十六、凤翔龙隐
江慈正转头望向园门,被这噩梦般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只听得‘喀嚓’轻响,脖筋剧痛,竟已扭了脖子。
她总算保持着一份清醒,没有惊呼出声,硬生生将头转正,忍着颈间剧痛,暗自深深呼吸,控制住狂烈的心跳,以免被裴琰听出端倪。
剧痛与震惊让江慈的目光稍稍有些模糊,片刻后才见灯烛辉煌下,一个白色的身影飘然步入正园。
那人缓步行来,灯烛映得他整个人美如冠玉,皎若雪莲。
他如黑缎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碧玉簪轻轻簪住,乌髮碧玉下,肤似寒冰,眉如墨裁,鼻挺秀峰,唇点桃夭。身形飘移之间,彷佛清风舞动朗朗明月,又似流云漫卷满天红霞。
但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却是他那双如黑宝石般闪耀的眼眸,流盼之间姿媚隐生,顾望之际而夺人心魂。
他由园门飘然行近,白衫迎风。那抹白色衬得他像天神一般圣洁,但衣衫鼓动如烈焰燃烧,又让他似从鬼域中步出的修罗。
夜风突盛,捲起数朵红菊,扑上他的衣袂,宛如妖红盛开于雪野,魅惑难言。这一剎那,园中诸人皆暗吸了一口凉气,又静默无声。
他似是明众人所想,停住脚步,眼波一扫,冷冽如霜,锋利如刃,竟让园中大部分人悄然垂下头去。
裴琰笑着迎上前道:“三郎肯赏这分薄面,真是喜煞少君。”
吴总管上前向卫昭躬腰行礼,卫昭微微点头,吴总管再向裴琰拱拱手,出园而去。
卫昭嘴角含笑,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裴琰身后的江慈,道:“少君高堂寿宴,卫昭岂有不出席的道理,只是因一点点小事耽搁,来迟一刻,少君莫怪。”
裴琰连称‘岂敢岂敢’,微微侧身,引卫昭入正厅。转身之间,眼神掠过身后的江慈,江慈面无表情,随着他和卫昭往正厅行去。
卫昭甫一踏入正厅,庄王已笑着站起:“三郎坐我身边。”静王眉头稍皱,转瞬又舒展开来,太子圆脸上始终挂着那亲切的微笑,卫昭未向他行礼,他也似浑不着恼。
卫昭刚要落座,席上一人却忽然站起身来,轻‘哼’一声,袍袖一拂,往旁边一桌行去。庄王有些尴尬,卫昭眼波一扫,嘴角勾起近乎邪美的笑容,落座道:“这桌去了瓶河西老醋,倒也清爽。”
裴琰见拂袖离席的乃龙图阁大学士殷士林,河西人氏,此人为清流派中流砥柱,虽无实权,却声蜚朝野,清誉极高。遂转到卫昭身边,执起酒壶,替卫昭斟满面前酒杯,笑道:“大家都说等三郎来了才开席,三郎迟到,可得自罚三杯!”
卫昭靠上椅背,斜睨着裴琰,眼中波光流转:“看来少君今夜是非将我灌醉不可了,我喝可以,咱们总得先敬过圣上才行。”
裴琰拍了拍额头,忙趋到太子身旁,请太子离座。众宾客纷纷起身,举杯遥祝圣上万岁,又敬太子永康,裴琰再致谢词,众人方闹哄哄归座。早有仆从川流不息地将热腾腾的肴馔摆上酒桌,戏台上也重起笙箫,园内彩声大作,觥筹交错,裴府寿宴就此正式开始。
江慈立于裴琰身后,不时看向坐于他身侧的卫昭。
此时,她立他坐,她正好看到他俊秀绝美的侧面。他一低首、一偏头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耀目的瞳仁里,闪动着的是复杂的光芒,或浅笑,或讥诮,或冷傲,或柔美。偶尔,那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再闭上眼来,透着的是一种厌倦与毁虐的慾望。
江慈忽感好似又回到那夜在长风山庄前的那棵大树上,那夜,当桓国使臣述叙月落往事,他深痛而笑,那才是真实的他吧?而不是眼前这个声势煊赫、戴着另一幅‘假面’的光明司指挥使卫昭卫三郎。
她原本还寄希望于星月教主是一小小官吏,看能不能让裴琰设法将他拿下,逼取解药。可万万没有想到,一直对自己狠下毒手、让裴琰欲得之而后快的‘星月教’教主竟是传说中的‘凤凰’卫三郎。
看裴琰及众人对他的态度,便知他权势极大,自己纵是指认出他是星月教主,可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裴琰能对付得了他吗?若是一个月内不能将其拿下,自己又如何得保性命?
只是,他既是这般权势,这般人才,为何又是那般身份,要行那等激烈之事呢?他秀美绝伦的外表下,妖魅孤绝的笑容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怨恨与悲凉?
江慈本是心地单纯、天真烂漫之人,由小至大,未体会过爱恨情仇、生欢离忧,就连悲秋吟逝之词,她也少留于心。今日,身中双毒、命悬一线之际,又亲见这如戏般的官场,如谜一般的人物,她忽有一种隐隐的伤感袭上心头,说不清也道不明,呆立原地,无法言语。
耳边丝竹声声,喧闹阵阵,人间富贵,莫过于此。但这其中,又有多少辛酸与苦痛?这人世间,又有多少事,是自己不曾知晓、不曾经历过的呢?
席间轰然大笑,却是裴琰输了酒令,被庄王把住右臂狠灌了三杯,他笑着将一朵墨菊别于耳鬓:“今日可上了王爷的当,要做这簪花之人。”
太子拍桌笑道:“簪花好,少君可莫作摧花之人,这京城各位大人家的鲜花,还等着少君去摘呢。”
众人听太子言语轻浮,心中鄙夷,面上却皆附和。裴琰指着卫昭笑道:“三郎也该罚,我亲见他将令签和庄王爷暗换了,偏没抓到现行,倒冤枉要喝这三杯!”
卫昭只是斜着身子,嘴角轻弯,却不言语。
庄王板起脸道:“少君诬我与三郎作鬼,更该罚!”
裴琰来了兴致:“这回我非要寻到花园不可。可是在陶相手中?”
右相陶行德一笑,展开手中令签:“我这处是石径,少君可曲径通幽,却是不能寻到花园了,再罚三杯!”
庄王大笑,再灌了裴琰三杯,裴琰无奈,只得杯到酒干。又不时有官员过来向他敬酒,他渐感有些燥热,将襟口稍稍拉松,烛光照映下,他颈间微微泛起薄红,衬着那永远笑意腾腾的黑亮双眸,与卫昭坐在一起,风神各异,轩轾难分,让园中大部分人的目光不时往这桌扫来。
弦月渐升,贺酒、猜令、笑闹声逐渐在江慈的耳中淡去,她清晰地听到园内一角戏台上传来的月琴声,一段前音过后,素烟歌喉婉转而起,唱的是一出《满堂笏》。
江慈望向戏台,素烟着大红戏服,妆容妩媚,伴着欢快的琴音鼓点,喜庆的唱词,本该是欢欣无比。但江慈却自她面上看到一抹讥讽的笑容,彷佛她在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满园富贵,冷冷地嘲笑着这满堂圭笏。
江慈又将目光转向身前的裴琰与卫昭,一人笑如春风,一人美若春柳,柳随风动,风摆柳梢,究竟是风吹动了柳,还是柳惊动了风?
这给自己喂下毒药的二人,这生死相搏的二人,为何,老天要安排自己闯入他们的争斗之中呢?
江慈静静地站着,人生头一次,她对戏曲、对酒宴,没有了浓烈的兴趣。
一人从江慈身边擦过,她侧头一望,是相府大管家裴阳。
裴阳俯身在裴琰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裴琰似是一惊,抬起头来。裴阳又将右手遮掩着伸到裴琰面前,裴琰低头一望,猛然站起。
他奔出数步,又停下来,转身向太子行礼道:“太子殿下,臣失陪片刻。”
众人惊讶不已,不知发生了何事,皆带着疑问的眼神望着裴琰,就连较远处宴席上的宾客也纷纷望向正厅。
裴琰却似视而不见,大步向园外走去。江慈迟疑一瞬,想起之前他所吩咐,今夜需紧跟在他身边,不得离他左右,便提步跟了上去。
她经过卫昭身边时,卫昭正好拈起先前裴琰簪过的那朵墨菊。他邪美的面上似笑非笑,掌心忽起劲风,将那墨菊一卷一扬,捲至江慈面前。
江慈一愣,那朵墨菊在空中猛然迸开,花瓣四散冉冉飞落,宛如地狱中的流火,直嵌入她的心底。
江慈压下内心的恐惧,不敢再望向卫昭,快步跟出府门。只见裴琰正命裴阳领着府门前的所有侍从退入府中。不多时,府门前便只余他与自己,及门前大道上静静停着的一辆华盖马车。
裴琰回头看了看江慈,迟疑了一下,终没有说话,快步走下台阶,趋到马车前,轻轻说了句话。
马车车帘轻掀,江慈侧头想看清马车内是何人物,却见裴琰躬身上前,与马车内的人以极轻的声音交谈了数句。
裴琰上前两步,马车车伕一跃而下,将马鞭递给裴琰。裴琰用手笼住乌骓辔头,竟赶着这马车往相府东侧门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