觑着他并不动容的眉眼,林湘有点不确信火上架着的是烫手的砂锅了。
“呃,元宵——”刚叫一声他的名字,还没问出口,元宵便应激似的绷直了脊梁,身板坐得像一把尺,头却半点不抬一下应她,只是擦拭砂锅。
……对,他不想搭理自己。
林湘止住了话头,她没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爱好。
何必呢。
“这里的火不用你看了,先出去吧。”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没那么生硬,她侧过身,给对方让出一条宽敞的出路。
元宵默默起了身,抬起手似乎要冲她比划什么,半途却又自个儿放下了,闷头望屋外走,方才捏过锅盖的指头一直蜷着,瞧不出有没有红。
“记得问下寻书,烫伤膏放哪儿了。”
冷不丁撂下话,也不看他如何打手势回应,林湘快行两步坐在砂锅前,盯着面前的炉火。
背后沉默无声——当然是无声的,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合上,元宵走了。
……
这算什么呢。
小凳离炉火实在太近,烤得心里闷热,林湘便携着凳子挪远了点儿。炉火上棕黑的小锅质重无华,瞧不出是否温度滚烫。鬼使神差,她向前伸出手。
灼痛感让她立刻缩了回去。
脑子有病——
捧着手指吹气,她在心里暗骂。
是说元宵还是自己?
她搞不清。
一锅药膳粥煮好,林湘和寻书坐在一起,听对方说话。
叁小姐派人来过书舍,留了话请她回家。寻书说。
叁小姐。
寻书不提,她几乎快忘记这个人了。是了,阶层跃升这么大的事情,一直在外照管林家生意的林叁自然也要回来。
林叁,林渭,脾性和林携玉如出一辙,都是强势有手腕的人。不过,到底年纪轻未历风霜,对方行事尚不像林携玉能处处圆滑周全。少年人锐意锋芒,若宝剑无鞘,满室明光。可想而知,这种性格让这人后来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她也好,以前的“林湘”也好,都和这人没什么交集,林渭突然叫她回去,想来是林携玉的意思。
林携玉……
“对了!明、那个人——林湘姐,他怎么办?”
不该提林家的,林湘姐怔怔出神的模样让寻书慌了阵脚,连忙生硬地切换掉话题。
“你要娶他吗?”
风铃声和寻书的问询一同响起,强行拽着林湘回神。
叮铃铃——
竹帘边站着柳大夫。
“林老板,我新配了除疤的药膏,便想着给你也送来一份。”
向她走近,柳大夫摊开了手,面色如常移掌向她面前送,一方白瓷药盒静静躺在他手心。
“哦、好。”
东西递到眼前,没想太多,林湘抬手去拿,虎口上断续的黑痂因而显出衣袖,替此时并不在现场的“祸首”彰显着存在感。
拿东西的动作停至半途,林湘去拉袖口,下意识盖住了它。
柳砚青了然垂眸。
掩袖的动作不过如露似电的瞬息,很快,小姑娘的指尖擦过他的掌心,捏走了扁平的药盒。
掌腹痒意轻轻。
相识数月,这是他们唯一肌肤相触的时刻。
——却远不及她与谁的一夜合时宜。
“这点伤就算留疤也不要紧的。”她脸上扬起浅笑,“柳大夫,又劳你为我的事费心。”
“理当如此。”
回应脱口而出,顿了顿,知晓自身所言并非“医者本分”云云的堂正应语,柳砚青补饰道:“你平日亦挂念我颇多。”
许是本身就怀有心事,小姑娘勉强笑了笑,竟然有些怔了。
……
医者离开书舍时,头顶的风铎又一次交鸣。
竹帘已合,知晓自身离开了她的视野,听着竹声,柳砚青顿步。摊开手,他注视自己被少女指尖触碰过的掌心。
并非尽医者本分,他在意被铎声打断的回复。否则怎会用那般不应该的递药之法。
而林湘用行为予以他回应。
在她虎口留下齿痕的那个人——
“要娶他吗……”
医者恍惚呢喃寻书姑娘方才的问题。
自小居身山林,除了特殊的那几年,柳砚青对时间一直无甚概念。春风秋草随时移转,风雨明晦轮回更替,可他的每日功课、行止作息从不受外物所扰,今朝如此,明日依然。
而数月来,渐渐地,他开始在日与月的交替中为另一个人留出位置。
不像春风秋草依时自来,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心绪,所以连出现在眼前的时机和频次也不尽相同,但这没什么不好,只要他想,就总能找得到她。
每一天他们都会见面,所以,他很庆幸辛茗打断了他尚不理智的话语;每一天他们都会见面,所以,他可以先消释她近日的心事,再从容考虑那个可能会有她陪伴的未来;每一天他们都会见面,所以,那日骡车从门前驶去的时候,柳砚青没有去想,明天,他们也可能不会见面。
人生因缘际会,不是事事都在意料之中。
送礼那日后,隔天小姑娘才来经营书舍,看模样像是强撑着出门。面容没有精气神便罢了,连行步的体态也轻微地不自然。柳砚青看得分明,她虎口上那圈快结痂的伤是男子咬出的齿印。
他偶尔会去楚馆青楼为小倌诊病,对欢情香的气味并不陌生,哪怕只是淡不可闻的一线。
几乎是立刻便笃定了她于何时、何处同人经历的事,状若无事,柳砚青问起伤口的来历,她语焉不详,嘴上抱怨是被某个“不识好人心”的孩子狠狠咬了一口,可柳砚青无法忽视,林湘注视着齿印的眼瞳中流露的、那除苦恼外,掩饰不住的怜惜。
——她对那“孩子”怀有厌恶以外的感情。
她今后会娶别人,会有更亲密的,远超每日相视而笑的一生伴侣。
林湘待人诚挚,却也胆小害怕寂寞。那人会像她一样好吗?会用同等的真情关怀她么?会令她日日展颜不再画地自缚么?
人世浮沉,明知难有两心相照的好事,柳砚青仍忍不住以最好的标准和她相配。
在心底的最深处,自己希望那人是好是坏呢?
风铎声渐渐低微,凝视掌心,医者像只呆鹤,在门前久久立着,明慧的眼眸罕见地满是迷茫。
正是——
缘不由人。
心动,意起,情生。如此种种,抽刀不能断,纵任不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