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节(1/2)

他幽幽道:“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和您长相厮守,我知道我自己不配。您的智谋与坚毅,远超世上的凡夫俗子。有些人恨您,将您视同恶鬼,恨不得将您扒皮抽筋,有些人爱您,将您看作神明,将自身的命数和对来日的期盼,都压在您一个人身上。只有我,我不一样。我知道李越是个人,我知道李越也是血肉之躯,李越亦会茫然无措,疲惫不堪,乃至痛不欲生,走向绝路。我曾不惜性命,只求在您的心底留下我的影子,而如今,我也只是想做尊前的一盏油灯而已。”你去照见别人,谁又来照见你?我只是想,偶尔能像上次一样、照见你罢了。

那一豆的烛火如流星一般从月池眼底划过,很快也湮没在黑暗中。她微笑道:“你又糊涂了,我现下早已是苦尽甘来,又哪里用得着你呢?你该去娶一房妻子,诞下麟儿,快快活活地过一生了。”

张彩终于还是失魂落魄地回去了,时春靠在床畔,一动不动,却是一夜未合眼。而朱厚照亦辗转反侧,回忆纷至沓来。此地之人,皆是一宿难眠,而在遥远的南昌,唐伯虎夫妻亦是在灯下相对而泣。

唐伯虎流泪道:“九娘,是我对不住你,宁王他居然、居然有反心……”

宁王爷在很久之前就想造反了,在朱厚照登基之初,他就开始想法设法贿赂朱厚照身边的近臣,以期恢复王府的护卫,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去招徕唐伯虎,结果把他吓得背井离乡。后来,月池借汝王府之事向朱厚照力陈藩王侵夺之弊,这下朱厚照彻底下定了决心,别说恢复护卫,连盐引都不再给了。

宁王为此又气又恼,后来流传月池在宣府身死,唐伯虎为伸冤,带着他的戏本主动投奔宁王。宁王当时大喜过望,为了败坏朝廷的声名,他花费重金,将戏本在大江南北流传,本是为激起民愤,动摇朝廷的根基,结果,反倒为朱厚照剪除勋贵,扫平了道路。

宁王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继续搜刮民脂民膏,积聚军资,收罗匪徒。朱厚照的新政,辐射地仍是在中央,九边也是因杨一清和才宽等人的到来,有了一定的改善。可在遥远的南方,天高皇帝远,官员依然是肆意妄为,加上时有天灾,像时春一般的流民,根本控制不住。而这些人,就成了宁王的打手。

然而,即便是如此,南昌的兵力仍不足以支持发动一场叛乱,可盖不住有好时机啊。朱厚照的亲征,让宁王的心摇摆了起来。而唐伯虎也是直到此刻,才发现了端倪。他深悔自己,有眼无珠,误信了奸佞,如今连累一家老小,都身陷囹圄。

沈九娘在大惊之后,问道:“这,真的属实吗?”

唐伯虎哀叹连连:“如不是真动了歪心,为何会在有灾情时,招兵买马呢?他的手,都伸到河南去了!”

宁王招兵买马,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了,去年六月,他就密令承奉刘吉等招徕巨盗杨清、李甫、王儒等百余人,分拨入府,号为‘把势’【1】。只是,以往他都是暗中进行,还注意着掩人耳目,可因着朱厚照出征,他的心思浮动,动作也大了起来,这才让唐伯虎都看出了端倪。

宁王其实也很犹豫,他远没有做好起兵的准备,他往宫中塞得银两数目虽多,可却远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不仅没有恢复亲兵队伍,还少了盐引等赏赐的支撑。没有正规军,他就只能到处去找野路子。在文化上,他修建阳春书院,以建立自己的文化班子,以造声势。在武上,他则是集聚流民、匪徒,以组建军事队伍。然而,这个时机的确是……宁王纠结得肠子都要在肚子里扭起来了。

灾害是年年都有。正德帝却将国库牢牢攥在手中,多用于军费之上,原本的财政亏空并没有得到缓解,反而由于北伐的爆发,更加难以支撑,最后只能将负担转压到老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就开始逃窜。从山西、河南往南奔逃的流民,是一波接一波。宁王收人收的手忙脚乱,也觉这真是亡国之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就敢去御驾亲征,国中还爆发了这样大的灾殃,这一看就是妥妥的英宗第二,土木堡之变的再演就在眼前。

不过,宁王还没有这么冲动,虽觉局势大好,可也不敢贸然冲动,而是积极向内应打探消息,结果得到的消息是,没有听说什么捷报,只是朝廷为缺粮一事急得乱作一团。宁王听得两眼放光,这摆明是打了败仗,被困在鞑靼,为了掩人耳目,这才封锁消息,要是真有好事,他们怎么不说呢?

任宁王爷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文官们不乐意圣上北伐,所以不愿为他多歌功颂德。加上消息传递的滞后,宁王收到的军情,都是两个多月前的了。那时,朱厚照还在赶路,杨一清还在等候时机,当然没啥喜讯了。

信息的滞后造成误判,使得宁王紧急开始动作起来,他自觉自己是要打一个时间战,只要在小皇帝的死讯传来时,能够及时起兵,就一定能入主紫禁城。而这动静一大,就引起了唐伯虎的警惕。

唐先生也不是傻子,这宁王府这个阵仗,摆明就是有鬼啊。他一下就慌了神了,好不容易憋到了晚上,就来和沈九娘商量。沈九娘也是大惊失色,夫妻二人焦灼了一会儿后,就开始想对策。沈九娘问道:“夫君可有露出端倪?”

唐伯虎摆摆手:“这我哪敢走漏半点风声,我的行止皆同往常一样,只是……这总得想个应对之法。”

沈九娘将帕子紧紧攥成一团,她道:“没漏马脚就好,为今之计,只能想个法子,走为上策了!”

唐伯虎愁眉不展:“可这样的时候,宁王岂会放过我们。”

沈九娘突发奇想:“不若说是家中有人病重?”

夫妻二人至此开始搜肠刮肚地编理由。而在遥远的鞑靼草原上,张彩正遇见了时春。

时春的眼中有惊讶,有怜悯,她问道:“你是往哪儿去?”

张彩扯了扯嘴角,他道:“似乎每次到这种时候,碰见的都是你。”

夜幕低垂,大大小小的星星嵌在天上,如莲蓬中的莲实一般。他们四仰八叉地靠坐在大石头上,身下是微黄的草地。时春将酒囊丢给张彩,她道:“喝一点吧,喝一点心里会好受些。”

张彩拔开酒塞,猛灌了两口,辛辣的酒液像刀子一样,顺着他的喉咙滑下去。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春忍不住笑出声,她道:“慢点,慢点……”

张彩眼角沁出眼泪,他捂着嘴,满身满手都是酒,好不容易他平复下来,却将酒囊还给了时春。时春讶异道:“再来一点儿吧。”

张彩深吸一口气,他的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他摇头道:“不了,再喝下去,就要出丑了。”

时春沉默片刻:“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怎么办?”张彩噗的一声笑出声来,他仰头看向天空,星光似在他的眉目间闪烁,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半晌方道,“一个是皇帝,一个是上官,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

云在青天水在瓶

既然再也回不去,我就让它快一点来。

时春沉默了半晌, 她道:“不要怨她,她心里也很苦。她这么做,也是为了保住你。你不能长留在她身边, 这样会害了你们两个人。”

张彩思忖了一会儿, 突然问道:“那你觉得,她做这个决定, 更多是为了保住我,还是更多为了达成目的?”

时春一愣,她许久方道:“她并不是一个无情之人。”

张彩的眼中盛满了悲哀:“对,她不是无情,她恰恰是太多情。她心中的是万里河山, 而我,只不过是山中的一片叶子。”

“可谁也无法改变她。”时春心中长久以来的隐忧终于倾泄了出来, 她经历了无数死亡,又眼睁睁看着月池越走越远,她的心早已被绞住,找不到解脱之路,“我们都无法牵绊住她,都无法支撑她活下去,她只能靠一个目标熬下去。她就像、就像石笋尖上的水一样, 不知疲倦地往下滴,只为击穿那块石头。结局只有两个, 要么水滴石穿,要么水枯人亡。”

张彩身子一震,他喃喃道:“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她已经走得太深了, 皇上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真相, 那时只会玉石俱焚。”

时春的声音很苦涩:“不,她不会的,她再也不会自尽了。她只会,活活熬着,熬到不得不死的那天。”

张彩面色惨变,他眼前浮现出月池将药汤一饮而尽的模样,就如同在饮水一般:“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时春凄声道:“你救不了她的,就像在宣府时一样。”

听了此话,张彩却忽然镇静下来,他忽然一笑:“在宣府时,我失败了,可在固原时,我却成功了。只要一直赶,总会赶得及的……”

此后第三日,月池正在议事,却忽有侍卫来报,言说皇上召见。她刚刚来到皇帐前,就听见了亦不剌和琴德木尼父女熟悉的笑声。月池一愣,刚要迈步进去,又听见了张彩的声音。他说得是:“谢主隆恩。”

月池的心莫名咯噔了一下,她抬眼望去,张彩、琴德木尼、亦不剌三人正立在帐中。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同样欢快的笑容。月池心中的寒意更盛,朱厚照见到她,也笑道:“快来,这可有一桩大喜事。”

月池的目光从张彩脸上划过,她缓缓道:“臣愚昧,不知喜从何来?”

她的面色实在太难看了,朱厚照上次见她这样不顾场合,怫然变色,还是在俞家一案时。这与她先前在他面前的波澜不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相较于他的惊怒,张彩却是在担忧中夹杂了一丝丝喜悦,他忙道:“御史岂会不知,只是想听卑职亲口说罢了。”

琴德木尼笑道:“还是我来说吧,我的堂妹与张郎中,年龄相仿,家世相当,如今男未婚,女未嫁,又正逢明蒙议和的盛事,所以特特来请大明天子赐婚。”

张彩补充道:“以结姻亲之好,世代结盟,永不为敌。万岁天恩浩荡,已然应允,并允臣当常驻鞑靼,总理通商要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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