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节(1/2)

杨慎忍不住直起身:“为何,我知道,朝廷上元老们,要以□□为先,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已经不是在□□,你们是在固步自封。京营已经崭露头角,杨一清杨伯父也去任了三边总镇,整顿军务。再加上阳明兄的大才,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杨廷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先静下来听为父讲。上古时有一种凶兽,名为饕餮,羊身人面,啼如婴儿,极为贪虐,无所不食。天下也难有生灵是它的对手,它吃光了世上所有的猎物,可以说是天下无敌。可这样的巨兽,最后却消失于天地之间,你可知是为何?”

杨慎摇了摇头,他心急火燎,却又碍于严父的威严,不敢催促,只得听着。

杨廷和娓娓道来:“因为它太贪了。它没有敌手后,还是控制不住口腹之欲,于是就开始吃自己的身体,先吃腿、再吃尾,接着是躯干、脖颈、头颅。到最后,它便将自己也吃得一干二净。呵,自己吃光了自己,在传说中都是骇人听闻,可在此间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杨慎若有所悟,他想到了李越揭出的九边之境。文官、武将、宦官、勋贵、宗师,无一不是去刮公家,肥自家。有这群蛀虫在,长此以往,怎会不将大明的基业都吃得一干二净?他明白了父亲的担忧,但还是不甚理解:“您是怕内斗。但是勋贵已遭打压,他们不敢在其中动手才是。”

杨廷和摇了摇头:“圣上的雷霆手段,的确震慑住了上层,只是如今的祸端反而在中下层。平民武将要出头,世袭将官就得让位,你猜他们会怎么做?三堂共治中原本是文臣为主体,可如今开战,武将的话语权要空前拔高,你猜他们会如何应对?还有宦官,刘瑾等人是春风得意,以致老人与新人都出不了头,这群愚昧无知之辈,又会做出怎样的事,是难以估量的。”

杨慎的眉关紧锁:“可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这些内忧外患,迟早都要解决,总不能因为难,就直接不做了吧。”

杨廷和无奈道:“正因是内忧外患交织,才需事缓则圆,急难成效。外患起是因内忧为沉疴,而内忧生又是因外患成痼疾。”

一个强敌在一侧虎视眈眈,一面消耗巨额军费,另一面任谁也不敢放开手脚革除弊政,可这……杨慎不由问出来:“可如此往复,岂非是积重难返,回天乏术了。”

他想起了月池,还是道:“爹,何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选一高位将领,委以重任,一旦这一战抓住良机,击败蒙古,那就可扭转多年的颓势,弘治中兴会更上一层楼,您也会名垂青史的!”

杨廷和都被气笑了:“异想天开。我没有杨大才子这样的宏图壮志,只求不要遗臭万年就谢天谢地了。一旦开战,满朝文武都或多或少要被卷进去,谁能震得住这样的场子。噢,天下的确是有一个,你敢让他去吗?你能担得起这兴衰之道,社稷之重吗!”

文章辩慧皆如此

只是,什么时候才能再长大哟。

杨慎一愣, 忽然茅塞顿开,他如同被放了气的气球,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谁都知道, 要是别人去, 即便打不赢,或许也能减少伤亡, 可要是万岁去,是妥妥全军覆没。那么李越他们呢,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他的喉咙滚动了几下,欲言又止。杨廷和情知已经说通了,他缓缓起身道:“李越他们, 我们会再想其他办法。”

天真如杨慎,也知这是暂时的托词。永谢布部与鄂尔多斯部能逼得他们写这么一封信, 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杨廷和见状不由道:“你还跪着作甚?”

杨慎满心苦涩,他道:“孩儿只是在想,他们何必费尽心思,在敌人眼皮底下行此冒险之举。不管他们写成什么样,结果早已注定了, 不是吗?”

杨廷和动作一滞,他僵在原地, 久久没有言语。

“你这是在怪我们了?”类似的对话发生在了谢府。刘健被这桩子事闹得一宿未眠,一大早就来寻谢迁商议,同样也被谢丕堵了几句。刘健的脾气, 可比杨廷和要火爆得多, 刘学士也受不了这样的委屈。

他粗着嗓子道:“老夫又不是吃饱了没事撑得, 李越一行营出了这样的局面,最后却要眼睁睁付诸东流,你以为老夫心里舒服吗?那谁要是有天策上将的本事,老夫立马敲锣打鼓送他去。等他获胜归来,老夫去五十里外迎他,给他放一个月烟火,再给他养二百只豹子都不是事儿!”天策上将是唐太宗李世民登基前的官职,太宗在任职期间总揽战事,立下赫赫战功。刘健在此用此典,显然是在影射某人。

要不是情形实在太糟,谢丕都要忍不住笑了,可笑意到了嘴边,还是沾上了涩意。

刘健吹胡子瞪眼道:“可关键是,他赢不了。那起子小人把他捧成比诸葛武侯还厉害百倍,可我们心里都知道,最多也就是个赵括、马谡!人家赵括、马谡至少是熟读兵书呢。”

谢丕忍不住道:“圣上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就有鬼了。”刘健愤愤不平道,“这就是上课带猫儿、狗儿、鹦鹉、蛐蛐和兔子的下场!”

谢迁听得是又好气又好笑:“行了,教不严,师之惰。依我看,你教得也平平,至少有一个先生,你是远远不及。”

刘健稀疏的眉毛皱起:“元辅?不是我冒犯,他实是太绵软。”

谢迁摇摇头:“非也,非也,比起西苑的那只老虎,我们都要甘拜下风。要不是有那只老虎珠玉在前,我们就算磕死在武英殿,也拦不住呐。”

刘健面色古怪,半晌方道:“那次可吃了大苦头了,只是,什么时候才能再长大哟。”

谢迁悠悠道:“慢慢就好了。无论内外,都急不得。”

谢丕灵光一现,他道:“您是说,给鞑靼那边,也用拖字诀?”

谢迁微微颌首:“他们既然耍这样的手段,就是想从我们身上牟利。我们大可吊着他们,再待时机。”

刘健道:“对,只要吊得合适,时松时紧,不怕他们不上钩。或许,之后事情还会有转机呢?”

谢丕思绪沉沉,他半晌方道:“暂时也只能如此了。只是那边,孩儿担心瞒不了多久。”这又不是胡亥碰见指鹿为马,他们不说,自有想打的人,想方设法地告诉万岁。

谢迁长叹一声:“是以,这段时日,我们要抓紧拿出京军和边军的情况,彻底打消万岁的念头。”

刘健亦道:“哪怕血溅金殿,也在所不惜。”

谢丕望着蔚蓝的天空上高邈的云层,叹道:“就盼含章能再多坚持一阵。”

然而,这群用心良苦的老臣,没有想到的是,上课带猫猫狗狗的朱厚照,虽一时无法窥破信中的隐秘,却能够通过对月池和前期状况的了解,来推测全局。

他纸上画出了楚河汉界,一侧是左翼,一侧是右翼。李越最开始的布局,明显是奔着长期去的。对左翼,他在上层是挑拨帝后相争,在下层是宣扬喇嘛教。而在右翼,他在上层是扶起了达延汗的儿子为新汗,丹巴增措为国师,在下层则是广施恩惠,吸纳民众。这一切能够顺利运转的根本原因,不在达延汗和他老婆反目成仇,也不在亦不剌等人的卖力运作,而是在蒙古下层人民实在是穷困潦倒,苦于战祸,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这些黔首压根不想打仗,所以才会一步步地,先被喇嘛的教义吸引,后又愿意长途跋涉投奔新汗。在他们看来,佛已经做了指示,又反正都是黄金家族的王,当然是谁能带他们享福,他们才跟着谁。

他完全明了李越的规划,在这样的情况下,右翼只需要继续从他手上获取物资,持之以恒地去收买人心,不怕达延汗不狗急跳墙。到了那个时候,右翼凭借山河屏障,又是民心所向,达延汗这边却是帝后相争,又失了天心民意。谁胜谁败,还用说吗?

但亦不剌这群白痴,看来根本是沉不住气。一旦他们率先动手,之前营造的天命所归,得民有道就全部化作了梦幻泡影。朱厚照扶额长叹,他就知道,竖子不足与谋!蛮子要是有那个脑子,也不至于被赶出中原。李越就那么几个人在蛮子中间混,变数太大,也根本带不动。如是左翼要戕害他们,他还能用部落威胁,可现下是右翼倒打一耙……终于陷入到了最糟的局面了。

朱厚照转念一想,虽说他们都是蠢货,可也不可能忽然一拍脑子就变卦,一定是有外力影响。要么是达延汗采取了严厉的措施,让他们畏惧不已,要么是,……他们觉得迎来了巨大的机遇。朱厚照适时又翻了一遍信,他的瞳孔微缩,该不会满都海真把达延汗给杀了吧?!

他倒吸一口冷气,若果真如此,这个女人确实是有两把刷子,她即便只内斗一两个月,局势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逆转,毕竟他和李越都不会袖手旁观。可如今的情况是,他们俩都没反应过来,她居然就快刀斩乱麻把人给宰了,反倒让他们所有人都被动起来。

这下,一个天大的难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他该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朱厚照的手指不经意在纸上划过,突然发觉了一点不对劲:“含……章……”

他霍然起身,桌上的茶水都险些被碰翻。小太监连忙赶进来,问道:“爷,您是怎么了?”

朱厚照摆摆手,张口想叫翰林学士,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道:“朕想出宫走走。”

灯市口的鸿庆楼素来是京城文人士子的集会之地。顾鼎臣从翰林院散了值,就到了鸿庆楼中小酌。诺大的方桌上,就放着一碟糟鹅胗掌,一碟裹馅凉糕,就连酒也是最便宜的黄酒。顾鼎臣拿起自斟壶,咕噜噜地倒了满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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