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第三(2/2)

程寄兰可不管他们是否答应,一人手里塞了一块布料,道:“那就好,来,拿着,师娘教你们,今后遇上了喜欢的女子,才能绣出好看的香囊来。”

程无乐和程云流二人拒绝不得,被摁头学着绣花。虽说程无乐先前曾跟着程寄兰绣过几次,可手下绣出的东西还是惨不忍睹,针脚歪歪扭扭也就罢了,上边的绣花也是难以分辨。程云流自然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拿惯了重剑的手拿起绣花针,总是将针尖扎上手,一只香囊绣完,手上也留下不少的小洞。程无乐看看自己的杰作,又看看程云流手中那只姑且能称之为香囊的东西,道:“难分仲伯!”

程云流捏着手中不忍直视的香囊,道:“丑陋至极!”

程无乐提起手中歪歪扭扭的香囊,看着上面难以分辨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绣花,艰涩地开口,道:“其实……还算是好看的……对吧?”

程云流不忍直视,道:“是……闭上眼看……是挺好看的……”

程无乐没有往里放香料,他在外剥了几颗胖乎乎,圆滚滚的莲子放回香囊,抛了抛,道:“其实看久了还是很好看的。”

程云流看他如此自信,道:“以后谁家姑娘收到你的香囊,那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程无乐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她若是真的喜欢我呢,就算我绣的再不堪入目,她也一定会随身携带的。”

程云流道:“那这位姑娘还真是宽容。”

程无乐将香囊提到眼前,盘算着这一只又该送给谁?他先前绣了三四只香囊,一只比一只丑陋,最后都被他连哄带骗地送给了亲爱的师兄弟们,虽说,每个收下他香囊的师兄、师弟都是一脸难以置信“这种东西居然能送得出手?!”的表情,但都乖乖收下了。

长廊下,一道身影走过。程无乐一眼就看出这是几天不见的严慎微。严慎微怀中抱着卷轴,行走间,衣袂飘飘。他见到程无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掩盖下去,板着脸问好,他视线下移,看到了程无乐手中拿着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眉头一挑,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程无乐将那坨东西举到他眼前,满脸期待地问道:“严慎微,你说好不好看?”

严慎微将头转过一边,不去看那坨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程无乐道:“很难看出来吗?这是香囊啊,我亲手做的,是不是很好看?”他满脸期待,等着严慎微说“好看”二字。

严慎微虽不想打击他,可看到这样的香囊,“好看”二字实在是难以说出口,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很丑。”

程无乐自动屏蔽了“丑”字,道:“是吧,我也觉得好看。既然我们的品味这么一致,我就把这只香囊送你吧。”

严慎微拒绝道:“不用了,你还是自己留着欣赏吧。”

程无乐把香囊往严慎微的袖子里塞,一边塞一边说道:“别客气呀,这可是我亲手做的香囊,虽说卖相不太好看,但是给个面子嘛。”

“不要。”

“真的不用客气,我知道你不好意思。”

“松手,我不要这丑东西。”

“我不要!!!”

最终,一番推脱下,严慎微还是没能阻止程无乐将这丑陋的东西塞进他的袖子。他坐在床边,香囊上的针脚歪歪斜斜,连初学的绣娘都能绣得比他好看许多,上边的纹样更是一言难尽,针线胡乱绣成一团,他看了好半天才能勉强分辨出,这好像是朵莲花。打开香囊,几颗圆滚滚的莲子滚落掌心,夹杂着一股香味。严慎微十分熟练地把这只香囊同上次的鱼灯一起塞到柜子最深处。

直到后来,严慎微在《江陵民俗》一书中,方才知晓江陵人所赠香囊,是为何意:

“江陵多湖河,喜种莲花,青年男女多在香囊上绣莲花,送给钟情之人……”

“青年男女多在香囊上绣莲花,送给钟情之人……”

“钟情之人……”

严慎微砰的一声把书合上,面上泛起薄红,耳尖更是红透,他咬牙切齿道:“不知羞耻!”

可他没有看到后半句:“若是香囊赠与同性,便是表示二人为挚友,意为‘友情长久’。”

潜蛟第一

此后的每一天,严慎微总能在归崖居门外发现些新的东西。

有时是待放的荷花,有时是些能走能跳的小纸人,见到严慎微出门,纷纷跳上严慎微的身上,过一会就被风吹落在地上,变成一张普普通通的纸片。

程无乐见到他时,问道:“怎么样?我今日送你的纸人儿好玩儿吧?”

严慎微想起早晨那些小纸人笨拙地爬上他肩膀的样子,道:“你平时就干这些?”

程无乐道:“自然不是,我最近看了些书,想着试试,若是不用灵力,能否做到裁纸成活,没想到成功了!怎么样?好不好玩儿?”

严慎微道:“歪门邪道。”

程无乐道:“不要这么扫兴嘛,我不过是好奇,又不会真的放着一身灵力不用,去钻牛角尖。”

程无乐忽然一拍脑袋,问道:“对了,你来江陵这么久了,还没和我们一起去夜猎过呢!正好,今夜程云流带着师弟们夜猎,你要不要一起呀?”

严慎微摇头拒绝。

程无乐道:“别呀,你快回临安了吧?我还从未见过你用剑呢!他们都说你是天下第一啊!”

严慎微道:“天下第一不过是他人口中的谣言罢了。”

“好吧好吧,你就跟我去吧!既为好友,又怎么能忍心拒绝我这小小的请求呢?”程无乐将头凑到严慎微面前,摇着他的手臂,道。

严慎微被他缠得烦人,只得应下。其实他也许久没有夜猎,自从辞别大哥游学,已是两年有余,只在途中斩杀过一些低阶妖魔罢了。今夜体验一番,也不错。

江陵林丰水茂,绕着莲中境及镇子周围,皆是郁郁葱葱的山林,白天倒还好,鸟雀高鸣,可太阳西下之后,月光照下,山林树影如张牙舞爪的妖魔一般,寻常人家不敢靠近,倒成了些妖物的地盘,白日不敢出现,到了夜晚,就活跃起来,有些胆子大的,甚至到山下的房屋里吃人。因此,莲中境每月都要来这里清理一次妖魔,以往都是程凭澜带着他们,今日不巧,程凭澜到沁水参加沈氏的宴席,只好由程云流带着师弟们前来。

数十名少年腰间佩剑,在山林中寻找作祟的妖物。跑得快的钻回了洞里,跑得慢的当场被灵剑劈成两半。一只长得奇形怪状的小妖瑟瑟发抖,跪在程无乐身前磕头,哭喊道:“仙长,你别杀我呜呜呜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我我我我是好妖,我从来没吃过人呜呜呜……我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个没成形的弟弟呜呜呜呜,仙长您放过我吧!!!啊啊啊啊啊——”

程无乐听完它的求饶,十分痛快地把它劈成两半,像这样的小妖这林中多的是了,几年前有位小师弟,就是听了这种话,一时心软,放了它,后来,这只小妖吃了数十人,修炼成魔,差点害的山脚下的村民们都没了命。

严慎微皱眉看着那只扯他衣角的生物,断水剑刺下去,黑红色的血喷出来,这只低阶魔物滋哇乱叫,手上沾着的泥土和血抹在严慎微的白袍上,渐渐没了动静。严慎微看着身上脏兮兮的一片,默默吐出两个字:“真脏。”

程无乐飞身跃上,斩云砍下一只魔物的头,侧头问道:“严慎微,你说什么?”

严慎微抬头看去,溢满灵力的斩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程无乐侧头看向自己,并未注意到身后那只飞扑起身的妖兽。严慎微提剑跃起,程无乐下意识回头,只见一张血盆大口朝他扑来。程无乐心中暗骂一声,这东西什么时候出现的?!将斩云刺入妖兽的口中,割下那条猩红的舌头。那妖兽口中瞬间盛满了鲜血,双目瞪圆,锋利的爪子朝程无乐扑去。断水在它喉间一抹,妖兽口中怒吼两声,转身向严慎微扑去。程无乐手中的斩云忽然灵力暴涨,泛起幽幽荧光,破空斩向妖兽那颗巨大的头颅。一声巨响,妖兽轰然倒地,身首分离。

程无乐嫌弃地看着灵剑上的血,道:“这东西的血真臭啊!”

严慎微撩起衣袍,跨过地上的血迹,环顾四周,问道:“这里……有些诡异。”

此处魔气甚重,程无乐自然也感受到了,他脸色不太好,道:“此处怎么会有如此重的魔气?”江陵山林中虽有妖魔作祟,可大多都是些低阶的妖魔,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如此浓重的魔气?

程无乐立刻拉起严慎微,道:“赶快走!”

这不是他们所能对付得了的,他得找到程云流。二人兜兜转转许久,浓重的魔气并未消散半分,反而越来越重,程云流和师弟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严慎微让他停下,道:“放信号弹。”

程无乐摇头,道:“没带。”本就只是一次普通的夜猎,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此时乌云遮月,二人都不敢远离彼此,程无乐握紧斩云,咽了咽口水,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泥沙和落叶,二人抬袖挡在面前。一股甜腻的香味随风传来,程无乐的心沉了下去,深山老林里,不可能会有这样的香味,更何况他们刚才杀了这么多的妖魔,腥臭至极,如今却全被这股诡异的香味覆盖。

程无乐抬眼望去,只见一抹曼妙的身影缓缓走来,不,不能说是走,因为这女人本该是双腿的地方,是一条布满鳞片的,粗壮的蛇尾。

“蛇?”

“兴许是的。”

听闻二人私语,女人不满地眯了眯眼,道:“二位小仙长眼力可真不好,人家明明是蛟啦。”

蛟?

程无乐在书上看到过,深水内的蛟吞吃渔夫,炼化成形,天生就是高阶的魔物。可是,深水内的蛟,怎么会出现在江陵?还是山上?

女人没有得到搭理,原本媚眼如丝的样子立刻消失,道:“二位小仙长发什么呆呢?是不是好奇为何我会在此处呀?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见到了二位小仙长,又都生的俊美标致,不如留下了,我定然不会亏待二位仙长的。”

程无乐道:“妖物!”

闻言,女人抚过那头长发,道:“小仙长这话叫人好生伤心,都说了人家是蛟,况且人家长得这么好看,小仙长一口一个‘妖物’未免太伤蛟心了。”说罢,她伸手抚上程无乐的脸,转头对严慎微说道:“你说是不是呀?”

“不过呢,我不喜欢在这里聊天,那么,就请二位小仙长到我洞里坐一坐吧。”

女人朝二人吹了一口气,甜腻的香气钻进口鼻,程无乐瞬间软下身来,他立刻屏住呼吸,可还是慢了,瞳孔渐渐涣散,二人晕了过去。女人见状,笑道:“那就有请小仙长啦。”她用尾巴卷起二人,两手一挥,四周立刻升起水柱,泥土被水柱冲刷,露出的不是石头,而是一个洞口,女人扬尾跃入,水柱跟着她冲入石洞后,地上的洞口慢慢合拢,泥土重新覆盖。

不知过了多久,程无乐才悠悠转醒。他立刻看向身旁的严慎微,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身上的白袍沾满污秽,左腿上一片暗红。程无乐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受伤的,或许是被那只妖兽所伤,现下伤口流出的血都已经干了,暗红的一大片。程无乐褪下他的鞋袜,撩起裤腿一看,一道长长的伤痕深可见骨,血还在渗出。程无乐从自己的里衣上撕下一块布,缠在严慎微的伤口上。或许是动作太大,严慎微缓缓睁眼,就见程无乐低着头,自己左脚的鞋袜被扔在一旁,他立刻踹开程无乐,裹紧衣衫。

严慎微声音微哑,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程无乐看他动作这么大,急忙道:“诶!别动!你腿上的伤,我给你包扎一下。”

闻言,严慎微愣了愣,低头看向伤口,狰狞的伤被程无乐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住,因为不熟练,包扎得有些丑陋,和那只歪歪扭扭的香囊一样,还在上面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严慎微面上微动,想起刚刚自己踹的那一脚,硬邦邦地说道:“……多谢了。”

程无乐将鞋袜拿回来给他穿好,方才起身。洞穴上方露出一丝光亮,让他得以看清这里,洞穴中央有一潭深不见底的水,石壁上挂满古藤,一座石碑在角落,爬满了蛛网。

那条蛟呢?

“小仙长终于醒啦?人家都等你们好久了。”一颗蛟头从潭中浮起,它张开嘴,吐出的却是女人妩媚的声音。

程无乐反手握紧腰间的斩云,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长蛟巨大的双眼紧紧盯着眼前二人,道:“小仙长别急呀。我听闻,修士的味道最好了,特别是……像你们这种细皮嫩肉,灵力纯粹的小仙长。我吃过许多人,还从没尝过这般滋味呢!”

程无乐道:“你这长虫!害人无数!”

长蛟道:“这位小仙长的话真的好伤蛟心,倒是你身后那位,一句话都不说,你瞧,细皮嫩肉的,我都闻到香味了。”

程无乐回头看去,严慎微面色惨白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道:“妖孽,当诛。”

“哎呀呀,好伤心,好伤心,二位小仙长伤透了我的心呢。本想着今日吃了你们,哎呀呀,可惜今日的我被伤透了,明日再吃吧。”说罢,长蛟晃晃那颗巨大的头颅,缓缓潜入水底。

程无乐缩回角落,只觉浑身酸痛,他看向严慎微,道:“你还好吗?”

严慎微瞥了他一眼,抓起地上一只乱爬的生物,程无乐见到他手里提着的东西,奇道:“这地方居然还有老鼠?话说回来,我怎么不知道那山林地底,还有这处地洞?”

严慎微摇头,道:“我们已经不在山中。”

程无乐道:“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

严慎微示意他,道:“水声。山上没有水声。”

闻言,程无乐侧耳仔细听,真的有哗哗的水声传来,可是声音很小,一旦有动静,就会被盖过。程无乐竖起拇指,道:“真厉害!唉,也不知道程云流有没有告诉师父,真是奇怪,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江陵呢?”

严慎微不语,屈着腿,抱剑端坐。

洞内寒凉,二人的衣服早已湿透,程无乐只觉得寒气止不住地往里钻,紧紧贴着严慎微,嘴里嘟囔道:“好冷啊好冷啊……”

身侧忽然靠上一具温热的躯体,严慎微身形一僵,侧头看去,却也没说什么,任由程无乐靠着。

洞穴顶上的水滴落在石头上。

“滴答……”

“滴答……”

“滴答……”

程无乐听着水声,只觉得浑身更冷,只靠着灵力维持暖意,严慎微也没好到哪去,他腿上带着伤,唇色尽褪。程无乐将外衣脱下披在他身上,继续歪歪扭扭地靠着严慎微。

“滴答……”

“滴答……”

“滴答……”

洞中不知天日,每一滴水都滴在程无乐的神经上,让他分不清到底是水滴下发出的响声,还是他脑中发出的响声。程无乐头痛不已,紧紧靠着严慎微,道:“别吵……让我睡会儿……”

严慎微闻言,扶住贴在他手臂的程无乐,探上他的额头,一片滚烫,洞中明明很安静,程无乐却说别吵,严慎微赶紧脱下身上程无乐的外衣给他穿上。

都烧得说胡话了。

他拍拍程无乐的脸,道:“别睡,程无乐,别睡。”

程无乐迷迷糊糊地看向他,眼睛都烧疼了,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他张张嘴,声音沙哑,道:“严说?”

都烧傻了。

严慎微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应道:“我在,别睡。”

他扶着程无乐躺下,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浸泡到水中,拧干后放到程无乐的额头上。他道:“别睡。”

程无乐两耳嗡嗡,不管严慎微说什么,只顾着胡乱点头,躺在地上,双眼渐渐合上。

严慎微看着睡着的人,眼下只有他二人,怕他着凉,只好握着他的手传送灵力,不让程无乐的身体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