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 隻影向谁去(2/2)

相柳淡淡说:「他死了。」

小夭定定地看着相柳,眼睛被那如云如雪的白色刺得酸痛,眼中浮起了一层泪花,防风邶带走了她,但防风邶死了,永不会再出现,从今往后只有相柳。那个浪荡不羁、随心所欲、教她射箭、带她在浮世中寻一点琐碎快乐的男子死了。

他曾说,他和她只是无常人生中的短暂相伴,寻欢作乐,他没有骗她!

相柳静静地看着小夭,表情是万年雪山,冰冷无情。

小夭猛然扭身,去井旁提了冷水,把冰冷的井水泼在脸上,抬头时,满脸水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将要坠下的泪是被逼了回去,还是已经坠落。

小夭去府房里随便找了块饼子,躺在竹席上,一边啃饼子,一边晒太阳。

相柳问:「你夜里睡不好的毛病还没好?」

小夭当没听见,经过昨天的事情,夜里睡不踏实算什么?换个贞烈点的女子现在都该自尽了。

相柳问:「你不想出去逛逛吗?」

有什么好逛的?七十多年了,纵然街道依旧是那条街道,人却已经全非,既然人已经全非,又何必再去追寻?不去见,还能保留一份美好的记忆,若探究清楚了,显露的也许是生活的千疮百孔。

相柳不说话了,静静地翻看着手中的羊皮书卷。

小夭啃着啃着饼子,迷迷糊糊睡着了,依稀彷佛,她躺在回春堂的后院里,十七在一旁安静地干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对十七唠叨,秋日的午后是一天的精华,让十七躺到竹席上来,一块晒太阳。

一连串孩童的尖叫笑闹声惊醒了小夭,小夭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去看十七,看到的却是一袭纤尘不杂的白,小夭把手覆在眼睛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遮住什么。

相柳和小夭在清水镇的小院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清晨到晌午之间,小夭还在睡觉时,相柳会出去一趟,小夭却从不出去。她睡着时,翻来覆去,像仿醒着;醒着时,恍恍惚惚,像是在做梦。说她恨相柳,她并不反抗,也没有企图逃跑;说她不恨相柳,她却从不和相柳说话,视相柳不存在。

已经是初冬,天气冷了下来,相柳依旧一袭简单的白衣,常在院子里处理函件文书,小夭灵力低微,在院子里再坐不住,常常裹着被子,坐在窗口。

相柳常常会长久地凝视着小夭。小夭有时察觉不到,有时察觉到,却不在意,她由着他看。

几片雪花飘落。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小夭伸出手,雪花太轻薄,刚入她手,就融化了。

相柳走进屋子,帮她把窗户关上。

小夭打开,相柳又关上。

小夭又去打开,相柳又关上。

小夭又去打开,相柳却已经用了灵力,小夭根本打不开。

自离开赤水,小夭一直很平静,此时,再忍不住,猛地一拳砸在了窗户上,怒瞪着相柳。

相柳淡淡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既然敢和恶魔做交易,就该有勇气承担后果。」

小夭颓然,相柳没有说错,她和他之间是公平交易,即使再来一次,明知道现如今要承受恶果,她为了保颛顼,依旧会选择把蛊移种到相柳身上。只不过因为相柳太长时间没有向她索取报偿,只不过因为她把防风邶当了真,两人的关係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小夭忘记了他与她之间本就是一场交易,不管他用任何方式对她,她都无权愤慨。

相柳坐下,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小夭,眼神复杂,不知道又在思谋什么。

小夭终于开日说话:「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你的计划是什么?」

相柳没有回答小夭的问题,把一坛酒抛到小夭手边:「这酒是特殊制过的烈酒,一杯就能醉人。」

屋子里没拢炭炉,小夭的身子恰有些发冷,说道:「再烈的酒也不能让我一醉解千愁!」

她拿起酒坛,大喝了几日。烈酒入喉,如烧刀子一般滚入腹间,身子立即暖了,心也渐渐鬆弛了。

小夭不停地喝酒,相柳陪着小夭也默默喝酒。

相柳突然问:「你愿意嫁给丰隆吗?」

小夭的表情出现了变化,她好像挣扎着要醒来,相柳的眼睛光芒更甚,声音越发柔和地问:「你愿意嫁给叶十七吗?」

小夭喃喃说:「愿意。」

一个问题就在嘴边,可相柳竟然犹豫不决,一瞬后,他问道:「你最想和谁相伴一生?」

小夭张口,像是要回答,可她的表情非常抗拒,意志在拒绝回答。

几次挣扎后,她越来越痛告,身子发颤,猛然抱住了头:「痛,痛……」相柳用妖术窥探小夭的内心,可小夭的意誌异常坚韧,碰到她自己平时都拒绝思考的问题,她会异常抗拒,头痛就是她反抗的爆发。

相柳怕伤到她的元神,不敢再逼她,忙撤去妖力,对小夭说:「如果头痛,就休息吧!」

小夭疲惫地靠在枕上,痛苦地蹙着眉。

相柳给她盖上被子,小夭突然睁开了眼睛:「为什么?」

相柳看着小夭,不知道她问的是哪个为什么,是为什么逼她悔婚,还是为什么用妖术窥探她的内心。

小夭却己放弃追问,闭上了眼睛,喃喃说:「我好难受……相柳,我难受……」

相柳的手掌贴在小夭的额头,低声说:「你会忘记刚才的事,睡一觉就好了!」

小夭睡着了,唇畔却是一缕讥讽的笑,似乎在说:「睡一觉,不会好!」

小夭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她觉得昨夜的事有点古怪,可想了半晌,想不出所以然,便放弃了。

也许因为近日起得早,相柳竟然不在。

小夭洗漱完,吃过饭,穿着丝袄,在阳光下发獃,听到院外传来一阵阵孩童的嬉闹声。

她打开门,看到七八个孩童在玩过家家的游戏,此时正在准备婚礼,要嫁新娘了。小夭不禁靠在门上,笑看着。她忽然想起麻子和串子,她把他们捡回去时,他们大概就这么大,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可没这么吵,十分沉默畏缩,警惕小心,尽量多干活,少吃饭,唯恐被她再扔出去。很久后,两人才相信她和老木不会因为他们多吃一口饭,就把他们赶走。

这应该就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吧!麻子和串子坟头的青草都应该长过无数茬了,可在她的记比中,一切依旧鲜明。

不远处的墙根下,坐着个头髮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看上去很老了,可精神依旧好,头髮衣服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玩闹。

老婆婆对小夭招手:「小姑娘,到太阳下来坐着。」

小夭走了过去,坐在向阳的墙根下,十分暖和,有一种春日的舒服感。

老婆婆说:「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宝柱的……」

小夭不知道宝柱是谁,也许是相柳幻化的某个人,也许是相柳的下属幻化的某个人,反正应该是这位老婆婆的邻居,小夭随口道:「亲戚,我最近刚来。」

老婆婆说:「是不是被孩子给吵到了?你还没生孩子吧?」

小夭嘆了口气,说道:「谁知道这辈子有没有福气有孩子。」她悔了赤水族长的婚,跟着个野男人跑掉了,这辈子只怕再没男人敢娶她。

老婆婆道:「有没有福气,是你自己说了算。」

听这话倒不像是一般的山野村妪,,小夭不禁细看了一眼老婆婆,又看了看四周,只觉有点眼熟。如果把那一排茂密的灌木丛扒掉,让路直通向河边,如果老婆婆的屋子变得小一些、旧一些,小夭迟疑地问:「这是回春堂吗?」

老婆婆说:「是啊!」

小夭愣住,呆看着老婆婆:「甜儿?」

老婆婆愣了一愣,眼中闪过黯然,说道:「自从我家串子过世后,很久没听到人叫我这个名字了。你怎么知道我叫桑甜儿?」

小夭说:「我……我听镇上的老人偶然提过一次。」

桑甜儿笑起来:「肯定又是在背后念叨我本是个娼妓,不配过上好日子,可我偏偏和串子过了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一个闺女,现在我有十个孙子、八个孙女,三个重孙子。」

「老木、麻子、春桃她们……」

「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了。」

小夭沉默了良久,问道:「老木……他走时可好?」

「老木虽没亲生儿子,可麻子和串子把他当亲爹,为他养老送终,不比亲生儿子差,我和春桃也是好儿媳妇,伺候着老木含笑离去。」

小夭微微地笑了,她逃避着不去过问,开不是不关心,而是太关心,知道了他们安安稳稳一辈子,终于释然,小夭问桑甜儿:「串子有没有嫌弃过你?你有没有委屈过?这一辈子,你可有过后悔?」

桑甜儿觉得小姑娘问话很奇怪,可从第一眼看到她,桑甜儿就生了好感,莫名齐妙,难以解释,就是想和她亲近,桑甜儿道:「又不是娼妓和恩客,只见蜜糖、不见油盐,过日子怎么可能没个磕磕绊绊?我生了两个儿子后,都差点和串子闹得真分开,但禁不住串子求饶认错,终是凑合着继续过,待回过头,却庆幸当时没赌那口气。」

能把一个女人逼得生了两个儿子后,还想分开,可见串子犯了不小的错,但对与错、是与非,可一时而论,也可一世而论。显然过了一世,到要盖棺论定时,桑甜儿觉得当时没有做错。小夭问道:「人只能看到一时,看不到一世,如何才能知道一时的决定,纵使一时难受,却一世不后悔?」

桑甜儿道:「你这问题别说我回答不了,只怕连那些活了几百年的神族也回答不了。人这一辈子不就像走荒路一样吗?谁都没走过,只能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有人走的荒路风景美,有人走的荒路风景差一点,但不管什么样的风景,路途上都会有悬崖、有歧路、有野兽,说不定踏错一步,会跌大跟头,说不定一时没看清,会走上岔路……正因为是荒山行路,路途坎坷、危机四伏,所以人人都想找个伴,多了一双眼睛,多了一双手,彼此照看着,你提醒我有陷阱,我提醒你有岔路,遇到悬崖,扶持着绕过,碰到野兽,一起打跑……两个人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

小夭默默不语。

桑甜儿好似想起了过往之事,眯着眼睛,也默默发獃。一阵孩童的笑叫声惊醒了桑甜儿,她看向她和串子的重孙子,笑道:「我这辈子哭过笑过,值了!」

小夭从没有想到站在生命尽头的桑甜儿是这般从容满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已经触摸到死亡,她显得非常睿智剔透。

桑甜儿对小夭语重心长地说:「小姑娘,一定要记住,想要得到什么,一定要相信那东西存在。你自己都拒绝相信,怎么可能真心付出?你若不肯播撒种子,就不会辛勤培育,最后也不要指望大丰收。」

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已经玩到成了婚,小女孩怎么都怀不上孩子,小男孩很焦急,「夫妻」俩一起去看医师,「医师」用树叶子包了土,让他们回家煎服,一本正经地叮嘱他们房事最好每隔两三日一次,千万不要因为心急怀孕而过于频繁。

小夭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桑甜儿尴尬地说:「他们时常在医馆里玩耍,把大人的对话偷听了去。」

小夭对桑甜儿笑道:「很长一段日子,我没有开心过了,今日,却是真的开心。」

相柳已经回来了,站在灌木丛边,看着小夭和桑甜儿。

小夭站了起来,摸了桑甜儿的头一下:「甜儿,你做得很好,我想串子肯定觉得自己娶了个好妻子,老木和我都很高兴。」

小夭朝着相柳走去,桑甜儿声音嘶哑,叫道:「你、你是谁?」

小夭回身,对桑甜儿笑了笑,没有回答桑甜儿的问题,她和相柳穿过树丛,消失在树影中。

桑甜儿眼中有泪滚落,她挣扎着站起来,对着小夭消失的方向下跪磕头。

小夭对相柳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些天天吵我好梦的孩子是串子和麻子的孙子、重孙们?生命真的很齐妙,当年被她捡回去的两个沉默安静的孩子,竟然会留下了一堆吵得让她头痛的子孙们。

相柳淡淡道:「第一天我就让你出去转转了,是你自己没兴趣。」

小夭说:「我失踪了这么长时间,外面该闹翻天了吧?」

相柳没有吭声。

小夭道:「你做的事,却要防风氏背黑锅,防风意映势必要为防风氏挡这飞来横祸,她是涂山族长的夫人,等于把涂山氏拖了进去。」

相柳冷笑道:「你以为我阻你成婚,只是为了让颛顼和四世家结怨吗?坦白和你说了吧!那不过只一半原因。」

「另一半呢?」

「涂山璟雇我去阻止你的婚事,他承诺,只要我能阻你成婚,给我三十七年的粮草钱。」

「什么?」小夭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璟竟然雇相柳去阻婚?

「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问问涂山璟。」

小夭说:「你什么时候能放我走?」

相柳无所谓地说:「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你要走,随时!」

小夭转身就走,相柳说:「提醒你一声,蛊扔在,你若敢泄露防风邶就是我,休怪我让你心痛而死。」

小夭霍然止步,回身看着相柳。

相柳道:「不相信吗?」

小夭的心口犹如被利剑穿透,传来剧痛,她痛得四肢痉挛,软倒在地,狼狈地趴在草地上。

相柳犹如掌握着她生死的创世神祗,居高临下,冷漠地看着她:「不想死,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要说!」

小夭痛得面容煞白,额头全是冷汗,却仰起脸,笑着说:「这就是你没空去九黎解除蛊的原因吗?掌控我的生死,有朝一日来要挟我?好个厉害的相柳将军!」

相柳冷冷一笑,转身而去,一声长啸,踩在白雕背上,扶摇而上,消失在云霄间。

小夭的心痛消失,可刚才痛得太厉害,身子依旧没有力气,半晌后,她才恢復了一点力气,慢慢爬起来,步履蹒跚地向着镇子内走去。

清水镇肯定有为颛顼收集消息的据点,可小夭不知道是哪个。为俊帝收集消息的秘密据点,小夭更不可能知道。反倒是涂山氏的商铺很容易找,小夭走近西河街上涂山氏的珠宝铺,对伙计说:「我要见俞信。」

伙什看小夭说话口气很是自信,一时拿不准来头,忙去把老闆俞信叫了出来。

小夭对俞信说:「送我去青丘,我要见涂山璟。」

俞信对小夭直呼族长的名讳,很是不悦,却未发作,矜持地笑着,正要说什么,小夭不耐烦地说:「涂山璟一定会见我!如果我说大话,你不过白跑一趟,反正我会在你手里,你可以随意惩戒,但如果我说的是真话,你拒绝了我的要求,却会得罪涂山璟。」

俞信常年浸淫在珠宝中,见过不少贵客,很有眼力,他思量了一瞬,做出判断,吩咐下属准备云辇,他亲自送小夭去青丘。

云辇上,俞信试探地问小夭:「不知道姑娘为什么想见族长?」

小夭眉头紧蹙,沉默不语。为什么?她才有很多为什么想问璟!为什么要阻她婚事?为什么要僱用相柳?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