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二三 幽冥之侧(1/2)

午时,乾坤颠倒,阴阳逆冲,于术凶,慎行当大吉。

风澜四起。

微红的细雨牵连不绝,正如蜘蛛盘丝,以待飞鸟,一经网缚,则越是抵死挣扎,越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那不祥的红,带着微微的褐色,有些泥土的腥气,但更多的是铁锈的味道,血的味道。

墨君圣执着施过术的油纸伞,在寂静的山道上缓步而行,或者不能说是山道,只是许多嶙峋碎裂的乱石堆叠着,向层峦深处的暗色蜿蜒而去。

易跟着他,一步一循,凌虚而踏,纵横交错的剑气萦绕周身,将沸扬满盈的雨水打碎荡开来去。

“你那侍者,果有二心?”

“也不能这么说,”易默然片刻,“她似乎早就死了,我竟浑然不知。”那日,问她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笑着,一剑挑破,却只看见一张空皮囊,缓缓软倒下去。“上前看,几乎都朽烂了,轻轻一碰就成了灰。”

身前,寒风呜咽,脚下,白草折腰,尽头处似匍匐了一只兽,铁脊狰然,欲择人而噬,那抹暗色就像是巨兽不可见底的喉道。

墨君圣陡然停步,转过身,仔细去看易的神色。但剑者冷情如昔,他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怎么了?”易问他。

“我们要进去。”墨君圣指了指跟前的山洞。

易往前略略探身,感到有丝丝凉意迎面而来。“既然通风,想必内中已然被凿穿了。”

墨君圣道:“有些太顺当了,”他想了想,轻轻吁叹,“不过,兴许是我多心了。”

“谨慎些是好事,”易道,“我来开路罢。”

墨君圣颔首应下,洞中地势险,易的身手比他好,由他落后策应,更为稳妥。

停歇片刻,墨君圣收了伞,随易走进山腹隧道。周遭本就晦冥的日光,在瞬息间就被全然的幽暗吞噬殆尽,空洞之中,有更大的风从深处吹拂而来,如嘲弄一般,在耳边窸窣絮语。

甬道仿佛没有穷尽,不知何时,不知何处,只能佝偻着身子,倚扶着悬吊的山崖往前探,墨君圣甚至以为自己正在坠入深渊。

那团模糊的白影停在跟前,易道:“路断了。”片刻后又道:“仿佛有水声。”墨君圣也听见了,山涧底下是一道暗河。他对易道:“往下。”

易朝下看了看,玉剑出鞘,一块山石被削落,回声悠悠传上来。“有些深,”他看着墨君圣,眉头轻蹙,“我没把握带你一起。”

“你下去就行。”墨君圣拿出一枚草节编成的印信。本已萎黄枯死的草节,在咒与灵引动的气机下返青,这就是术法。“此为旋返之术。”

“我知道此术,可以移形换位,却有颇多限制。”岂止是限制,若是施术中灵力不足,说不定会迷失在时与空的乱流之中,不仅命保不住,连全尸都剩不下。

“无碍,十方灵动,我们已经很近了。”墨君圣将印信递给易。易接过去,细看了看道:“他的是桃花。”手中这枚却是梅花。

墨君圣道:“术者印信,身份之别,本就不应雷同。”

易没有再说话,将印信收好,翻身下了断崖。

墨君圣静静候在原地,不多时,看见崖下剑光如练,抬眼一瞬,身形已化作一片虚影消逝无踪,只在立足处落下了印信。

苍青褪去,唯余苍白,正是适才交给易的那一枚。

山中暗河涨落,因不在汛期,曝露出大片平整的河床。墨君圣随着暗河奔涌的激鸣缓缓前行,竭力抑制心内即将喷薄而出的百味杂陈。易走在他前面,步履不紧不慢,但鞘中玉刃轻鸣,握剑的手隐约发着颤。

冥狩,故人,邪灵,生死……一刹那之间转过了何止千百个念头。

越过那道光雾织就的门扉,墨君圣闭上眼,复又睁开,如此几次,但见跟前薄暮流霞、枯藤桃花依旧,他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了神。

他二人寻着碎石上斑驳的暗红痕迹跋涉而上,行不多时,却又是一道断壑梗阻。

“怎会如此?”易朝前望了望,入眼处尽是烟霭缭绕的空茫,风起时云破雾散,隐约还能窥见探出山岚叠瘴的飞岩一角。壁立千仞,平滑如镜,及对岸,不止百丈。

是寻错道了,还是又一场玩弄人心的棋局?

卧在雪堆里的短吻白狐,慵懒而优雅地支起半只指爪,轻柔地舔舐着,蓬松的尾好整以暇地划过一个圆满的弧,扬起半壁迷蒙的尘烟。

墨君圣默然静立,片刻后伏身山崖向外勾手,果然是空无一物。他拈起一枚石子向对岸掷去,那石子亦无甚异常地越过幕幕云霭,往底下深渊坠落而去。

“错了么?”明明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狐有些邪性地望着他,咧开的吻似在笑,桀桀地笑。墨君圣沉着气,却去看跟前峭壁间那方逼仄的天幕——云气翻涌,似乎山深某处正落着雨。

“是这里。”

但并没有什么凭据,有的只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应。淮山君曾经与他讲,“灵蕴玄机,随心发动,术者当惜重”。

墨君圣道:“我觉得是。”

他往前踏了一步,易伸手去拦,指尖却只堪堪触到他的衣袖。

首先是空,在坠落之时,仿佛沉眠在阳春三月的花海,耳际呼啸的风声是柳序莺鸣;又或是置身于轻薄的绒絮中,身上的衣物尽化作绵密的蚕丝,将他残酷却温柔地缠缚在原地。

雾霭云霾在眼前飞逝,如同拉开了一盏白描走马灯,灯转马走人忆梦,梦里深处,不是淮山君,却是沧鸾世家里覆满石斛的青墙。甚是寻常,一水暗沉的泥灰,在多年的风霜侵蚀下剥落,露出泛黄的淤痕。

挺小的时候,他在墙下的沙地上写字,光华透过枝叶的缝隙摇落在他头上,很像是长姐温柔的眼眸。

但他依稀知道墨君卿在他记事前就出嫁了,她从未在檐下的回廊上煮着茶,就那么看着他,直到残阳西坠。

墨君圣阖眼,想到幽烨烛光中,身披红纱的女子坐在红木椅上盈盈而笑。梳妆台上放着镶边的镜子,一侧堆砌着玛瑙串、翡翠络、紫晶凤凰、白璧鸳鸯……

墨君圣想的,只是从中挑一支钗,不论素雅或是华贵,但须得是他亲自挑的,再亲自递到她跟前,簪在她袅袅斜坠发髻上。

那面打磨得光鉴的铜镜中,一双眉眼初看时妩媚狡黠,恍惚间又温润如水。眸蕴灵光,自有十分韧性。待其转过身来,却是宁氏身着一袭白衣,端正地坐于堂前,在周天星熹中对着他微笑。

“死生间有大恐怖。”这是淮山君说过的话。

当是时,他住在沉木楼,墨斜安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墨斜安,但又因为相互依仗,都有所顾忌的缘故,面子上尚且还算过得去。

沉木楼生人勿近,龙君罢朝时,墨斜安常会与淮山君手谈。他们在内室说话,墨君圣就在外间檐下写字。间或有侍者得了吩咐送茶点进去,隔门开阖间逸出只言片语:“执首好生想,我出去叼一下烟。”

于是墨君圣偶能得见淮山君或坐或依在道旁的青石上吞云吐雾,末了还总爱将烧过的烟草灰都顺手磕在一旁的泥地里——

早些时候,那里活着一株长势颇为喜人的牡丹,还是名种,现在看不见了,仿佛确然已经枯死了。

墨斜安对此格外不满,将之视作挑衅:“淮山大人是在向我示威么?”

淮山君道:“岂敢,死生间有大恐怖。如今,淮山性命系在手中,执首大人可曾觉得一丝快慰?”

墨斜安道:“除非你死了。”

淮山君笑了笑,只顾摆弄手里的墨玉烟管。最后一撮烟灰也被他抠挖出来,细细抖落,那些微尘便在墨斜安的跟前,悠悠地埋没进了那株腐草的坟茔。

他阴测测道:“鬼死为魙,魙死为希,希死为夷。我这样还能算是活着吗?”

墨斜安冷哼一声,答非所问道:“棋局未尽。”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帷幕之后,淮山君又是一面春风笑靥,对照旧还写着字的墨君圣问道:“若遇死生之事,长公子当如何?”

当如何?彼时的墨君圣,还是一脉世家子的矜骄,绝不肯失了气度。他放下笔,身姿挺拔而端直,正色道:“如此,当一往无前。”

一往无前。

所有的一切尽皆隐没,他站在此处,是为求生之道,亦为取死之道。向死而生,行差踏错便是由生向死,一念之间,不啻残酷如斯。舍下所有能舍下的,忘却一切该忘却的,方可谓之一往无前。

定下心神的刹那间,双足得了凭依,不再有浮于云巅之感。墨君圣惊觉竟置身于污浊腐朽的泥淖,鼻翼间一缕腥臭萦绕不去,若有似无的鬼魅之声轻歌缓吟,间或夹杂着几声凄厉尖啸,宛若穷途之哭,直勾得人悲喜莫名。

横亘眼前的是一条河,水流平而轻缓,河畔零零散散地燃着磷火,惨白幽绿地映着猩红的河水底下浑黑的泥沙。河中沙洲上堆叠着骸骨和许多已燃尽的河灯,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渺渺焚烟向外逸散。

那是前来食飨的,满地游魂。

“这里是?”

“幽冥侧。”

墨君圣回首,正看见淮山君撑着伞,静立在一方界碑前,眸里难得澄明空茫,冷漠得如同山巅净雪。

他身后,日殊月易,天地倒悬。

亿万形貌各异的癸幽强拖着沾满了泥淖的身躯挣扎着匍匐而行,它们相互缠绕攀缘,扭曲瘦长的肢体无一例外,都勉力向着空中的满溢清气的浮岛探去。

黄泉幻世,幽冥变相,地狱横行,不得慈悲。

“来了。”淮山君说着,眸光径直越过墨君圣,所落处,是迎面奔袭而来的一道剑光。

远比霎然更快,破风轻鸣之音,不啻惊雷。易水者,惊世名锋也,剑客执之,可斩天命,当断阴阳。

“死!”易当然不缺破釜沉舟的孤勇,冷峻容颜上,尽是舍生赴死的决然,霜寒玉刃倒卷,回手时游龙乍现,四起虹蛇。

“越发不长进了。”拈花素手,抵住的却是漫天龙蛇,剑尖止于眼前,旋舞作哀哀之鸣,却丝毫不得寸进。淮山君轻笑,“这一剑,比之当时,还要慢得多。”

“杀你,何须用剑!”

易一声清啸,易水剑玉碎当场,万千裂屑上似闪动着幽异的蓝,随剑气裹挟,如星尘般往淮山君跟前席卷而去。

毒,且是剧毒!

“果然是你!”

事起突然,淮山君以伞相隔,抽身急退。“君子之器竟相负,不义之人,也配执剑?”

是时,半空顿起狂风,自上至下,将易水化作的玉屑云烟尽皆推散。唳鸣中,苍青之翼从天而降,翎羽流光,何止照彻一方荒芜鬼魅的地界。

此招无回,未建寸功。易的面色很不好看,他并没有说话,双眸中是一脉沉沉的暗。孤身入局,以命作赌,终究是输得透彻。

“端之。”淮山君收起伞,微微扬袖。

那神俊的禽鸟敛翅落下来,却并不停歇在地上,而是悬在他们跟前。墨君圣终于窥得全貌,只觉鲲鹏也不过如此。

是你么?

墨君圣走近几步,伸手触了触它胸前的翎羽。细柔也绵软,带着些记忆中熟悉的温度,让他念起幼时许多个骤雨夜,紧紧护住他的那双手。他其实并不怕雷,也不畏黑,只是舍不得这一丝难得熨帖的暖意。

禽鸟深深地望着他,用喙轻敲了敲他的小臂。

“端之。”淮山君又唤了一声。

禽鸟引吭而歌,浓重的威势弥漫开去,压得墨君圣喘不过气来。晕眩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那禽鸟昂着头,腹部细密的绒毛中,并没有如寻常鸟类飞行时一般收起的利爪。

殿中没有点灯,故而显得颇有些晦冥,甚至往常萦绕着的熏烟暖香也早已散去。醒来之后,头还疼着,墨君圣恍神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他自己的寝殿。

“凤昭公子醒了,可要梳洗?”

是不似以往的清越女声。

撩帘进来的侍者,着玄色,簪乌木,层叠的广袖中露出半面素绢折扇,一行一动间,仪态甚从容,甚端庄。看来是品秩更高的侍官,行事固然规矩稳重,但也少了些热忱真情。

“在下柳娘,今后侍奉凤昭公子起居。”她将折扇合上,别在腰间,对墨君圣福了一礼,轻描淡写道:“杏娘身故,我来替她。”

“知道了。”默然许久,墨君圣终于作答,心里想着的却是:原来她叫作杏娘。

杏娘。

初来时,她当然说起过,只是年岁太久,他忘了,又或者,他本就从未在意过。忆及往昔,能记得她的音容,但是,也更能察觉自己的冷血。墨君圣淡然抚了抚心口,越发替她感到不值。

墨君圣请见淮山君,夷幽迎他进了殿。

安坐之后,说是冥狩大人交代了避忌,黛眉殿今日禁灯烛,又折身从墙壁上的暗格里摸出了一匣子明珠。珠子等大圆润,满藏月华之精,正好能够填入烛台凹槽,以充作照明之用。

墨君圣看见有几卷经纶典籍胡乱地散落在寝台各处,或折页,或缺角。他向来见不得这个,撩起帷幕,缓步踱上台阶,将其一一归整好,次,指法上并没有多高深纯熟的技艺。墨君圣凝神听了一阵,只觉得音色灵动柔美,如潺潺溪水越过深涧,昭露出一派融融和光的盛景。

余韵散尽,墨君圣方才开口道:“幽女大人好兴致。”

“凤昭公子。”亭中按弦的,正是夷幽。

他起身揖礼,雾一般的衣袂扬起,与水上低垂的薄云相连,清透出碧蓝澄澈的天色,仿若生自湖中的精怪,唯有唇角勾起的那抹温柔笑意,一如往昔。

“幽女大人在看什么?”

“在看冥狩大人有没有跟在公子身边。”这便是在揶揄了,墨君圣也笑着,道:“幽女大人是师尊离不得的左右手,却怎的在这里躲清闲?”

夷幽却说,他并没有休沐的时候,是淮山君不想见他,索性远远地避出去。

墨君圣想,莫不是因为那日夜里,他说了关于幽冥侧的事,令淮山君不愉。

“并非如此,”仿佛是看透了墨君圣未出口的歉意,夷幽让他尽管放宽心,“大人虽不想见我,但除了公子外,似乎也不想再见别的谁。”

夷幽说,虽然神色上看不出什么,这时节里,淮山君的心绪往往很低落。

“他说想喝一些槐花粥。”

夷幽说,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夷幽勾了勾弦,弦上滚落出一串颤音,不是很名贵的琴,却已足以排遣心事。夷幽说,这才是眼下他正该过问的事。

他向墨君圣讨教指法,墨君圣细致讲了,然后说他的琴音“很不错”。夷幽轻笑了笑,说自己“并不会弹琴”,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是这么弹的”,他也就“跟着这么学了”。

“梦中授道,大人天资非凡。”

夷幽闻言只是轻笑,他挪开位置,请墨君圣也抚一曲。墨君圣应下,略想了想,按弦抚了首《水仙》。

墨君圣向夷幽告辞,说自己出来这一会儿,粥应该熬好了。夷幽作揖和他道别,说恕不相送,真是失礼了。离开湖上的功夫,身后似有山海淼溟,鸥鸟悲风,正是一段似模似样的《水仙》。

回到厨下,粥滚得正好。墨君圣下了槐米,加盐,又打进去两个鸡蛋。好像挺寒酸的。墨君圣想了想,另起一锅汤,切姜丝,打葱结,点香油,面揉成极细极长的一根盘进汤里,焯熟后捞出来满满一碗。末了,就着浑浊的面汤,又烫了些青菜叶子。

“这是寿面罢,凤昭公子是在给我过生辰么?”淮山君饶有兴致地,拨弄着在碗里愈发显得晶莹剔透的面条,叹息般说道:“我已经活得很久了。”

“不吃就算了。”墨君圣没看他,听他这么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要吃的,”淮山君将面条从中间挑断,分了半碗给墨君圣,“陪我吃一些。”

这算是一起用了顿饭。

有侍者进来,将碗撤走,又摆好棋盘琴架等物事,并奉上茶点。天色沉沉昏暗下来,从黛眉殿起,灯火渐次点燃,落在湖水上,似有浮光辉耀。

“你的生辰是在中秋罢。”长久的静默之中,淮山君终于开口。

墨君圣一怔,无端莫名的,突然就想起了那一日雨夜,淮山君指向澜沧京,说着“落雨了”之类的话;想起了那一日午后,淮山君执着伞,自云山缥缈中缓缓行来;想起了那一日清晨,淮山君涂改勾画时,唇角一抹狡黠的笑意;想起了那一日黄昏,淮山君与他手谈,言笑间攻防进退落子无悔……

也许分别就近在眼前了。他这么想着,果然听淮山君接下来说:“日子定下了,就在七月初五,已经说好了,那边派人来接。”他像是在聊无关紧要的闲话,声轻而缓:“如果路上顺遂的话,你还能赶上在家里过生辰。”

“七月初五。”

仿佛处在了一段玄之又玄的裂帛之中,淮山君余下的话,墨君圣只见他唇角开阖,却一个字也没听到。

这一时之间,墨君圣并不觉得有多么悲伤,但他知道,那个眼角氲着泪的人分明就是他,灵与肉仿佛被割裂开来,它们各行其是,而他也终于体会到了,淮山君曾经对他说过的“不过如此”。

有不舍,有留恋,但也不过如此。

淮山君将怒海龙吟横在膝上,尖锐的指爪在弦上划过去,激起好大动静,碎金裂玉般地在沉郁清幽的夜里传出很远。

墨君圣回了神,听淮山君“啧”了一声,不可置信似的,将手平放在烛火下细细看了看,又用指腹格外地将指尖都磨蹭了一遍,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崩断了。”

墨君圣想笑他,怎么还会被凡物把指甲劈了,但又想起淮山君和他说过弦是龙筋捻的,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淮山君将怒海龙吟推到一边,斜靠在凭几上。侍者拿了匣子近身,打开来内中都是各式金生玉质的剪子矬子,大大小小鳞次栉比地排着,看着都沉。

“你也要磨么?”淮山君问。

墨君圣看了看,指甲里很干净,白月牙似的,但着实长了些,于抚琴手谈写字作画都会不便。他微微颔首:“劳烦了。”侍者退开几步,一躬身,道了句“不敢”。

月色浮在水面上,单薄的一道,缎子样随波沉浮流动着,将澄澈如许的天色与水色一分为二。

墨君圣隔窗遥望着,心里很能静得下来。又突然想到,若在澜沧京,与淮山君看着的也是同一弯明月,指尖心上,仿佛都被猫儿舔舐,微微有些痒。

“你原先带来的那些,都封存在侧殿里,衣服用具,林林总总的一些,你到时候看看,什么要拿走,若忘了也不打紧,也不是不往来了。”

“给你的东西,小件的你带上,大件的——画屏,弦琴,还有白桃花什么的,等过段时日,你在那边安顿好了,再让采办的侍者带给你。”

“另有件物事,算是临别赠礼,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你成行前赶制出来。”

淮山君大约是困倦了,夜里么,不精神,说话也是绵绵地柔软,没有腔调。墨君圣时不时地“嗯”一两声回应,突然听到淮山君问他:“要归家了,心境如何呢?”

墨君圣一怔。

如何呢?万万没想到,淮山君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虽宽慰过自己,心底里仍然会隐隐作痛。

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抬眼看着淮山君温柔含情的柔媚面容,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冷,想哭又想笑,想要狠狠地捶他一顿,又想要轻轻地吻他一下。

还能如何呢?墨君圣看着自己修剪好的指甲,默然片刻,道:“就这样。”

“哪样啊?”淮山君讨嫌地凑过来。墨君圣于是放任自己,从心地轻轻舔吻上他柔嫩的唇,又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下。

“嘶……”淮山君颇有些怨怼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狗崽子。”一双桃花眼活生生瞪成了杏眼,看着很精神,没有方才似睡非睡的困倦的模样。

“师尊说的是。”墨君圣心里自在了,指尖勾了勾弦,却被淮山君扯过去,咬在食指的指节上,印了浅浅的一道痕。

“出气了。”淮山君道。但到底是意难平,于是让侍者新端了两盏茶上来。

“太酽了。”墨君圣饮了一口,略蹙了蹙眉。

“喝了精神,正好做别的。”

淮山君眼尾有些泛红,敛眉轻扫的时候,勾得人心旌曳动,魂都要飞了,肯再笑一笑,那魂就如烟一般散了,再找不到栖身之所在。

墨君圣轻叹了一声,回袖抚在他的漫长的发丝上。

细软柔滑,入手仿佛是锦绣缎子,又或者是云烟还是月华,只管一缕缕缠在指上,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开。但烟月毕竟是缥缈虚无的东西,握得越紧,散得越快,绞绕纠葛着一抔抔的堆雪,终于还是不顾挽留,从掌中缝隙间悄然流走。

但淮山君抓住了他。那眼中兴味的神色,就好像是猛兽抻裂画皮,终于展露出獠牙。

“很久没这样亲近了。”

“不是日前才……”

滚作一处。淮山君啃舐着他的脖颈,似乎要将那未竟的话语尽数吞咽。“一日不见,隔三秋矣,我对你的思念,大概有十年那么多,”他低低地轻笑,纤长绵软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墨君圣的小腿,怪声怪气地唱,“一寸相思一寸长,一摸摸到郎身上。”

“不知所谓。”墨君圣微微侧过脸去,将身子略略打开了些。他知道将会发生的事,虽已有过经历,每次这个时候,仍旧会羞赧生涩,但他并不愿回避这种亲昵。

那双肆意纵火的手已顺着起伏的弧度揉上他的腰窝,淮山君嬉笑道:“凤昭公子,你的腰比你的话软多了。”

他们之间,究竟是谁更薄情呢?掌心底下的肌肤不曾滚烫发热,甚至感知不到心脏的脉搏,那里仿佛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空洞。

墨君圣看着淮山君的眉眼,只觉得他不愧是妖鬼,举手投足之间深谙的风情,很轻易地便能将人迷住。然淮山君在他心里,毕竟还像是梅花,无论是白的红的,清绝的,妖艳的,都要长到月亮上去,与他此生疏离,与他远隔山海,遥不可及。

一吻落在淮山君眼下的泪痣上,即触即分。这是墨君圣以往鲜少给予的回应,淮山君怔神片刻,之后动作,更见几分热切。

“疼么?”他问道,墨君圣看着他,略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两声猫挠似的呻吟过后。“现在呢?”墨君圣半咬嘴唇,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我轻些。”淮山君与他耳语,低沉的喉音渐听不明,只剩那浅笑,激得他周身没由来一阵战栗,腰上也微微有些发痒。

“你躺好罢。”

说话的时候,眼中潋滟的水色,几乎倒映着整片天光,水天交界处,薄雾浮沉的,是未明的海。但按着的心口,血肉是冷的、白的,是死的,于是墨君圣知道,神态这样惑人的淮山君,并没有因他而情动。

人这一生,总有许多的不如意:海棠无香;鲥鱼多刺;恨水长东当如是。由此说来,枕边人不是心上人,似乎也不算什么很要紧的事。

“往那边去点。”墨君圣的嗓子有些哑。

他原是打定主意不再出声,却不知如何被淮山君迫到寝台边上,若不是搂着淮山君,已经落了下去。

“上头有上头的说法,底下也有底下的章程,”淮山君扣住他的肩,力道更重了三分,“凤昭公子要试么?”

“怎么试?”腰身空悬,这让墨君圣多少有些不耐。被淮山君拢在心口,他竟似听见了那腔室中格外微末的起伏。

淮山君擅十九路纵横之术,故而对兵法亦很有一套:虚实,死活,攻防,进退。诱之,予之,迫之,毋适之,正是弈棋一道上“接不归”的定式。若不然,他分明并没有心动,又何必如此作为?

这么想着,心里不禁难过了一阵。

“又在想什么?”淮山君笑着问道,“心思这么重。”不该想的事这个时候就别想了罢。

他本欲这么说,话未出口,却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倒显得自己挺薄幸的。无奈叹了口气,唇舌无尽温柔地,轻触了触怀中人的眉心。

“心思重怎么了?”墨君圣恹恹地避过去,“不好?”

“是不好……”淮山君一时思及墨氏嫡子的贵重身份,又不免改口道,“也不是完全不好。”话听着难受,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是不好骗罢。”墨君圣冷哼一声,瞥了一眼淮山君那双薄暮杳然的桃花眼。

这听意思是嫌他了。淮山君不禁失笑道:“这话说的,我真是好冤枉。”

“我说谁怎么了么?”自己倒认得快,“心虚了?”

“哪里就心虚了。”淮山君轻啧,牙这么尖利,莫不是自己偷偷磨过了。墨君圣想起身,却被他拦腰揽住:“慢着,我可真得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好,说什么?”墨君圣半坐在榻上,凤眼居高睥睨,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身上,竟有暖玉一般莹润的色泽。

“说说方才没说完的……”绵软的手指划过小腹,一路向上,“上头和底下的道理。”指下发力,寝帐上,两个纠缠到一处的影子滚落到塌旁那堆雪绒一般的毛皮中。

“讲道理便讲,岂可……唔!”墨君圣眉头紧蹙,抬臂曲腿略略欠起身,“岂可手足并用!”

“身体力行,方能说得清楚,悟得透彻……”淮山君自他的脖颈上抬起头来,微微上勾的眼中透着老狐一般的狡黠,“看看这次你在上头,能学得多少道理?”

月晕轻胧的夜晚,无雨也无风,水雾凝成的白露坠在竹枝尖上,流连着不肯离去。竹根下摇曳的花影中,栖落着一对交颈的雀鸟,间或梦中清唱,雎鸠啼鸣里,细微破碎的呻吟渐渐隐没下去。

烛火烧掉了一半。

墨君圣蜷在皮毛与绡纱垒筑的巢中,潮湿黏腻的温暖中,幽幽的梅花香气渐渐浓艳起来。淮山君挺端正地躺在离他一个身位的地方,心口搭着的薄被倒有大半堆在他的腰间。

肢体已经很疲倦了,却迟迟没有生出睡意。墨君圣索性坐起来,借着灯光去看淮山君精致修长的眉眼。

淮山君生得好,皮肉骨相无一处不美,像是闷过了劲头的烈酒,平日里无论是“端着架子”或是“没了形状”,都让他几乎要醉倒了。

怎么能不执迷呢?像是中了毒,或是被下了蛊。

分明是这样纤细的身段,腰力却这样好,要得厉害的是他,招架不住的也是他。墨君圣的指尖渐渐往上游移,又在触上喉结后滑向颈侧。

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作乐后往往倒在一处,惯于独行者,何以竟对卧榻之侧的呼吸习以为常?

他的虎口压在淮山君的脉动上,同样脆弱的脖颈,只要轻轻一折,也就断了。墨君圣漫无边际地想着,这赤诚相见的岁月,这似慢实快的流光,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又后怕不已。

墨君圣手上摩挲了片刻,终究是没有收紧,下一息,又点在淮山君眼下的红痣上。

“嗯?”墨君圣挺疑惑地拈了拈指尖,这红痣仿佛……

“怎么不动手?”墨君圣抬眼,正见淮山君含笑望着他。

墨君圣也笑:“你醒着。”

“这话可不中听。”淮山君拿过枕席上的绒垫靠着,容色还是很倦怠的样子。

“舍不得。”墨君圣改了口。淮山君又笑,从案几上摸了把薄纱镂金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下摇晃着。

风撩起墨君圣的碎发,带着微微凉意,有些惬意的舒服。他问淮山君:“几时醒的?”

“不多久,大概就是你起身的时候。”淮山君扇了两下,用扇子遮住脸,挺肆意地打了个呵欠,“这么晚了,怎地还不睡?”

“睡不着,”墨君圣倒了杯过夜的残茶,拿在手里小口小口地抿着,“大概是被热到了。”

“是挺热的,”淮山君支使他,“给我也喝些。”墨君圣放下茶,要去给他倒。又听说“就你手里那杯”,于是把案几上剩了大半杯的茶递过去。

淮山君把自己垫高了,就墨君圣的手喝着。

“你眼下那红痣……”

“那个啊,自己点的。”

淮山君喝完茶水,翻过身去睡了,一面还不忘给墨君圣道一声“早歇”。墨君圣左右无眠,也不想干躺着,索性披上中衣去了露台。

这日近月中,硕大的月轮悬在眼前,虽不圆满,却仿佛触手可及。墨君圣看向远处,但见破晓的初辉渐渐延伸,在沉夜里裂出一道道闪电般的沟壑。

水天清透,万里无云。

正日子里来的人,名字是傅燎影。就姓氏而言,算不得沧鸾世家的人,不过也许是墨氏的幕僚。

墨君圣这样想着,难得有心思地站上楼台,眼见得那个缁衣的少年人押着车驾,在青天白日底下缓缓而过。投在地上的影子被炙热的光拔扯得老长,颤颤巍巍地朝着黛眉殿的方向蠕动。

按道理,澜沧京来人到阴阳浮阁办事,自然要先去拜见一下淮山君。

柳娘在寝殿内间整理箱箧。东西拾掇好了,墨君圣仔细清点了一次后,发现也没几件物什。

他在阴阳浮阁十余年,身量长了不说,怕那边没有备下合身的,故要带上随身的衣服,但也不必太多,单一个箱笼就能放下。以往用作哄他的那些小孩子稀奇的玩具,自然也不要带了,就留下一个母亲缝的小猫镇衣角,别的都托去扔了。

倒是特意为着惯用的砚台笔墨去问了黛眉殿,淮山君答曰:“给你用的就是你的”,此外,又格外提到,日前说要做给他的小玩意儿好了,让他看看合不合心意。

“来,”淮山君招呼他,一边夷幽正磨着墨,“写几个字。”

墨君圣走过去,执笔想了片刻,终于落于纸上,写的正是“造化阴阳”。见字如龙蛇蜿蜒起伏,筋骨嶙峋之余锋芒半敛,足见收放自如,淮山君颔首以示满意。

墨君圣一时间倒没管那字,只顾看着夷幽跟前,那一块承墨的砚台:“这墨——”

饶是淮山君,面上也颇见得色:“这墨如何?”

“超然逸品,世上无墨能出其右!”墨君圣不吝称赞,一双凤眼光华盈然,如灼灼琉璃,看向淮山君。

他是正经的高门贵子,来阴阳浮阁之前,世面倒也见识了不少。

须知自古以来,当权者莫不非常之有钱,如从龙域六世家,无论沧鸾墨氏的清贵意度,辟兵宁氏的轩昂器量,簪鼎沐氏的雍雅姿容,窥命苏氏的超脱佚气,灵枢月下氏的谦恭韵宇,垄溪洛氏的落拓风岸,都是大价钱砸出来的。

可这钱一不是天上落下的,二不是大风刮来的。

就拿墨氏来说,做的是读书人的生意,在从龙域许多地方都开设有沧鸾字号的门面,专卖笔墨纸砚,偶尔掺着卖点熏香。成品字画店里是寻不见的,琴骑御射也没有,那是沐氏的一亩三分地,轮不到旁人插手。

磨笔、制墨、造纸、刻砚、调香,墨氏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其中又尤擅制墨调香之道。得的好的,除了贡上或自用的一部分,剩下的都锁在库里,许多年下来一分一厘都没有挪动过。那是古墨,至于新墨,墨君圣见过也用过,诸多繁复的品目,没有一样能如今日这墨,从气与质、色与香,都万般迎合他的心意。

“能得凤昭一声‘超然逸品’,我这几日忙碌也算值得。”淮山君淡淡说着,单听那声气,就觉得他的心绪一定很好。他指着墨君圣写的四个字,道:“且再看。”

灵压过境,笼在纸上,那纸似被废弃在时间的长河中,历经冲刷洗礼,哪怕黄了,皱了,碎了,其上墨色,深浅依旧不褪不改。就像是碧血丹心,青史留名,不论过了多少年,都能传得下去。

可见确然是很好的墨,这样好的墨,值得有一个配得上它的名字。

淮山君赐下的名字是七尺魂。

淮山君道:“还记得七情么?以之制墨,其跗骨之蛆般的特性显现出来,就是千年如一日的漆黑润泽。”他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此外,还有些别的好处,等你日后用得多了,便自明了。”

淮山君道:“易水阁里只剩了挺少的一点七情,这毒我还没寻思出来,故而连墨也成得不多,费了好大劲就一箱,过会儿让夷幽都拿给你。”

一面说着,打发夷幽去取,想起又道:“虽不多,倒也不必不舍得用——囤着不用不就糟蹋了,你家那都什么臭习惯。”

墨君圣听了,不说话,只真心实意地笑了两下。他也觉得该用得用,不然百年后作古,好东西都便宜了谁去。

淮山君看着他笑,明明是很浅淡的笑意,偏那清透的样子,好像水天云色都匀在初生的曦光中,融融一片圆满。这样的清平之中,淮山君就着那砚台里的残墨添水磨了,让墨君圣再写一幅字。

“就写‘天下太平’罢。”

墨君圣依言写了。淮山君拿着那字,挺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说要给裱起来。

夷幽取回来的,说是一箱墨,其实只是一个不很大的匣子。

匣子是由从水中起出历时千年的松木点点磋磨雕刻而成的,墨黑郁里,愈外愈加澄明,状若石英,形如髓质,名曰一寸玉。一寸玉盛着七尺魂,如此名贵,足以称得上是倾国倾国的宝物。

这样被夷幽珍之重之地递过来,入手时,比金石更沉。待得要打开来看时,更是神色肃穆,如同朝圣。

铁灰色的烟墨锭,卧在玉中,泛着雪亮的光,倒像是不世出的名刀。其上萦绕的沉郁香气凝滞不褪,凭空地让人想到,在青帘最深处的贵妃榻,是谁轻声而笑。

名刀、美人,都是要人性命的,怎能容得人不动心呢?

淮山君可是太舍得了。

墨君圣想着淮山君说以后自己会成为执首的话,他们的缘分并不会因为他回澜沧京而断绝。

还会打交道的罢,心里有微薄的慰藉。

但又想到,如此贵重之物,大约并不是特意送给他墨君圣,而是送给日后沧鸾墨氏的执首,心里又不禁淡淡落落地冷下来。

是夜,临水的露台上,习习的凉风沛然拂过,扬起层叠低垂的华幔,其上鎏金销银的锦绣随风势丝丝缕缕地游动着,烛光底下,似乎是辉映的盛世太平。

可惜月色晦暗,如此到底是少了几分情致。淮山君与墨君圣隔盘棋局静静对坐着,喝着茶唠嗑,说话间难免要提起一些事。

“师尊没见他?”墨君圣随手落子,在中盘打了个劫。

“谁,傅燎影?”淮山君在边角应了一手,“忙着呢,哪有那个闲工夫。”说着,又看向墨君圣道,“之前看你倒不是挺不在意的?”

开始是不在意的,后来又有些在意了。

墨君圣看着淮山君落子的位置,蹙了蹙眉:“名字是知道了,却是以前也没听说过的姓氏。”

想是近来才启用的家臣罢。

沧鸾世家里,格外受到重用的,总是那些办事稳妥的老人。与淮山君的来往,在墨氏里也算得上隐秘,当初送墨君圣时就是轻车简行,给出的明目是为故去的墨正安斋戒祈福。

傅燎影还年轻,这年岁能经手阴阳浮阁的事,足以说明他的本事。墨君圣想着,并不耽误他在局面上一着抢断淮山君的大龙。

淮山君不以为意,拈起棋子,不咸不淡道:“定性不错。”

那日的拜见被挡回去了,傅燎影竟也肯安之若素地待在住处,说话做事也是不急不缓的。城府有,手腕也不缺,看上去是个聪明人的样子。不过么,很多时候若要办好事,宁愿要个懂事的,也不愿要个聪明的。

淮山君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傅燎影究竟是不是墨斜安遣来的,是或者不是,在他看来都觉得有意思。

淮山君看着墨君圣。那样清冷冷的面容,眉目间像是轻笼着淡烟疏雨,丝毫不见浓艳,唇也薄,只有淡淡如樱的粉,衬着苍白如雪的肤色,仿佛很没味道,寡淡的很。但偏偏就是这寡淡,看了这许多年,犹嫌不够似的,一颦一笑,竟还能牵得心中微动。

都说他和墨正安像,到底是哪里像呢?棋风杀性如此之重,方才那一手,几乎把他的大龙钉死在了局中。墨正安走棋,从不会抢断大龙,他只会缠,丝丝缕缕连连绵绵,浪潮般压过来,百步起势,势起则无敌。

一者上善若水,一者凌厉如刀,哪里就像了呢?

淮山君慨然而叹,墨正安善谋,编织网线的时候,尚且把自己扯入局中不得脱身,这般决绝的墨君圣,又会把自己逼到怎样的下场?

不禁道:“凤昭你且好好的,等你成了执首,我就把夷幽给你。”

纵横十九道上七零八落,劫杀了那条大龙,墨君圣颇好颜色地笑笑,也没把他的话没当真,只认定他在说笑。

“单单走棋的话,输或者赢都挺无聊的,总要赌点什么才有意思。”中盘,淮山君投子认负,起身把残局都拂去了,于是有侍者走上来,把经纬之间的用具都撤走。

淮山君道:“茶用中层柜子里青罐的那封,再端几碟子点心,咸的不要,也不可太甜。”他略微顿了顿,又道:“上次那个拌了糖桂花的蒸糕就不错。”

很少看见淮山君这样细致地吩咐。墨君圣心中了然,想必是私房茶,所以格外要备清淡的点心。

淮山君道:“要走了,总得有杯好茶相送不是?”

话是这么说,出口却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听着就抠门,一想到此处,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至于巍然正坐八风不动的墨君圣,薄唇紧抿着,面上看着是冷冷的,但凌厉的眉眼间,明明白白都是清浅的笑意,依稀很有些温柔的样子。

临到离别,情浓时的如胶似漆相看泪眼不必说,哪怕情薄了淡了,往日的喜欢之处,自然还是爱得很,往日的憎厌之处,看在眼里,竟也觉得可亲起来。

过往幕幕,怎么觉得,细算来,自己还是亏待了他。

侍者端了茶盏并几碟点心上来。里面果然有淮山君点名的桂花糖糕,透花糍和切成四块的翠玉豆糕,用作馅料的豆沙里都没有拌糖。

另有一碟黑白相间交融成太极图样的,蒸制的质感莹润剔透,仿佛是糯米,在黑底红漆的碟子里零散摆着,光看着就觉得心思一定很巧妙。

“黑的混着芝麻,白的则是五味干货磨成的粉。”

“哪五味呢?”

答曰:白芸豆、白茯苓、白莲子、白菊花……可还有一种呢,侍者说不下去了,淮山君将茶盏端起,轻抿一口,接过了话头道:“是白山药。”

山药的成品即称淮山,又名淮山药。

难怪呢。墨君圣拈了一块,颇自在地打量了片刻,挺稀奇地看见糕面上还有星点细碎的金箔。

原看着挺朴素的点心,加了这桩,仿佛是城南的穷酸老道穿了滚边缠金的道袍,摇身一变成了京都的华贵国师,那身价那气派,立时就不一般了。

又看一眼淮山君,白衣高冠,连外罩的纱衣也是纯白无垢的。眼尾浅蓝淡扫,隔着氤氲水雾望过来的眸光,幽邃暗沉的,看着像是海上的浮冰。

这样的姿容风度,自然轮不上衣裳陪衬,哪怕散发麻衣,也会被当做是国士礼遇。若是出没在深山乡野,兴许会让人以为,是见到了跌落凡尘的神仙,从此攒碑作传,在青史上落下大好名头。

但若是结交过,也许就会知道,眼前的这位,并不是神仙,而是喝血勾魂的妖孽。

墨君圣想着,于是不免再仔细地看一眼。烛光下,帷幕中,流光飞舞眉眼婉转的,恨不得就那么,一直、一直、一直地看下去。

“凤昭公子,看的什么这么起劲?”

这是明知故问了。墨君圣将手中的点心放下,端起茶盏,眼中明灭不定的,都是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

“谢你的好茶。”

茶很香,馥郁不说,难得的是既幽且雅,却不冷,融融的暖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一丝缱绻。更弥足珍贵的,是内中所蕴藏的心意,足以使人铭记五内慰藉一生。

“长公子。”

撤开屏风,傅燎影从容自如地与墨君圣见礼。俯身而拜的时候,姿态端得很足,仿佛是很谦和恭敬的样子,却少了高门世家出身的三分含蓄,锋芒毕露得要割伤谁似的。

“傅燎影?”墨君圣的声气淡淡的,听着非常疏离。

“是。”傅燎影抬眼,看见墨君圣的时候,微微流露出打量的神色。

“你在看什么?”墨君圣冷冷开口。

按从龙域的规矩,直视为尊者,是为不敬。傅燎影才似回过了神般笑了笑,他还年轻,这么笑的时候挺有几分少年意气。

“长公子和执首大人好相似啊。”

也许这在傅燎影看来是恭维的话,墨君圣却觉得讨厌透了。他怎么会和那个人相似?他怎么可能会和那个人相似?一手执盏,分明已是怒极,却仍旧面色如常地,将那一口茶汤咽下去,末了淡淡道“傅大人真是深受信重,年轻有为”。

傅燎影道:“谬赞。”

傅燎影道:“以微末之身当此大任实在惶恐。”

话是这么说,但那神色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看着眉宇间很有几分傲气的样子。墨君圣自觉和他没什么话好说,径直问道:“他有什么交代?”

“执首大人思念长公子,希望长公子尽早动身。”

思念?墨君圣相当不以为然。也许墨斜安是想让他早回到澜沧京,但绝不会是因为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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