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2)

2019年。

央诺燃日节,十里八乡的村民都盛装打扮出行,前往县城的乌山寺举行祭祀,念经,点灯,唱歌,跳舞等活动。

燃日节一年一次,故而盛大又庄重,不止家里的人丁,就连在牧场上的妇女儿童都下山来参加。男性头戴象征身份的银饰,穿戴厚重的衣袍,脚穿干净的皮靴,腰上佩戴着一把弯匕首。女性编织长长的辫子,用银饰点缀,且身上的衣袍也用各种各样的银饰穿插而过,脚上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

晚上很快来临,而县城唯一一座寺庙——乌山寺却烛火通明,无数穿着红色僧衣的和尚并排而坐,双手立在胸前,一边滚着念珠一边念经。

青绕多吉带着弟弟玛吉次仁也一同盛装来到乌山寺,他们先在廊院里与其他村民一同跪坐下来,念了半小时的经,同时在心里默念一个名字:时清臣。

这经有为活着的亲人朋友祈福的作用,还能为死去的人祈祷悼念,希望他已经往生,投胎到一处好人家里,一生远离病痛、烦恼。

念完经后,青绕带着弟弟穿过长长的廊道,来到大殿侧门,那里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正坐着寺庙主持弓步大师。

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去特意打扰弓步大师,他在房间里盘坐念经,闭着双眼,一派宝相森严的气派。两兄弟进屋后,他眼睛都没有睁开,便缓缓开口:“来了?”

两兄弟朝大师庄重一拜,哥哥而后道:“一年过去了,我来看看他。”

弓步大师依旧安于磐石,一旁的高僧弟子也不敢贸然开口,与师父继续念经。两兄弟也不恼,只是静静伫立在原地,低头低眼,沉默不语。

良久那念经的声音才逐渐停息,年老的弓步大师睁开浑浊不清的双眼,叹道:“阿金,拿出来吧。”

那名叫阿金的弟子应了一声,起身从一旁的木头柜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上面画满了勇士、吉祥物等图案。

乌山寺有三宝:从石头中取出的化石心脏、古老的大将军盔甲、罕见的母鹿角,历来被村民与慕名而来的游客当做是一定要亲眼看到的三样宝物。然而就在十年前,乌山寺却悄悄出现了第四宝,从来不让外人看到,只有青绕多吉与玛吉次仁两兄弟来时才能看到。

那传说中的第四宝盒子被打开,里面只有一个青色的布袋,布袋里却装着一个男人的骨灰。

这盒子平时与其它三宝一起,接受着四方乡亲们的朝拜与信徒的供奉,但却无名无姓,也不知道因果关系。而青绕多吉心里很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汉族男人的骨灰。汉族男人死后火化不久,青绕多吉就带着骨灰来到乌山寺,跪了整整两天才得到弓步大师的同意,将外族人的骨灰盒放入寺庙里,希望他能早日轮回,投胎往生。

弓步大师与弟子默默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房间里就传出青绕多吉压抑到极致的哭声,这声音逐渐加大,直到了嚎啕大哭的地步。

只听他用不怎么流畅的汉语叫道:“清臣,我来看你了。”

弓步大师在门外轻轻叹了口气,心中莫名觉得沉重。

青绕多吉,长子,三十岁,在家牧羊,至今未婚。

2009年。

三支一扶的结果出来了,时清臣将要被派往祖国的边境去支教。

那地方实在是偏远,却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央诺。当地的说法是仙境的意思,时清臣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在网上做了许多功课,研究怎么到达那个地方就花了两小时。

出发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与同学、同事在一家酒楼里设宴,当做自己的饯行告别之礼。

在同事的眼中,他毕业于一所重点大学,之后进入一家央企工作,本来前程似锦,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毅然辞去了工作,参加了偏远乡村的支教活动。

正当所有人都咂舌惋惜的当口,时清臣却微微一笑,并没有解释太多。他与所有人一起举杯,迎接不久之后的支教生活。

第二天,他就坐上了前往央诺的火车。在车上,他发了一个qq空间动态:再见。

千言万语只能缩成两个字。他的朋友马上留言:从没见过一个人这么决绝的离开的。时清臣,祝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在他的朋友看来,放着体面高薪的工作不做,只有脑子被驴踢了才会选择去乡下做支教。但所有人都能或多或少感觉得到,时清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格,他去乡村当支教,很大程度上是想逃离所有人和事。

与他一同去支教的还有11人,下了火车换乘大巴,大巴换小巴,小巴换摩托,一路有老师下车前往自己的支教点,两天之后到达央诺的,只有时清臣与另外一名女老师。两个人分别去了两个不同的乡村,而时清臣去的那个乡村,叫做流仙玛。

流仙玛在古时候是仙女下凡来洗澡的地方。时清臣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手和脸都被冻僵,他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全身都在忍不住地颤抖。给他当司机的是本地汉子桑吉,也是村支书,村里唯一会写汉字会用电话的人。

桑吉热情好客,单纯淳朴,他穿着一件厚厚的衣袍,围着围巾,戴着手套,看着摩托车镜里的时清臣,笑道:“还有半小时就到了,到时候先在我家拿一件大袍子穿。这种天气,晚上就要下雪了,你身上这件衣服根本抵不住寒冷的。”

桑吉那蹩脚的汉语让时清臣愣了许久才听懂,摩托在海拔4000多米的山路上飞驰而过,时清臣佩服桑吉的胆色,一路开到了最大档,转弯就跟甩出去似的,他用大衣袖子捂住大半张脸,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桑吉的衣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脸好像被冻伤了,鼻血正在流下来。

好不容易熬到流仙玛,他的腿脚都僵硬了,被桑吉扶着下了车,穿过一个院子,和桑吉一起进入屋子里。

屋里灯光昏沉,时清臣定睛一看,居然是一盏煤油灯。桑吉的妻子正在火炉上架着一口锅,锅里看着有肉有菜,还有面条,香气四溢。时清臣靠近火炉,伸出冻僵的双手烤火。

“美英不会讲汉语。饭马上就做好了,你稍微等一下。我现在去屋里给你拿几件大袍,吃完饭跟你回家,给你带一些牛粪柴火,我教你怎么生火取暖。”

这时时清臣才好像缓了过来,他摸着正流着清鼻涕的鼻子,不好意思对桑吉笑笑。

桑吉显然没有给他拿毛巾擦擦鼻涕的打算,他回头就进了一间屋子,给时清臣找大袍子穿。

“阿妈!阿妈!”

当地人的木质地板非常响,一个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脸上脏兮兮的,看到坐在火炉旁边烤火的时清臣,又看看他的衣服,害怕到大声哭出来:“阿妈!阿妈!”

美英正在搅拌汤,听罢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用当地话重重训斥了一句,显然是没有空去管他。那孩子便冲过去躲进美英的怀抱里,吸吮着手指头,目光如炬地盯着面前的锅。

时清臣正想将他揽过来抱着,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与他年龄相近的男孩也跟着进来。那男孩会一些汉语,直接叫了一声玩伴的名字:“拉增!”

那名叫拉增的孩子依依不舍地看着面前的锅,便和同伴又一起出了门。

两个孩子慢慢跑远,桑吉也从屋里出来了,他抱着三件大袍,里外皆有厚厚的羊毛,对着美英笑道:“刚刚是不是拉增回来了?”

美英用当地话回了一句,桑吉用汉语小声道:“又和玛吉次仁出去疯了。”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又对时清臣道:“刚刚你看到的那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我的孩子拉增,另一个是木桑仁家的二儿子玛吉次仁,都在学校里读着一年级,明天你去上课的时候也能看到他们。”

时清臣穿上一件大袍,一边应着。这时候美英端着一碗面条递给他,又端给桑吉一碗。时清臣饿急了,三两下吃完一碗,又让美英添了一碗。

从桑吉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天上已经下起了小雪,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万籁俱寂。两人冒雪走了十分钟才到一座小学门口,旁边坐落着一排屋子,时清臣的宿舍就在这里。

桑吉推门进去,在院子里放下牛粪与柴火,进屋为他点上一盏灯,往冰冷的火炉里丢进柴火堆,点开打火机点燃。

屋里逐渐温暖起来,时清臣看着屋里全是充满了民族风格的装饰,没有一个是城市里有的东西,不由得大感好奇。

“待会我回家再给你拿被子过来,这屋里的东西也就差不多都有了。”

时清臣道了声谢,桑吉便起身出了门。

时清臣一个人坐在火炉旁,看着旺盛的火光出神,心里是一派祥和与宁静。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

第二天他早早就起床穿好衣服,他像当地人一样穿着又厚又暖的袍子,戴着一顶羊毛帽子,乍一看似乎与当地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宿舍条件简陋,也没有一个像样的镜子,他自我感觉良好,带着书本就走了出去。

旁边就是学校,门口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学校里只有两间教室,十三个学生,一年级在一间,二年级在第二间。

偏远落后地区的孩子普遍上到了三年级就辍学不上了,一是年纪大了就可以帮家里做活,放牛放羊,挖虫草松茸,二是家里也没钱让他们继续上学。因为学校里没有孩子的年纪达到三年级的条件,故而只有一、二两个年级。

时清臣这才发现学校里只有他一个老师,且一年级与二年级的同学都没有到齐。昨晚在桑吉家里见到的拉增和玛吉次仁正坐在一年级教室里的第一排,两个羊羔蛋子穿得厚厚的,里三层外三层,脸上都有着高原红,鼻涕顺着脏兮兮的鼻子流出来也不去管。

时清臣觉得好笑,给自己做了自我介绍后,才开始问他们两个:“学校里还有其他老师吗?”

玛吉次仁鬼灵精怪的,用他那不怎么流利的汉语抢答道:“回老师,没有了!上一个老师走了,我们有一个月没有上学了!”

“嗯?为什么走了?”

“她说时间到了就走了!”

“那为什么还有几名同学没有来?”

“他们要去放牛。”

“放学之后你带我去那些没来的同学家里好不好?”

“老师,去做什么?”

“让他们回来上课。”

“可他们都在牧场里,回不来。”

“牧场在哪儿?”

“在山上!”

时清臣也不懂山上在哪儿,再问下去没完没了,就不再问了,开始上课。上完一节课后,他连休息都没时间,匆匆走到第二间教室。

二年级的水平跟一年级差不多,尽管在学校里学习,同学们的知识面都止步于最浅显的一层。牧民生活散漫自由,没有几个愿意在教室里从早到晚的读书,他们更愿意去到教室外面的广阔天地里,在伸手可触及的白云之下与牛羊一同奔跑。

我就是神山里的孩子。

一早上下来,时清臣愣是没有喝上一口水。中午放学时,学生三三两两的回家吃饭去,只有玛吉次仁踌躇着没走。

时清臣喝着已经冷掉的水,走到教室门口,坐在台阶上休息。玛吉次仁坐在他的旁边,狠狠吸了一口鼻涕:“老师,你中午吃什么?”

“我去小卖部看看有什么吃的。”

“这里没有小卖部。”

“啊,那我回家看看有什么吃的。”

“老师,你来我家吃吧?我阿爸做饭好吃!”

“我阿爸是雾措,他说新老师来的话就让他到家里吃饭,我家里还有阿妈,哥哥。哥哥今天从山上下来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山上是牧场吗?”

“是的,我们村的人都去山上放牛了。”

“山上在哪儿?”

玛吉次仁牵着时清臣往外走,玛吉次仁在前面叽叽喳喳的,时清臣在后面微笑着,时不时还插上一两句话。

“有很多个山,你能看到的都是山上。我们就在里面放牛,养马,挤奶。”

“那你家牧场在哪儿?”

“在那边。”

玛吉次仁用手掌一指,时清臣便看到远处有一座高山,山顶上已经被白雪覆盖住,看起来神圣高不可攀。

“去那儿要多久?”

“骑马的话要半天,摩托的话两个半小时。”

“你会骑马?”

玛吉次仁顿时有一种头顶天脚立地的汉子气概,拍拍胸脯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骑马了。”

时清臣笑道:“你有没有摔下来过?”

玛吉次仁憋红了脸,又不愿意服输:“没有!”

小孩子眼珠子乱转,看了看远方巍峨的雪山,忙道:“老师,你看,那是我们的拉雅神山,也是我们这边最高的神山。”

时清臣有心想考考他:“那旁边的山叫什么?”

这回玛吉次仁说不出话来了,他飞快说出一句方言,又急急忙忙道:“老师,旁边那座神山是叫这个,但我用汉语说不出来。”

时清臣摸摸他的头:“你已经很好了。对了,还有多久到你家?”

“就在那里啦!”

时清臣看过去,那是一座很有民族风格的建筑,只有一层,屋顶上种着一些杂草,都被白雪压住,只冒出一些尖尖来。用牛粪和泥土围出一个大大的院子,旁边就是马厩。

玛吉次仁拉着他刚进到院子,一只大黑狗就冲上来对着时清臣低吼,玛吉次仁大声呵斥了一句,大黑狗就跑得远远的,在角落里默默注视时清臣的一举一动。

“老师,那是拉布,哥哥说,它在我出生之前就从山上带下来的。”

一晃眼,时清臣就从余光里看到主屋门口出现了一抹身影。他心中一动,转头看过去。

那抹身影修长挺直,穿着玄色的大袍,就那么随意的站在屋檐下,竟好似跟房屋一样高大。他莫名其妙的想起刚刚在路上看到的拉雅神山,忽然觉得,这两者的气质有一些相像。

没等他反应过来,玛吉次仁就遥遥喊道:“哥,老师来啦!”

那男子看了一眼时清臣,对他微微一笑。这时玛吉次仁突然反应过来,小小声地啊了一声,问他哥:“家里是不是来客人了?”

小孩子自问自答:“我想起来了,今天是阿部来家里的日子。”

时清臣问道:“阿部是谁?”

“是慈圣村的阿姆,他家来我家说亲的。”

时清臣一直没听他说过还有一个姐姐,当下也只是认为他的姐姐常年在山上牧场里,不经常提到也情有可原。可当他被玛吉次仁领进屋时,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

整个中午时清臣都是在震惊当中过来的,他坐在旁边吃着饭,听着那慈圣村的阿姆对她女儿的照片滔滔不绝,而玛吉次仁的阿爸木桑仁始终一言不发,阿妈也在一旁默默不语。那在院中廊下的男子始终没有进屋,就连玛吉次仁也收敛了性子,严肃老成的坐在时清臣身边。

回学校的路上,时清臣忍不住问道:“那位阿姆是来你家里跟你哥哥说亲的?”

玛吉次仁闷闷道:“是。她家女儿跟哥哥年纪差不多大,便一家一家过来说亲。哥哥是长子,家里不会让他去别的地方生活的。”

“别的地方?入赘?”

“什么是入赘?”

“就是,结婚后男子去女方家里生活。”

小小年纪的玛吉次仁皱着一个眉头,似乎在理解时清臣的意思,最终才说道:“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的,去谁家也是一样,我阿爸是第五个孩子,也是来的阿妈家。”

这回轮到时清臣消化他的意思,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他总是用汉族人的思维去理解这个地方的一切,而他忽略了流仙玛本身就是一个少数民族地区的事实。他们交通闭塞,没有那么多机会接触到外面的多彩世界,自然心思单纯,生活淳朴,祖祖辈辈都在这大山里生活了许多年,一些风俗是根深蒂固的,一时不能被外面的世界同化,有些东西他听都没有听说过,反之,村里的人也在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也在试图通过他看到外面的世界。

很久之后,时清臣才知道当地人没有入赘的说法,也没有嫁和娶的概念。男方去女方家也不会低人一等,双方共同劳动,共同付出。所以孩子年龄到了,不管是男方还是女方的父母都可以出去给孩子说亲。一般不会去只有一个适龄长子的家里,长子是不能远离父母出去生活的,但玛吉次仁将他哥吹得天花乱坠,说他哥哥是村里长得最好看的,在村里骑马的时候别村姑娘都会来看,所以那位阿部明知道不可能,还是想替自家姑娘来试一试。

中午的匆匆一瞥,时清臣愣是没注意那位哥哥的长相。只觉得他皮肤黝黑,五官端正,但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质就跟在那天边的神山一样,令人遥遥不可及。

这已经是第二次让他和神山联系在一起了,时清臣不由得失笑,他觉得自己魔怔了。

既然两个年级的学生都没有到齐,时清臣干脆合班,让学生都在一间教室里上课。

期间桑吉来看过他一次,带来一些木头柴火和面条,放进时清臣的家里。时清臣跟他提过学生不来上课的问题,桑吉承诺他会去这些学生的家里问情况,让时清臣不要着急。

这是了解学生家里最好的机会,时清臣也想一起去,桑吉便约好等他下课后,他开着摩托车来学校,带着他一起去走访。

放学后,时清臣坐着桑吉的摩托,一同来到离学校最近的一个学生家里。

时清臣一边搓着手,一边往嘴边哈气。他头上的帽子全部沾满了雪,他将帽子取下来,往外弹了弹,清理干净后,才和桑吉进了屋。

没到十分钟又出了来,时清臣背上多了一袋面粉和一袋生牦牛肉。时清臣哭笑不得道:“学生父母说孩子过两天就从山上下来,是真的么?”

桑吉帮他背了一袋,与他一起走出院子,将两袋东西都固定在摩托车的后架上,朗声道:“真的。因为上一个老师支教的时间到了,就回城了,一个月下来也没见有新老师过来,家里的牛羊也要人去看,所以都让孩子回家里放牛了。老师在我们这里很受人尊敬的,也很感激有老师愿意来这边,之前他们是拿不准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就没有跟孩子说。其实就算少上几天课也没有什么,他们的父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以后的成绩有多么好,有多么出人头地,他们只觉得孩子健康活着就好了。”

时清臣听着这段话有些自相矛盾,一时拿不准桑吉是在安慰他还是给他泼冷水,然后想想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他眼前的这位汉子怎么可能会想到那么多弯弯绕绕,便没了任何疑虑。

桑吉说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其实这片地区的很大一部分人们都是这么想的,他们连读书的好处都不知道。只有家里有一定经济条件的,孩子能读到多久就让他读多久,上高中上大学全靠孩子的本事,也不怕孩子远走高飞,很多孩子都会回家选择当一名干部,从基层做起,做到县长就当是神山保佑了。

接下来他们又去了几个同学家里,无一例外的,出来时都多了一两袋粮食。时清臣有些不好意思,刚想拒绝,桑吉就替他谢过,接过粮食转身踏出门口。

两人站在路边,桑吉对他道:“他们都说会让孩子回家读书,这些就是他们的学费。在我们这种地方,你没有这些东西就只能饿肚子,你就收下吧。”

想到这里连个小卖部都没有,真真是原生态的居住环境,心里也不再有芥蒂,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便和桑吉一起回了学校,桑吉帮他把车上的粮食都扛下来回到家中,又帮他生了火扛上一口锅,才匆匆回了家去。

说实话,这是时清臣来到流仙玛后,第一次下厨做饭。

他看着每个编制袋里的食物,他不习惯当地人拿着小刀将牦牛肉割下来直接吃进肚子的吃法,便把牦牛肉都放下了锅里,合着面条一起吃。当吃完一碗面条后,他又感觉到,一个人吃有一些孤单。

这是他孤身前往流仙玛的第二天,他即将要在这儿度过好几年的时间,所有的困难都需要他自己去克服。

吃完饭后,他围着自己的院子散步了好几圈,大雪倾盆,他不敢去远的地方。桑吉跟他说过,晚上最好不要一个人出来,附近的野兽会来撕咬那些落单的人。

想着自己已经很多天没有洗澡了,浑身不禁觉得痒痒的,打算明天晚上邀请桑吉一同陪他去村口的野温泉里好好的洗一次澡。

他只离宿舍有一百米远,周围黑灯瞎火的,万籁俱寂。他忽然回头望向宿舍,那一盏煤油灯在雪中宛如不存在似的,星星点点还远远不如天上的星汉。

虽然已经下雪,但天气极好,他仰头去看着天上,竟然还能看到一些闪亮亮的星星。时清臣喉头微动,干脆找到一块大石头上躺下来,任由那雪花落到自己的脸上。

“呲呲——”

“沙沙——”

时清臣的右边骤然传来鬼鬼祟祟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踩在雪地上,又带着一些轻微地呼吸声,令人心中警铃大作。

这声音在时清臣的脑中像烟花一般炸开,他有些不敢置信。心道不会真的那么背时,还真让他碰上野兽了?转念一想,桑吉跟他说的是半夜野兽出来比较多,现在才8点,那野兽得饿成什么样啊才会这么早出来,待会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心中再多想法,也只是一瞬的时间,他紧张地盯着右边那片草地,在昏暗的视线里,他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体积较大的身影,正在草地中奔跑。

他的宿舍背后就是一座矮山,他现在正处于矮山的中下坡处,那身影是从上面跑下来的,速度非常快。

“哒哒——”

“呼呼呼——”

“拉布!”

随着一声浑厚地叫喊,又出现了一抹小一点的身影,只见它快速靠近那个大一点的身影,不断大声吠着。

时清臣这才看清,跑在前面的是一头牦牛,追在后头的是一只黑犬。

“让它回家!”

那只叫拉布的黑狗特别机灵,也不上去撕咬那头牦牛,而是一直在用身体去引导牦牛的行走路线,牦牛本来要往村外跑的,被那只黑狗一路引回了时清臣这个方向。

这时,那一直在后头指挥黑狗的男人才出现在时清臣的视线里,只见他骑着一匹白马,穿着黑色大袍,脚穿棕色长靴,风尘仆仆,路过时清臣时忽然勒住马,深深打量了他一眼,才用口音极重的汉语跟时清臣道:“老师?你在这里看星星么?”

时清臣才认出来,眼前人正是今天中午见到的玛吉次仁哥哥。

他有些汗颜,不知道如何跟玛吉哥哥解释自己的闲情逸致,便道:“没有,我马上就回家了。你是玛吉的哥哥对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牛跑了,我要把它赶回家。”

“那真是辛苦。你要不要来我家里喝碗热茶?”

那青年看着他好几秒,直看到他莫名其妙,才听到青年道:“老师的家在哪儿?”

时清臣动作一顿,回头看了青年一眼,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良久才反应过来,指道:“那边的山脚下,很近的,我壶里热着梨茶。”

这回青年倒是飞快回道:“那请老师带路。”

时清臣一边走着一边回道:“你不用叫我老师的,我叫时清臣,时间的时,清楚的清,忠臣的臣。”

青年利落下马,牵着马跟时清臣走在后头,闻言却道:“我以前没有读过书,汉语也是我自己学的,不过我很喜欢老师,觉得很神圣。”

“那我以后给你带一些笔记和书本,你没事的时候可以看一看书。”

“谢谢老师。对了,我叫青绕多吉,你可以叫我青绕。”

“哪个绕?”

“”

眼见青绕回答不出来,时清臣便收敛了脸上的轻松神色,郑重道:“对不起。”

青绕不解:“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知道你”

青绕却突然笑笑:“我没读过书,不知道自己的汉语名字怎么写,让你看笑话了。”

“不,”时清臣严肃道:“你没读过书,并不是你的错,而是国家的错。所以才有我们下乡来为孩子们教书的工作。那些嘲笑你们的人才是真正要扶智的对象,但凡有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看见你们的生活,都不会选择去嘲笑你们没书读。”

青绕沉默不语,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分。时清臣的宿舍跟普通人家的房子差不多大,外面也围着一个大院子,他与青绕进了门,掀开牦牛毛帘子,入到客厅里。

本章节未完,点击这里继续阅读下一页(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