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港湾(2/2)

“你最好抽空来一趟。”

挂掉电话,雷耀扬脸色瞬间凝重,一旁的乌鸦看出他神情里的不寻常,故意又灌骆驼两杯酒打掩护,难得仗义帮他一次,让他提前离开。

半个钟头后,林宝坚尼出现在玛丽医院停车场。

雷耀扬坐在驾驶位,停车场来来往往都是雷氏家族的座驾,车上下来的都是些他许久未见的面孔,待雪茄抽过两支,他依旧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往事一幕幕如连续剧般在他眼前逐帧闪过,父亲严肃如铁般冰冷面孔,是他长年不愿回想起的模样。

他有对自己笑过吗?

亦或许有吧,但时间太久,他都不记得。

他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这对夫妻带到世界上来,他横亘在他们之间,不像是他们爱的结晶,反而像是一个随时都会加剧他们病情的恶性肿瘤。

如今这个冷血男人病入膏肓,或许将不久于人世,本应该是他想要鸣枪庆祝的时刻,但他发觉自己完全做不到,心脏一阵阵紧缩,是很真实难过的情绪。

雷耀扬又点燃一根雪茄衔住,试图麻痹心底那股没来由的焦躁。

他默默坐在车内,此刻时间已经过了二十二点,忽然间,一个打扮矜贵的中年妇人在几个保镖护送下走到停车场,她是雷义续弦太太,是将他生下又对他毫无感情的女人。

即使长期靠金钱堆砌保养,她的靓丽容颜也衰老不少,化学制品覆盖各处皱纹,红唇在这除夕夜里像是嗜血的鬼,她的脸上神情依旧是和他年少时在家中的冷漠样子毫无二致,变成更令他憎厌的模样。

看样子父亲病情没有那么严重,又或许如今他病重垂危,她才是最高兴的那个。

直到他目送黑色劳斯莱斯车尾灯消失不见,恍神间,车窗玻璃被叩响,雷耀扬转过头,看到雷昱明站在自己车门外。

中年男人警觉观察了四周一圈才坐进车内,兄弟俩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接触过。

“爸爸没事,还是心脏上的问题,现在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

“休养几天就能出院。”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现在他身边都是我的人。”

中年男人试探性的问询,雷耀扬听过心里松了口气,却摇头冷笑:

“你不怕他见到我又心脏病复发?算了…”

“没事就行。”

两人无言过一阵,雷昱明发现弟弟扶在方向盘的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才有些惊异的开口打断沉默:

“你结婚了?还是订婚?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他看见雷耀扬的笑容逐渐变得温和,自己已经很多年不曾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结婚怎么可能不告诉大哥,情侣戒而已。”

“她现在还不想嫁给我,看来我还需要再努力一点。”

雷昱明又再次诧异,按道理没有谁会拒绝雷耀扬这样帅气多金才华满腹的男人,看来对方也一定不是寻常人,他转而又勾起嘴角:

“什么样的女仔?连你都搞不定?”

此时,雷耀扬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提起齐诗允,他兴趣盎然:

“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只可惜…我没有早点遇见她。”

“情人节那天我本来打算跟她求婚,求婚戒指就在我另一边西装口袋,但她当时看到情侣戒都害怕得不行…”

“…我再给她点时间吧。”

副驾座的中年男人听过笑笑,又望向窗外叹了口气:

“之前想要劝你回来,都是因为爸爸记挂你的缘故,可你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勉强你,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人生,我没有权利干涉你。”

“昱阳,其实我好羡慕你,可以无所顾忌追求自己心中所想。”

“但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帮你离开家吗?”

雷耀扬有些迷惘回望神情倦怠的大哥,但男人只是朝他笑笑,可笑容里都是深深的无奈:

“因为我这辈子都只能按照爸爸的规划循规蹈矩,必须要按他的意愿肩负起家族重任。”

“我知道爸爸经营这么庞大的生意很不容易,但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没有自主意识的傀儡,工作、生活、婚姻…这所有一切通通都不是我想要的,而你就像是敢于叛逆的那个我,所以我想要给你你想要的自由。”

“…也是我想要的自由。”

雷耀扬内心震荡,这是雷昱明第一次跟他倾诉多年积压在心底的真实想法,雷氏能在港岛风光无限,其实大都是因为大哥在背后苦心经营,他才能无所顾忌逃离那个困住他们的牢笼。

“谢谢你…大哥。”

中年男人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点燃,鼻腔里涌出两股烟雾,他伸手拍了拍雷耀扬坚实臂膀,说得语重心长:

“既然有心想要同人家结婚,就别再做些危险生意让别人担惊受怕不肯跟你。”

“九七要到了,以后捞偏没那么容易,你稳妥一点,安心过日子。”

“有空带你女友给我见见。”

临下车前,雷昱明跟他说起在他东南亚的私人生意,那些都是正当经营,明面上说是无暇顾及想要交给雷耀扬去打理,其实是想当作送给他的婚前贺礼。

离开薄扶林道的玛丽医院,车一路开往深水埗,在基隆街旧唐楼下停留许久。

元旦那日,两人还在冷战,他也曾开车到这楼下,独自坐到天色破晓。

雷耀扬心绪繁杂,不自觉抬头仰望三楼暖黄窗户,仿佛是照亮他未来人生的一盏明灯。

当腕表上指针指向零点,他掏出手机打给齐诗允,当楼上伸出窗外的烟花亮起又向下跌堕那一刻,他看见她站在窗边看向自己,一瞬间在他眼底翻涌起酸涩。

两人坐在车里望着街边嬉笑打闹的路人,炮竹声不绝于耳,时不时投射进来的火光照亮彼此面庞。

“昨天除夕,我阿妈想着你可能要来做了好多菜。”

“我可能和她吃到年初二都吃不完。”

齐诗允拿起雷耀扬的雪茄点燃,似乎有些抱怨的语调,眼神幽幽望向身旁也在注视她的男人。

“嗯?都有什么菜?”

“正好我肚饿。”

听她这么一说,雷耀扬瞳眸里闪着光,开启车门就准备走下去。

“…难道你没吃晚饭?”

“东英社这么苛待社团成员吗?”

齐诗允难以置信的抓住他手臂质问,但男人只是笑笑,莫名喜欢这种被自己在意的人记挂的感觉。

片刻后,两人上楼,蹑手蹑脚进了家,说话声音都压得很低,齐诗允把特意给他预留的饭菜重新热了一遍,小心翼翼端上桌。

眼看男人手上第二碗米饭快要见底,齐诗允坐在他身旁,实在很好奇这一天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就算社团事务再忙,也不至于除夕夜都吃不上饭…

想起他之前说过双亲早逝,在香港也没有亲属,她突然又觉得面的男人有点可怜,雷耀扬刚才在车里赖在她肩头说的话,也被她交织进此刻情绪中。

思绪滚动间,男人放下碗筷似乎是吃饱喝足的样子,从搭在座椅上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大红包摆在桌上,那放下去的重音简直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声响。

“新年快乐,小朋友。”

“干嘛给我派利是?我不要,我也不是小朋友。”

齐诗允盯着那厚到浮夸的利是封又看向雷耀扬,她义正严辞拒绝对方,只觉得莫名其妙。

“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小朋友。”

男人拉过她的手,往她跟前又凑近了点,戏谑着低声开口:

“你不记得你之前你还叫过我「爸爸」?”

“…还要我念童话书给你听。”

女人心中一震,瞳孔瞬间放大,她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这本来是她的童年记忆,是她隐藏得很深的秘密,世上除了阿妈以外没人知道,阿妈也不可能会说出去…

那雷耀扬又是怎么得知的?他到底对自己了解到什么程度?

慌乱无措就快要写在她脸上,齐诗允强作镇定,脑海里回想自己是如何暴露的…程泰尚且没死,关于齐晟的事她还不想这么快让他知道。

她只能故作生气模样,眼神随之恼怒起来:

“神经…我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话?”

“你一定是在胡扯。”

但紧挨着的男人依旧是玩味神情,同时也洞悉到她的一丝不安,他把桌上装满美金的利是封交到她手里强迫她收下:

“和你讲笑的,你真是傻得可爱。”

“这笔钱你必须收,今天是新年,利是没有退还的道理。”

雷耀扬抬手掐了掐她光滑细腻脸蛋,想起那晚高烧照顾她一夜,听了她好多胡言乱语,自己被她折腾得又好气又好笑。

虽然也很好奇她的父亲到底是何许人也,但她从来都不提,他自然也不想深究,害怕一不小心触到她哪根敏感神经,又要和自己呲牙咧嘴大吵一架。

快凌晨两点时,雷耀扬离开齐诗允家,她站在窗前目送他的车离开逐渐静谧的老街,惶惑迷茫依旧在心中盘绕。

今夜他们都没有对彼此坦诚,都在死守自己隐匿的秘密,若是大家都开诚布公,她无法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总而言之不会是美好,或许只会让这段没有定数的关系变得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