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恒璟,霜寒殿。
“什么?你把硕玄帝丢了?”紫衣宰辅本就血红的瞳孔,更红了。
他们两个虽是辅臣,可是看着硕玄帝长大,所以私下里仍然像对自己孩子一样。
红袍将军垂头丧气,坐在阵法里,“起了风雪,我们在黑山口迷失了方向……”
“已经三月末,怎会有风雪?”
“黑山口那鬼地方,一年八个月下雪。我就怕有问题,两队轻骑先到的黑山口。都没事啊!”
“你那傻徒弟什么邝大宝呢?他不是在黑山口附近?”紫衣宰辅问。
“已经让他去四处去寻了。”红袍将军关心说道,“硕玄帝走时,连外氅都没穿。非说开春了,不用外氅。”
紫衣宰辅抱臂胸前,“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请国师了。”
“国师留下的符还有吗?”红袍将军问。
紫衣宰辅伸手,手上出现一张黄纸,上面画好了符咒,放到灯上燃了。
两人等了许久,屋门口出现一个清丽道人,月白色衣袍,右眼是碧色,慵慵懒懒倚在门框边:“怎么啦?”
紫衣宰辅负手而立,一副给家中长辈告状的样子,“我们当朝最厉害的大将军,把硕玄帝弄没了。”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完。
国师问:“就这么点事儿?”
红袍将军道:“黑山口还在下雪啊!硕玄帝虽然身体比普通人健壮,可到底只是凡人,会冻死的。”
国师说:“那阵法失误也不会超过方圆百里,应该很好找吧?”
红袍将军低着头,“找了……没找到……”
国师一个白眼翻到天上,“你们两个小废物。”
黑山口。山洞外。
雪已经停了,太阳还在云雾里。
“果然在这里!看!那是硕玄帝的马!”红袍将军指着山洞口的马高兴道。
国师走进洞里,只见两个搂在一处,快要一起冻死的人。他一手一个,手掌贴在两人后心。帮两人运转周身血脉。
不一刻,硕玄帝先醒了过来。
“国师?”硕玄帝睁开眼睛,“我在哪儿?”
国师说:“看来是他把你拖进山洞的。”
硕玄帝看着怀里人,一把推开,“这谁?什么人?我俩为什么躺在这?”
国师起了掌心炎,在洞口生起火堆,把硕玄帝拎过去。
硕玄帝看向山洞里那人,认出这是在客栈把牛肉让给他的那个人,还记得他身上这件白貂领的大氅,“他,死了?”
国师把那人的白貂氅给他穿好,把人挪到火堆旁,自己盘腿坐下,“我等他醒来。你们先走。”
云层中能看见太阳了。
硕玄帝身上也不冷了,湿透的靴子也烤干了。他整理衣袍,站起身,“走!”他走到洞口又站住,那人怎么也算得上是自己救命恩人。
他把自己的白狐裘脱下来,跟那人的白貂领大氅换了,自己穿上对方的白貂领大氅,“日后,若是遇见,也好相认。”
红袍将军和紫衣宰辅身后是两队轻骑,和邝达。
邝达看见他们出来,上前行礼:“陛下。”
“嗯。起来吧,走了。”硕玄帝鞭马而去,两队轻骑跟上。
邝达又给紫衣宰辅和红袍将军行礼,“宰辅,师父。”
红袍将军说道:“陛下找到了,你仍然去跟着姜肃。”
“可是,徒儿眼下,不知道姜肃去向。”邝达自从前天收到红袍将军传来的消息,让他到黑山口关外找硕玄帝,就离开姜肃,直接出了关。
红袍将军摇摇头说:“哎,算了。对了,国师好不容易来一趟,让他看看你心法如何。”
“是!”
硕玄帝带着其他人,走了。
邝达还没走到洞口,就认出了洞口外面的黑马,这黑马脖子下面有一缕白毛,正是姜肃的马。
他走过去看着火堆边的人,惊讶道:“姜先生?”
国师看向地上的人,“他就是姜肃?”
“是。”
“他就是那个被硕玄帝流放到豫东的诗人?”
“是。”
国师苦笑,“他昨夜救了硕玄帝。”
“……”
国师看姜肃仍未醒,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搭上他得脉。
良久,国师叹气:“这身子太差了,简直就是糟透了……哎,没有几年好活了。居然还敢自己出关。”
邝达说道:“国师,他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邝达。”
国师那只碧色眼瞳一闪,心道:“糟糕!”
国师问:“你接受了?”
邝达问:“国师,那这名字是不好么?”
国师:“好是好,只是一个妖的名字,是至关重要的。给你起名字的凡人跟你这种纽带关系,可以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
邝达说:“我以前也有名字,邝大宝。”
“那只是你师父对你随口叫的一种称呼,不算正式的名字。况且,你俩都是妖,怎么称呼彼此并没有其他影响。”国师继续解释道,“可凡人若是给妖取了名字,并且妖接受了,你们之间便会形成一种纽带。而且,这名字的含义也会影响妖性,甚至修为……”
邝达:“那……现在怎么办?”
国师扶起地上的姜肃,“先救他再说。”
国师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三粒丹丸,塞进姜肃嘴里,把瓷瓶递给邝达,“每天都让他吃三粒。”
邝达接过白瓷瓶,一脸为难,“他并不信我,恐怕不会吃。”
国师扶额,“就算不能骗他吃,就不能吃饭时放在他饭里?”
“路上我没跟先生一起用过饭。”
“那,半夜塞他嘴里!”
“哦。”
“哎……笨死了!跟你师父一样!”国师伸手,“过来,我看看你修习如何。”
邝达伸出手腕。
“嗯,不错。内力深厚。”
“要长期待在这么冷的地方,很辛苦吧?”
“还好。”
“既然你师父安排你跟着姜肃,你就在这里等他醒来吧。他吃了丹丸也有一刻了,若是三刻后,他还未转醒,你就帮他运转周身血脉。会吧?”
邝达点点头:“师父教过。”
“行了。我得走了。”国师起身。
邝达穿好大氅,问道:“师尊不去帮陛下吗?”
“圣主不让呢。说开疆拓土要靠硕玄帝自己,不能用法术帮他。”国师耸耸肩,“哦,对了,圣主你还没见过。我们现在可不敢惹他,那南明离火,吓死人。”
邝达行礼,“恭送国师。”
送走国师,邝达回到姜肃身边,盘腿坐下,一只手搭在他露在外面的手心上,帮他运转周身血脉。
不到一刻,姜肃转醒,邝达扶他坐起来。
姜肃还有些懵,看着火堆发呆,“没有柴,这火怎么烧起来的?”
邝达说:“法术。”
姜肃又愣了一会儿,猜测道:“油脂?你逮了什么獾一类的动物是不是?”
邝达想:“凡人真是奇怪。你跟他说实话,他偏偏不信。非要按照自己以为的那样去理解。”
“是。”
“我昨夜遇到的那个人,看来是没事了。”
“嗯,他已经走了。”
“我也该走了!”姜肃站起来,才发现身上披的是一件狐裘,“我的大氅呢?”
“那人带走了,说你是他的救命恩人,留个信物。”
“哎!”姜肃叹气,“我那大氅可比这狐裘珍贵多了。”
“姜先生,这整件的白狐裘可也是极难得的……”
“我说的不是真实价值……哎,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姜肃又摸了摸身上,“元”字腰牌和金柄的小匕首都在。他走出山洞,翻身上马,往山口而去。
邝达跟上:“先生到底要去哪儿?”
“找匈奴和敕勒的首领聊一聊。”
阵法中,邝达已经维持不住人形,变成一条黑鳞巨蟒,盘卧在姜肃身边。
又两个时辰,天蒙蒙亮时,国师终于停下阵法。
红袍将军心疼地看着那黑鳞巨蟒,问国师:“他会怎么样?”
“放心,妖丹无损,这几百年的修为算是废了。想练出人形,再等百年。其他无虞。”
黑鳞巨蟒抬起头似乎问了什么。
国师说道:“对,姜肃会长命百岁的。”
黑鳞巨蟒满意又疲惫地低下头。
国师继续说道:“不过他体内运转气血支撑肉身的是你的真气,行为性格可能都会变化。至于会不会像我当初那样失心疯,我也不知道。”
黑山脚下,村落里。茅屋。
初平在屋子里大炕上醒来,身边躺着元冲。
一条黑鳞巨蟒见初平醒来,悄悄盘上房梁。
初平转过身,伸手摸着元冲的脸上的伤。
元冲也醒了,看见初平又泪了双目。
“我的世子怎么现在变成了爱哭鬼?”
元冲把初平搂在怀里,“你为什么不恨我?”
“为什么恨你?”
“恨我那样对你,把你强行留在我身边。”
“世子爷,高看自己了罢。若不是我自己想留下,你又怎么留得住呢?”
“这是哪里?”元冲看了看破屋。
“不知道。我醒来就发现你躺在我身边,伤口都上了药,包扎好了。”初平解开自己的衣袍,指着胸口对元冲说道,“你看,胸口这里只有一道浅粉色的刀痕,已经完全愈合。哪里也不疼。竟然连喘疾都好了。”
元冲手指轻抚过浅粉色的刀痕,吻落下去……
“现在,我只剩你了。”
“自始至终,我只有你。”
两人再出屋子,已经是一天一夜后了。
木栅栏围了一个小院子。初平坐在屋外地台上,“虽然简陋,这茅屋样式倒是别致。”
元冲出院子转了一圈,认出这是黑山口附近的村落。他驻守黑山口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收军粮。
两人再回来,院里站着红袍将军,“你俩终于醒了。”
元冲问:“你来多久了?”
“我送你们过来的,就没走。”
初平想起此前一天一夜,这人外面,立刻红透了脸,直接进了屋。
红袍将军指了指灶火房,“留了粮食。”他又伸手给了元冲一袋银钱,“以后就靠你们自己了。”
“豫东,如何了?”
“以豫东城为界,你父亲的封地一分为二,一半归了硕玄帝。你父亲和兄弟都在中都恒璟大牢里,陛下说了不会杀他们。但是也不会放他们出来。”
“这一半的豫东,现在归谁管?”
“你妹妹,元禾。”
元冲一愣,复又笑了,他那凶悍的妹妹,撑得起豫东!
“安敬之可好?”
“在豫东城当守备军统领。”
红袍将军继续说:“还有一件事,我需要告知姜先生。”
元冲转身朝屋里喊:“初平!你来听吗?”
初平负手站在门内,问道:“何事?”
“陛下让我转告先生,他今后不称帝,只以代天子的名义帮圣主守江山。”
初平笑:“怎么,他是怕我再写文骂他吗?我不会写了,让他放心。”
“陛下还问,如果他只是代天子,你愿不愿意入朝辅佐他?”
“不愿意。他不称帝只是暂时的。”
红袍将军一脸严肃,说道:“姜先生,我佩服您的才华。可是您不了解陛下。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我原本还以为你们会互相了解的,他心怀的不是天下,只是圣主而已。他原本攻打中原也不是为了称帝,只是想帮圣主肃清敌人。这江山他不会留给自己子嗣,等他死后,世子元冲若有后人,这天下就交还给他的后人。这天下还是你所希望的国朝的天下。”
元冲在一旁一头雾水,不解问道:“为什么是我?”
“圣主已经飞升。你看到了,他是不可能有后人了。三王三族男丁已全数诛杀。七王一脉只余你,你其他兄弟和子侄是不会被放出大牢的。所以,只能是你的后人了。”
“这……可是我……”元冲看了看初平,“我……也不可能有后人……”
“这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红袍将军说完,就这么在元冲眼前消失不见。
元冲跟初平回屋,“真是怪了,都是些什么奇怪的人……打下来万里江山,却都不想要。”
初平耸耸肩。
元冲又问:“初平是有大才的人,真的不想入朝做官?”
“你也去吗?”
“我只会打仗,去做什么?给硕玄帝当看门狗?”
“那我也不去。”
元冲一只胳膊揽过初平,说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也是个能撒赖的主呢。”
“因为你被照影阁的小倌儿,猪油蒙了心吧……”
“初平,你又冤枉我。我昨夜不是给你解释了……”
“解释了吗?我怎么不记得,都看什么了,再给我演示一遍,我就原谅你。”
“初平,你……”元冲突然红透了脸。
“脸红什么?你那混不吝的劲儿呢?”
元冲总觉得初平被救回来以后,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说话和性格也有所不同,可是又说不上哪里不同。“管他呢,反正都是我的初平。”元冲直接把人横抱起来,“好,来!我演示给你看……”
一年后的八月盛夏。
茅舍外,书斋的胡老板毕恭毕敬,“楚先生,我来取稿子。”
“来了来了,还有最后两页,你等一下。”屋里,初平没耐烦地答应着。
胡老板只好在门外廊下干等。他体胖,天又热,不断用手帕擦着额角的汗。
初平用笔名楚天阔写江湖话本,一时洛阳纸贵。
胡老板作为中间人,帮城里一个大书斋收楚天阔的稿子,每月能拿三两银钱。
这个月约定的时间又到了,可胡老板又等了三天,仍不见楚先生人影。好在这里去村庄只有三十里地。为了按时拿到银钱,这几十里地跑一趟,总是值得的。
元冲背着柴进了院子。
胡老板忙起身,“元兄弟,辛苦啊。”
他二人在此地隐姓埋名,没人知道元冲身份,他也没说自己姓什么。书斋老板以为他姓“元”。
“胡老板,又来催稿子。”
“哎,是是。我在镇上等了三天,也不见楚先生,就过来看看。”
元冲放下柴,进屋,“初平?”
“别催了,写着呢!”
元冲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茶壶里的茶水早就冷了,他一口干掉,“昨夜让你写完,你耍赖说头疼,现在头更疼了吧?”
初平睨他一眼:“不要脸!还好意思说昨晚,昨晚缠着人不放的是谁?”
元冲走过来,把满额头的汗都蹭到初平颈窝里,“初平,现在都会骂人了。”
初平把毛笔尖在他鼻尖点了一下,又在脸颊上画了三道胡子,“走开罢,缠人精。”
“已是大暑,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没人疼呗……”
房梁上一条黑鳞巨蟒,悄无声息地滑动着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胡老板又等了两刻,终于揣着稿子走了。
初平拿着装着稿费的银钱袋子,“走呀,今天我请你喝酒!”
镇上热闹,国泰民安,百姓乐业。
太阳西斜。
两人坐在酒肆里,要了几样小菜,一碟牛肉,两坛薄酒。
“你说,硕玄帝算不算好天子?”元冲问。
“算。”
“可惜啊。”元冲饮了一杯酒,叹气。
“可惜硕玄帝说他是番人,后代无福配享庙堂。还有你那哥哥,竟然成了什么圣主,又跟个妖兽在一起,也没有子嗣。等几十年后硕玄帝一死,这中原又是一场劫难。”
元冲饮了杯酒,笑,“咱俩如今朝不保夕,倒替人家担心起江山来了。”
“不如,你娶妻生个孩子,丢给硕玄帝养,将来好继承江山啊。”
“不如,初平你生一个。”
“我能生,早给你生一大堆了。”
“一大堆……你是青蛙产卵呢!”
“而且,你知道的。上个月,我去镇上送稿子,去了一趟香袖楼。可是,不管是小倌儿还是漂亮的姐儿,我对着他们硬不起来啊!”
元冲也不管酒肆里还有其他人,凑过来,嘴唇几乎碰到对面人,“是么?怎么我一碰,就硬到不行呢……”
“喜欢啊……”初平声音低到听不见。
“就这么喜欢……”元冲的手在桌子下面伸到对面人股间,硬的。
“不如,我们上楼,立刻让你知道有多喜欢。”
元冲假装正色道:“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姜肃听了,笑道:“哎呀,目不识丁都会文绉绉骂人了。”
“你的江湖话本里,不都是这么写的……”
“你识字?”
“我……听说书的讲的……”
“你在哪儿听的?”
“你不知道吗?城里有个茶楼,里面说书先生天天讲你的话本。我每月去城里赶集的时候,就去听一会儿。我以前还不知道,楚天阔写起情爱之事,这么‘不成体统’……”
姜肃拉起元冲,往楼上走,“小二,一间上房,住店!”
“等一下,我这酒没喝完呢。”元冲说道。
“酒菜给我送上楼。”
两人在床里滚了一刻,前戏做足。
姜肃解下发带,塞到元冲手里,“像以前那样……”
清早,两人坐在路边面摊上安静地吃着汤面,桌子下面,元冲还握着初平的手。
“你还记得红狼城的芙蓉花饼吗?”
“初平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