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关口是七王封地最北关口。世子元冲常年镇守在此处。
安敬之给世子元冲带来七王调令。命世子元冲携精锐主力骑兵,下个月去往红狼镇。红狼关是中原通往豫东的要塞。
七王调他最有作战经验的儿子镇守红狼关。
世子元冲看了调令,核对兵符,“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安敬之是世子元冲的侍卫长,这次专门去豫东领调令和兵符。
安敬之没走,“世子可听过姜初平这个人?”
“姜肃嘛,你跟我念叨过多少次了。说姜先生是当今天下文人翘楚,有宰相之才。”
“姜先生现在被七王爷押在豫东府衙大牢。”
“姜肃来豫东了?我父关他干嘛?”
“硕玄帝那番贼入主中都称帝,他一纸檄文谴责硕玄帝,还让书斋给他刊印出来,在新帝登基大典那日,散布得满城都是。下午就被抓了。不过众人都以为硕玄帝会杀了他。结果硕玄帝把人送到了咱们豫东府城门口。”
“哈,写文骂新帝?还印出来?有胆色!我喜欢!”元冲说道,“可惜,成了流放之人,无处施展才华了。”
“七王爷说他是中都派来的奸细。把人下了大牢。”
元冲点点头,“知道了。”
可是,安敬之站在那儿既不走又不说话。
元冲又问:“还有事?”
安敬之跪下,“世子爷,敬之十三岁起跟着世子,从没求过什么事。属下同初平曾有五年同窗之谊。还请世子爷救他出来。哪怕让他在外面只是做个流民也好,那大牢里关上几个月,人恐怕就没了。”
元冲心想:“父亲未免太过谨慎,什么奸细,我偏要证明父亲是错的!还能帮敬之这个忙。”
元冲说道:“行。我下个月去红狼镇会路过豫东府,到时候我去把人提出来。”
一个月后。七王府,书房。
七王爷正跟军师议事,门外有兵卒报事。
“进来。”
“启禀王爷,三世子爷拿了‘元’字腰牌在大牢里提一个叫姜肃的人。没有王爷令,看守不敢放人。三世子爷又不走。”
七王爷:“姜肃?那个被番人皇帝扔到豫东的文人?”
“是。”
“麻烦。早知道当时就应该直接把这个姜肃杀了。”
军师在一旁说道:“王爷。这姜肃无权无势,不过一个只会动笔杆子的文人,王爷无需在意。现下正是用三世子的时候,既然三世子来要,让他带走又何妨?”
七王爷心想:“冲儿想要人,前日里来府上时,跟我说一声就行了。何必拿腰牌去以上压下。”
元冲自幼本来与父亲十分亲厚。可他十六岁那年,因为和大世子争夺豫东兵权之事,七王把他派往黑山口。
这之后,元冲就跟父亲疏远了。每三年从黑山口回来一次,也只是请安述职,再无其他。
七王也难免伤心,送他去黑山口一是为了锻炼他,二是为了让他韬光养晦。可元冲却认为是父亲偏袒大哥。
七王叹口气,跟来禀报的兵卒说道:“让冲儿把人带走吧。”
豫东府衙大牢里。
姜肃自从到了豫东就一直在发烧,这几日更是烧的昏迷不醒。
“怎么虚弱成这样?”世子元冲被牢里的脏臭熏得直皱眉,“你们给他用刑了?”
看守说:“没有,没有。姜先生并非犯事囚徒,无需问供,没有提审,没有用刑,只是关在这里。世子爷明察,他身上可没刑伤。”
安敬之从狱卒手中接过人,说道:“别说初平先生一介文人雅士,就算是山贼莽汉进大牢走一遭,也要剥层皮。”
元冲说:“敬之,把人送去我府上,请大夫。”
“是。”
“让下人熬羹汤。”
“是。”安敬之抱起姜肃就往外走。
“等一下,先带他去冲洗啊。”
“是。”
豫东城内,世子府。
大夫写着方子,嘱咐安敬之道:“姜先生是湿寒入体,饥饿体虚。这个方子内服,这个方子是每日药浴。虚不受补,不能着急,慢慢调养。”
“是。”
元冲看着寝帐内服过药已经安睡的姜肃,心想:“听过他的名声,看过他的诗文,以为是个留胡子的老头,竟不知这人如此年轻,长得如他的诗文一般清朗俊秀。”
元冲从屋里出来,叫来管家:“去把知画院的卧房和书房整理出来。让姜先生搬过去。”
此后世子每日都亲自来过问他汤药和饮食。引得府内众人都议论纷纷。
三日后。知画院卧房。
姜肃在温软香衾中醒来,眼前是浅云幔帐,一旁传来古琴的声音。
熏香的味道很是淡雅,清新爽目。
“这里是?”姜肃支起身,头重脚轻,眼前模糊不清,他撩起幔帐往外看,只见外堂窗边一个少将军模样的人正在抚琴。高束发,穿晴山蓝圆领袍。
人和琴声一样英气迫人。
那人听见声音,起身往床边走,“初平,你醒了?”
“你是……”
“我是敬之啊。你不认识我了?”
“敬之?安弈,安敬之?”
“是我。”
“当年学堂一别,你我有七八年没见过了。”
“是。八年多了。”
“这里是?”
“这是七王世子元冲府上。我如今是世子爷的侍卫长。”
姜肃泪目,“是世子把我从牢中救出来的?”
安敬之还没来得及回答,屋外脚步声,有人直接进了门。
听见下人行礼,“世子爷。”
来人高束发,穿影青高领袍,浅云外氅。英武无比。
安敬之起身行礼,“世子爷。”
“姜先生醒了?”元冲大喇喇走进屋喊道。
姜肃翻起身就要行礼。
元冲上前拦住,“姜先生别客气。”
“是世子爷将我从大牢中救出?”
“是。先生叫我元冲就行。”
“在下姜肃,字初平。多谢世子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我就是因为听过先生大名,才将先生请到我这里。”
“多谢世子爷赏识。”
有下人送汤药进来。
“正好,先生该喝药了。先生在大牢里关了两个月多,大夫说是……是什么来着?”元冲扭头问安敬之。
安敬之说道:“湿寒入体,又是隆冬季节,要细心调理,否则会落下病根。”
姜肃起身喝药,发丝顺着脸颊垂下。
元冲忍不住伸手,帮他把发丝捋到耳后。
姜肃偏头躲闪,挡开他的手,心中不满,“这是何意?当我是女子?”可碍于对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又是世子爷,只是躲了,没有说话。
元冲难以掩饰想要触碰他的欲望,欲盖弥彰地解释道:“这两天,都是我照顾先生喝药,先生的头发很软,总是垂下来,我……习惯了。”
“有劳世子爷了。在下实在不敢当。”姜肃仰头喝了药。
“敬之,去给先生准备药浴。”
“是。”安敬之转身出去。
“先生,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袍?”
“在下无官无职,普通布衣就好。”
“不如先穿我前几天新裁的常服吧。过几天,先生身子好些了,我请裁缝到府上为先生亲自量身,再裁新衣。”
“多谢世子。”
“这一会儿先生说了好几个谢字了。”元冲转身喊,“敬之?”回头没人,想起让他去准备药浴。
元冲起身风风火火地走了,亲自去取衣袍。
“这世子爷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倒是体贴周到的人。”姜肃心想,“就是举止有些鲁莽。”
屋里关了窗,围了屏风。
安敬之又吩咐:“再多拿两个暖炉来。”
“是。”
浴桶和炭炉都在屏风内摆好。
“初平,我扶你过去。”
姜肃在牢里关了两个多月,腿上无力,但仍然坚持自己沐浴。“我自己可以。”
安敬之把姜肃扶到屏风内,“初平扭捏什么,当年在学堂咱们可是一条河里洗澡,一个大铺上睡过的。更何况前两日,你昏迷不醒。大夫让你每日都要泡药浴,都是我……”
“敬之。”姜肃扶着浴桶站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出去罢。”
安敬之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转身出了屏风。
姜肃知道自己前两日昏迷不醒,都是旁人帮忙泡药浴更衣,就愈加羞愤。
梳头时也故意把发丝都细细拢好,一根也不垂下来。
如今虽落魄至此,就愈发不想让旁人看轻了自己。
这十几日,军中有事,元冲和安敬之都没有再来。
其间,安敬之派人送了好些诗书过来。
雪停几日,下几日,终于又晴了。
姜肃是南方人,畏寒。每日都躲在屋内,饮酒作诗,写文章骂龙千山,骂累了就围着衣氅,抱着暖炉看书。
喝多了就骂自己,“文人无用啊……”
“姜先生又喝醉了。”下人进来,扶姜肃到卧房。几个下人正收拾厅堂满地的纸张,酒具,元冲推门进来。
“世子爷。”下人行礼。
“姜先生!”元冲喊道。
“回世子爷,姜先生喝醉了,刚睡下。”
元冲手里拎着几只白色死貂,有些失落。他这三日专门抽空进山去抓貂,想给姜肃做一件貂皮外氅。
“才几时就睡了?”
“姜先生用午饭时,就一直喝,喝了两个时辰了。”
“先生喝着汤药能饮酒吗?”
“回世子爷,那内服的药方大夫只给开了十日的,算上今天,汤药已经停了五日。”
姜肃半醉半醒,听见他们说话,翻身起来,“世子爷。”
元冲听他醒来,高兴地往卧房内走,把死貂举起来,“看!白貂!”
“咦……”姜肃捂着口鼻扭脸躲开。
“这次只抓到这几只白色的,不够做整件外氅。只够给先生做白色的围领和帽子了,氅衣用棕色的可好?”
姜肃闻着腥臭要吐,摆摆手,“不必了。世子爷留着自用吧。”
元冲把死貂递给旁边下人,“送下去剥皮。”
“我先去洗个澡,晚些时候来跟姜先生吃肉喝酒,赏雪!”元冲自顾自地说着,出了屋子。
姜肃望向窗外,“又下雪了?”
安敬之一直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元冲从屋里出来,安敬之跟上去,说道:“侍卫们报这几天府外有一些眼生的人晃荡。而且,前夜里还有人翻上外墙垣,被侍卫发现后,就跑了。”
“什么人?”
“不知道。不过侍卫们说看样子是冲着姜先生来的。因为都是在知画院外墙看到他们。”
“初平在豫东有仇人?”
“先生在豫东并无熟人。属下猜测可能是龙千山那边派来的。”
“……”元冲想不明白,“一个流放之人,若是要杀,早就杀了。为什么等人入了我的府上再来惹事?”
“属下想,龙千山可能以为他被流放豫东,不日就会自生自灭,困饿而亡吧。却没想到,他竟然成世子府的座上宾。”
“给我盯好府内外,保护好先生安全!”
“是。属下已经增加的侍卫,每天早上都会重新安排巡视时间。外人不容易摸到规律。”
“很好。”
安敬之顿了顿,又说道:“世子,王爷今晨来信催咱们开拔红狼城。”
“咳!这急什么!初平那身子你看见了,哪能这么折腾。龙千山那边的情报说他还在筹集粮草,今年是不会打过来了。这才三月初,豫东的雪要下到四月,路上遇到大风雪就麻烦了,再晚十几二十天去红狼关有什么关系!”
安敬之不语。世子才见了姜肃两次,这称呼已经从姜先生变成了初平……
元冲又说:“明日再让大夫来给初平看看。”
“是。”
“还有,派人去新做一个宽敞的车舆。里面多铺软垫。”
“是。”
“红狼城的住处找好了?”
“属下上个月领了王爷的调令后,就派人去安排了。请当地豪绅让出一个五进的大宅,只需要简单修葺。”
“嗯,你过几日先出发去红狼城,在宅子里给先生选一处好点的院子。”
“是。”
入夜。元冲从军营回府,径直来到姜肃所在的知画院。二人对坐,围炉饮酒。
“先生今年多大了?”元冲看着摇晃灯影里的姜肃。
“虚度二十八载。”
“原来,先生比我大六岁。不过,看着不像。”元冲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姜肃,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子……”
他希望时间静止在这一刻。
“世子爷真是少年英才。才二十二岁就已经统领三十万大军。”
“说到打仗,我有一事想问问先生。”
“世子爷请讲。”
“龙千山打豫东是迟早的事情。如果我调全豫东兵力在红狼关对抗龙千山那番贼,倒是防得住。可是豫东城,和北面的黑山口还要留下兵力驻守和抵御匈奴。万一匈奴在龙千山打到红狼关时,攻我北面黑山口。到时候,豫东腹背受敌,怎么解?”
“化敌为友。”
“跟龙千山做朋友?这怎么可能!他伐南的时候可是一点情面不留,三王手里只有几万兵马,本就不堪一击。三王都投降了,他还杀了三王三族男丁。”
“所以,自然不是跟龙千山做盟友。龙千山想坐天下,容不下豫东这根钉子。”
“那跟谁?”元冲还是没明白。
“跟北方的匈奴和敕勒。”
“这更不可能了,我们常年交战从父辈、祖父辈就是敌人。”
“他们只是抢粮抢人,不想坐天下。所以,可以谈。”
元冲一愣,他从懂事就只知道匈奴和敕勒是敌人。每年春夏大小交战数十次。
按说这世家大族里的男子,不分嫡庶,理应礼乐射御书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这个七王嫡三子元冲,已年方二十有二。却一点也不像世家大族的公子,更像个武夫。
他自幼只喜欢练武,一到背书就想办法逃课。
私塾先生前后换了十几个,元冲仍然只是个胸无点墨的武夫。
姜肃又说,“更何况,唇亡齿寒。”
“什么寒?”元冲问。
“没有豫东在中间,龙千山怕是连敕勒都能吞并,把匈奴撵到更苦寒的北面。”
“哦?”元冲坐直了身子,等着姜肃继续讲。
姜肃问他:“世子爷以为,龙千山若是攻下豫东,他的征战会停在豫东吗?”
“啊?父亲的封地已经是国朝最后一块他没有打下来的疆土了。”
“龙千山不是汉人,他才不管什么国朝疆土。他不会停下来,他会继续往北方征伐。到时候就轮到匈奴和敕勒亡族了。”
元冲佩服不已。
“世子爷可派使臣去说服匈奴和敕勒跟七王结成盟友,共同抵御龙千山。”
“这个理由,似乎不太充分吧?”
“嗯,确实。还需要一些附加条件,不管是番人还是汉人,无非是想过点好日子。比如等战事平定,可以每月开放边贸,重新划定边界,给他们好一些的牧场。冬季可接收老幼妇孺入关等等。”
元冲一拍大腿,“好主意!我明日就去跟父亲说。”
“找善于游说的门客去。最好通匈奴人的语言。”
姜肃喝了一盏酒,平静地说道:“还可以从现在就召集愿意去往中原的匈奴人,把他们送出红狼关……”
元冲听到这里,认真看了看眼前这个眉目清朗的美男子,原来如此狠戾。
姜肃说道:“情不立事、仁不从政。”
元冲自出生就在豫东,周围都是黑壮的大汉,还从没见过长得这样白皙清丽的男人。收留他只是觉得看见他就开心,完全没想到这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刮走的文人,竟跟自己心意契合。
姜肃的诗词,策论,檄文,言谈举止,都飞扬着无法掩盖的光芒。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你看见心里就会狂跳不止,听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觉得好。
元冲回到自己院子,躺到床里翻来覆去。他想起自己三岁时啊……”
石闵来了兴致,“哦?”
执盏等石闵走后,重新沏茶进来。
姜肃又在榻上睡着了,脸上惨白。
执盏摸了摸姜先生额头,转身出去,跑到空月水榭外面,跟小侍卫说:“快去请大夫,姜先生病了!”
新来的两个小侍卫再不敢怠慢姜肃的事情,一个跑去给安统领送信,一个往医馆跑。
大夫和安敬之几乎是同时到的空月水榭。
大夫以为是什么要命的急症,慌慌张张搭上脉,放下心来,说道:“先生体弱,受了风寒。有些发热。安统领不必太忧虑。我这就写方子。他若是冷,就生炭炉。若是觉得热,就开窗通风。不要一味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