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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有客来访。

默苍离倒掉杯里的茶,将杯盏放到水池里。他慢慢向后院处走,坐在石桌边,在夏日炎热的风里不发一语。他在帮忙掩饰,扮演一个已死的人。

进门的人是凰后,高跟鞋清脆敲击,步步逼近。她坐上沙发,指尖不经意划过桌面,在细枝末节上探求余温。上官鸿信与她寒暄,而后走到窗边拉好窗帘。默苍离被隔绝在他们的谈话之外,于是便侧了脸去听蝉声。思绪同蝉鸣一样急促间断,他有太多东西可想,只是不像之前那么必要。巨子如今另有其人,他不必越俎代庖,既然无法排定轻重缓急,拘不住的念头便四处开花。他想到上官鸿信跟他说的话。

无论他往哪个方向突破,最终都遇上这句话。

我后悔了。

默苍离微微弯起唇角。

他怎么现在才后悔。

受折磨这么久,耗尽一个人的热情居然要这么久。

“他真正死了?”

凰后松了高跟鞋的绑带,在足尖挑着轻晃。她对默苍离的生死存疑。

“他死了。”

上官鸿信倒一杯清水给她。凰后先是蹙眉,而后嫣然一笑:“真是敷衍。”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接下杯子,目光偶尔瞥过上官鸿信,试图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

“完全看不出情绪呢。”

她垂下眼微笑,从睫下注意他的反应。

“难道你心里不曾有一点悲伤?”

“怎样的悲伤?”上官鸿信反问道。

“快意的悲伤,”凰后将玫瑰色的指抵在下唇,指甲上是极明艳的红,“他终于死了,你可以解脱。”

“或许解脱的人是你,”上官鸿信说,“不入流的终于窥到空隙。他如果不死,哪里轮到你们九算;九算之中,也不一定轮到你。”

凰后只是笑,左耳进右耳出,恍若未闻。上官鸿信的高傲与默苍离如出一辙,她从不像玄之玄那样在意他人的言语。九算之中对智谋的推崇始终高涨,登峰造极者便是算无遗漏的默苍离。但人既有感情,终究不过是情绪的奴隶,默苍离也有布错的局。九算老五最善把握微妙的尺度,挑拨隐秘的暗火。她自信这对上官鸿信一样可行。

她的情报不算完备,不过最关键的已被她握在手中。

“他的头颅被悬在正气山庄门前,据说切口完美得像是锯树,”凰后支着下巴斜倚,眼角无限风情,她就是一个魅惑而危险的女人,很少有人能抵挡她的引诱,“还以为巨子的骨骼会更硬些。”

“俏如来怎样?”

“还能怎样,选了一处好墓地安葬。天气都应景,好大的一场雨。”

凰后撩一下耳边碎发,视线从地毯望向紧闭的窗帘,笑容一深。

“在外面就听到树叶沙沙响,不知道这院子里有什么好风光。”

她遥遥一指,笑说:“有劳?”

上官鸿信抬眼看她,双目深不见底。以凰后的阅人无数,他仍可算得上是极英俊的男人。她解下高跟鞋,赤足走在地毯上,绒毛厚实温暖,可是这世上哪有大夏天添置地毯的道理。他们穿过透明的走廊,上官鸿信打开门,先一步走出去。凰后紧随其后,夏季的热浪混着蝉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眉。

那个人是···默苍离?

上官鸿信朝他伸手,脸上淡淡的倦。

他不会来。凰后心想,默苍离绝不会如此婉转可欺。

然而他却来了。

穿着青白的衫,略有些瘦削,他踽踽行来,随后握住上官鸿信的手,微微偏头,以驯服的姿态将额际靠上他的肩。他纤细脖颈上系一条银链,坠着两枚同样的戒。

“这位是?”

满目静光投向她,他的双眼深如渊薮,眉目蔚然秀丽,与默苍离九分形似。差一分在求死。

“默苍离。”上官鸿信说。

凰后看他良久,别有意味道:“也可以是策天凤、神弈子或者黓龙君?”

“当然。”

她便笑,越笑越妩媚,笑够了才舍得放出讽刺。

“难怪你这么平静,原是早找好了替代品。”

“什么时候连雁王也学会自欺欺人。”

默苍离倚在上官鸿信肩上,胸前的伤没有好透,此刻正隐隐作痛。他勉力支撑,一张脸无懈可击,只唇色微白。幸而他从前身体便薄弱,如今重伤的虚弱正好可以化为上官鸿信对相似的追求。既然上官鸿信要演这金蝉脱壳的戏码,叫本尊不再是本尊,他便顺他的意。他当然是策天凤、神弈子或是黓龙君,名字本身并无意义。他们都没有说谎,将一切坦诚相告,只是凰后要将他认作是另一人而已。

“你妥协了?”凰后剖析他,“留在他身边本是为了证明他的错。如今你却连报复都没机会报复?”

“他是默苍离。”

“所以?”

她等待下文。

“他自是有资格去犯错。”

“我之前不以为意,是因为还没有轮到我。”

上官鸿信说得极为平淡,语调都无起伏,若不是凰后知他过往,真以为他在说一个陌生人。多年师徒一夕反目,记忆不堪细想,粗粗观望便觉悲凉。

天阴了,日光在云后躲躲藏藏。凰后的紫色长裙被风吹起,她携起裙角,绰约生姿地走过,高跟鞋踏在败将身上,一戳便是一个血洞。什么墨家巨子,什么羽国雁王,皆是感情玩弄的造物,展览起心底最深秘密,竟不过是些旧日伤疤。上官鸿信的心本该烂透了、蛀空了、烧净了,恨却还不够彻底,结局一死一伤能怪得了谁。

“不要告诉我,你连他的墓都不敢去看。”

她发话,俨然胜利者的姿态。

“否则跟你合作,显得是我的失策。”

上官鸿信不置可否。

“他知道吗?”

凰后看向他身边的默苍离。

“我知道。”默苍离说。

他的声音与凰后印象里别无二致,让她想起那个雨天里的剧烈爆炸,默苍离被雨水淋湿的脸。

“看来你找了一个完美的替代。”凰后嗤笑一声,这场面不胜讽刺,原来一具类似默苍离的壳就可给他安慰,“某种程度上你比巨子更病。”

“他虽然一心求死,到底还是活着。”

“但是你,上官鸿信,你徒有躯壳。”

默苍离的舌微微跃动。

他已很久没有找九算的麻烦,没想到他们竟一点也没有长进。既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上官鸿信。

十二

暴雨一连下了几日,台风掠过城市边缘,吹倒电线。上官鸿信有事外出,默苍离走不出这屋,室内便一直暗着。不过他也没什么用电的必要,有时坐在露台上看急雨飞坠,空气洗去闷热,一片清凉。

上官鸿信忙到深夜才回来,发上全是水滴。伞上的水扑在地面,湿了一大片。默苍离站在门内,披着件薄薄的空调衫,气息干燥。上官鸿信去浴室换衣服,出来时默苍离正在茶几上点蜡烛。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翻出来,家里什么时候有这种东西上官鸿信自己都不太有印象。室内亮起来,透明器皿里盛着黄色火焰,足下积攒几滴烛泪。默苍离推了一盏给他,睫下含着光点,将他眼里的琥珀色映得璀璨通明。

空气里渐有些微微的甜。上官鸿信终是想起这大概是某年霓裳好奇买下的香薰,只不过时间太久,香气几乎散尽。明明没有开窗,烛光却动摇,在默苍离侧脸上忽明忽暗,阴影一层镀过一层,慢慢加深。他垂下眼,长睫犯倦,整个人薄如纸张,稍一撩火便起燃。他像是要学飞蛾扑火,有种自我毁灭的病态美。

上官鸿信想,他这些天是不是从没睡过。

他斟酌几许,打破沉默。

“老师今天做了什么?”

默苍离拢着衫端坐,闻言看他一眼。问题太无聊,他不予作答。

上官鸿信走到他身边坐下,圈住默苍离的手腕。他能感觉到默苍离凸起的腕骨,那一截手臂像是汉白玉打造,触感很凉。

“老师今天有做什么吗?”上官鸿信又问一遍,靠在默苍离的肩上。默苍离承了他头颅的重量,身体往右一偏。上官鸿信本以为他要避开,已暗自收了力道,没想到那单薄的肩又递回来,他的发旋抵上默苍离的颈窝。两人顺着重量向后靠在椅背上。

“没做什么。”

他也不能做什么,除了等他回来。默苍离不动声色地看向上官鸿信,对方正低头玩弄他的手,顺着指尖一根一根捏过去,他像是在数默苍离手中有几节骨。他以前就常常这么做,只是数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数清楚。

“会无聊吗?”

默苍离眉心一动,说:“不会。”

“那就好。”

上官鸿信不再数他的骨节,而是与他十指交握。他的手掌里有握枪留下的茧,还有一道贯穿的割伤。默苍离贴着他掌心如此想。记忆如此清晰,他自己也颇讶异。可能人对别人的保护就是会记的更深刻些。

那把刀本该捅进他的心脏,上官鸿信预先握住了刀刃,鲜血泉水一样冒出来,淋淋不竭。

默苍离觉得他实在太蠢,然而夜间办公时不经意想起,心尖却软。上官鸿信从不以这伤疤自喜,或许他认为这不值一提,但默苍离站在他背后指导课业时,目光并非停留在他笔下,关注的视线隐蔽如露水,日出则曦。

所以后来他也为他涉险,原因可能一半一半。一半因为他是雁王,一半因为他是上官鸿信。默苍离在枪林弹雨里把昏迷的羽国继承人抢出来,那一次他的运气好到预料不到。

“老师?”

“我在听。”

他的一心多用并不因病体而失效,世间少有人及他。

上官鸿信似是哼笑一声,在他颈边轻蹭两下,呼吸声放缓、再放缓。他忙碌了两天,已经累了。默苍离冰凉的指腹压上他的眼,果不其然,过度劳累的眼球在眼皮下隐隐颤动,眼周比别处皮肤要热。睡眠缺失又淋了大雨,发热的征兆。默苍离很熟悉这个,看来上官鸿信最近无暇照顾自己。

“没话可说就闭嘴。”默苍离说。

上官鸿信没有应,他从默苍离肩上往下滑,缓慢得像皮骨分离,不舍似的。默苍离左手被他握得紧,于是右手便扶住上官鸿信的肩,利落地搭回去,免得他落在膝上一撞,睡意全无。蜡烛烧了小半盏,残留少许助眠的功效。默苍离嗅着也生出倦意。

时岁变迁,十七岁的上官鸿信他尚能背得动,如今呢,连被他靠着都觉重了。

他长大了。

默苍离胸中水光潋滟,漫出思绪许多。他逐渐想不到其他的事,一颗心随波沉浮,飘在水上,很轻巧的样子。他不是很有时间的知觉,每日这么平淡度过,已丧失了刻度的概念。

蜡烛还剩下最底一点,默苍离在肩头沉到受不住的时候叫醒了上官鸿信。上官鸿信的手指从他指缝间脱离,温度也一同失去。默苍离吹灭蜡烛,照常洗漱,卧室里上官鸿信已先睡下,囫囵盖着毯子,四角都未抻平。

默苍离替他拉一拉边角,想到凰后说的话,她为什么看不穿。上官鸿信怎么会一无所有。霓裳爱他,羽国子民拥戴他,万中无一的雁王。

策天凤也试图爱他。

虽然不那么成功。

至少尽力。

上官鸿信阖眼沉睡,默苍离在昏暗的房间里静静注视他。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守在床边等受伤的人苏醒。不过脸上看不出情绪,众人便觉得他是无所谓。霓裳为他争辩,羽毛未丰却出奇勇敢。她挥着翅膀把旁人统统赶出去,与他一人一边坐着,包着毯子蜷成一只雏鸟。她很好,当然很好,但上官鸿信更重要。

策天凤是个无情的人,行为重于想法,做便是做了,悔恨不是宽恕的理由。

他知道梦一定会醒,没有梦境能够持续到永远,只是那个无条件相信他的上官鸿信再也找不回。

他可随意踏碎他人自以为是的骄傲,将渺小的希望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一生设局、破局,与人斗、与天斗,无所不能。但要唤回那个上官鸿信,他做不到。

不是因为时间,他现在有的是时间。他能看见邈远的上官鸿信,就在此时此地。他陪着策天凤走出漫漫长夜,细碎的月在他们身后映满窗扉。

然后他一去不回。

默苍离甚少感到情绪,于是觉得怪异。有什么东西团积在他两腮,沉沉下坠,使他像一条被吊起风干的鱼,海风拷问他,逼出他体内盐的结晶。

上官鸿信仍在睡,他为了回来这里在城中多绕过一圈,疲惫达到临界。他不知道有人正检视他的人生。这样也许更好,至少他无暇防备。

十三

俏如来请上官鸿信喝茶,地点在路边的茶店。

店有两层高,顶上露台种花,稀稀疏疏不成气候。店里桌椅板凳比人多,白墙泛了色,退一大块皮,灯光一洒,倒很有几分老旧古朴。店已经如此小,茶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杯里敷衍地渗出些绿,淡而无味。俏如来在水雾升腾间拨弄佛珠,神情平和,眉心的红印比上次见他时更深。

他比上次更像默苍离。

上官鸿信隔着桌子注视他,目光落在他的手串上。

“念经?你要为谁超度?”

俏如来指尖一顿,他抬起头,眼底有一片湖水,来去涓涓,不声不响地流动。

“为该渡的人。”

“在这里?”

“在我该在的地方。”俏如来说。

他以十指捏了个玄妙的姿势,仿佛静坐禅台观想,指尖扶一只洁净的莲花。

上官鸿信盯着俏如来的手势看了片刻,那确实不像是一双杀过人的手,他怎么能将血沥洗得那么干净,一身白衣坐在此地,光彩灿然,四周都蓬荜生辉。

他不由挑眉:“怎么,如来要显灵?”

当然,俏如来想,就是管不管用不好说。上官鸿信看起来不像会信神佛。他只信他自己。

走过这家茶店往上走,过一座白桥,再登百多级台阶便到半山。俏如来从佛门归来后时常在这院中礼佛,只是近来次数锐减,掐指一数已有月余。自他拜入默苍离门下后,指不碰经书,口不念经文,最后竟杀生,破戒破得彻底。

他踏上白桥,脚步无端沉重,仰目看远空晴云,淡淡一叹。上官鸿信从他身后跟上来,水波摇晃日影,照在他们身上像是镜光,两道影映在水中,清绝如天人。涟漪层叠而起,致使面目模糊,上官鸿信一时错觉,站在桥上的人并非他和俏如来。

俏如来的僧衣在艳阳下白如雪,干净剔透,他的目光也如雪,看向上官鸿信时带有怜恤众生的慈悲。

“还不能放下吗?”他问道。

“既然过去的那个人已死。”

上官鸿信眯起眼,他只当俏如来在说笑。

“你放下了吗,俏如来。或者称你法号千舍利,杀过人的和尚跟我谈六根清净?”

“如果连你也被众生所牵扯,那多一个我也不算太多。”

“我还没得到应得的结果。”

默苍离种下因,而他收获恶的果。没有慷慨地回赠,他怎可能善罢甘休。

俏如来叹一口气,他站在桥上隔岸观火,终是离他们太远。他可以故意打偏保住默苍离的命,也可以假意同上官鸿信交易,用一条两全的计策暂时平衡岌岌可危的生死和爱憎。但在此之后,他已显出乏力,错过时间空间,他只看过那本不知真假的羽国志异。纵使心口有经文万千,谁又愿意听。

“没有结果,难道不算是结果的一种,”俏如来沉默良久,终是开口,“有些事,求不得结果。”

“是。”

比如说他的霓裳。

就算上官鸿信拜遍满天的神佛,她不会回来。永远不会。她离去时那么年轻,甚至连一句怯弱的表白都没机会说出口。默苍离说也许我并不爱她。他早知一切,而后将霓裳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送入死途。她知道什么,她知道吗,她到最后连默苍离爱她与否都不确定。这难道能算是结果的一种?

话不投机,他们走下桥,开始爬上山的台阶。俏如来的院子很小,满室沉寂,当中供一尊白玉菩萨,眉目温柔,同俏如来有几分相似。后院有山泉,盛夏里依然冰凉彻骨,叫上官鸿信想起某人苍白的肌肤。

“有水杯吗?”

俏如来从房里找到一个竹子做的杯,杯上雕了几片竹叶。上官鸿信盛得半满,一口饮下,像吞了冰。俏如来看到他额上有汗水,天气确实太热了。上官鸿信一直表现得像是个地狱里爬来的空壳,让人怀疑他身体流动的是血还是憎。唯有现在,他像是一个人,会冷会热的普通人。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相处最和平的时候。如果俏如来明智,就不该再继续之前的话题。但许是短暂的平静一叶障目,他决意将事情和盘托出。

“其实···之前我有想过让你将目标转移到我身上,”他注意到上官鸿信正背对着他,这意味着他碰触不到他的情绪,但他还是说了下去,“你同老师一样,总是在攸关的时候逼人做选择。”

上官鸿信哼笑一声:“你的不满似乎很多。”

“不会比你多。”

同出一门,也没有说谁就一定比谁高上一筹。智谋如此,口舌亦如此。

“为什么放弃这个计划?”

俏如来思考片刻,说:“直觉。”

我直觉你不会杀死默苍离。

“直觉?”上官鸿信颇奇,默苍离教导他时可从没说过让直觉主导理性,“我开始怀疑你在骗我了。”

他转过身,凝视俏如来的双眼。对方坦荡地回视,没有说谎的人很有底气。

“这一把你搏的筹码很大。”

“终究奏效。”

俏如来在泉水里洗了洗手,他稍后预备做些佛门功课。

“五师叔同我说了她去你家拜访的见闻,我才能将直觉印证。”

“你要的不是巨子位,也不是成为巨子的我。”

“你要的是做了他的老师。

为什么选他?

是天意吗。

那时的上官鸿信对这世界的恶意一无所知。他不够聪明,又太过轻信,在未明代价前就痛快允诺了策天凤的交换。他年少、浅薄、不切实际,至少在初见时,他对策天凤只一张脸可取。

他惹出许多麻烦,犯过许多错,霓霞之战不是他第一次让他的老师失望。

但策天凤喜欢他。

他是他亲自遴选的弟子,理应拥有他想得到的一切。事实上,他也得到了,就像策天凤同他承诺过的那样。

霓裳爱他,羽国子民拥戴他,万中无一的雁王。

策天凤抽骨挖髓剜出的零丁情绪,恐怕是他所拥有的唯一一处瑕疵,充满谎言,且代价高昂。

上官鸿信。

他喃喃念过几遍他的名,院里忽而很静,如此良机却无人听。

默苍离很少等待。

他更多在布局。今天他在等,是等一个结果。他现有一个筹码,是在夜深时由上官鸿信从他唇上读出的几个字,他的真名。

墨家十杰,一枝独秀。在那之前,默苍离也只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凡人。

上官鸿信一一念出他的名字,每个字由混沌转而清晰,早该模糊,却又空前透彻,灰尘剥落,露出底下的鎏金。上官鸿信看着他,手掌温而潮湿,催生许多不该有的妄念,默苍离栖居在那个荒废已久的名字中,得到短暂的安宁。

他早已不做梦,除了中枪后昏迷的那次。所以那一夜即便不用药也睡得很沉。尽管未褪的药性中途将他从睡眠中强制唤醒,让他喘息、挣扎、弹动如渴水的鱼,但心情却很平静,脚踏实地的平静。

原来他还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点真实。

如果上官鸿信相信这是真实,他尚有回来的可能;如果他们之间如履薄冰的信任断裂,这棵梧桐再找不到他的主人。

霓裳在枝头哼唱,梧桐叶簌簌响。

琉璃串不能代表她,那只是默苍离用以怀想的道具,他的琉璃树挂的很满,生命的重量压弯枝条,使每一根树枝都生出创口、逐渐腐烂。曾经欣欣向荣的生动感情被大火烧去,剩下泥土下的庞大根系彼此纠缠,吸取水分和养料却不知输送到哪里去,只能积蓄在不见天日的地底,攒成扭曲硕大的瘿瘤,在剖开后流出浓烈的血。

不值得活下去,不能一视同仁的人不值得活下去。

那上官鸿信便达到他一视同仁的标准了吗。

他值不值得活下去?

默苍离被团团困住,他织出缜密的网,然后网住自己,断绝自我的出路。

该放手的人何止上官鸿信。

二十

他当然不止为见一面俏如来。

能争斗的人那么多,没有谁是不可替代。上官鸿信站在原地,已经置身于汹涌的波涛之上。他们甚至懒得潜流水下,明目张胆地挑衅。几位九算喜欢将“失败品”挂在嘴边,时间久了,把俏如来也染上同样的坏毛病。他们笃定上官鸿信会被这个词所挫伤,从里到外,他会被巨大的挫折感粉碎。他们善于用见不得人的秘密制造出无法愈合的伤口,伤口撕得不大,便衬不出他们的聪明。

上官鸿信也很希望自己能有所反应,很可惜是他难有反应。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在他面前,就算说上一百遍他也不会动摇。

除非是霓裳。

除非是霓裳从火海里归来,她揪住上官鸿信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那他自然俯首称臣。如果霓裳要他杀死默苍离,他即刻便去握墨狂的柄。

一对一的置换,这就是羽国和平的代价。上官鸿信必须虔诚又怨忿,他献出不可割舍的某人,舍去生命的一部分。那场火是祭典,吞没掉珍贵的祭品,才可让上官鸿信获得余生无尽的荒芜,让他年少时可笑的愿望成真。

这让他在见到神蛊温皇时觉得不快,尤其是千雪孤鸣也在的场合。这位苗疆的亲王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活着,千雪孤鸣有一种超凡的能力,他能调整自己的心,将自己留在所有阴谋阳谋未展开之前。他的存在牵系着过去和未来,却独独没有现在。

千雪孤鸣在神蛊温皇的诊室里打游戏,单纯在玩,界面停留在这一关很久。人物在他操纵下来回打转,同boss面对面硬来。上官鸿信看出几处boss攻击的盲点,站在那里便可轻松过关,想来千雪孤鸣不会没有发现。但千雪孤鸣还是执意要从正面突破,好像他不该看到这些设计的疏漏。他的人物血量锐减,剩下最后一点百分比,纯靠武力扛过最后的冲击。

不断重复劫后余生的旅途。

上官鸿信同他不熟悉,但本着邦交还是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在上官鸿信还当权时,在几个会议中与千雪孤鸣打过照面,算来那段时间似乎正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导致会议照片上他的脸色不好。凰后推波助澜,指着照片构思狼朝宫禁录,说是虚构一个时间对上,有实例的佐证会更可信。

神蛊温皇来的时候带着笑意,显然是对千雪孤鸣,他在看到上官鸿信时眯细了眼。他可从没对默苍离下手,挑拨过他们的关系。上官鸿信审视以对,神蛊温皇有种天然的自我中心。大概他很难意识到,神蛊温皇和千雪孤鸣能不能做朋友,不是还珠楼的主人能说了算的。

“养得怎么样,”神蛊温皇先发制人,“羽毛发亮吗?”

发亮,当然发亮。默苍离的身体状况是最近几年来的最好状况。上官鸿信给他换药时加倍细心,生怕他活得不够久。人死了就一了百了,要他对着一块墓碑发泄恨意,怎么想都无趣至极。

“他很好。”

千雪孤鸣打了个哈欠,神蛊温皇把车钥匙扔给他。千雪孤鸣将钥匙圈套在食指上,一边摇着一边冲上官鸿信摇摇手,先一步去启动汽车。

“有事?”

“不打算留你喝茶,”神蛊温皇脱了白大褂,穿上件宽松的外套,“你不是受我欢迎的客人。”

“看来这段日子并没有让你增加些自知之明。”他嘲讽道。

上官鸿信哼一声,不打算回答。

“伤养好了,之后呢?”神蛊温皇将杯里残水泼到窗外花台,里面密密麻麻生长薄荷,几乎不留空隙,“像当年一样优柔寡断?”

“若说你没在霓裳公主墓前发过誓,我不信。”

由不得他不信。上官鸿信早已不发誓。心里如此想,上官鸿信仍是面不改色:“什么誓?”

是将策天凤挫骨扬灰的誓言,还是要跟他永远在一起的誓言?

一个人能发两个相矛盾的誓言吗?

神蛊温皇不再理他,从抽屉里拿出几盒药扔给他,随后走向门口,送客的意向很明显。上官鸿信从善如流地走出去,神蛊温皇即刻掏出钥匙锁门。锁芯转动的一霎他似是被提醒了什么,忽然发起提问。

“那是戒指吗?”

也亏神蛊温皇能忍耐那么久,他的出其不意确实让上官鸿信握住满把尖刺,痛感钻心。神蛊温皇潇洒洒扬长而去,让上官鸿信一个人在原地慢慢溃烂。

戒指,带着那枚戒指点江山的手指,悬在颈项上的两枚戒碰撞;断云石,飞扬的灰白色石屑,接过戒的手转身便放下。从一点抛出,从半空降落,然后砸进血泊,被火焰锻出坚硬的核心,鲜血渗进断裂的纹路,风干后一层污秽的血痂。

烂吧,凭什么石头不能烂。他发下誓言的海枯石烂。

他敲门,默苍离开门。

有那么一秒钟,他希望门里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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