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我在梦中惊醒。
眼泪已经打湿了整个枕头,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睡前挂在床头边的小灯被灭了,我知道陈确大概是进来过了。
晚上还对我凶巴巴的人,半夜又随便进我房间。
我伸手打开小夜灯,暖黄的光晕笼罩这一隅天地。
忽然我敏锐地听到像是滚轮在木板上滑的声音,房门被轻开启后又阖上,我几乎是直接掀开了被子下了床。
我对这种声响特别敏感,让我想起了大概从三四年前开始,陈确开始频繁离开家,离开我很久很久的那些日子。
他就如现在这样,站在黑夜中,连灯都舍不得给自己亮一盏。
“你要去哪里?”
我光着脚匆匆从楼上跑下来,见到一只手扶在门柄上,穿戴整齐推着行李箱的陈确,我的怒气几乎要遏制不住。
陈确像是和这样让我担惊受怕的夜晚融为了一体,全身上下都是黑色。他似乎很惊讶我这时候醒来,还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公司有事,我要回去一趟。”
他的语气很生硬,我认定他是在找借口。
“你又要一声不吭地走?”我现在的脑袋无比清醒,呼吸急促,“然后呢?又给我一大堆钱,打发姜显给我,偶尔还得你主动给我打电话,我才能听到你的声音。你再给我一些没用的口头关心,重要的是我几个月难以见到你一次面。”
“你知道我这次等你回来等了多久吗?整整一百三十九天,你自夏天走了之后,我再也没亲眼见过你。你回来待了几天?三天?三天都还不到吧。”
陈确听我喘气声越重,他松开了行李箱的手柄,朝我走过来,试图安抚我的情绪:“小暄,深呼吸……”
“滚开!”
我一把推开他,我又想起了今天晚上陈确对我说的那些话。
忽然地,我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心情。
谈恋爱可以留住他吗?
“陈确,你不是说要我跟你谈恋爱吗?”我看着他,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的颤抖,我讨厌这种我把控不住的所有感觉,包括现在,“我不介意啊,我答应你。”
我扑上去抱住了陈确,像在滔天骇浪中找到了能救命的浮木。
缠紧他、绕住他,就算下沉,也要一齐共坠落。
“嗯……陈复暄?”
陈确不设防地被我撞到了背后的墙上,我察觉到他在挣扎,便抬起头,眼眶蓄满了泪珠。
“哥哥,你不要走。”
我像只求欢的小狗在我哥的怀里乱拱乱窜,我想他摸摸我头,想他把我抱进怀里,想他告诉我,他答应陪着我不走了。
“陈复暄,你没睡醒?”
然而陈确把我的头从他的肩窝里推出来,感觉我就像是什么不值钱的垃圾,连带着把我环着他腰的手臂也扯了下来。
他的面色很是严肃,见我落泪更是不动如山:“这句话以后不准随便乱说。”
“什么话?要我跟你谈恋爱吗?”我感到有一丝好笑,那种期冀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这不是哥哥先说的吗?不是哥哥想要的吗?”
我逼着他,不断靠近,明明是陈确先提起的,他怎么能轻飘飘地带过再来教训我呢?
“是不是我给你抱,给你亲,你就不走了?”
“陈复暄!”
陈确抬手给了我一个巴掌。
不是很重,我看得出来他没下死手,但我还是被他打愣了。
小学的时候我因为和别人打架,把别人门牙都扳掉了,我死都不认错,最后陈确顶不住压力只能抢在别的家长面前给了我一巴掌。
和我打架的那个人,他爸妈是在夜市开小饭店的,我哥在他们后厨打零工,日结。那时候我哥有时候回家总会打包一点香喷喷的饭菜回家,有时候是碎掉的红烧鲫鱼肉,有时候是几只断了头的却被炒得很香的油爆小虾。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小孩冲到我桌前开始大肆嘲笑我是个乞丐的孩子。
我把手中的笔一摔,问他:“你说谁是乞丐?”
他指着我嘲笑:“陈确是你哥哥吧?他每天都在后厨偷剩菜剩饭,别以为我们家不知道,真是会贪便宜的穷鬼!你哥捡垃圾,你就是乞丐的孩子。”
我被他说我哥的那些话气到红眼,直接往他脸上招呼。而我哥是和他爸妈一起来的学校,我看见了我哥低声下气的样子,但他不忘把我搂在自己身后。
这些菜实际上我哥是得了那对夫妻老板的默许才带回家给我的,那个小孩不知道,有一天看见了,就记在了心里。
那对夫妻尴尬,但我把他们家小孩牙都揍掉了,他们自然也很生气,对陈确说话也毫不客气。
最后我的倔强是以我哥的一个巴掌和照价赔钱结束的,回去之后,陈确一边给我涂药,一边说事情到最后,他要是不亲自揍我狠一些,那家人估计也不会这么作罢了事。
我赌气不理他,因为我是为了维护陈确才和那个人打起来的。
陈确把我抱在怀里拍着背,他跟我一遍又一遍地道着歉,而我在他第二十一个“对不起”中哭着解释我不愿认错的原因。
我说,我哥才不是捡垃圾的,他爸妈才是捡垃圾的。
他附和着我,对对,不是捡垃圾的。
我又说,我哥才不是穷鬼,他才是穷鬼,他们全家都是穷鬼。
我哥这时候笑了,用鼻子拱我的脸,说,这个他们骂的对,我现在确实是穷鬼。
我抬手就要打他,我哥就把我的手捉住,说以后不会再当穷鬼了。
他说,小暄,再等等哥。
33
我站在原地,脸上陈确打过的地方依旧火辣辣的。看着陈确不为所动地打开灯,整理好风衣上的领子和我弄出来的褶皱,将手重新搭在行李箱手柄上。
“如果你今天走了,我会讨厌你一辈子。”
我自以为是地说出了杀伤力最大的话,而陈确只是面无表情地说:“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的意思就是一定要走。
“我说,你今天出去了,我一定会恨你的。”
我憋着眼泪,学着他一贯冷漠的姿态,殊不知我从一开始说出的话就出卖了我的不成熟和天真。
我永远做不到像陈确那样狠心。
陈确走了。
我的大吼大叫,失控呐喊,又或者是威逼利诱,通通没有留住他。
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慢慢地把自己缩了起来。
玄关处亮着小灯,可距离太远,它照不到我所待的暗处。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锁孔处有一丝轻微的声响。
我以为是陈确回头了,喜极而泣地站起来朝大门跑去,主动为他开了门。
而外面,是拿着钥匙一脸懵的姜显。
他也许是被我现在的模样吓着了。头发也许乱糟糟的,脸上的泪痕交纵,眼睛肿得跟核桃一般大。
姜显不敢进来,试探性地说了句:“陈总……说你情绪状态不好,要我这几天多陪陪你。”
我了无生趣地撒开了握着门柄的手。
陈确怎么会不知道我为什么情绪状态不好?
他怎么会不知道我最想谁多陪陪我?
但他就是不让我如愿。
他好坏。
我捂着脸蹲了下去,在姜显的手足无措中哭得天翻地覆。
晕过去前,我想,我再也不要和陈确说一句话了。
他既然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了。
如果爱我的话,怎么舍得我这么难过却视而不见呢。
34
说来也好笑,哭着哭着也能把自己哭晕过去。我醒来的第一感想是,自己怎么没在陈确面前哭晕过去,反倒晕给了姜显看。
姜显被吓个半死,先把严非找来,又给陈确去了电话,最后我不得不“奉命”在家休息一天,即使我说过了我没事。
“弟弟,这么爱学习也要顾一下自己身体啊。”严非似笑非笑的,“这才多久没见。”
此时陈确不在,更没人管我,我立刻回嘴:“搞得我多想见你似的。”
严非给我看完之后就准备走了,甚至还拍了拍姜显得肩,不痛不痒地说了句:“下次只是哭抽过去的这种,就不用叫我了哈。在他没晕过去前让他用力深呼吸缓缓,平复一下心情。”
他关上房门之前还瞄了我一眼:“年轻人,情绪起伏不要那么大。”
我直接拿起枕头丢了过去,但准头不够,砸在了门框上。
吵死了。
35
工作日的最后一天,我被敕令在家躺了一天。
窗外已经出了明媚的太阳,我还躲在阴暗的房间里,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出神地想着昨天的荒唐事。
太多太多了,陈确亲了我,而我用自己挽留陈确。
就像是下意识做出的举动,根本没有想清后果一样。
但更让我在意的是陈确的那个吻。
我听到门口有人礼貌性地叩了两声门。
我以为是姜显,等了半天不见人进来,我不得不开口:“进来。”
我刚想说一句姜显“这么畏畏缩缩地干什么”,就看到门外站着的萧承畅。
他单肩背着包,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纹的校服,像是一放学就跑来我家了。
但说实话我现在不想见到他。
如果不是昨天他突然在走廊上对我发疯,我哥昨天也不会看见,回来就也不会和我吵架了。
“你来干什么?”
我没事找事地拿起床头的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丝毫不待见杵在原地的人。
“反了。”
萧承畅满不在乎地走了进来,我的余光看到他走到了我的床边,我警觉地悄悄往一侧挪了挪。
“我说你书拿反了。”萧承畅伸手把我的书摆正。
其实我根本就没想看书,只是不想和他说话而已,但萧承畅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未经我允许就自作主张地坐在了我的床边,把书包拉开,抽出几张作业和卷子。
“给你带东西的。”萧承畅把东西叠在一起,放在了床头柜上,“老胡说你生病了,我还以为你是不想看到我了。”
“我确实不想看到你。”我直白地打断他,又故意呛人,“你又不读书,还管别人写不写作业呢?”
“我是不读,但你应该不想这么废下去吧。”萧承畅抬眸看了我一眼,“陈复暄,我了解你的。”
了解个锤子,我在心里骂道。
“东西送到了,你可以走了吧。”
我不动声色地赶客,然而萧承畅确实对我的房间感到很新奇,趁我不注意,拿起了我摆在在床头的唯一一只海獭玩偶。
“你喜欢这个?”
萧承畅掂了掂手中的毛茸茸,我伸手要去夺,他高举着手闪开了。
“还我!”我没拿到,有几分恼意。
这只海獭是小时候陈确送我的,因为我喜欢。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要我们写一篇动物园游记,我从来没去过,硬写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敢和那时候劳心劳累的陈确提。最后是陈确发现了我的不安,他问清楚后就带我去了动物园。
那时正好园内有海獭表演,横幅海报挂了满园子,见我好奇,陈确就买了票带我去看。
记忆中的小海獭很可爱,饲养员给他什么,他就往自己身前的一个小口袋里塞,塞得鼓囊囊的仍不知餍足。
一瞬间我就想到了我和我哥。
我有个小怪癖,总是喜欢收集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有些是坏玩具上的某个零件,有些是印着卡通图案的香纸。但到最后藏起来清点时,我才发现这些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陈确给的。
好的烂的,只要是有关于陈确的,经过他手的,我都会十分珍爱地保存着。
我看着小海獭捧着脸,听到前面有个小孩用一种极为烂漫天真的口吻问,为什么小海獭为什么要把东西放到小口袋里。
而坐在那孩子身边的父母说,小海獭是因为喜欢,才把东西藏进口袋里的,不让别人碰。
我听完,转过头对身边的陈确说:“哥哥,如果我也是一只小海獭的话,我也想把你装进口袋。”
如果我是一只海獭,我哥就是我口袋里唯一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