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梦楼最冷僻之处,此时此刻,却最为热闹。
等小五循着记忆找到长阁,长阁前已经聚集了二十位与她年龄相仿的nv孩,想来这些nv孩也是被归梦楼买进来的,可小五在这里待了也有一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们。
nv孩们也是头一次见到小五,纷纷转过脸,议论起来。
“喂,你们认识她吗?为什么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就是昨天乌柳姑娘亲自带回来的那个。”
“原来就是她啊,看来咱们这批人里又要多一个‘特别’的人了。”
小五本想过去打个招呼,但钻进耳中的议论止住了她的脚步,那群nv孩隐隐的敌意让她转而挪到角落里,静静站着,不发一言。
很快,长阁的门开了,小五跟在最后,小心往里走。
长阁共有六层,每个楼层的老师都不同,六名老师各有所长,分别负责教授琴、棋、书、画、歌、舞这六项技艺,至于学什么、学多久,则由来这里的nv孩自己决定。
初到长阁,小五决定每层都去看看,她先进歌室待了一会儿,然后又在其他几个地方转了一圈后,最后才来到顶层的琴房。
因为大家怕累不愿意爬高,偌大的琴房竟空无一人。
不过,这里并不冷清,各类乐器陈列得井井有条、不蒙一尘,可见时时有人在此弹音奏曲。
进入琴房后,小五脚步不自觉变轻,因为地上立着的、架上摆着的、墙上的挂着,都是她从未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乐器。
这种陌生既让人胆怯,也让人生出探索之心,小五带着好奇的目光,慢慢地往里走。
路过一张矮桌时,小五停了下来,桌上摆放着一把系有七根弦的乌黑长木,古朴而深沉,莫名x1引住了她。
盯了半晌,强烈的好奇终于战胜谨慎的心,小五凑近过去,伸出手,想要在上面0一0。
然而,就在她手指快要触碰到琴弦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谁允许你乱动了?”
小五嗖地收回手,下意识便开始解释:“对不起,我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的东西不能动”
转过身,便见一位青年男子出现在琴房门口,归梦楼只收姑娘,不用问,他一定就是外头聘来负责教授琴艺的老师。
小五想再说几句好好表示歉意,却在看清楚男子模样之后,将话都抛到了脑后。
白衣玉箫、清俊出尘,这不就是昨天夜里她在池边偶遇的那个人吗?
只愣了一秒,小五立即反应过来。
怪不得她能在不准男客入内的后院见到这个人,如果他是老师,一切就说得通了。
今日是长阁开放授课的日子,他作为老师提前一天过来准备,所以见到她才会不慌不忙。
而她竟然把他当成了偷溜进来的客人,还威胁着要把他赶走。
小五尴尬得脸直发烫。
“是你啊,昨天那个傻丫头。”青年男子也认出了小五,面上稍微和缓了些,“算了,念你这次是初犯,我就不计较了。”
然后问:“叫什么名字?可是来学琴的?”
小五忙点头:“我叫小五,敢问先生怎么称呼?”
男子从门口进来,一步步向她走近,纯白的衣角轻轻飘起,从墙边放着的一排乐器上扫过。
只听他悠然的声音从唇间传来:“玉山,玉石的玉、山水的山,大家都称呼我为玉山先生,当然,直呼名字也可以,我并不介意。”
小五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犹豫半晌,张口时还是在后面加了先生二字:“玉山先生,请多指教。”
小五拘束地鞠了一躬。
玉山来到小五面前,虚扶了她一把,然后说:“琴之道,在jg不在多,在深不在广,你看看,对哪种乐器最感兴趣。”
不久以前,小五就将琴房中的各se乐器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她早在心里做好了决定,因而玉山一问,立即答道:“这个。”
目光毫不犹豫打在手边桌上的七弦长木上。
玉山注意到她目光所向,指着桌案确认:“你想学古琴。”
古琴,原来它叫古琴。
小五默默念了一遍。
莫名的,两个字在舌尖久散不开,牢牢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小五声音不大,但格外认真:“我想学古琴。”
“你以前学过古琴吗?”玉山问。
“没有。”小五一下局促起来,“先生,以前没学过,现在就不能学吗?”
玉山听了这话,一阵无言,摇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我只是想知道该从哪里教起,只要有人愿意学,我这个做老师的自然肯教。既然你没有学过,我就从头教起好了。”
说完,示意小五到桌前坐下。
短短两次的见面,小五已经被玉山说了两次傻,饶是她自认不是什么聪明人,可被人说成傻子,心情还是忍不住变差。
而且,这位玉山先生似乎不像她所想的那样,并非那样出尘如仙、温润如玉的人物。
小五一边移到古琴前,一边悄悄撇了下嘴。
“左手按弦、右手拨弦,你先试一试。”小五坐好后,玉山开始上课。
小五听话地把手放到琴上。
她正要以指拨琴,忽然琴身一颤,随之荡开的琴弦,在她收回手前,极快地在她指腹上留下了一记划痕。
不知什么时候,玉山将挂在腰间的玉箫拿了下来,往桌上狠狠一杵,小五一抬头,就看见他面se严肃,正以锐利的眼神盯着她那双抚琴的手。
玉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的两只手是在弦上,别像弦下的琴木那样僵y,还有,你的右手别离琴头太近,那样弹出来的声音又g又难听。”
小五:“”
小五边调整姿势和位置,边默默叹了口气。
三个时辰后,课程结束。
小五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往下走,时不时抬起酸疼的手臂活动几下。
经过拐角时,眼前忽地掠过一道浅粉se的影子,那是个和小五一样身材纤细的nv孩,但她似乎更为有力,脚下又快又轻盈,带着裙摆飘动不止,沿台阶旋然而下,好像蝴蝶在飞舞。
“楚楚,下回可别再迟到了,不然我就去跟你姐姐告状!”
“知道了知道了。”叫楚楚的nv孩应是应下了,不过从那渐渐变轻的声音不难看出,她并没有往心里去。
“真是的!”另一个说话的声音有些埋怨,但更多的是宠溺。
小五探头看了一眼,留意到声音的主人来自五楼舞室,应该是之前见过、负责教舞的舞姬云袖。
小五没出声,默默记下后接着往下走。
待离开长阁回到青门阁,时间已来到傍晚,小五刚坐下没一会儿就又被叫起来,招呼着去乌柳屋里吃饭。
然而,屋里却不见乌柳。
叫完人去端菜的小梅这时正好回来,小五便问:“小梅姐姐,乌柳姐姐是还没回来吗?”
“应该快了,你要是饿就先吃好了。”
“没关系,我和你一起等。”小五笑着回完,拿了张凳子在饭桌乖巧坐好,朝然后看向门口,嘟囔了一句,“该不会迷路了吧?去买个药需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吗?”
小梅端菜的手一顿:“姑娘和你说,她今天出去是为了买药?”
“对,说是治喉咙的药。”小五说完,瞥去一眼。
只见小梅放下餐盘后,手在衣服上0了又0,脸上的表情莫名浮出几分古怪。
不过之后她没再多问,转而和小五聊起了别的事情。
本以为这样便算揭过去了,不想乌柳的归来让这个已经沉下去的话题又浮了出来。
“饭菜都齐了?看来我回来得有点晚了。”乌柳的声音先她的人一步抵达。
出去了一趟回来,乌柳的心情显然舒畅许多,进门后一直到桌边坐下,脸上都带着笑意,不像吹了一路萧瑟秋风,倒像是从充满暖意的春光里走来的似的。
相b之下,小梅的脸se就不太好看了。
小梅的眼神紧紧盯着乌柳,好一段时间后,开了口:“姑娘,你见到陈老爷了吗?丢在他那儿的簪子取回来了吗?”
正在埋头吃饭的小五听到后一愣。
这下他明白方才小梅古怪反应的原因了。
今天出门的缘由,乌柳给她和小梅的解释,似乎截然不同。
“见到了,但簪子被他府上的下人收拾掉了,没能找回来。不过陈老爷一向大方,又给了我一支新的。”乌柳说着,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根镶着绿松石的鎏金盘簪。
“b之前那支好看很多。”小梅的眼神在金簪上停留一瞬后,又回到乌柳身上,试图透过她的脸看穿她的心思,“除了这个,你还有带别的回来吗?”
小五依然低着头,但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她转动眼珠,用余光去看,正好捕捉到乌柳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回来的时候本来还想带点润喉的糖药回来,但很不巧,药铺的伙计告诉说已经卖完了,让我明天有空再去。唉,我的喉咙又要难受一个晚上了。”乌柳如是说道。
听了乌柳的解释,小梅立马接说:“既然姑娘觉得难受,那明天换我去好了,就这么决定了。”
乌柳抿了抿唇,还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没出声,拿起筷子不断夹菜往嘴里塞,仿佛这样才能把刚才没能说出的话压下去。
乌柳今天独自出门,她到底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但小五的直觉告诉她,乌柳没有说实话。
更让人意外的是,小梅也是一样的想法,想不到脾气火爆、大大咧咧的她,竟还有敏锐细心的一面。
小五隐隐感觉到,对于乌柳的隐瞒,小梅心里怀着一gu夹杂着防备的担忧。
晚餐前的这番对话让气氛有些尴尬,三人围坐在桌前,各自闷头吃饭,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在屋里回荡。
为了不让沉默继续蔓延,小五主动开口,挑挑拣拣地讲起今天初次在长阁上课的经历,谈及琴艺时,她的语气里不禁多出几分情绪。
“古琴倒是挺有意思,但我好像不是学这个的料,先生教指法的时候几次快要发脾气,下课后还反复叮嘱我最好买把琴回去多练,不然恐怕以后跟不上进度。”小五说着说着,头慢慢低下,开始微微扬起的唇角也因失落耷拉下来。
乌柳和小梅听了,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齐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已经学完指法了?”
“玉山先生还准你下次去他那儿上课?”
她二人同时发问,问的问题又那么莫名,小五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点了下头,小五反问:“就是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只见小梅将手中筷子拍在桌上,嘴皮激动地翻动不停:“哪哪儿都不对!那位玉山先生可是出了名的挑剔,之前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想跟着他学琴,他都看不上,不是就嫌人没天分,就是嘲人不努力,稍不如他意就会被他痛斥一顿。”
小五回忆起自己刚到琴房时里面空空荡荡的场景。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她今天学了半日古琴,也没见到除她以外来上课的学生。
听了小梅所说,再回想起课堂上的经历,小五不禁有些担心,担心如果继续跟着玉山学琴,哪天她的脑袋会像今天的琴案一样,在他的玉箫下挨上那么一下。
小五的眼神在小梅和乌柳之间左右来回:“那,那我还要不要去听玉山先生讲课啊?”
小梅双眼瞪大,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当然要去了,玉山先生肯教你,说明他看得上你,你有天分啊。”
小五咬住筷头,嗫喏道:“可他听起来很难相处的样子,我跟着他真的能学好琴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起劲时,一直未出声的乌柳忽然cha口。
乌柳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先问小五:“其他暂且不论,歌舞这两项你今日试听过没有?老师又怎么说?”
“一个说我音se透亮、天生条件不错,可惜练多了容易坏,”小五回忆着,脸上多出几分赧然,“另一个说我身子太y、起步太晚,要想练好恐怕下一番苦功。”
乌柳坐在旁边,悠悠提起手边的茶壶,等小五说完话,她正好给自己沏好了一盏茶。
热气伴着茶香氤氲而上,模糊了乌柳的容颜,连她眼底那一抹犹疑也一并掩盖住了。
不过一瞬,乌柳就又动了起来,只见她轻轻吹去水雾,含着盏边细细品了一口茶:“既如此,你还是专心跟着玉山先生学琴吧。”
小五微微一愣:“姐姐你也这样认为吗?”
“你不知道,这位玉山先生可大有来头,人家可是从教坊司出来的。”乌柳放下茶盏,将其推到一边,然后给小五解释起来。
卖身求存为妓,妓又有多种,如归梦楼这样的民间青楼,里面的姑娘称作民妓,至于地位最高、待遇最好的,当属官妓。
教坊司便是训养官妓的地方。
官妓多为获罪的官宦之后,资质上就高出一等,又因侍奉皇室吏员,受过专人调教,与一般的风尘nv子大有不同。
玉山再往前的来历虽不甚明了,但可以肯定是,他曾经在教坊司待过。据传,三年前他得贵人相助,得以消除贱籍,之后来到淮州,重c旧业,当起了乐师。
人们对玉山的评价贬褒不一,有人说他清风霁月,也有人说他高傲轻狂,但他在音乐上的造诣,从无人质疑过。
“所以,你若能跟着玉山先生学习琴艺,即便将来达不到他那样的水准和境界,只要能够得到一二分真传,也足够你用了。”乌柳目光定定,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语重心长。
乌柳说得这样多,小五哪里还会不明白,学琴这条路虽然难走,但倘若能走到头,便能看到光亮。
人生在世,不该遇到一些困难挫折就止步不前,更不该只顾当下,不着眼未来。
至此,扰乱心绪的杂念全部消散,小五眼睛冒出坚定的光:
“我听姐姐的话,只要玉山先生还愿意教我,我就好好在他手底下学。”
听她这样说,乌柳露出满意的笑容,解下系在腰间的荷包,递给小五。
荷包用料轻薄,入手却沉甸甸的。
小五隐隐猜到荷包里面装的是什么,但目中仍有些许茫然。
看向乌柳,却见她转过头来,露出半边素淡的脸,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既然要好好学,那就先去买把琴回来,这个月我花得有些多,里面剩的银子要是不够,你就先用我的名义赊着,到时候我再去补就是。”
小五在荷包底的手微微颤抖。
从她有印象起,父母的疼ai就没有落到过自己身上,有好东西都先紧着她前后的姐妹兄弟,轮到她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她早就收起了期盼,一直以来都只听话,不开口。
久而久之,她习惯了这种日子,以至于有一天有人为她付出时,她无所适从。
酸意涌上鼻尖,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小五低下头,本想默默等这阵难受过去,可身t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她走上前,拉住乌柳的双手,哽咽道:“谢谢你,姐姐。”
相识仅有两日,小五自然清楚,乌柳这么做并非出于对她的疼ai,大约也不含真心,但乌柳给了她不曾t会过的关怀和照顾,光是这点好意,就足够让她怀有十分的感动和感激。
x口有什么在澎湃着,小五担心再下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立马转身跑了,留另外两人在屋里。
乌柳低着头,怔怔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
其实,在被握住的那刻,她下意识是想ch0u回自己的手,但现在想想,就像刚才那样放着不动,似乎也不错。
手上余温让她的手停在原处,一寸也没挪动。
良久,乌柳才收回目光,转身望向窗外。
正在收拾碗碟的小梅注意到了,问:“姑娘,你在看什么呢?”
乌柳轻声回答:“看夕yan。”
闻言,小梅跟着探头向外看去,不过没一会儿就将头缩了回来。
“有那么好看吗,看那么久?我看着和以往也没多大区别。”小梅两眼疑惑。
不就是一个红灯笼似的大圆球,日复一日地往山后面躺。
小梅心思简单,乌柳想的却b她多得多。
乌柳望着天边那轮的残yan,微微出神:“大约是因为心情不同了吧。‘夕yan无限好,只是近h昏’,以前临窗眺望,想到的只有句话,心中总不免郁郁。”
“那现在呢?”
“现在”乌柳停顿了下,嘴角浮出淡淡笑意,“现在觉得夕yan沉落也没什么不好,后头来的夜se虽然深沉,但叫人心里宁静。”
霞光透过窗口照进来,淋在乌柳头顶,一路顺着浓密的秀发散开,将她的面庞笼罩其中。
乌柳静静坐着,在橙红se光辉的映衬下,看起来格外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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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间,小五在小梅的陪同下从归梦楼后巷步出。
冬天近了,g燥的风染上丝丝寒意,门一开就扑到了小五脸上。
小五却丝毫不觉得冷,很久没能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呼x1着新鲜空气,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
小梅另有事要办,于是先把小五送到琴行前,让她自己进去买琴。
两人分开,约定好一炷香之后,在琴行门口会合。
与周围的商铺相b,琴行的生意略显冷清,来往的客人只有零星几位,不过他们的穿着打扮似乎b一般人要讲究一些。
小五低下头,来到柜台前,细声向琴行老板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你要买琴?”老板注意到小五空荡荡的身后,有些奇怪,“怎么,你家大人没有一起来吗?”
“他们他们等会儿就来,让我先自己看看。”小五转开头,不yu多言。
“这样啊。”老板点了点头,并未在此事上过多深究,“正巧,我昨日刚进了一张新琴,只是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喜不喜欢,你在这里稍等,我这就去拿过来让你瞧瞧。”
琴行老板转身,身影隐入柜台深处,等他再出现时,手里多抱了一张古琴。
墨黑铺满了琴身,但墨黑之中还有飘着丝丝缕缕的yan红,在透亮的漆下,仿佛一抹被压下的迷人秾丽。
小五虽然未曾言语,但眼睛落到这张古琴上后就没有移开。
旁边的老板问:“要不要试试?”
小五眼睛一亮:“可以吗?”
老板微笑着把古琴轻轻放到台面上:“当然可以了,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它究竟适不适合你。”
小五将手放了上去,试着拨了拨琴弦,“叮”的一声,好像水滴沉入湖泊,又danyan开圈圈涟漪。
小五莫名心中一动,原本打算浅试即止的手迟迟没有收回,跟随感觉,弹奏起来。
虽还没正式开始学曲,但她曾听玉山用洞箫吹过一段,初遇那夜里含着哀伤的曲调不知不觉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小五目光凝在琴上,边回忆边移动手指,由于不熟练,弹出来的琴音总是断断续续,但她投入的专注给琴音添上了一种别有不同的x1引力。
待小五拿开手,再抬起头时,发现琴行老板眼里多出了之前没有的亮光。
“小姑娘,你学古琴多久了?”他问。
“我才学没多久,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琴行老板竖起大拇指:“不不不,你才学琴,能弹成这样算非常有天赋了,等再过段时间,这首《长相思》肯定能弹得更好。”
原来这首曲子叫长相思。
小五默默在心中记下曲名。
“谢谢您。”羞涩一笑后,小五指着古琴问,“对了,我想问问,这张古琴您打算怎么卖啊?”
老板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两。”
二十两银子?!琴行老板给古琴的报价b她这个人的身价还要高出一倍。
小五没立即回复,背过身,拿出藏在怀里的荷包,用手掂了掂分量。
虽说古琴的价格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但乌柳给的银两应该足够支付这笔开销,而且乌柳也亲口说过,无所谓她花多少,哪怕要以她的名义赊账也可以。
即便如此,小五还是无法心安理得地付钱。
她想买下琴,也想尽可能多省点钱,不让荷包完全空瘪地跟她回去。
小五问:“老板,能不能再商量一下?我家里并不富裕,二十两这个价格怕是负担不起。”
“那就给你便宜五两,十五两。”想了想,老板改口道,“做这把古琴的斫琴师可是个中好手,更别说琴身和琴弦的用料了,就是我也是排了好久才等到。”
小五有些心动,但也没忘问:“这琴既然这么好,您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呢?”
老板张着口,没能立刻说出话,但他很快就换上了遗憾的表情:“我何尝想自己留着,可我这个人虽然做着琴行的生意,在古琴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如果为了私心将琴留下,反倒辜负了这把琴,还不如将它交出去,或许能落到有缘人手里。”
小五清楚琴行老板这番话只是托词,但她也实在不想错过这张古琴,内心纠结过后,报出她所能接受的最高价位。
“再便宜五两吧,十两怎么样?”
小五睁着一双又灵又亮的眼睛,让人招架不住,没过多久老板就心软下来,咬牙点了点头:“行,十两就十两。”
小五笑弯了眼,数了十两银子交给老板后,就急急伸出手,要把古琴抱到怀里,可她太过瘦弱,才抬起琴头就已经非常吃力。
琴行老板见状,好心提议:“你一个小姑娘怕是拿不动吧?你可以先走,等会儿我找人帮忙把琴送过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您!”
“谢什么,应该的。”老板问,“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得知道地方才能把琴送到啊。”
“我住在归梦楼,您把琴送到归梦楼就行。”
小五沉浸在购得古琴的喜悦中,全然没在意旁的事,听到问题就答了,话一出口,见到琴行老板愣怔的脸,还有周围客人或诧异或打量的眼神,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一阵平静后,一名妇人露出厌恶的神se,冷冷道:“好nv不为娼,小小年纪就这么不知羞耻,真不知道是脸皮厚还是不要脸。”
渐渐地,其他客人也随之议论起来,有人嫌弃地别过头,也有人捂着嘴偷偷发笑。
来自周围人的鄙夷和恶意像是一盆水,兜头泼下来,让小五刹那间浑身充斥着冷意,她仿佛被冻住了,在原地一动不动,话也不说。
深深低着头,跟个罪人似的。
琴行老板看她这模样实在可怜,忍不住开口:“有话可以好好说啊,为什么非要出口伤人呢?”
老板本意是想劝解,不曾想那妇人听后态度更加恶劣。
她几步走到柜台前,对着老板嘲讽道:“做生意做到妓nv头上去了,怎么,你也想哪天上门当她的客人啊。”然后手指指向小五,破口大骂,“就你这种千人睡万人躺的贱货还弹琴?也不怕把琴弄脏了!”
没人敢再多说什么,小五更是越发感到羞愤,整张脸涨得通红,袖子下的手搅在一起,恨不得能搅出麻花来。
忽然,一片雪白的衣角越过门槛,衣角的主人一进来,锐利的眼神直直s向那名妇人。
“这位夫人,你怕是犯糊涂了。”
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小五下意识抬起头。
果然,她的感觉没错,说话的男人的确是她认识的人——乐师玉山。
小五一时愣住了,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玉山。
那妇人也是一愣,待她回过神来,脸se瞬间沉了下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面对质问,玉山神se不变,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只见他直视那妇人的眼睛,发问:“夫人方才所说,是不是认为出身青楼的nv子都肮脏低贱?”
妇人双手环抱x前,眼神中充满轻蔑和鄙夷:“我难道说错了?这种只要男人给点小钱就可以脱掉衣服陪睡的nv人,就是肮脏低贱!”
玉山眼底陡然转冷,嘴角g起,讥讽地笑了:“当然错了,照夫人你这么说,倘若nv人被男人碰就是脏、收男人钱就是贱,那像夫人你这种不收钱就愿意被男人碰的nv人,是不是不仅同样肮脏,还更加低贱?”
妇人愣愣听完,半晌没有说话,等她反应过来,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你说的都是什么歪理,我看你就是故意来找茬的!”妇人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指向玉山。
玉山似乎觉得妇人此时的嘴脸很是丑恶,别过大半张脸,一点不用正眼瞧她:“我要更正一下之前的话,这位夫人,我看你不是偶尔一次犯了糊涂,而是心眼坏、揣着明白装糊涂,自以为高人一等就看不起人。你也不想想,要是这些nv子背后有人撑腰,她们又怎么会沦落青楼今日受你欺凌?在谁哪里受了气就找谁撒气,别拿无辜的人泄愤。”
一番话说完,周围人的目光褪去恶意、带上责备,转而汇聚到妇人身上,妇人承受不住,跺脚转身,灰溜溜的背影很快从琴行消失。
不多时,琴行恢复原样,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小五这才敢抬起头。
正当她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向玉山道谢时,玉山先朝她走了过来。
玉山问:“决定以后要用心学,所以来这里买一张属于自己的古琴?”
小五点点头。
玉山又问:“让我看看,你选了一张什么样的琴。”
小五乖乖领着玉山来到放琴的柜台前。
玉山看了片刻后,屈起手指,指节轻轻敲击琴身的同时,弯下身去听声响,等他再起来时,脸上多出了真心的微笑:“最近这些年,不知怎地斫琴师里流行起用桐木造琴,以杉木为材质的古琴越来越少,没想到今日被你遇见了。b起桐木琴,杉木琴的音质更为刚劲醇厚,也更能承载琴曲的淡雅和高远。”
小五沉默地笑了笑。
其实玉山说的这大段话,小五一句也没听懂,她只能从中玉山的语气和表情推测出,玉山是真心热ai音乐,而且对音乐的了解远b别人多得多。
之前在琴房学琴时,小五没少挨玉山训斥,后来又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对玉山不好的评价,难免先入为主,认为玉山是个尖刻又难相处的老师。
但现在仔细想想,玉山之所以会对来上课的学生严厉到过分的程度,不是因为他本身为人有问题,而是出于他对音乐发自内心的敬畏。
独自沉思间,小五抛下了对玉山的偏见。
这下,小五终于能鼓起勇气向玉山道谢,只见她深深鞠了一躬:“先生,刚才多谢您替我解围,要不是您,今天我就”
还没等小五说完,玉山就摆手打断了她,只见他正se道:“刚才我不是为了替你解围才开口的,只是看不惯那人的行径而已,你与其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话,不如多想想,以后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该如何应对,不是每次都会有人出来帮你说话的。”
没料到自己的感谢换来的竟是这样一番惊呼训责的冷淡话语,小五既委屈又难过,好不容易伸出去的脖子又缩了回去,站在原地怯怯的样子得令人觉得可怜。
玉山端详了她好一会儿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五。”
“嗯?”
小五一抬头,就对上了玉山的眼睛,玉山正认认真真盯着她:“人生在世,总会有许多身不由己,但对不住的人,只有自己就够了。”
顿了顿,又道,“这是从前有个人说的话,我觉得很有用,现在送给你。”
人生在世,总会有许多身不由己,但对不住的人,只有自己就够了。
是啊,若非身不由己,她也不会靠卖身讨生活,她只是做了唯一能做的选择,即便是错的,可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别人的声音又算得了什么。
反复琢磨中,小五心中飘起一丝微妙的感觉,仿佛有束光照进了她的心里,虽不足以驱散其中的迷雾,却也让她对前方的道路该如何走,有了更明确的方向。
小五认真回视:“先生送给我的话,我记住了。”
玉山:“既然记住了,就别在我跟前傻站着了,赶紧回去吧。”
说完,看向琴行门口。
顺着玉山的视线望去,小五才发现小梅已经回来,正在琴行前等她。
于是她连忙和玉山道别,朝门外的小梅跑去,两人同之前约好的一样,一起过来一起离开。
小五脚步不停,头却不受控制地往回转,目光穿过门口,直直落在一道背影上。
玉山仍在琴行里没有离开,一身轻薄白衣,端直立着,如同天上皎洁的明月,不太温暖,却确有足够照亮黑夜的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