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同眉梢一扬:“那没办法了,算你倒霉。有时候我们得接受既定的命运,然后从容地面对它。”
聂郁苦笑:“同同,如果我既定的命运是跟你死在一起,我会很尴尬的。”
“哦,看不上我,跟我一起死都嫌弃。”
他摇头:“我只是太清楚他们编故事的套路了。”
什么兜兜转转还是跟你死同一穴,上穷碧落下黄泉人生自是有情痴什么的……虽然到这个时候,还发觉是件求也求不来的美事。
“爸爸妈妈会知道这个消息吗?”宁昭同问,看起来真心实意有点顾虑,“苏阿姨恨我我会很难过的。”
聂郁叹了口气:“同同,临死之前我们一般不提爸妈……”
“不好意思啊,我爸妈有当没有,不熟悉这个规矩,”宁昭同笑,听见下面越来越大的动静,“看来没多少时间了,最后两句吧。交换个秘密怎么样,剩下的我们下去再聊?”
秘密。
聂郁沉默。
“嗯?那我先说?嗯……那我说一个大秘密吧,”她想了想,“我女儿最开始的名字叫宁郁,她父亲给他取的,后来因为怕世人避讳麻烦才改了个生僻字。当时我想着,她性子要是能跟你一样,那也挺好的。结果她后来长了个一米八五,气上来了连她哥哥都揍,好几次差点没把我气死。”
聂郁没听明白,只是看着她眼里烧灼出的颜色,诧异那竟然是温柔的。
她的女儿,名郁。
“到你了。”她还催他。
聂郁看了她片刻,突然笑了一下,低声道:“我的秘密是……”
他用左手从怀里摸出军牌,看着有些勉强,而后示意她伸手。合金的牌子落下,金属珠串链条窸窸窣窣地在她掌心团作一堆,那么轻的声音,却竟然清晰地响在耳边。
他说:“如果我能回到19年,我会用尽一切办法,阻止你去美国。”
那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
如果她没有离开,如果他能多给她打几个电话,如果他能知道她的善意隐瞒,如果他没有因为巴泽尔而对她那么蛮横……如果,如果。
楼下的钢门终于被冲破了,聂郁开了第一枪,眼里有滚烫的泪光。
宁昭同静静看了他片刻,将链条拴在腕上,垂下眼睛,沉默地点燃了引线。
一点火光,枪声震耳欲聋。
无数躯体迎上他的枪口,在面前倒下,聂郁几乎有些恍惚。
他的枪,他的生命,他的……同同。
他毕生挚爱的一切,都将在这里画上句点。
他放下枪。
引线将要没入雷管,一个纤瘦的身影突然冲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肩膀。
下一秒,耳边惊雷炸起,冲击波几乎在瞬间就击晕了他。
天地同寂。
那最后一眼,是她柔软的面颊与秾丽的眉眼。
还如年轻时一样漂亮。
那么轻易就能拨动他的心弦。
陈承平没有流泪,虽然他觉得自己是应该流几滴的。
就在刚刚,他的爱人,他最看中的下属,被两公斤c4爆炸的烈焰吞没殆尽。五层的祭塔轰然倒塌,他们离得太近,估计瞬间就被炸成碎片了。
他该难过的,没有人会诟病他。
可他只是收回了目光,拨出了傅东君的电话,再命令全体人员立即撤退。
不知道旗帜被烧祭台倒塌对于当地信众来说是个什么概念,但他们撤离的途中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迟源和江成雨顺便还把深井边上等候火刑处决的lf人质救了下来,屁股后面跟着一长串哭哭啼啼的无武装人员。
傅东君看起来状态很差,姜疏横一把把他搂进怀里,窝到车最后面的座位上。武柯和雷众都没有说话,陈承平钻进领头那辆装甲车的副驾驶,打开全部频道:“先回去。”
频道里一片寂静,甚至没有人回答是,只是沉默地跟着他掉了头,驶向回头路。
傅东君的手表突然响了一下,提示九点钟到了。
那是矿上普通逻辑班下课的时间,他常常会踩点带着流浪猫去找宁昭同,约上她去厨房聊聊天,虽然她总是被课下问问题的缠上好久——
没有机会了。
他把头埋到姜疏横肩上,眼泪几乎在瞬间就浸湿了半个肩头。
一点不到,车队进了矿上大门。
人质被暂时安置在仓库里,一人发了一个枕头一张草席一条被子,除了两个白人嚎了两声,没有人表示异议。
二十分钟后,所有事情都被安置好了,可看着灯火通明的会议室,少有人能有睡意。十来个人坐在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偶尔说两句,大多数时候却是沉默与发呆。
许久。
一人突然道:“我真没想到聂哥会突然出现在那儿。”
旁边人搭话:“应该是觉得那地方视野好,聂哥也收不到我们的消息。”
“……其实说起来,还挺巧的。”
“谁知道宁姐就在附近呢。”
有人忍不住了,小声道:“可是真的没必要吧,炸了就跑不行吗?”
“一下子炸了肯定没有站上面放火引人注目,当时主要就是要让人都走开……”
“但聂哥——”死得是不是有点委屈。
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冷笑,众人看过去,是江成雨。
“你们真够有意思的,”江成雨站起身来,“别人拿命救我们,你们嫌人家死得不够体面。”
一句话出,众人都有些讪讪的,目送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对视几眼,都沉默起来。
江成雨刚推开门,傅东君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传到耳朵里。
“五个小时前,她拼着命救了我们二十多个人,”傅东君定定地盯着摄像头,一字一句,“现在,你们要开除她的国籍,抹去她的存在,还准备拿走她所有的荣誉。”
屏幕那边的人张大了嘴,一时无言。
他似乎笑了一下,却有一声哽咽没有压住:“你说,我们在国土之外拼命,为的是守卫祖国的财富,保护我们的同胞——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唯一想保护的,我的亲人,我的妹妹,却要被你们牺牲在无光之处,像个笑话一样?”
全场死寂。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常人难以想象的绝处逢生,可没有任何人感到如释重负,或是死里逃生的欣喜若狂。
江成雨几乎觉得窒息。
那个纤瘦漂亮的女人,脆弱得像废墟里开出的一朵牡丹,一阵风都能折了她细细的脖子。可这样惨淡的生命,却拼死登上了特瑟内最高的祭塔,点燃了门克里奥斯的旗帜,烧得一片天地如地狱般浓郁炽烈,为他们照亮了一条生路。
而后一朵蘑菇云升上天空。
两公斤的c4炸塌了高塔,碎裂的血肉从天上落到地上——为了他们。
屏幕上的男人吸了一口气:“这位同志,我理解你的伤心和难过,但还是希望你能顾全大局。你们在矿上驻守,可以说只是在保护国家财产,到目前为止白宫没有就此事对我们发难,我们也都做好预案了。但你们在特瑟内开火了,一旦他们能确认你们的身份,中国就会被指控参与厄立特里亚的内战。你知道,不干涉内政是我国的底线,这会是非常严重的外交事故。你们救下来的俘虏里有两个意大利人,我们可以通过他们将本次行动隐瞒下来,说你们是雇佣兵、或者什么其他安保团队,都可以。但宁顾问肯定留下了很多影像,我们说不清楚……”
傅东君冷笑一声:“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人都死了,就说是个人行为不行?为什么要抹掉她所有痕迹?现代社会,你们确定能抹得掉吗?”
男人一噎,而后看向陈承平:“陈参谋长……”
陈承平沉声:“我不赞同组织的决定。我们还有至少一个战友一起牺牲了。”
“我知道,我知道,为国捐躯,该有的荣誉和抚恤我们都会落实的,只是肯定不能报道,您肯定能理解。最主要还是宁顾问,她烧了人家的旗帜,还把祭塔炸了,说实话,这是伤害宗教感情的事。这种罪名就算真是个人行为,也很难不上升到集体,而且一旦确认她的身份,肯定有人会联想到在矿上驻守的你们……”男人一脸难色,“参谋长,您是老兵了,我们答应会给宁顾问的父母合理的补偿,我”
“那是我老婆!”陈承平一声暴喝。
他按捺住伤感,却没有按捺住愤怒。
她为了见他,接受一个不明不白的任务,来到非洲最贫瘠的地方。而当她为了救他和他的兄弟毅然点燃了祭祀的火炬后,换来的竟然是社会身份的彻底死亡,以及一份交给她最痛恨的父母的、丰厚却毫无意义的抚恤。
她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要受到这种对待?
屏幕里的男人似乎被镇住了,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目光都落在陈承平身上,感受到他沉默里的暴怒与悲伤。
许久,吴璘突然慌慌忙忙地叫道:“那个,陈队长,有电话,北京来的。”
男人如蒙大赦:“您先接!您先接!”
吴璘把卫星信号接到屏幕上,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剪得略微短了些的头发,鬓角带一点零星的苍白,但面容并不显老。没有蓄须,五官称得上秀致,身材清瘦挺拔,眼神清明有力。
众人屏息,都有些茫然。
怎么会是——沉平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