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坐在副驾的秉书——颜秉书是比谢长玉更陌生的人,颜承学连他穿着冬装的样子都没见过,可他也是爷爷的孙子。

严格意义上来说,颜秉书是爷爷唯一的孙子,颜承学清楚地听到他说:“难怪中午十一点那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难受,喘不上来气,原来是爷爷出事了。”

颜承学听过很多亲人出事、自己明明还不知道却心情不好的故事,那或许叫心灵感应,由亲情的纽带相连。他和爷爷之间没有,中午十一点,他在上课,虽然开了个小差在想金丝蜜枣要买几个,但心情总归很平静,离悲伤很遥远。

因为他是爷爷捡来的孩子。

被亲生父母遗弃时,颜承学才一岁不到,小小的他被包在棉花结了块的蓝被子中,一张攥在他手心的纸上只写了他的生日,是深秋的某一天,比颜松奎捡到他的那天还要再冷些。

襁褓中的他对这个世界的反应很冷漠,因为他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世界于他而言是一出灰色调的默剧。

是颜松奎带着他一点点认识这个世界。做语训、配助听器、上下学和观星,颜松奎都陪着他。像一对真正的爷孙——可惜,就只是像。直到十岁,颜承学才知道自己是被爷爷收养的孤儿,而爷爷有他自己的孩子。

颜承学上的一直是普通学校,小学时期,戴着助听器的他天生就是一个好欺负的对象。同学们孤立他,冲他揪耳朵做鬼脸,笑话他是聋子,嘲笑他说话的声音、脸上的雀斑、乱翘的自然卷和过于白皙的皮肤,觉得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反正——事实就是这样。

颜承学从来不和爷爷说学校里的事情,怕爷爷知道了会自责,那些言语上的欺凌他就当作是无聊的老鼠在吱吱叫,吵得不行,觉得讨厌还来不及,根本顾不上伤心。他也不会期待着和老鼠玩,老鼠身上都脏兮兮的。

可欺凌不会因为他的自我安慰而平息,它只会变本加厉。

有那么一段时间,班级那个格外针对颜承学的六人小团体,玩起了一个新游戏:赌颜承学听写的正确率。就是戴着助听器,颜承学也听不清老师说的所有话,一旦老师的声音太低或者没多重复几遍,又恰好背对着他,那颜承学就只能随便蒙一个。

他们的赌注是小卖部卖的零食或卡片,虽然不贵,但日积月累下来,对小学生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某天,不知道是哪个花光零花钱的坏家伙,提出要让颜承学出这份钱。没人反对这个绝妙的提议,那颜承学就得赞同,可颜承学不愿意。他和爷爷相依为命,零花钱是爷爷给的,爷爷赚钱很辛苦——应该很辛苦吧,他都那么老了,还要每天戴副老花镜绕着木头削削凿凿的。

颜承学懒得和老鼠们说话,继续写他的作业。他那冷淡的态度为围堵在他桌边的人的愤怒推波助澜——颜承学居然敢拒绝他们。他们骂他,他给他们钱,一来一去,刚好抵消,天经地义。

颜承学违背了天经地义的事,就要受到他们的惩罚。于是,千百句嘲笑辱骂的话,在一团狂乱的火中,烧成了一只挥出的拳头。

颜承学天天帮爷爷收拾木料,平时没事还喜欢爬爬树,或者往后山山顶上那个离天空比较近的小公园跑,力气并不小,出于自卫的本能,他冲着来拳的方向给出一记肘击。

事情立刻乱了套,拳头雨一样砸到颜承学身上,颜承学不甘示弱,一拳拳胡乱地打回去。

挨了那么多下打,颜承学倒没觉得有多疼,他不在意这个。

他在意的是周围的声音,劝架的、喝彩的、找老师的,混杂在一起,闹哄哄的,虽然分辨不出谁的声音,也不知道这声音离他有多远,但听得见对颜承学来说就很安心。

他那诡异的安心中,突兀地插入一段不和谐的杂音:“你一个爸爸妈妈不要的孤儿,还敢打我!”

对小学生来说,被爸爸妈妈抛弃是一件天大的罪行,世界上怎么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一定是因为孩子太不听话了。所以提出这项指控的李杨一开始说得还挺畏缩,可他很快就被颜承学打了一拳,鼻血下流,面子受辱,他勃然大怒,边往人群外挤边拦着颜承学的拳头,同时把自己从喝醉的爸爸那儿“听说”的话大声喊了出来:

“颜承学他就是颜木匠捡来的!我爸说的!呃啊我的鼻子——我爸说颜承学一开始被丢在村口路中央,大清早的什么也看不见,他亲生父母这样做,不就为了能来辆车碾死他嘛!可颜木匠好心,早起散步时发现了他,就收养了他。给我张纸巾、快——收养了他,给他一个聋子照顾得那么好,他就这样不听话!不好好学习还打人!你一个聋子有什么资格打我们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