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头发的触感干硬,唐凛收回手掌心朝天,上面粘着大小不一的血痂。
看见哥哥手上的血色,唐年害怕地拽他的衣服,“哥哥,我,会乖。可以不、让我去学校…吗…”
……
……
“患者颅骨有些骨折,引起颅内淤血。你看这里,淤血压迫到神经了。但不用担心,并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只是可能记忆会有些紊乱。”医生用笔指着一张脑部ct图,“配合药物治疗,情况会好一点,也许一两个月后会自行消散。”
“记忆紊乱这个问题我们也没有办法处理,大脑是很难说的东西。也许他会忘了一些事情,也可能会多出一些不存在的记忆。总之你们家属能做的就是陪伴,然后让人保持好心情,对治疗有益。”
他扯出单子一边写一边问,“你弟弟有什么别的病例吗?有些药不能和着吃。”
唐凛安抚了一下不安的弟弟,有些迟疑地说:“他最近有在吃一些精神类的药物,会有影响吗?”他拿出手机点开药方,随后递给医生,“这些……”医生扫了一眼,说了声知道了。
“那我弟弟说话怎么这样了,也是因为淤血吗?”唐凛接着问。
医生耐心回答:“我一开始也觉得奇怪,明明并没有压迫到言语区。但从你给的药方来看,也许是心理作用。”
“哭没用,叫没用。也许潜意识认为不再需要声音了吧,因为没用。”
等两人快要离开,早已见惯人间事的医生还是叫住唐凛,欲言又止,“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的,无论谁都不能糟蹋,明白吗?家里要是反抗不了,尽量找法律援助……”
唐凛没有辩驳医生话里的错误之处,他点点头接受医生的善意,“我会的。”
唐年脑袋上包着纱布,迷迷糊糊地被带回了家。唐凛把他放在沙发上自己去放水洗澡,结果转头就看见唐年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已经脱光了衣服。
唐凛闭了闭眼,走过去将人抱进浴缸。
唐年不说话,安静地像一个娃娃。
洗好澡擦完药,他被塞进被窝里。侧身躺在床上,脑袋上隐隐疼痛。但他只是闭着眼,也不喊疼。
头顶的灯熄灭,唐年被哥哥抱在怀里,脑海中的碎片一个一个跳出来,闪着灰暗的光。
如果能遗忘就好了,这些难以启齿的记忆。
“年年。”
哥哥突然叫他。
他微微抬头,和哥哥的视线对上。
“明天,去学校吧。”他听见哥哥说。
“……”唐年的手指蜷起,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好。”
“我会告诉你要去哪里,不要怕……”
哥哥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他闭上了眼。
一定是自己不听话了,所以才会被惩罚吧,唐年心想。
第二天一大早,唐年就被哥哥起床的动静唤醒了。
他闭着眼不动弹。直到哥哥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关上门,他的睫毛才抖动着掀开。窗外传来清脆的鸟叫声,他就这么被吸引了注意。
麻雀跳动、展翅,黑漆漆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他……
唐年看见麻雀眼里流出了血,躯体也鳖了下去,像被砸烂的气球。他的视线仿佛被刺了一下,惊慌地收回视线。再抬眼,树枝上空无一物。
“弟弟,快出来吃早餐啦。”阿姨在门口轻声呼唤。
她上了年纪,面对没多大的、和他孙子差不多大的兄弟俩总是不自觉多点亲近,喜欢“哥哥弟弟”称呼他们,觉得这样一家人更亲昵一些。
她对唐年总有着一股无名的爱怜。这位小少爷就像是倒映在水中的虚月,手指只是轻轻一拨,就碎了。
他看着窗外发呆,她不敢太大声,唯恐吓到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
唐年起身时晃了晃,一只脚踩在鞋上,一只脚踏在毛绒地毯上,他微微抬手控制住自己的身体,随后穿上鞋亦步亦跟着阿姨往楼下走。
“哥哥说弟弟今天要出门去,哥哥已经在那边等你了。”阿姨提醒道。
唐年嚼面包的动作停住。半晌,他点点头。
“弟弟用说话来回答姨,好不好?”阿姨小心翼翼地说。
其实这是唐凛的意思,他觉得阿姨年纪较大,人又和蔼宽厚,能让弟弟卸下防备,对病情的恢复也有好的效果。
果然,唐年见阿姨眼里满是忐忑的期盼,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嗯……”
声音小小的。
感觉自己不太礼貌,他又哑着嗓子补充:“我知道了……”
“好,好。”阿姨笑了,“司机会在外边等弟弟了,慢点吃没关系。”
再怎么不愿,唐年还是坐上了前往学校的车。他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还要带自己去那里,他不是休学了吗……?他无意识抚弄左腕,指尖发痒。
离校门口还有几百米时唐年就看见了他的班主任,班主任站在那儿焦急地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事不关己,低头下车,没想到班主任看见他就像看到了什么救星,一下子扑过来拉着他的手臂陪笑:“唐年同学,你终于来啦?你啊你,怎么休学这么大的事儿也没出面呢?不过没关系,你哥哥都给你安排好啦。”
唐年对这个班主任没有好感,皱眉想把手抽出来,但班主任死死拽住他往学校里走,生怕他跑了,“你哥哥说要把你带过去,走吧唐同学。”
“你个死孩子,怎么不说你的亲哥哥是唐少爷呢?”
唐年一听就知道了,哦,原来是因为哥哥的名头太大了,所以班主任的态度才会大转变。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是唐凛同父异母的私生子弟弟。”他直视老师的眼睛,“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班主任不敢看他,嘴上疯狂掩饰,“老师哪里知道呢?不都是同学们瞎传的嘛,也没给你带来什么影响是吗?”
“别受点委屈就和哥哥告状,唐同学那么大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老师也不是每个同学都能照顾到的嘛。”
闻言,唐年只感觉到悲哀。如果只是小事,那他是什么呢?
恶人闭上眼,自以为那些肮脏事不存在。但唐年知道,那些事会成为他身上、心里的伤疤,恶人能痛快的遗忘,提起这些事也会笑着说“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只有他和那些被欺凌的人强制地留下记忆,泪水和血液不过是取悦他们的、微不足道的乐趣。
他挣脱班主任的手跑走,随便哪里都好,他不想留下来自揭伤疤。
哥哥…你在哪…唐年在心里卑微的祈求,能不能不要把他丢回这里,他想回家。
浑浑噩噩往前走,他没有留意自己走到了哪里。等他回过神来,他才看清前面是什么地方。
远远的站在这里,他都仿佛能听见巷子里传出的求饶声和哭喊声。黑暗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唐年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可是双手却克制不住地颤抖,腿脚发软,竟是动不了了。
“砰!”
“你不是很得意吗?”
“哐啷——”
不要!不要再让他想起来了!
唐年死死捂住耳朵,抗拒着。
但那似乎不是那些记忆。
“你不是喜欢欺负人么?怎么扛不住呢?”
巷子里隐隐传出来的声音熟悉极了,唐年怔怔地放下手,不确定道:“哥哥…?”
他克服内心的恐惧,软着腿抬脚。他的内心叫嚣着逃离,可他的大脑却控制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越是靠近,巷子里肉体碰撞的声音就越明显。
唐年慢慢地走到巷子外边,里面的情景一览无余。
地面上躺着几个人,脸上都挂着血。还有一个穿着西装的人背对着他,正揪着另一个人已经站不起来的人,一拳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唐年看见那人的血被拳头带动,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那人不停地求饶,哀嚎声和打击声交替。
熟悉的画面令唐年呼吸急促,瞳孔缓缓扩散。他仿佛看见自己被打倒在地,但那些人却没有放过他,雨点般的拳头还是落在他的身上。
“呜……”他没有控制住自己,声带剧颤扯出一道呜咽。
巷子里的人停了下来,唐年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唇。
听见声响,穿着西装的男人丢掉手中半死不活的人转身,还带着凶戾的眼神就这么对上了唐年的视线。
那人俊美的脸上有几道血痕,他想从口袋掏出什么,抬手却看见自己手上粘着血。
“啧。”他甩甩手,将血甩掉一些,这才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把自己脸上的血迹擦掉。
“过来。”唐年听见他在叫自己。
他死死捂着唇,没有发现自己因为鼻子也被捂住,就快把自己憋死了。他的视线移到地面上的人,隔着伤合血,他依旧轻而易举地认出了那人是谁——那分明是一直高高在上的陈宇。
此刻的陈宇再也没有那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血从鼻子和嘴里涌出来,流了一地。
唐年呆板地将视线移回那人脸上,他把自己抱起来,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他的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对唐年露出笑来,“不是让你乖乖等哥哥吗?乱跑什么?”
“啧…怎么抖得这么厉害?真胆小。”
唐年就像应激了的猫咪,瞳孔扩散,身体也不停地颤抖。
他被哥哥抱回车上,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他不知道自己的胸膛早已瘪了下去,肺部叫嚣着需要氧气。
唐凛凑过去帮他擦泪,这才察觉到面前的人没有在呼吸,他没料到弟弟的胆子会这么小,再这么下午唐年就得窒息了。
他捏开唐年紧咬的牙关,吸了一口气吻了上去,将口中的空气渡进唐年口中。重复了三次,第三次唐凛见弟弟还没有反应,狠下心咬他的舌尖。
血腥味弥漫。
唐年吃痛,猛地吸了口气,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息,“唔—哈啊——”
他剧烈地呼吸,脑袋嗡嗡作响,舌尖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他看着哥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哥哥捏住他的下巴,再次吻了上来。
这次的吻带着安抚的意味,舌头逡巡口腔的每一个角落,温柔地舔舐唐年流血的舌尖。唐年能感受到舌头的湿润和柔软,它划过敏感的上颚,带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唇舌的纠缠带来一种美妙的体验。
他无意识追寻这样的感官刺激,接吻产生的肾上腺素让他感到快乐和无与伦比的轻松。那是和自我伤害很像的滋味,只是一个带着疼,一个他不会疼。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一旦尝过不痛苦的自我满足,他们就会抓住这样的感官刺激不放手。
刚受到惊吓的唐年急需这样的快乐。
他主动探出舌尖,带着点怯意,试探着学着触碰哥哥的舌头。
唐凛察觉到弟弟的回应,勾着那截小舌将它带到自己的地盘,吮吸舔弄的动作时轻时重。
濡湿的水声在车子里回响,坐在驾驶位的司机悄悄升起挡板。
兄弟俩怎么啃起来了…司机眼观鼻鼻观心。
他只是一个司机,不该问的别问……他默念三次。
后座的两人结束了这莫名的吻。
唐年的唇变得鲜红,唇角还带着溢出的唾液。
哥哥揉揉他的脑袋,叫他乖乖在车上等着,随后拿着什么东西开门下去了。
唐年缓慢地躺倒在后座,抬手遮住眼睛。
班主任没能找到唐年,只得先回办公室等那位大少爷。
他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人,惴惴不安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竟是坐也坐不安稳,站也站不住。
他当然知道唐年那家伙是私生子,但他哪里知道唐凛对这个私生子那么好!之前看唐年总是被欺负也不吭声的懦弱样,他还以为这是唐家人默许的现状。
唐家那位老的已经退之幕后了,现在可不全凭那位大的作主吗。本以为小的那个不受宠,哪能想到有这一出!
“叩叩——”
敲门声如同催命的信号,班主任急哈哈打开门一看,可不是唐家那位那大少爷。他点头哈腰将人请进来,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没想到大少爷直接让他哑口无言。
“我今天来是追究陈宇同学和其他霸凌者——”唐凛冷冷地盯着班主任,“以及您这位助纣为虐的老师,对我弟弟进行恐吓殴打、甚至杀人未遂的责任。”
他将手中的东西扔到桌面上,班主任急忙扑过去看。一打开就是唐年的伤情鉴定,以及一张唐年手写的,他们的“罪行书”,还有一个u盘,不用想,那里面装的一定是监控录像。
“不用想着毁掉这些,我们当然有备份。”唐凛哼笑。身后,律师和他的助理走了进来,朝他点头示意。
“按照最严重的情节来。”离开前,唐凛吩咐道。
律师点头,拿起文书走向班主任。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所用金钱堆出来学校也不例外。听见唐凛要来找监控,校长马上就调出所有有效时长内的监控任他取证。
校长在一旁赔着笑,还想着能不能有商量的余地。
“嘘,”唐凛食指竖起,放至唇前,“你只需要看,就可以了。”
他将监控调至昨天下午,大大小小的屏幕无声地放映。
一开始没有什么异常,过了一会儿,唐凛看见弟弟出现在校门口。
他穿着宽大的校服,低着头往里走。他仿佛很熟悉要去的地方,路也没看就目的明确地向前。
等唐年停下来,目的地赫然是那条巷子!
陈宇和一群人从巷子里走出来,将唐年团团围住。监控没有声音,唐凛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只看见陈宇笑了笑,随后一拳砸在唐年的腹部。
唐年的个子不算高,在这一群人中间就快被淹没。他被围起来拳打脚踢,唐凛只能隐隐辨认出躺在地上的小小身影。
那些人打爽了,拖着唐年上了隔壁的教学楼。
他们去到二楼的杂物间,那里没有监控,他们不知道唐年在那里面经历了什么。
再次看见唐年,他扒在窗台上似乎要往外跳。可是他被拽着头发拖了回去,后腰抵着窗台,上半身完全悬空。唐年不停地抓挠捶打,脸上满是惊恐和眼泪。
被陈宇失手推下去的那一秒,唐凛看见他的口型——他在喊哥哥……
好在唐年身体的条件反射让他抱住了自己的头部,蜷起身体护住脑袋和腹部。楼下的灌木替他挡了一下,减少了一些冲击。
可他的头还是重重地砸到地面上,他根本没起来,直接昏了过去。
画面中陈宇一行人从楼上急匆匆地跑下来,在看见地面上的血迹后,脸上才有了惊慌。但他们却没有叫救护车,而是将他拖进灌木丛里藏了起来,随后匆匆离开。
唐年昏迷了半个小时。他醒来时头的血已经不流了,地面上刺目的血迹狠狠扎进唐凛的眼底。
唐年看起来有些迷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上的伤,脸上浮现了然的神情。他娴熟地走到水龙头边,将血迹一点一点洗干净。
将自己收拾干净后,他一瘸一拐离开学校。
唐凛狠狠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猩红隐隐可见,“没什么好说的,好自为之。”
他已经拷贝过监控,可他一定要亲眼看看那帮畜生对弟弟做的事。
唐年在这里呆了两年多,他难以想象这两年多,唐年都在遭受这样的霸凌。
回到办公室,他拿出一个透明袋,里面放着一部手机,上面的屏幕有点裂了。
“陈宇的手机,里面有他威胁唐年的证据。”
律师心照不宣,没有询问手机的来历,他将手机收好,“老板,放心。”
唐凛点头,“交给你们了。”
离开办公室,他的胸口仿佛压着沉重的石头。他有些呼吸不上来,昔日的母校成了吃人的怪兽,可他却不知道……
他不知道……
想到陈宇手机里的照片,唐凛握紧拳头狠狠砸在墙上。
“咯吱——”指关节传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唐凛没有理会破裂的关节,他慢慢走出教学楼,面前有一个水龙头。
他伸出左手,顺时针拧了几圈,水龙头流出清澈的水流。
将指关节上的血迹全部洗干净,他拧紧开关,头也不回地离开学校。
唐年扭过头看着窗外,耳尖微红。
两人默契地没提起那个吻。一个觉得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觉得理所应当。
司机在沉默里将车开到唐凛的公司,等两人都下车了,才火烧屁股似地匆匆逃走。
唐凛边走边说:“哥哥还有事情要处理,年年在办公室里自己玩一会好不好?”唐年点点头,乖顺地跟着人上楼。
“那些人会承担恶果,结果也许很快就能出来。最近会有人来问你一些问题,但不用担心,哥哥会陪着你,只管回答就好了。”
唐年其实没怎么听清哥哥的话,他的脑袋晕乎乎的,有些耳鸣。他只听到什么“恶果”“有人来”“回答”之类的词语,胡乱点头应了下来。
这是唐年第一次来哥哥的公司,面对员工们打量的视线,他局促地缩缩肩背。下一秒,一件西装外套将他裹了起来。
外套给了唐年极大的安全感,他几乎是瞬间冷静下来,用那双鹿眼追随哥哥往前几步的背影。磕磕绊绊追上哥哥,他低下头不再和他人对视。
唐凛的办公室单调又干净,看起来没有什么生活痕迹,似乎真的就是用来办公的地方。唐年和哥哥告别,拘谨地坐在沙发上。
办公室隔音很好,安静得要命。唐年起初还能眼巴巴地望着门口,没一会儿,被外套裹住的人儿身形歪了歪,缓慢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头上还有伤,他睡得不太舒坦,只能委委屈屈地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姿势看起来很憋屈。
虽然陌生的环境让他很不安,但外套上清冷的香气很好地安抚了他。唐年微微皱眉,最后他把半张脸埋进外套里,眉间的褶皱才舒展开。
梦里他回到了小巷,巷子里隐隐有一个人影。梦里的他对自己要遭受的事情毫不意外,主动走到人影面前,低着头等待拳头的落下。
可是等了好久,疼痛还是没有袭来。唐年这才有些醒悟,可能这是梦。
他抬头,面前的人很高,他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身影将自己完全笼罩。沉默在他们之间回旋,他没有说话,面前的黑影也直立着。
巷子里的灯缓缓流转,给黑影镀上了不同的颜色。周围很安静,安静到有一些诡异。可唐年只是抬头看着那人,圆圆的眼睛闪着微弱的光。
黑影慢慢动了,在灯光变幻下如同暗处涌动的泥沼,看起来有一些怪异。泥沼包裹了他,从正中间破开两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它亲昵地抚摸唐年的眼角、鼻尖、嘴唇,留下湿润润,带着腥味的水痕。
它抬手,唐年看见它指尖上红色的血液。
可他不害怕,他知道那是谁。
对了,他知道那是谁。
黑影吻住他,冰冷黏滑的条状物撬开他的齿关,缠着他的舌头不放。熟悉的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带来极致的欢愉。唐年不知道自己的口腔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被那东西轻轻地触碰都会敏感地颤抖。
“我…我不想要…”他流出快乐的眼泪,喉咙挤出尖叫。
“你…想要。”黑影说。
“你想要、我。”泥沼尽数褪去,黑影露出本来的面目。
那分明是哥哥的脸。
那双带着戾气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唐年,如同未开化的野兽。
他喃喃低语:“你想要,你要我。”
“你想要我留下来、”
“想让我一直爱你、”
“你想要我只爱你一人。”
巷子里隐隐传来歌声,他的话在空中回响,无论如何都能钻进唐年的耳朵。
唐年想要大喊出声,舌头却被指尖揪住碾玩,他无声地流着泪,浑身软在“哥哥”怀中。
“哥哥”露出微笑,锋利的犬齿如同尖刀:“你,逃不掉,的。”
在犬齿刺破唐年脖颈的那一秒,他浑身哆嗦着从梦中惊醒。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哥哥还没回来。他坐起身,随后僵住。
察觉到自己下体的异样,唐年无措地瞪大了眼睛。
半晌,他缓慢地捂住自己的脸,无声地崩溃。
唐凛拉开门走进来,一眼就看见沙发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唐年。
“怎么不四处走走看?会无聊吗?”他问。
唐年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的背影。他看着哥哥在办公椅上坐下,不耐烦地扯开领带,然后朝他招手,“过来。”
身下的反应已经消了,他夹着腿不敢看人,直到哥哥再三催促、就要亲自过来他才起身挪过去。
虽然他内心乱糟糟的,但等他走到哥哥面前,还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搂住哥哥的脖颈,一屁股坐他腿上。
哥哥只是叫他过来,但没有说要抱他…意识到自己太过理所当然,唐年僵了僵,下意识挪动双腿想起来。
只是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打断了,哥哥按住他的腰不让他动,“跑什么?老实坐在这,我看看你的脑袋。”
唐年被卡着腋窝提起来换了一面,后背靠上哥哥的胸膛。脑袋上的纱布一圈圈滑落,等纱布完全拆掉,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异样,有些凉凉的。
确实应该凉凉的。
唐凛要是知道弟弟在想什么,一定会告诉他:你的感觉没有错。
因为伤在后脑勺上,医生检查的时候不得已给他剃掉了一些头发,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后面秃了一小块。本来医生还想再剃多一点,对家属上药来说也比较方便。但唐凛知道弟弟有多自卑,他害怕要是唐年发现自己后脑勺秃了,会不会直接躲进衣柜里再也不出来了。
于是他只好让医生少剃一点,麻烦就麻烦吧,左不过是他来帮弟弟换药,他也不觉得哪里麻烦。唐年脑袋上的伤口不是很大,有些地方已经结了血痂,有些还露着粉红的肉。
只是那圆圆的后脑勺因为淤血肿了一个大包,看起来紫到发黑,视觉上有些可怖,才显得很严重。
哥哥的呼吸喷在上面,唐年觉得有些痒痒。他知道不能去挠,但他还是没忍住伸手往后探。
果不其然,手被哥哥抓住,计划夭折。
“别乱碰,等会碰到伤口又疼,手一堆细菌,自己平时别乱动。”唐凛义正严辞地说道,压下心底淡淡的心虚。
“对不起…”唐年毫无察觉,微微摇头想要缓解痒意,“哥哥,脑袋、痒……”
“哥哥给你吹吹就行了。不能挠它,等会伤口裂开了,你自己也不许碰。”
唐年完全没注意哥哥再三强调自己不能碰脑袋,傻乎乎地放下手不动了。
轻柔的风带着些暖意,伤口包了一天终于透了气。发痒的伤口没那么难受了,唐年垂着脑袋,任由哥哥从抽屉里拿出药,然后一点一点涂抹至他的头上。
唐凛的手很稳,动作很轻,唐年没有一点儿不适的感觉。原来紧绷着的神经在这难得温馨的气氛下悄悄放松了,困意又涌了上来,他小声打了个哈欠。
“困了?”唐凛将新的纱布一圈一圈绕回去,“困了就睡会,一会儿再叫你起来吃饭,好不好?”
“唔。”唐年发出轻软的鼻音。
他又被卡着腋窝转了回去,脸正好靠在哥哥的颈窝。只是这样的姿势难以避免地让两人贴在了一起,胸膛靠着胸膛,下身紧密相连。
唐年本能地觉得这样不好。对于兄弟来说,这种姿势似乎过于亲密了。可哥哥说这样睡不会着凉,也不会压到脑袋,将他逃跑的小心思压了回去。
不久前才做了那样的梦,唐年不敢、也不愿意去深想。他只能闭上眼让自己快点睡着,小蜗牛选择躲回自己的壳里逃避。
怀里的人闷在颈窝里有些呼吸不畅,发出断断续续的、细小的鼻音。
唐凛弯了弯唇角,拿出文件看了起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摩擦的声音,相拥的两人互相汲取对方的暖意。
但这样安宁的时光只持续了片刻。在唐年入睡后的十分钟后,他突然手脚抽搐,哭着从梦中醒来。
唐凛仍下笔,又是帮他揉手又是帮他揉腿,身体的应急反应才慢慢褪去。只是唐年的情绪仍然激烈,哭个不停。
“年年,没事了,没事了,”唐凛抱住他轻拍他的后背,“乖宝,嘘、嘘、没事的,你可以冷静下来对不对?”
“哥,哥哥…”唐年环住哥哥的脖颈,确认那里的脉搏仍然跳动,才猛地松懈下来。
等他的情绪慢慢平复,唐凛低声问:“年年梦到了什么?可以和哥哥说说吗?梦都是假的,说出来它,就会从你的脑袋里逃跑。”
心理医生告诉唐凛要多鼓励弟弟说出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他和唐年几次的聊天中也看出了他非常依赖自己的哥哥,几乎是病态的服从性。他警惕性很高,不配合需要诉说的疗程,医生也拿他没有办法。
唐年不愿意线下面对面聊天,线上的交流效果又没有那么好。于是唐凛另辟蹊径,自己买了一些心理学的书来学习,配合医生的建议,尽可能多的让唐年疏解自己的情绪。
但恰恰就是医生认为的病态,成为了唐年内心深处的突破口。
要回答哥哥每一句话、要对哥哥诚实、要依赖哥哥……
种种规定犹如一道道烙印,随着岁月的流转愈发难以磨灭。它成为深埋在唐年心里的种子,经过哥哥日复一日的浇灌,早已生长成为唐年的一部分,难以割舍。
果然,唐年没有丝毫的抗拒,对他说出了自己的梦。
“我梦到,哥哥要走。”他磕磕绊绊地倾诉,“我没,拉住。前面是边缘,哥哥掉下去了。”
他的眼底盈上一点细碎的泪,鼻音浓重:“哥哥的头、碎了。我满手,满手血。”
“是我推的,呜呜……我不让哥哥走,是我、推、推的!”
口齿不清地讲完自己的梦境,唐年仿佛还能感受到自己双手残存着黏稠的触感。
“都是梦,没事的,哥哥不会走。”唐凛神色从容地哄他。
哪怕自己在弟弟梦里死的那么惨,他也没感到任何不适。相反,听见弟弟因为他要离开而杀死了他,他反而涌起一丝隐秘的喜悦。
看来自己在弟弟心里的地位是最高的,哪怕杀了他也不愿意让他离开。他满意极了,小团子还是以前的那个团子,眼里和心里只会有他。
猎人藏起黑暗的血肉穿上羊皮,用温柔的歌声麻痹小羊的神经。小羊沉溺于猎人的眼睛,却不知道关押它的牢笼根本没有离开的途径。
唐年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后知后觉自己因为一场噩梦就大哭大闹,简直就像疯子一般。他知道自己无理取闹,肿着眼皮不断道歉:“哥哥,对不起,我、我也不想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好没用……”
“嘘,没关系。”唐凛用手指抵住他的唇,“哥哥不会生气,年年没有错,年年只是生病了,把病治好,就不会难受了,好吗?”
“只有年年不乖乖吃药,不好好治病,哥哥才会生气,知道了吗?”
唐年慌忙点头。他缩回哥哥怀里,连脸也埋住不露出来,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好了,睡不着了就去吃饭吧。”唐凛看看钟表上的时间,抱着弟弟直起身子,“自己能走吗?”
唐年点头,顺着重力溜至地面站稳。
他跟在哥哥后面看他拉开门往外走,急匆匆地追上他牵住他的衣角。
路上遇到迎面而来的人他就往哥哥身后缩,坚决不露出一点身体部位。
唐凛向那些快要变成长颈鹿的员工介绍:“这是我弟弟,他比较胆小,你们注意一点别吓到他了。”
只要不是工作上的事情,他还算平易近人。所以公司里的员工也没有那么害怕自己的老板,还能开他的玩笑:“我们怎么不知道唐总还有弟弟呀?到底是弟弟还是老板娘昂?”
“亲弟弟。”在外人面前不能说出他们的事情,唐年只能无奈地解释,侧身摸摸背后的小脑袋,“年年,要不要出来认认人?”
无人回应。
员工们面面相觑,居然有人能不回复唐总!真厉害!
外人不知道的是,他们入职前都有一份提示单,里面的第一条清清楚楚写着大老板不喜欢别人不回答他的问话,哪怕实在说不出什么,那起码也得回复一个“好”或者“嗯”。
虽然他们一致认为老板屁事很多,连这种事都要规定。但架不住公司福利太好假期又多,只得纷纷含泪怒拿六位数底薪当舔狗。
事实上有一就有二,古人诚不欺我!
他们听见只会冷冰冰说“用脚做的方案?重做!”的唐总,此刻如同融化了的冰山,语气又轻又柔地哄人,“乖宝,真的不出来吗?”
员工们满地找下巴。
乖???宝???
老天鹅,冰山滤镜碎了一地,直接成灰再也回不来了。
唐年耐不住哥哥这样的语气,内心挣扎了好久,磨磨唧唧动了。
于是众人就看见唐总背后冒出一颗毛茸茸的,包着纱布的脑袋,以及一对圆溜溜水润润的鹿眼。
慌张地扫了一圈在场的人,脑袋又“嗖——”一下,猛地缩了回去。
“真乖,很棒。”唐凛毫不犹豫地夸奖。他能感受到弟弟拽着自己衣角的手抖得厉害,仿佛花光了所有的勇气。
看来还是害怕面对陌生人啊……也许以后可以多带他来公司练练胆子,唐凛想。
“我弟弟受了伤不能饿太久,不说太多了,再会。”他结束话题,带着唐年继续向食堂前进。
众人好奇心达到了顶峰,炽热的视线全部聚焦于唐总的背后,企图一睹弟弟的真容。
谁知道那小家伙还挺聪明,等唐总后背完全露出来后直接绕到唐总身前,完全被挡住了,一根头发也没瞧见。
好吧。众人遗憾极了。
公司的食堂很大,就和外面的酒店一样富丽堂皇。唐年坐在位置上等哥哥打饭,小心地打量周围的环境。他就像换了新环境的猫咪,躲在窝里不出来,只露出猫猫头观察附近的情况。
哥哥在他面前放下一份饭,随后坐在他旁边。
唐年瞅了瞅,虽然清淡了一点,但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
哥哥…原来没有忘记啊…心情不由得明亮起来。唐年没有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点饭,但也因此多吃了几口菜。
唐凛没逼他吃完,右手伸进口袋掏出药瓶,左手拿起早已打好的水,示意他吃药。等唐年把所有的药咽下去,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塞进他的嘴里。
哥哥的口袋怎么有那么多东西?
唐年含着糖扒拉哥哥的西装外套,被哥哥捏脸警告,“怎么这么调皮?没有糖了,不许多吃。”
他把糖换到另一边含着,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看哥哥吃完自己的饭菜,又将他剩下的饭扒拉几口一扫而空。
肚子不会坏掉吗?唐年天马行空地想象,伸出爪子碰碰哥哥的腹部。
神奇,腹肌的形状一点没变,还是硬邦邦的。
真奇怪。
“还好吗?”
“……”
“唐年同学?请问能不能简单口述当日教室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
“唐年同学?”
唐年低着头,纤细的脖颈在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上面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弯起一道弧度。
他只是沉默着,如同一座小小的石碑。
外面的唐凛看见弟弟孤立无援的模样,心脏微微刺痛。
“抱歉,”他绕开门口拦人的警察走进来,“我弟弟伤到了头部,现在他讲话有些困难,反应也比较慢。”
他在警察不赞同的眼神里做到唐年旁边:“熟悉的人在身边,他会安心一些。”他牵住弟弟的手,无声地安抚。
对面的警察是一位面容温柔的女警,周身气质温和又平易近人,拥有着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力量。她看了眼这对氛围奇怪的兄弟,到底是没说些什么。
“那弟弟先缓缓,好吗?”女警没有生气,转头面向唐凛,“本来也是要问您的,既然您直接进来了,那您先来说一下当天的情况吧?”
唐凛点头,言简意赅:“当天我从公司回家没看见弟弟,我就知道他躲在衣柜里。我把他抱出来之后他和我说疼,我检查过后才发现他身上有大面积的淤青,头上也有血痂。”
大差不差,女警扫了眼唐年之前的笔录。
“那您以前没有留意过自己弟弟在学校的情况吗?怎么这一次才发现?”
女警知道自己犯了错,她不应该问这种带有情感色彩的问题。只是她看过证据里的监控录像,实在是…替那个男孩感到不平。
“我刚把弟弟接到我这不久。”唐凛并没有隐瞒,“家里情况复杂,我很早就离开家了,他一直和父母住。之前我知道他受伤,但我以为父母会处理,谁知道并没有。”
女警没有再询问了。她看回唐年,下意识放轻声音确保受害者不会产生什么抗拒心理,“弟弟准备好了吗?哥哥还在等你回家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