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降灵祭(1/2)

翡翠在两人面前蹲下,双肘撑在膝盖上,白净的小脸在灯光映衬下竟显得有些泛青。他歪了歪脑袋,松垮垮地扎在脑后的乌发垂落两搓在肩头,一身红衣在黑暗中尤其显眼。他眨了眨眼睛:“客人们在这里做什么?”

迈奕一愣,随即伸手抓住翡翠的脚踝,把后者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灯笼落在地上,里头的灯油洒了一地,火迅速烧开,蔓延到迈奕脚边。林云熙急忙拉着迈奕爬起来,把他推到一边。

翡翠像是不知道他们在急什么,慢悠悠地起身拍了拍裤子:“哎呀,衣服都脏了……”

“愣着做甚!快过来!”迈奕见他悠哉游哉的样子,急得抓住翡翠的手。一瞬间他感觉到一丝违和感,却不知其正体。

火烧得愈来愈旺,倒是照亮了周遭。迈奕这才看清刚才他们究竟杀了什么,那是一只展翅有一人高的鸟,它脖子极长,往下是被黑色羽毛覆盖的身躯,腹部鼓鼓囊囊,几乎盖住两只巨大的爪子。往上是无毛的头部。粉色的皮肤皱巴巴地堆积在两颗浑浊油绿的眼珠上,而它蜡黄的喙上还挂着从迈奕腿上撕下来的肉。

迈奕往它身上踢了两脚,确认巨鸟死透了,这才松了口气。然而还没来得急感叹劫后余生,火就已经烧到了他们脚边。这一代草干木枯,火很快就会蔓延到漫山遍野。

“交给我吧,师哥。”林云熙一手将他拦在身后,另一只手心就凝出一团水汽。于此同时迈奕感觉到周围空气、甚至是他的皮肤都干燥了,嘴唇甚至迅速起了皮。林云熙手一挥,大火瞬间熄灭了大半,还留着星星火苗微弱地燃烧着。林云熙顺势牵住迈奕的手:“还好,还看得见。”他领着迈奕做到一旁地上,“忍忍,会疼。”撕下衣服上的一大片布料,简单地绕着迈奕受伤的那条腿捆了两圈。

林云熙动作飞快,但牵扯到伤口时迈奕还是难免疼得满头大汗。

“你怎么在这里?”林云熙用袖子给迈奕擦了汗,起身问翡翠。后者轻快地跟到他身边:“出来转转,等相公回去。”

迈奕想起葬红临走前叮嘱他们的话——入夜了就呆在屋里,不要出去,有人敲门也不要开。如果夜里有危险,他不可能只嘱咐他们两个外人,却放着他“媳妇”不管。迈奕问:“大半夜的,在外面等?”

翡翠眨着一双杏眼,一脸茫然:“……就是等呀,他会回来的。”

“他没让你在屋内等——”迈奕到嘴边的话语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打断。

山脚下本一片漆黑的地方忽然燃起了一点光亮,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大小不一的光点争先恐后地连接融合成一条星河,甚至照亮了墨黑的天空。烟火飞至半空,像一条升龙盘旋在半空,又迅速燃尽落回灯火通明的城里。擂鼓如雷声轰鸣,喜庆欢快的乐声合着食物的响起被阵阵香风卷至山头。

“开始了。”翡翠发出一声轻叹。

“什么开始了?”林云熙问,“那里有什么吗?”

“降灵祭。每十年,灵泉会从红瑜城中的湖中涌出。据说将灵泉灌入死尸,就能使其复活。”翡翠找了块石头蹲下,遥望山脚灯火,“距离上次灵泉出现正好过了十年,大家正在庆祝呢……”

迈奕和林云熙面面相觑。他们从未听说过人死还能复生,师傅们在学堂、在炼丹炉前叮咛的也是人死便是再厉害的大夫也无回天之术,因此才要在人活着的时候竭尽所能。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说能染指生死的东西,不可能没有兴趣。

交换了个眼神,迈奕问:“灵泉是什么样的?”

“金色的。”翡翠点头,双手捧在胸前,“大概这么多。”

“你见过?”迈奕追问道。

翡翠讷讷地又点头:“嗯。”

迈奕看向林云熙,“那你能带我们去看看灵泉吗?”

“好啊。”翡翠没有二话就答应下来,干脆利落地从石头上跳下来,不等二人反应过来便朝山下去了。

迈奕还受着伤,林云熙于是转了个身蹲在他面前,一手托在身后示意他爬上来,另一只手则牵着他来到自己脖颈边:“师哥,我背你回去。”

“不用……”迈奕手指一缩,又颤抖着贴回林云熙身上,“那就麻烦你了。”

“嗯,我们快点回去吧。”林云熙吃力地把迈奕驼在背上,隔着薄薄的布料,迈奕感觉到炙热的鼓动敲击在他的胸膛。耳根发烫,他双手支在林云熙肩上,隔开一些距离。就着远处的灯光,林云熙的黑发似乎浸了金色,从发丝间探出的耳尖也染上了一层淡薄的粉色。

“云熙……”迈奕攥紧手里的布料。

“嗯?”林云熙跟在翡翠几步外,细密的汗珠结露在他脖颈上,碎发黏在皮肤上,像冰川裂开的缝隙似的将雪白的皮肤分割成一层层冰花,配上因运动而透出的血色,竟看上去像是要滴血似的。身上肥皂的素香混杂着些许汗水的咸味,被体温融化在迈奕鼻尖。

神使鬼差地,迈奕把嘴唇贴了上去,在林云熙后颈轻轻印下了一吻——随即在感受到林云熙小幅度的停滞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累吗?要不我还是下来走吧。”

山路坎坷,况且还背着个人,林云熙走了大约两刻钟就已经气喘吁吁。他手上发力,把迈奕颠上去一些,完全靠在他背上:“不累。”

“抱歉……”

“就快到了。”翡翠不知不觉已经领先了许多。他看着细胳膊细腿的,穿梭在山林中却是比鸟兽还要轻快。穿过一条横贯的小溪时,他只轻轻一跃,就几乎是飞过了约一丈宽的水流,连一点衣角都没弄湿。

他隐没在黑暗之中,两人只能寻着那身显目的红衣,勉强跟随其后。

要涉水时,迈奕坚持道:“背着个人你要怎么过去,让我下来。”

他动作有些大,林云熙一下子没掌握好平衡就让他爬了下来。但还不等迈奕站稳,林云熙就一手抄起他的膝弯,一手搂着迈奕的背把他压向自己,不由分说地把迈奕横抱起来。

“你做什么!?我——”迈奕下意识挣扎,剩下的话语却消散在林云熙的沉默里。林云熙的额头抵着他的,卷翘纤长的睫毛几乎要碰到迈奕眼边,因运动而变得滚烫的气息拂过他的下颚,一下子勾起了那些缠绵旖旎的记忆。

“师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交给我吧,嗯?”林云熙说着眯起眼,轻轻蹭了下迈奕的额头,就抱紧他继续往前走了。抬头时,两瓣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鬓角,迈奕耳根烫得不行,再想说什么,也都被他咬碎了

“放开我!”迈奕手里一下子没收住力,把林云熙推得往后一趔趄,差点跌到水里。迈奕咬紧牙关:“抱歉……但我自己能走,谢谢师弟。”

林云熙的脸色明显沉了下去,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就任迈奕自己向前走了。

水流并不湍急,两人踩着光滑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涉过溪流。经过这么一遭,翡翠已经自顾自地走得更远,两人不得不加快步伐。

很快,迈奕小腿上的纱布就被血浸透了,他脚底有些虚浮,脑袋也逐渐昏沉。膝关节往下越来越不听使唤,扶着树才勉强不被林云熙甩在身后。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林云熙扎着的马尾辫。大约是方才被拒绝了,一路上林云熙没有再向他搭话。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时,迈奕已经疼得脸色煞白,视线都开始模糊。

“师、师弟……等等、我……”迈奕扶着树干,虚弱地喘着气。

林云熙没有回答他,但他感觉到对方的脚步停在了距离他两步开外。他擦了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听林云熙用几乎无机质的声音问:“他走得很快,再这样要追不上了——啊,他转了个弯,怎么办?要把师哥留在这里吗?”

迈奕的脚仿佛灌了铅,寸步难行。他看到林云熙模糊的身影在他面前弯腰,撩起他黏在脸颊上的发丝。冰凉的手指掠过耳根时,迈奕舒服得眉眼舒展,下意识就追逐着凉意把脸贴在林云熙手心里。

他听到林云熙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手顺着他的动作穿过腋下搂到他腰间,让迈奕一半的体重都靠在自己身上:“好了师哥,这样总可以了吧?”

“抱歉……”迈奕没力气再反对。

林云熙的胳膊上没什么肌肉,揽着他的力气倒是大得很。迈奕接下来一路上几乎没使上什么力,被放在床上时也是半梦半醒的。

“失礼了。”他听林云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接着是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他的裤子被褪下。布料摩擦过受伤的小腿时,他疼得龇牙咧嘴,想要将身体蜷缩起来却又被摁平,被迫展开身体。他几乎疼得已经没了腿根往下的知觉,只能木讷地遵循林云熙的命令。林云熙放了块木头在他嘴里让他咬着,昏暗的屋里充斥着他的闷哼、刀刃刺入皮肤的声音,和血肉牵连发出黏糊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迈奕脸上已经被泪水浸湿,将身下的被子攥得像根麻花,才感觉有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好了,师哥。放松吧。”

林云熙替他抹去眼泪,他低头看到自己腿上的豁口被用针线缝了起来,血糊也被清理干净。大脑逐渐降温,他往后挪了些:“你在我身上动刀子?”

“……师哥还想我怎么办?让你继续流血?”林云熙沉着脸,“伤口烂了,再回谷里叫人给你喂药?”

“我不是这个意思……”迈奕揉了揉太阳穴,“谢谢。”

林云熙脸色也柔和下来,坐在床边:“师哥,我不是想和你置气的……”他咬了咬嘴唇,“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喜欢我照顾你吗?可云熙只是想让师哥知道,我也是可以依靠的对象……如果你不喜欢,我下次就不这样了。”

迈奕怎么见得了他这温顺贤良的样子,叹了口气:“是我不好,我会……”他努力不去看自己的腿,“会依靠你的,但我希望你下次要打算拿刀划我之前跟我说一声。”

“好。”林云熙眼神晦暗不清,“我知道了,师哥。”

迈奕坐起身来,这才有时间环顾自己身处的环境。巴掌点大的木屋内,从地板到所有家具都是用廉价的烂杉木。地板上能很明显地看到腐朽出的小孔,窗前更是被雨水泡烂了一片,林云熙只是踏过就发出吱嘎声,从天花板簌簌落木屑。桌上放着两只杯子,里面还有喝到一半的水,也臭了。

“翡翠呢?”迈奕来回没看到人。

“他说出去打水。”林云熙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外头金碧辉煌,仿佛和屋内是两个世界。紧接着,一阵争执声破窗而入——

燃烧的蜡烛透过灯笼纸将街道染得血红,酒坛子七倒八歪地摔碎了一地,一时竟分不清浸泡在尸体上的是血是酒。一道黑影来回穿梭在人群之中,一脚扫向一个双手持刀四处张望的壮汉的后膝盖,让他一个趔趄跪在地上。那人向壮汉的手上拍了一掌,就夺过其手上的刀刃刺入壮汉的后脑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过一眨眼的瞬间,他又一手撑地,蹬向另一人手里握着的长枪,刺穿两人的喉咙,将它们钉在墙上。

迈奕将林云熙护在身后,想要退回屋内,却定睛看清了那人:“葬红!?”

葬红闻声望过来,也没忘了一拳将一个向他冲来的家伙锤倒在地。“你们怎么在这儿?”他三两下解决掉剩下几个冲上来的人,向他们走来。周围看客自动让开一条道,他走到二人跟前,上下打量一番:“我不是让你们夜里别出来?”

“抱歉。”迈奕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腐臭和血腥味,不由得皱眉,将林云熙护得更后,“这究竟是……?”

“他们袭击上来的。”葬红甩干净手上的血,“你们不该来这儿,过来我给你们指条路,快回去罢。”

林云熙将迈奕横在自己面前的胳膊拂开些:“我们是跟着翡翠来的。刚才我们还在一起,但现在他不知去哪儿了。”

“你说什么?”葬红眼皮一跳,“他来了?”

迈奕将来龙去脉简洁地解释了一遍,葬红捏着鼻梁忍不住发出一阵低沉的吭声:“行了,你们跟我来吧。”他拔出腰间的剑,迈奕这才注意到刀身钝浊,怪不得方才葬红赤手空拳上阵。坊间吹着微风,铃铛却没有随风飘动,而是垂直于地面,安安静静的。

葬红闭上眼,灵力注入铃铛里。

“叮铃”

铃铛突然一晃,发出有规律的脆响。频率不快,大约与心跳相仿。

“这里。”葬红简单一句,便钻入一个巷子,拐了几个弯,待周遭了无人烟,连红灯笼光都被抛在身后时,才停下脚步。

“叮铃”

“叮铃”

夜里,烟火的光将河畔染成皎洁的银色。湍急的河流声就像千鸟过境时的振翅,要将人卷入其中,食其肉咀其骨。翡翠却像是毫不察觉其凶猛饕餮,坐在河边,时不时用脚尖挑起些许波澜,浸湿了裤腿。

“翡翠!”葬红冲上前去,一把将人捞进怀里,一手圈着翡翠的腰,另一只手上下摸索了一阵,发现人没受伤,才松了口气,“下次可不能乱跑了。明白么?”

翡翠面色懵懂,歪着脑袋盯着葬红看了一会儿,才绽开笑靥,欢喜地搂着他的脖子:“相公,你终于来接我啦!”

“嗯。”葬红背对着迈奕二人,看不见他的表情,“我来了。”

不等二人安心,一道银光却突然刺向林云熙——电光火石之间,林云熙拔刀将白刃撞偏,才只在他脖颈上留下一道半指深、手掌宽的伤痕。血立刻喷涌而出,将衣领染得鲜红。他喘着气,往后跳了几步,然而葬红不给他躲开的机会,步步紧逼,从各个刁钻的刺向要害。待迈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林云熙身上就落下大大小小十几道伤痕。

迈奕骂了句脏话,情急之下擒住翡翠:“住手!”一瞬,他对翡翠的身子感到一丝违和,却来不及在意,“不然他就没命了!”

葬红动作一顿,咧嘴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你试试看?”

他的声音阴森森的,完全没了方才江湖好汉的直率爽朗,跟老虎舌头似的舔过迈奕的背脊。迈奕加大手里的力道:“别逼我。”

葬红死死盯着他,隆起背脊随时都可以发动进攻。风吹过草间,发出类似箫声的呼啸。

每个人都精神紧绷,未有被抓做人质的翡翠一脸不明所以地将视线钉在葬红身上。

“我们无意争夺灵泉。”打破僵局的是林云熙,他一手握着刀,另一只手迅速用衣袖绑住伤口给自己止血,“我们都是大夫,只是对死而复生之术有所兴趣,无意与你抢夺灵泉。而且我们没有想要复活之人,就算有,他们的尸体也都火化。据我猜测,灵泉的作用应当只是降灵。若是没了容器,就算得到灵泉,也无力回天。我们一来本就不想抢夺,抢了也没意义,所以请你放心,放下武器罢。”

葬红眯起眼睛,盯着林云熙的脸端详了半晌,才一转弯刀,将血甩在草地里,收回刀鞘:“行吧,暂时留你们一命。不过接下来都得听老子的。”

迈奕见状,急忙跑到林云熙身边,掏出药膏替他抹了一通。他心急,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自己触碰在林云熙身上时,后者幽深的审视。

回城里的路上一路都是避人耳目的,翡翠偶尔会粘着葬红说几句小话,剩下都在沉寂中。即将穿过人流时,葬红一边掐诀一边警告二人道:“等下直到我说可以为止,不许说话喘气,明白么?”说着,从他两根手指圈成的圆中冒出三团黑色的气体,笼罩在三人脑袋上。

林云熙下意识躲开,可被黑气罩住后,却出奇地没有任何不适。

葬红比了比方向,便带着三人进入人群。周围的人自顾自地忙着事儿。碰到了他们,也像是毫无知觉似的。迈奕这才注意到这些人的眼睛都是浑浊的,灰色的眼仁融化在蜡黄色的眼白上;他们多半皮肤松弛,眼角到下颌一块长着褐色的斑点;动作也较为迟缓,重复着几个动作。

“相公,我不喜欢这里……”翡翠突然开口,一对柳叶眉微蹙,面露胆怯。

迈奕和林云熙都是惊得左右环顾一圈,周围却没有任何反应。葬红摆摆手,大手覆在翡翠头上揉了揉,拉着他靠在自己怀里熨平那一丝不安,就挽着人继续向前走了。

进入一栋酒楼,穿过灯红酒绿的一楼客席,一行人来到二楼一间厢房内。在迈奕憋得脸都涨成枣色时,葬红才解开黑色气体:“好了,不用摒气了。”

“嗬啊——!!”迈奕猛地吸了口气,揪开领子透了透气,“这是什么法术?”

“只要不主动透露自己的气息——也就是呼吸,或者说话——这法术就可以护你不被死物盯上。”葬红提起水壶,倒了两杯茶,分别递给两人,“不过正常人都无法屏息超过一盏茶的时间,喏,吃了这边的东西,气息就会融入这边的世界。”

“‘死物’?”迈奕接过茶水,还是温热的,几片褐色的渣滓浮在浑浊的水面上。

“嗯,翡翠不是同你们说了?”葬红挑眉,“想要复活什么人的可不只是活人。”

迈奕一惊,手里的茶杯都险些被砸在地上。好在林云熙眼疾手快,一把捞起茶杯放回他手里:“那翡翠为什么不会被发现?”

“问题太多可不是好事儿。”葬红龇了龇牙,双手穿过翡翠腋下,将他抓小猫似的提起来放在床上,“累了吧,你先歇会儿。”

翡翠明明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一碰到枕头,就呼呼睡了过去。给他掖好被褥,葬红指了指两人手里还没动的茶水,手搁在腰间弯刀上压了压,刀柄上的铃铛碰撞在刀柄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要害你们还需要等现在耍这种小把戏?放心吧。”说着,他便提起水壶,将剩下的茶水直接灌了下去。饮尽,他夸张地发出“咴”声:“看?都说了没事儿。”

“我们并非怀疑你……”迈奕有些尴尬地嘬了口茶水,明明带着温热,入了喉却是冰凉的。茶水仿佛在胸腔抽丝,沁入五脏六腑。他呛得直捶胸口。一旁林云熙也并不好受,但相较于迈奕直白的表达,他只是一手掩在嘴边,皱着眉清了清嗓子。

葬红坐在床沿,一只脚大大咧咧地横在另一侧膝盖上,手支着下巴,向两人简单地解释了现在城中的构造:城里现在到处都是死尸,和他们一起进城的人应该也是为了灵泉而来,不是找不到进城的方法,就是已经在路上丧了命,成为死尸堆成的人海的一员。死者大多以本能行事,只要避开就不会有什么问题。问题是活人,除去他们的活人还有大约两组,方才葬红就是去调查他们的踪迹了。

“一组在城南,一对男女,男的在明吸引注意,女的从暗处放毒。刚才我已经给那女的下了追踪咒——”说着,他手指一展,一道红光便从掌心朝着一个方向射出,“不足以畏惧。问题是,另一组神出鬼没,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操控了尸体。我今天出去最大的目的就是抓到这人,但暂时没有收获。不过好在不难辨认被操控的尸体和普通尸体。在这里的尸体通常会遵循死前的行为习惯,就像你们刚才在酒楼看到的尸体,被冒犯了还会‘生气’呢,好玩不?”见两人没什么反应,他也不自讨没趣,“而被操控的尸体就没那么有‘灵性’了,只能按照固定的模式行动,只有得到施术者号令,才会行动。虽然还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法术,被操控的尸体平时只是游荡在附近,但你们记着有这回事儿总没错。”

“操控尸体……”迈奕托着下巴,“人偶术?还是附灵?”

林云熙凑到他耳边:“听他的描述,也有可能是植肉……”

“不可能,那不是早就失传了?”迈奕摇头,“就连书库都找不到怎么植肉的卷轴。”

“那是什么?”葬红问。

“呃……把自己的肉割下来,注入自己的灵力,种进生物的这里——”迈奕撩起自己后颈的碎发,在微微凸起的脊椎骨处比划了个圈,“再用灵力催促其生根发芽,生出的根茎就能操控接受体了。据记载,对死人效果更大,或是没有意志的生灵。毕竟有意志就会反抗,接受体意志愈强,就愈是容易挣脱控制。只是百年前似乎是发生了动天戒的事儿,应当已经完全成了禁术,连传承都是大罪了。”

葬红思索片刻:“也不一定,有可能是外邦人,这法术也不一定只在邦内流传。”

“或者是死人。”林云熙说,“如果是百年前就在游荡,当今植肉是不是禁术也就无关了。而且活人被剜一块肉都够疼了,不可能有人能操控尸潮。”

“这不可能。”葬红摆手笑了,“那肯定是个活人,他操控的死尸通常是有组织性的,而且显然有计谋。我也是这么才发现它们是有人操控。不过我赞同你说的,哪有人被割了那么多肉还清醒的……”他说到这里,侧过身,将手盖在翡翠脸上,眷恋地摩梭过他的脸颊,“不论怎么说,在这儿考虑这么多也没用。明天凌晨灵泉就会涌出,到时候会是一场恶战。你们整装一下,半个时辰后我带你们先去解决了那对男女。障碍少一个是一个。”

入夜,翡翠睡得很不安稳。于是趁着葬红哄他的空隙,林云熙偷偷在迈奕手心里写道:逃?

迈奕一边关注着葬红,看他暂时没有分神的迹象,便回道:不,我们跑不过他。

林云熙手紧拳头,眼神飞快扫过整个房间。方正的布局,除了翡翠睡的单人床,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就没有别的了。葬红给他们弄了点吃的放在跟前,说是从酒店老板娘那儿拿的。进楼时他们也见到了,是个消瘦的女人,材质偏硬的布料以她两侧肩膀为支点,跟木板似的挂在她身上,没有一丝女人常有的曲线。

既然决定了不跑,迈奕干脆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圈。来到窗边时,他看到这酒楼的后院大得出奇,一座木台子上方罩着红绫,缠绕着层层金丝。台下是一桌六座的二十张长桌,往后围了一圈高台,麻将似的挤着方桌。

“这是……戏园?”迈奕怔怔道。

“看不出来啊,你也看戏?”葬红一翻身,一条长腿架在窗台上,背靠着木框顺着迈奕的视线往外看,不易察觉地蹙眉,咬肌微微收紧。

迈奕没见过真的戏园,只从谷内较为爱玩的师兄那儿听说过戏园大致是什么样子。他们往往饭饱酒足后,嘴上就没了把,醉醺醺地横在长椅上,脸上还蒙着油烟就侃侃而谈自己是怎么打动戏子的心,让她们心甘情愿为自己敞开双腿,又怎样沉溺于她们的温柔乡中。迈奕通常只当耳旁风,他是不能理解想和心上人以外的人发生关系的欲望的。

于是他老实回答,葬红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过了会儿,葬红又问:“对了,你们说自己是大夫。你们能治毒么?”

“这得看……如果你说的是一会儿我们要去打的人用的毒的话,我都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当然没法治。”迈奕说,“要看症状也不是不能猜用了什么药,但通常能用在厮杀里的毒,多会混合多种药物,就更难猜了。但——”

“你就说能不能吧。”葬红打断他。

“都说了,得看情况!”迈奕说。

葬红眯了眯眼:“真没用,就这还说自己是大夫呢。”

“你——哇,你真的。”迈奕瞪圆了眼睛,“那换我问你打不打得过我爷爷的朋友的儿子呢?你能说自己打得过么!?”

“当然,来十个我都打得过。”葬红挑眉笑笑。

迈奕被他呛得扶额:“你这人不讲道理——”

“叩、叩”

破旧的木门突然被敲响,透过皱巴巴的门纸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葬红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不要出声。

老板娘嘶哑的声音从门缝和风声一起钻进屋内:“各位贵客,请问房间可还舒心?”

“一如既往,不必费心了。”葬红答道,然后小声解释道,“别的地儿更破。”

迈奕环顾了一圈生了霉的墙柱和稍稍施力就会发出痛苦嘶鸣的地板,不作评价。

“那就好,我给准备了一些茶点,请问方便进去么?”老板娘问。

说实话,从入夜起就什么都没吃,迈奕摸着瘪瘪的肚子看向葬红。后者一句话就打碎了他的期盼:“不必了。”

老板娘没有强求,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葬红斜眼睨着迈奕失落的样子,都气笑了:“有这么饿吗?”这么说,却从随身带的包裹里掏出干粮扔给二人,“吃吧,一会儿不许以饿了动不了为借口,不给老子出力。”

“谢了。”迈奕接过干粮就啃了口。干燥的面饼剥夺嘴里的水分,就算撒了芝麻和干香草,也远远说不上好吃。他不禁怀念起药王谷里特制的面饼,嚼起来比年糕硬些,却不粘牙,特别有嚼劲;或是下了山的面馆里卖的龙须面,就跟几根发丝搓一起一般细,飘在葱花红汤里,淋上香油一口咬下去,都会蹦得在嘴里弹敲。

他低头看着手里落屑的干面饼:“唉,有碗汤配着吃也应该不错……嗯?”抬头才注意到葬红和林云熙都在看自己,“怎么了?”

“你倒是谁给的都敢吃啊。”葬红无奈地笑着,“虽然我是说过没打算害你们,但你好歹学学你师弟,有点戒心吧。”

迈奕听他一说,这才发现林云熙手里的面饼还一口没动。对上视线,林云熙的眼神慌了一瞬,立刻咬了口面饼。因为吃得太急,他忍不住捂着嘴咳了几声,窸窸窣窣的饼渣落在衣服上,显得狼狈惹人疼。

“这么急做什么。”迈奕拍拍他的背,“我又没说什么。”

“咳咳……师哥,我……”林云熙呛得眼角泛红,些许泪花沾在下睫毛上,显得格外可怜。迈奕倒了杯茶,继续帮他顺着气:“我真没在意,本来就是我吃得快,不然你肯定提醒我了不是?”

林云熙咬着嘴唇,小幅度点头:“嗯。”

“行了,你俩别在我面前。”葬红夸张地遮住眼睛,使劲在空中挥来挥去像是在散开什么酸臭气一样。

迈奕翻个白眼,视线落在睡得正熟的翡翠身上,小声嘀咕:“这话由你说?”与此同时,之前与翡翠接触时感觉到的违和感再次涌上心头,伸出手似乎就能抓住其真身,却从掌心散去。

“吃完没?”葬红将佩剑抽出检查了下,“蒙古大夫也比没有好,准备一下就出发吧。”

迈奕已经懒得同他争论,擦了擦嘴:“翡翠呢?不带上他吗?”

“不了,就让他留在这儿。”葬红说到一半,突然对上迈奕眯起的双眼,“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迈奕视线在葬红和翡翠之间缓缓转了一个来回,发出意味深长的“嗯”声。葬红被他看得浑身起毛:“对你们好点儿,你还真当老子好欺负是吧!”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葬红说的那对男女的藏身之处在城镇北部,从中心街道一路传过人群,直到鼎沸人声都被抛在身后,听不清晰了,就能看到一处废墟。风起就能扬起厚厚的尘沙,掀起挂在曾是门框的木桩上的门帘。依稀能从门牌和构造看出这里曾是一家药房,因塌陷而扬天倒下的墙壁上东倒西歪地挂着几串干枯的药草。

“嘘。”葬红示意二人跟着躲在树丛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符咒。注入灵力后,符咒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贴着地面超飞去爬去。迈奕从未见过这种法术,看得津津有味。只见那符咒钻入瓦砾间,过了一会热,葬红松开掐着决的手指:“里面没毒,人也不在。不过他们常用的武器都在屋内,一定没走远。不过他们不带武器,会去哪里……总之他们随时会回来,我们先分开埋伏,免得被一网打尽。”

葬红率先前往了更接近废墟的一处草丛,林云熙绕路到废墟后的树上,迈奕腿脚不便,则匍匐在原地。

过了许久,城内已经放起第二轮烟火,却还是没有任何人接近。

迈奕脚都麻了,却不敢嚣张地伸展四肢。他活动着脖子,遥遥望向林云熙藏身的方向。只见林云熙对他招着手,动作幅度又快又大,几乎可以说是张牙舞爪。见迈奕没有反应,林云熙干脆一咬牙,从树上一跃而下:“师哥,趴下!”

“啊!?”迈奕下意识照做,一道劲风擦着他头顶半掌宽的高度扫过,紧接着是一声钝响。他一回头,就看到身后站着个矮小的女人,一头乱麻似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面如土色,两只眼睛呆滞地望向前方。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还是插在她肩膀上的一柄银匕首,而她却毫无知觉似的一格格转动脑袋,看向了迈奕。

迈奕下意识爆出一句脏话,在女人下一步行动前往旁边一滚。下一瞬,刀刃就沿着他的胳膊,插进了他刚才趴着的地方。迈奕往后退了几步,只是衣袖破了,没伤到。定睛一看,女人手里的刀还滴着油绿色的液体,落在地上碰到的草立刻像是烧焦似的发出“滋滋”声。她拔出肩上的刀扔在一旁,又朝着迈奕冲过来!

只听“锵”的一声,金属碰撞激起了刺耳的鸣声。林云熙将女人手里的刀弹偏,抓着迈奕调头就跑。女人捡起刀的眨眼间,两人已经藏身在数丈远的树荫里。

林云熙飞快地扒开迈奕的衣服,再确认他身上没有伤口后才松了口气,随即又瞅着师哥一览无遗的胸口,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就错开眼神,忙得很。如果不是时机不对,迈奕真想揪着他的脸好好调戏一番,但血砸在枯草里啪嗒啪嗒地声音,随着女人等频率的脚步,游荡在荒野里,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将林云熙护在身后,朝着葬红藏身的地方望过去。只见原本葬红在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不等迈奕张望,一道黑影闪至那女人身后——女人的头突然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歪过去。

“咔哒”

然后才是骨头错位时的声音。

女人的身体痉挛着举起刀子挥向葬红,却被后者轻易躲开。葬红捏着女人的手腕一掐,夺过刀子插进她后脖子里。女人又挣扎了一下,就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葬红甩掉手上的血:“好了,解决掉了。”

迈奕顺着葬红刚才出现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一个肩膀以上什么都没有了的男人倒在地上,黑红的血染了满地。他浑身汗毛竖起:“你、呃,前辈您……”

葬红嗤笑一声:“现在想起来拘谨了?得了,没受伤吧?”他见两人摇头,也不多问,就把两具尸体拖到一块,并排摆放在一起,“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迈奕视线扫过两具尸体。没有了灵力环绕的尸体尸臭熏天,他不由得捏住鼻子:“这得是死了多久才臭成这样……”

“大概两、三天吧。”林云熙蹲在尸体边上,酸腐的臭味却没让他皱一下眉。他先开尸体的衣服,在鼓起的腹部戳了一下,从腰包里抽出刀具。刀刃碰到尸体皮肤时,他动作一顿,转向迈奕:“师哥,如果你介意的话……”

“没、呃呕——”迈奕一边捂嘴一边转过去,“没事,你弄吧。小心别弄身上,不知道有什么脏东西……”

“好的,谢谢师哥关心。”林云熙语气带着笑意。

葬红抱着手臂看戏,视线转到林云熙身上时,却发现他面如冰霜。

“……嚯?”

“从肚子里涨的气和肉的腐烂程度来看,应该死了起码有一周。”林云熙掏出帕子清理刀刃上的血液和不知道是什么的粘液,“身上除了葬红前辈造成的刀伤,就没有斗争的痕迹了——”

“打住。”葬红手一抬,刀柄指着两人脖子上明显的红痕,“这不是打斗痕迹是什么?”

绯红的抓痕金银花似的开在两人喉咙处,一路蔓延到锁骨处。

“你先听我说完,这些伤口都是竖着的,叠加在一起。能一刀的事儿,何必这样——”林云熙说到一半,余光瞥到葬红不耐烦的神色,只好叹了口气,“他们指甲里还有血肉,应当是自己抓的。至于为什么——师哥你背过去吧。”提醒了一句后,他看迈奕好奇的眼神,便不多说,径直掰开尸体的嘴。当他切开尸体的喉咙,一路用刀豁到胸前,扯开黄红色的皮,露出褐红的血肉时,迈奕忍不住背过去了。虽然已经开始腐烂冒出淡黄的汁液,但还是可以看到喉咙和嘴里有烧伤的焦黑,烧伤一直蔓延到开口另一端,朝着腹部延伸。

他的手指隔着一点距离,顺着烧痕往下滑:“毒杀。”尸体的内脏应当是在它们活动时,没有了生前的机能,搅成了一团。它们腹部有一枚指甲盖大的洞,洞口也是焦黑的。该“我在他们肚子里找到了一些,嗯……应该是食物残渣。大概率就是被在食物里下了毒。只是我不明白……”他看向葬红,用尸体的衣服擦手上的血迹,发现擦了几下只是把痕迹抹开后,便干脆放弃了,“你说他们——至少这个女人,她擅长用毒对么?”

“嗯……太没有戒备心了。”葬红说,“就连我,吃别人给的东西前也起码会试毒。”他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瞟了眼迈奕,后者“嘿”了声,却没多说什么。

“下毒除非是在武器上抹药或使用暗器,当人有了一定警觉性后,其实是一种效率非常低的做法。无味的毒也意味着药性低。致命的毒药通常伴随着刺鼻的气味,要将其气味盖过,就得用更多的香辛料。若是熟悉毒药的人,应当会避免在外吃这种食物才对。”林云熙分析道,“是熟人……或是安全到足以让他们放下戒备的环境?”

“在你猜到底是谁下的手之前,先别忘了。”葬红再次打断他,“这城里,除了我们,就只有两组——”他撇了眼地上惨不忍睹的尸体,“一组。没有别人了。”

“就没可能是又来了新人?”迈奕问。

“外头那结界不是这么好通过的。没有我带路,你们现在估计还在外头转悠。如果有人进来,我会知道。”葬红说,“呵,我也会确保没有更多人进入结界。”他说这话时,手压在刀柄上,嘴角森森笑意叫人毛骨悚然。

“那你怎么……”迈奕刚开口,就被林云熙打断:“我也认为不是新的敌人,看这个。”他手里抓着一枚四分之一掌心大的肉。以玻璃珠大的肉核为中心,像八爪鱼似的延伸出五根触手。它们被切断了,剩下的还扎在尸体里。林云熙注意到迈奕搅成一团的眉心,把肉放在一边,擦了擦手:“是植肉。应当就是另一组人杀死他们后,控制它们来袭击我们。”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能……”迈奕不可置信地说到一半,自己摇了摇头,“这个一会儿再想,事实就是有人做到了。也就是说无论另一组是什么人,他们有着足以操控尸潮的灵力,和在割下自己身上的肉之后恢复的方法。”

葬红点头。

林云熙继续说:“而且他们足够聪明,能够避开你的耳目与他们俩接触,甚至可能已经结盟。”说到这里,他撇了眼葬红的脸色,并不好看,“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冲突,或是从一开始就以杀死他们为目的,这组人给他们下了毒。当然,往好了看,我们也算避免了以寡敌众的情况。不过往坏了看,就是对于他们而言,我们的威胁不足以让他们需要与别人结盟。”说话时,他不易察觉地加重了“我们”这两个字。

“所幸现在我们的敌人只剩下一组了。”林云熙的声音轻松了一些,“你有把握吗?”

“很好的安慰,现在我至少知道敌人有强大灵力、能再生,还狡猾。”葬红嗤笑一声,“再有三组也不在话下。”

“多令人安心呐!红爷大杀四方。”迈奕翻了个白眼,一不小心又看到一旁的尸体,捂着嘴干呕了几下,稍微缓过劲儿了点后抱怨道,“也不知道你带我们来干什么,当然我不是在抱怨这个、呕——”

“师哥,你感觉怎么样?”林云熙一手扶着迈奕的肩膀打断他的话,让他靠在自己胸口,“让我看看。”

就在感受到林云熙身上的温度的一瞬间,方才还集中在尸体上的集中力一下子炸了开来。他体温骤升,结巴道:“呃、还……还好?”

林云熙不让他说完,手背贴在他额头一摸:“好热!”他手上还带着血和腐烂融合在一起的气味,各种各样的冲击来得太快,迈奕突然之间被呕吐的欲望袭击,捂着嘴弯下腰来。他动作比较急,小腿上的伤口似乎一时间也撕裂开了些,跪在地上。林云熙一边抚摸他的背脊,一边对葬红说:“抱歉,我师哥似乎身体不舒服,我先带他回客栈。”

葬红并不介意,摆摆手就让他们离开了。

被背着走出去一段距离后,迈奕拍了拍林云熙的背脊,从他身上下来:“你怎么了?我没有不舒服,你当然看得出。为什么要骗他?”

“师哥,现在是我们离开的机会。”林云熙抓住他的肩膀,不等他的回复就拉着他往前继续走。

“什么?”迈奕一愣。

“葬红现在还留着我们的命,但他什么时候改变主意,我们无从得知——不,等我们搞清楚就太晚了。”林云熙一手绞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如果他的目的是获得灵泉,那他得杀死其他在结界内其他的活人——也就是他的障碍,会夺取灵泉的人,为什么要带我们进来?”

迈奕挠头:“呃,难道不是为了多点帮手?而且我们不是跟他说清楚了,我们不会夺取灵泉?他看上去也不像怀疑我们。”

“我们的解释是附加的,我是说他为什么带我们进来!他总得有个理由?你不会真的相信他说的‘对我们感兴趣’?”林云熙捏着鼻梁,血糊在他的脸上,混着汗水显得尤其狼狈,“那时候他可不知道我们对灵泉没兴趣,我们甚至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他没说!如果他带我们进来的目的是要我们帮忙,你不觉得他会至少……介绍一下?而你看他刚才战斗的样子——不,更早我就该注意到的!他在客栈杀死那只乌鸦时的样子,看上去像是需要我们两个战斗上门外汉帮忙么?”

连续一串下来把迈奕给问懵了,而林云熙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太僵硬后,立刻软了下来:“对不起,我不是想凶你……但光看刚才他对我们要回去没有任何反对,或是别的任何想法,就足够说明接下来他无论是想做什么,都不需要我们的帮助。我只能认为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我们帮他。”

“被你这么一说……”迈奕说,“反而,他叮嘱过让我们呆在屋子里不要出门。是我们跟着翡翠来了城里,他才不得不跟我们说明了现状?”

林云熙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但他既然带我们进来,如果那不是需要我们的帮助,那……”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垂眸看向迈奕牵着他的手。迈奕的拇指轻轻抚过他的手背,将血迹抹去些许:“先别想了,我们拿上行李就离开吧。”

“师哥……”林云熙松了口气。

“起死回生之术以后有机会再研究就是!”迈奕拍拍他的背,“还得回去给师傅汇报你这次的成果呢不是?至于怎么出去……只要先远离了纷争,熬过今晚,再想也不迟。”

回到客栈时,老板娘在他们上楼的空隙从后厨钻出来鞠了一躬。屋内,翡翠还睡着,连有人靠近都没与丝毫睁眼的迹象。两人于是蹑手蹑脚地将放在床边的行李扛在肩上,原路离开了客栈。

然而走到门口时,迈奕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视线扫过坐满了厅堂的人山人海时,迈奕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是宾客僵硬的笑容?还是你一句我一句、然后碰杯喜笑颜开时从杯中洒出的酒液?或是悬在头顶的红绸彩灯?他只觉得汗毛竖起,背脊发凉。

他拉着林云熙的手,缓缓穿过人群,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人群也如他所愿,没有任何分神给他们一个眼神的意思,各自顾着自己的事情。他们十分顺利地离开了客栈——事实上,有些太过顺利了。

宾客们说两句话,拿起碗,吃一口,放下,再交谈一会儿,喝一口酒,继续第一个步骤。不像普通的饭堂,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或是挥手再点几个菜——是固定的行为,按照一定的节奏反复进行。

迈奕拉着林云熙走出客栈大约半盏茶的时候,周围的尸体们的行为总算没有了统一感,更为杂乱。迈奕忽地拉着林云熙拐进一个小巷子里,停下脚步。燃满半天的烟火也触及不到的巷子里,迈奕看不清林云熙的表情。也正好,他也不想让林云熙看清他现在脸上的惶恐不安。他清了清嗓子,双手搭在林云熙肩上:“你先往城外走,师哥忘了点东西,回去拿一下就会赶上来。”

林云熙没有立刻回答。迈奕总觉得他似乎是想透过黑暗看清什么,最终提议:“我跟你一起去。”

“不了。”他当机立断,“很快的,你在城外等着师哥,嗯?我们云熙最乖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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