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轻轻叹息,没有接茬。
不需要一句话,他们默契地走向无人的侧廊。
在从石柱探头的宣讲台投下的阴影中,他穿过?重叠的斗篷,找到她的指掌。
“你的手真冷,”他说,以尖刻的低语在她谎言的外壁上戳出细细的洞孔,“你并不喜欢这种事。今天的惨剧你会记一辈子,这白?色的火海会在你的噩梦里一次次出现。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如愿以偿。”
伊恩翠绿的双眸像流动的宝石,因为她的话语掀起潮涌。
他一言不发地拉着她走进最近的一间祈祷室,关上门。
主城神殿的神官们一半在外维持结界,确保火焰不会波及神圣之地,另一半则在晚祷结束后退到了神殿内侧。
因此,祈祷室当?然空无一人。
祈祷室的墙面并非实心,而是由大理石雕刻,镂空为细细的窗格。平日里,如果有人从外经过?,便能?大致看到里面的神龛、祈祷者和神官。
此刻,照得主城上空宛如白?日悬空的火光也一棱棱地渗进来,将?地砖拼出的祈祷词割裂不成文。
“那?个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实现的愿望是什么??”伊恩微笑?着问。
此情此景,这仿佛是向神官忏悔时的对答开场。
虽然半途而废,伊恩也曾经受过?神职者的教育。
艾格尼丝不躲不闪,笔直看着向他,静默片刻做准备。
深吸气,深呼气,重复数次,她强硬地拨开本能?合拢想要遮蔽的心灵壁障,缓缓吐出在心中早已淬炼出的答案:
“我?想要无愧于海克瑟莱族姓的安稳未来,而在那?个未来的愿景里,你在我?身边。为此,我?不能?仅仅作?为艾格尼丝活下来,我?必须作?为科林西亚公爵夫人坚持到最后,不被俘获,不抛弃还在死?守主城的人投降。多奇亚就无法挟持我?作?为交换更仁慈条款的筹码。也只有那?样,不论是亚伦,还是任何人都无法质疑我?是个合格的主君,不得不给我?做主的自由。”
她无可奈何又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就好像只是把?这番话说出口,她的愿望就已经实现。
伊恩浑如第二层肌肤般自然的笑?面剥落。
他面无表情,只是定定盯着她。但他的无表情也是最易懂的一种表情。
艾格尼丝看向神龛。神像仿佛投来谴责的注视。
她却释然而笑?,轻轻地说:“这完全是一腔私欲,不光彩,不理智,但为此我?愿意押上一切。”
如果她对伊恩这跨越几千昼夜、凶恶而绵长的感情能?称作?|爱,那?定然是千姿百态的爱之中,极为扭曲、极为疯狂的一种。不是奉献,不是牺牲,是理直气壮的贪婪。
正因为她是这样耽于审慎、羞惧直言渴望的人,她破格地爱另一个人的形式,也只能?是直白?且任性的索求。
所以,这样就是她所能?说出的最接近爱的话语了。她想。
也就是眨一次眼的瞬息,伊恩拉近距离。
一个破碎的音节和他的吐息一同擦过?脸颊。
与其说是拥抱,这姿态更像是他弯折那?面对大人物也挺得笔直的背脊,颤栗着,佝偻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她肩膀。
“我?--”
第二次尝试,艾格尼丝听清了第一个词。
伊恩清晰地吞咽了一记。他下意识抓住她,不让她在他说完前逃走。
跟随在主语后的词语终于从唇间落下。一个动词,一个人称代词。
“--爱你。”
艾格尼丝忘了呼吸。
“我?爱你,”他完整地又说了一遍,屏息停顿,似乎在习惯发出这串音节的动作?,而后他继续练习,他躯体的重量、他感情的重荷压一半给她,摸索着最合适的语气,一遍遍地说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iv
血红的冬日挣脱地平线的束缚, 徐徐升起。
主城堡垒却恍若陷入深眠。
燃烧了整整一夜的火焰逐渐熄灭,却没有?腾起黑烟,空气中甚至缺乏烧焦的臭味。
创世之时大陆为火焰之海环绕,三女神在主父的指引下, 自智慧的艾奥之井中汲取源泉, 扑灭烈焰, 世界就此获得过去、现在与未来。泉水因而成为诺恩信仰中生命的象征, 但灼烧一切的火焰既是毁灭, 也是清扫一切、孕育新世界的源头。
布鲁格斯堡中庭的烈火便如同?神话降世。
北风呼啸而过,扬起白色的尘埃,宛如无垢的雪花。
但那是被魔法火焰吞噬的生命留下的残渣。
而对活着的人来说, 这场牺牲巨大?的围城博弈只是堪堪将要分?出胜负。
布鲁格斯守军盘踞在北侧--那里地势最高,也聚集着主城最古老的、也是最重?要的建筑群, 包括北塔、主城神殿和钟楼, 还有?军械库和粮仓。主厅、书房南塔楼等近几代科林西亚主君日常频繁活动的场所?其实都是之后逐步扩建的产物。
主城城门依旧大?开,但逃过一劫的多奇亚军却谨慎地盘踞在城下, 不敢贸然靠近。主城中的仆佣趁机从侧门鱼贯而出逃命。
直至午后,多奇亚军中的大?小领主才?初步清点完麾下人员的伤亡状况。
除了直属阿方索本人的亲卫及时受命撤出, 率先冲进布鲁格斯堡的包括多奇亚北征军的先锋精锐几乎都折在了大?火中。
换而言之,这将成为两支大?军各自剩下的残部之间的消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