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的微笑如同水中?化开的墨滴,轮廓渐渐变得暧昧,透明转为混沌。
他猛然完全读不懂她在想什么了。
她注视他须臾,忽而轻柔却坚定地?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去。
这?一刻,理查务必清晰地?感觉到,一扇门对他关上?了,而且很可能是永远。
“如果是那样?,那她也太可怜了。”艾格尼丝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语毕便走到床侧拉开被褥,似乎准备入睡,偏头?想了想,又补充,“当然,你是她的监护人。”
这?句话像是让步,艾格尼丝将手抽走时的错愕与某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却滞留理查心头?。他怀疑艾格尼丝之所以突然这?样?关心加布丽尔,其实是在那无依无靠的孤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理查清楚对大?部分妙龄少?女而言,嫁给自己这?样?的年?长?之人缺乏吸引力。但艾格尼丝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对他人绝对的服从,以至于从那之后,他甚至没想过她其实可能对她那时的监护人所做出的决定怀有微词。
理查最终还是咽下了疑问?,淡淡道:“如果你认可,他就是科林西亚未来的继承人,妻子也定然是你的族亲。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加布丽尔是否乐意。”
“也是,”艾格尼丝靠在床头?,“今晚你……”
“已经没事了,我?就回去了。如果睡不着别忘了喝药。”
当理查走到门边时,艾格尼丝忽然叫住他:
“明天我?打算起来晨祷,能不能叫上?我??”
这?是成?婚五年?来她第一次主动提出与理查共同在清晨前往小?圣堂祈祷。
理查快速收敛愕然的神情:“当然。”
婚姻是各自怀抱不敞开的门扉、并且对于眼前彼此锁住秘密的门视而不见。看着丈夫不太自在地?应和,艾格尼丝首次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与这?个男人是夫妇。
不需要等仲夏庆典真的到来,他们的假面舞会已经拉开帷幕。
iii
iii love too little, too long
数场雨后,科林西亚的土地甩脱了凋萎的春之花冠,骤然入夏。
白日渐长,城外?的低洼田野遍是密仄的新绿, 今年看来能有个好?收成。磨坊水车与一座座的小城堡点缀着绵延的田地和草场, 丰茂优美的田园风光环抱着主城布鲁格斯, 一路绵延至海岸。布鲁格斯港口与丘陵顶的堡垒两相遥望, 平静深邃的水湾中挤满了?顺风而来的大小帆船, 每天都有水手?因或大或小的争执斗殴掉落栈桥。
距离仲夏正?日还有数天,节庆的气氛却已顺着悠悠海风吹遍了布鲁格斯的每个角落。
诅咒事件后续对主城的一番肃清过后,不论是堡垒中的士兵还是外?城的渔夫都迫切需要一个由头放声大笑、痛饮美酒。
对于无需担忧明?日是否吃得到面包的那一部分布鲁格斯居民而言, 仲夏这个字眼还有另一层意义:每年统治科林西亚的领主大人都会敞开主城堡垒的大门,欢迎任何戴着面具的人参加仲夏夜舞会。购置足以让卫兵放行的面具与服装固然是不小的一笔开支, 但仲夏的假面舞会依然是市民们参与贵族社交界为数不多的机会。而敢于放蒙面的宾客进入腹地的勇气, 也?是历代科林西亚公爵对领国强大自信的象徽。
至于在面具遮掩之下传出的风流韵事,更是经年累月地叠加, 成了?酒馆和街头吟游诗人们手?里的最佳素材。
仿佛意在驱散诅咒事件遗留的不安,今年的舞会尤为声势浩大。从公国南部送来的鲜花一车车地送进城中, 只要放进封有咒文的花瓶便不会凋谢。
今天也?不例外?。
加布丽尔怀抱一大捧黄白玫瑰在后园中穿行,准备将这些?还沾着露水的花朵安置在公爵夫人那缺乏活气的会客厅中。加布丽尔知道艾格尼丝并不怎么喜爱鲜花, 大约看到花束之后, 艾格尼丝只会无可奈何地道谢。但加布丽尔认为, 经诅咒折磨后逐渐开始改变的公爵夫人, 需要的正?是这样无用而鲜活的美丽事物。
“加布丽尔女士,需要我帮忙吗?”
熟悉的嗓音令加布丽尔耳热。她故意继续向前走, 直到对方唤第二声才回?头:“伊恩卿,早上好?。”
“我还以为您拿了?什么重物, 既然是鲜花,还是由您抱着更合适。”伊恩这么说着,狡黠地朝加布丽尔挤了?挤眼睛。
“你又取笑我……”加布丽尔垂头抱紧了?花束。
伊恩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肩而行,继续谈笑道:“若是用来装点淑女起?居的房间,这玫瑰十分合适。”
“嗯,”在伊恩面前,加布丽尔对于艾格尼丝的信任和好?感就不由变味,她沉默须臾才说,“这是送给公爵夫人的。”
“您最近和艾格尼丝女士真是亲如姐妹,想必理查大人对此颇为欣慰。”
加布丽尔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逗留下去,展开笑颜:“舞会上你打算扮成什么人?”
“您猜?”
“这太?难猜了?……能否给我个提示?”
“这可不行。我打算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提前让您知道了?……可就见不到您惊愕的表情了?。”
加布丽尔加快步子往前走了?几步,倏地回?身,从睫毛下窥探伊恩的表情,低低道:“可是到时人那么多,所有人又都乔装打扮,万一我认不出你、找不到你……”
伊恩立在原地,脸上的轻松笑容没?有因为她的话语发?生?任何改变:“没?事,那就由我去找您。”
“真的?”
“我可不会对您撒谎。”
闻言,加布丽尔的嘴唇不禁颤抖起?来,像要微笑又如同有什么将要出口的真心?话。她用力抿住,才将几欲脱口而出的责问咽了?下去:
--你现在不就在对我撒谎?不要小看我!
恋慕心?最初的狂热褪去之后,加布丽尔逐渐意识到她倾心?之人有两面,或者说,他?犹如矛盾这一词汇的化身,谦恭而傲慢,惑人又冷淡,温柔却也?无情,迷人且可憎。
加布丽尔并不认为这两面有真假之分,无论哪一个都是伊恩。只不过,他?所有令人倾倒的地方在她试图靠得更近的瞬间,都会兀地翻覆露出另一面,逼得她后退离开。
也?因此,伊恩不在眼前时,加布丽尔对他?的感情最真挚纯粹。见面的瞬间,苦思成真的喜悦会短暂包裹她。但几句话之后,他?的言行举止反而成了?她痛苦的根源。与伊恩对视时,加布丽尔无法相信他?编织的任何词句,因为他?那深绿近黑的眼睛从来不笑。而独自思念他?的时候,她深知不过是顺势而为的动?听话却又成了?唯一确实的慰藉。
更讽刺的是,与加布丽尔相处时,伊恩在口吐言不由衷的场面话时最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