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俯身,以手掌包裹骑士握剑的双手,口吐领主的誓言:“在此我接受你向我宣誓的忠诚,我将践行约定,不无故驱逐你,承担主君应有的责任。”
“以三女神之名起誓,遵循主父的引导,我将……”
下一位骑士立刻开始宣誓。伊恩悄然抬眸,艾格尼丝几乎就站在他面前,他却差点认不出她。当然,只是差一点。即便这样陌生的艾格尼丝他其实也是熟悉的。
每当献身于某个身份,艾格尼丝便会暂时地放弃自我。这听上去艰难且不可思议,但艾格尼丝就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纵然她全身无一处不符合公爵夫人在眼下场合应有的表现,但不论是美丽还是端庄,都不写着艾格尼丝这个名字。她不笑时微微下压的唇被描得艳丽,本就苍白的北国人发肤便显得几近透明。
与其说是艾格尼丝身着华服,更像是盛气凌人的裙袍以她为架。哪怕她此刻突然如晨雾般消散,这身贵妇的华服说不准也能独自完美地执行仪式。
理查从艾格尼丝手中接过又一柄剑,她就势微微侧身,合时宜地看向接受誓言的骑士。但伊恩知道,她什么都没看见,甚至看不见就在正前方的他。
再下一位骑士宣誓。
艾格尼丝跟随理查迈开步子,裙裾在伊恩眼前拖曳而过。柔软的麻纱与丝绸如流水,令人本能地想抓住,却也明白抓不住。
科林西亚公爵与公爵夫人一前一后地向队列的尽头走,直到最后一人宣誓结束,才齐齐转身,回到主座,接受观礼众人的喝彩。
几乎是立刻,仆役们将挨墙摆放的长桌推到大厅正中,一鼓作气揭开覆盖其上的麻布:“三、二、一!”
星尘般的细碎光辉顷刻间扬起又洒落,原本空无一物的桌面上突然摆满了美酒佳肴。
新到谒的骑士们面面相觑,而后眼神发亮地欢呼:
这是魔法!不愧是与白鹰城互为姻亲的理查公爵!
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乐手也开始拨弦奏乐。艾格尼丝像是被曲声唤醒,缓缓眨眼。
魔法的时间结束了。
她与理查坐在长桌上首,宾客也尽皆入座。艾格尼丝环视四周,任由鼎沸的人声渗进身体,令意识一点点地复苏。
理查对伊恩青睐有加。伊恩坐在次席,与她隔了轻而易举可以踢到彼此的距离。菲利克斯坐在伊恩身边,而这两名新人的正对首席神官与卫队长。
卫队长是理查的心腹,正和伊恩、菲利克斯谈论着战马的优劣。
艾格尼丝安静地饮酒,倾听其余人谈笑。甚是矛盾的是,时至今日,她依然不习惯当这类宴会的主角,便向来寡言。
伊恩俨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没过一会儿,话题就又转到他身上。
首席神官眯着浑浊的眼睛,笑眯眯地问:“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却已经自圣地征战归来,远征时你才几岁?”
“十七岁。”
理查看向艾格尼丝,半是打趣地问:“伯爵居然舍得让伊恩卿那么早离开白鹰城?”
艾格尼丝弯唇,没立刻作答。
伊恩坦然剖白:“路德维希大人对我很好,是我不告而别。”
此话一出,宾客们虽然依然在三三两两地交谈,却都悄然将注意力转到长桌上首。
理查饶有兴致地追问:“哦?这又是为什么?”
伊恩面带无害的微笑,毫无犹疑地答道:“当然是因为我在白鹰城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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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桌上片刻寂静。
艾格尼丝表情是空白的。她都不明白这一刻,她是恐惧多一些,还是觉得有趣多一些。
伊恩笑出声,狡黠地一偏头:“抱歉,开了个玩笑。不过,也不尽然是玩笑话,谁让海克瑟莱的亚伦大人那么出色?只要他在,其他人都成了陪衬,而我……又有那么一点小小的野心,只能尽早另寻出路。”
这么说着,他转向艾格尼丝,煞有其事地向她征求意见:“我们的兄长大人就是那样的人,不是吗,艾格尼丝女士?”
不知怎么,艾格尼丝竟然有些失望。
如果伊恩真的在这样的场合下,将他们之间有过的关系挑明,事态又会如何?理查又会怎么圆场?还是说,持续了五年的安稳生活会就此毁灭?
正如人群喜爱围观灾害现场、迷恋悲剧戏剧性的展开,她对几乎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怀有事不关己的冷酷的好奇心。
艾格尼丝便勇敢地迎上伊恩的视线,顺着话题自嘲:“不止是亚伦,众所周知,我的姐姐和妹妹也极为出挑。偶尔,我也会觉得,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在白鹰城实在待不下去了……”
理查按住她的手背,佯作肃容:“可别那么贬低自己,布鲁格斯的女王陛下。”
“谢谢,理查,”艾格尼丝含笑与丈夫对视,“能嫁来这里,是我的幸运。”
理查捏了捏她的手指,摇着头叹气:“别在人前这么说话,害我个老头子怪不好意思的。”
艾格尼丝与其他人一起微笑。理查随之收手,与首席神官继续谈论原典与各学派评注的区别,餐桌上的话题便绕开这艰深的神学堡垒,向别处流去。
“艾格尼丝女士,”
她循声看去,愣了愣。没想到菲利克斯会隔了伊恩,主动和她搭话。
“听说荷尔施泰因天气极为寒冷,如果不使用符石,冬天连大门可能都会被冻住。我在南方长大,实在有些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菲利克斯抱臂打了个哆嗦,上身朝着艾格尼丝的方向倾,“不过对您来说,南方的夏天也很难熬吧?”
煞有其事地向主君夫人搭话,谈的却是社交场合最泛用的天气,菲利克斯的言谈举止散发着教养良好的贵族子弟天真又迷人的风度。他对人几乎不设防,也没有防备的打算,因此不管是谁都能轻松地和他聊下去。
艾格尼丝拈起果盘中一枚甜杏,在指尖把玩着应答:“科林西亚的夏天一年最多只有那么十天称得上炎热,还能忍受。”
熟透的果实几乎要被柔软果肉撑破,只是这么轻轻揉捻,艾格尼丝的指尖便划开表皮,甘甜的汁水立刻渗出,染黄了她的指甲,一滴滴地往虎口掌心淌。艾格尼丝手小,指节微微圆润,显得养尊处优,从衣袖花边里探出的手腕却皮包骨头,纤细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