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亮得早, 隔壁一户人家吱呀一声拉开了门,还没?露出身影,一盆子水就先扬了出来, 门前那条路是土路,这般泼撒出去,登时泥点子四?溅,扑起不少尘土,栓在树上的马打了个响鼻,马蹄在地上?不停踏动。
萧时善忙掩了鼻, 拎着裙子往边上?躲去, 生怕溅起的脏水沾到自个儿身上。
里头的人听到动静,探出身来瞧了瞧,看?到外面的一男一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你们是干啥的?”
李澈询问道:“不知横宣知县马大人可在此处居住?”
闻言, 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露出笑容,把湿漉漉的手往围裙上?擦了擦, 指着那?个小院道:“原来是找马大人的,在, 在, 马大人就住在那?儿。”
此时,那?座小院开了门,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葛布衣裳的中年男人, 手里提着两?个水桶, 皮肤黝黑,身形干瘦, 与下地干活的老农一般无二。
萧时善瞅了瞅,没?有?把这人与马知?县联系起来,哪知?下一瞬就听到那?个女人冲这人大声喊道:“马大人,这里有?人找!”
马椿停住脚步,朝这边看?来,眼神定了定,透出些许疑惑,“两?位是?”
李澈把官牒递了过去。
马椿神色变了变,新任府台亲自登门拜访实在出乎他的意料,门外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抬手道:“大人里面叙话。”
萧时善跟着李澈进了院子,往四?周打量了一圈终于明白什么叫家徒四?壁,要?说这是寻常百姓家还属寻常,实在没?法想象这会是一个知?县的住所。
“怎么回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矮小的灶房里传出,接着走?出来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脸上?布满皱纹,见家里进了生人,目光直直地瞧了过来。
马椿把两?只水桶放到地上?,“娘,家里来了客,儿子过会儿去打水。”
老人没?说什么,又转进了灶房。
马椿请了李澈进屋说话,萧时善不好凑在跟前,便?在院子里坐了坐,莫名感觉有?人在瞧她,她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在帮忙捡碎柴,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萧时善心想这应该就是那?马大人的孩子了,就是不知?为何?没?瞧见这家里的女主人,按理说这种时候该由女主人出来招待女眷,才不算失礼,心下这般想着,便?听到东面屋子里传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是个女人的声音。
这家人还真是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萧时善很是纳闷,她见过远宁府其他县的知?县夫人和小姐,哪有?穷困潦倒到这个份上?的,偏偏让这马知?县占全了。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时间,两?人一同走?了出来。
李澈走?到萧时善身边,“我们去县衙看?看?。”
萧时善点点头,却见马知?县又去提起了那?两?只木桶,临出门前,把打来的两?桶水倒进了水缸里。
那?个面容严肃的老人端了个大碗出来,碗里盛着四?个窝头,“好歹吃点东西。”
马椿应了一声,想起什么,扭头对?李澈道:“大人和夫人应当还没?吃早饭吧,家里没?有?好东西招待大人,倒是有?几个窝头,大人若是不嫌弃,也?垫垫肚子。”
马椿说完便?觉得有?些唐突了,以窝头招待客人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李澈不怎么在意,从?碗里拿了个窝头,掰了一小块给萧时善,“那?就却之不恭了。”
萧时善握着那?小块窝头,看?着李澈拿起来吃,她犹豫了一下,也?低头咬了一小口?,这种杂粮面子做的窝头又干又拉嗓子,好不容易咽下去一口?,她便?把剩下的窝头藏在了衣袖里。
然而这点小动作,全落在了马老夫人的眼里,萧时善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乡下老太太,竟然有?点类似于面对?季夫人的感觉,好像你干点什么都逃不过对?方的法眼。
出了马家的小院子,萧时善瞪了李澈一眼,把那?块窝头塞进了他的手里,他自个儿吃去吧。
李澈本就是给她掰了一小块,三四?口?就能吃完,尝个味道罢了,他捏着那?小块窝头,对?她轻声道:“你不觉得是自己的偏见么,其实味道还可以。”
萧时善觉得她这个偏见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窝头有?什么好吃的,她一辈子都吃不着也?不会有?遗憾。
横宣县的县城与其他地方明显不同,比不上?其他地方繁华是一点,更明显的地方在于这里的人都有?种紧绷恐慌,人人行色匆匆,街上?十分冷清。
“一个月前,有?一小股义军流窜到横宣,到处打家劫舍,放火烧屋,百姓们不敢出门,县里不少店铺都关门了,就是怕哪日被义军包围住,逃也?逃不掉。如今已有?好些人逃到别处去了,照这样?下去,义军还没?有?攻过来,横宣县城就先变成空城了。”马椿长长地叹了口?气?。
李澈回想了一下,州府那?边并没?有?收到横宣的请兵申请,“没?向上?面请兵?”
“请了,早就送上?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半点消息。”马椿停顿了一下,“上?面迟迟没?有?派兵,下官只得率领县衙差役和乡勇逼退义军,虽然没?让义军侵占县城,但我们这边也?有?不少伤患,下官自作主张把县衙腾出了空,让伤患在里面养伤。”
到这会儿,李澈才真正高看?了马椿一眼,不是所有?人都敢于任事,能在州府没?有?调兵的情?况下,亲自组织乡勇,清剿流寇,真正担起了守土恤民之责。
萧时善还真看?不出这个马知?县竟有?这样?的胆识,倒是教人从?心底里生出一丝敬意。
见多了弄权敛财的官员,反而极少见到这种清流,又或是这样?的人本来就少。
来到县衙,即使萧时善已经有?所预料,也?比不上?亲眼目睹来得触目惊心,她头上?戴着帷帽,依然挡不住那?股难闻的血腥味,如今正值夏季,天气?闷热得厉害,汗味,药味,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几欲作呕。
萧时善没?有?细看?,可匆匆一眼,脑海里就能清晰地浮现出翻裂的血肉,她屏住呼吸,极力压下胸口?那?股恶心感,她触碰过鲜血,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恶心黏腻的感觉,愈发不想去看?那?些伤患,怕自己又会想起某些画面。
李澈摸到她汗湿冰凉的手,把她的手裹进掌心,紧紧地握了握,萧时善抬头看?了下他,往他身侧挨近了些,只觉得被他这般牢牢握着,紧绷的心弦也?舒缓了许多。
大概是看?出她在县衙待得不舒服,李澈把她拉到一边说道:“下午我要?出去一趟,我派人把你送到马大人家里,等这边事忙完了,我去接你。”
萧时善自然是不想在县衙待了,可也?不想去马大人家里,“随便?找个客栈就好。”
李澈对?她说道:“咱们一路走?来,你看?见还有?哪家客栈开门?”
县城里的人都在往外跑,客栈的生意早就做不下去了。
萧时善来到马家时已经是中午了,做饭的依然是马老夫人,她想了想,走?到灶房门口?问道:“老夫人,有?什么活是我能帮忙的?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给您搭把手。”
马老夫人手里的活忙个不停,添柴,加水,下米,都是一个人在做,“没?什么活要?干,夫人去坐会儿吧。”
萧时善明白自己是被人嫌弃了,她也?不愿意干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勉强地笑了笑,“有?事您再找我。”
她还是在早上?坐的那?条板凳上?坐着,倒是那?个小男孩朝她凑了过来,萧时善闲得无聊,便?问了他几句,“你叫什么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