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2)

何东明不会知道,那串数据不仅是半成品,充其量只能算是一道桥梁,用以沟通他所创设的芥子世界。而所谓的芥子世界,则是由数据构成的创世算法,在补充基本设定后,它就能真正衍生出具有自身规则的小世界。

这才是真正足以令全世界疯狂的成就。

而何东明,赵禹嗤笑一声,只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回国的那天,是于言去接的他。七年过去,年近三十的于言接替了昔日导师的职位,他在机场和赵禹对视了很久,才勉强辨认出这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个子很高,原本俊朗的长相也因为眉间的郁气变了味,瘦得几乎有些刻薄,因而显得生人勿近。于言倒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副好脾气,只是比从前看着更成熟了,赵禹看着他刻意留长的头发,直言他穿越回八十年代都没有违和感,于言……选择不和他计较。当于言问他是否要去看看父母和姐姐,赵禹拒绝了,他看着窗外快速掠过的风景,说了句还不是时候。

本想让他暂住在自己家里的于言得知赵禹那位神秘的投资商沃尔夫先生已经替他安排好了住所,甚至连实验室都已经准备妥当后,不由得开了句玩笑:“这简直比对待情人还妥帖。”

赵禹让他不会说话就滚。

于言不由得腹诽了句,难道是国风水不好吗?听过女大十八变,怎么男大还会十八变的?赵禹刚进研究所那会儿虽说也会嘴欠,但也不至于这么毒啊。

他项目一经申请就备受社会各界人士瞩目,赵禹这个名字也被有心之人扒出,一时间众说纷纭,对他的评价也褒贬不一。何东明身上出了人命官司,自然不会好过,此时又听见了赵禹的风声,大概是受了刺激,直接进了医院。

听见沃尔夫传来的消息,赵禹顿时有种报复的快意,他特地去了趟何东明所在的医院,却见对方的床前围了许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应该都是何东明的家人,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何东明起初还愁眉不展,也在这热闹的氛围里显出放松的姿态。

有人说:“爸,您就别操心这些事了,身体养好了才是正道。”

何东明哎了一声,说:“连累你们啦。”

“咱们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小风还等着您陪他去游乐园呢。小风,过来给爷爷看看。”人群中传来一道稚气的声音,“爷爷!”

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赵禹站在门口,身后是空荡荡的长廊,不知怎的,觉得这一幕分外刺眼。他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门,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床上的老人:“老师,不介意我来看看吧。”

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向门口这个长相出众的年轻人,很奇怪,他明明在笑,却给人一种冷峻的压迫感。何东明认出了他,顷刻间脸色就变了。

他自顾自地走进去,放下手里的果篮,佯装关切道:“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不欢迎我吗?”

何东明一脸惊惧地看着他,“你……你来干什么!”

“我特地来给你道喜啊。”赵禹环顾了一圈人的脸色,继续笑吟吟道:“您家里人还不知道吗,从今天开始,研究所正式罢免您的一切职务,老师可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了。”

“你谁啊你!”有个中年人上前一步,气势汹汹道:“赶紧出去,不然我叫保安了!”

床边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突然指着他叫道:“小偷!偷爷爷东西的小偷!”赵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偷?老师,要不你自己说说看,是谁偷了谁的东西?”

那小男孩一时间不知道该看谁,躲在大人的身后,胆怯地露出半个身子。

“胡说八道!我,我难道还能污蔑了你不成吗?”何东明提高了音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心里越发没底了。

“你当然不会,偷?您的手段可没那么低级,至多是用我姐姐的命做威胁,事后又落井下石,反咬一口把我踢出研究所。这都是您的惯用伎俩了,不只是我,徐群、张云台、蒋莉、姜思成……”他一连报出七八个名字,每说出一个,何东明的脸色就差一分,到最后,直接露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赵禹犹觉不够,“这些不声不响消失的前辈,他们也是偷了您的东西,才被迫离开研究所的吗?”

“赵先生,请适可而止,”又有个保养得宜的女人出声道,“你就算对社会不满,也没必要对着老人出气。”她显然是从最近的报道上见过了他这张脸,皱着眉,用说教的语气道:“像你这样经历过家庭变故的人,多少都会对他人的幸福抱有成见,我不知道您和我父亲有什么误会,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现在也足够成功,没必要对曾经的恩师踩上一脚,实在是太有失体面了。”

“我很好奇,女士,”赵禹出乎意料地好脾气,“像您这样优雅体面的人,是怎样说出这样一番虚伪又狡猾的言论的?”那女人脸色变了变,赵禹紧接着道,“是因为你没有被人算计到失去亲人名声扫地,还是因为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拥有卑鄙下流的基因?”

“你!”女人气得哑口无言。

“知道他为什么会染上人命官司吗?”赵禹慢条斯理道,“他从我手里拿走的数据本就有问题,一个连我研究方向都没弄明白的蠢货,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故完全是意料之中。”他在一片死寂中,再度对着何东明笑了笑,“早在七年前,我就猜到了。”

他站起身,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流连了一转,最后定格在那个孩子身上,“受害者的孩子……也就这么大吧?真可笑,他的家人申冤无门,杀人犯却能躺在这里被人嘘寒问暖。”

“别听他瞎说!”有人气急败坏道,“赶紧把他赶出去!”

男孩哇地哭了出来,何东明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竟直接晕厥了过去。众人开始陷入慌乱。

“爸!爸你醒醒!”

“愣着干什么,快叫医生啊!”

……

赵禹冷眼看着,而后径直走了出去。

“爷爷不是杀人犯,爷爷是科学家,很厉害很厉害的科学家!”

慌乱嘈杂的病房内,只有这稚嫩的声音分外清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他们的家没有火灾,陈汐的花盛放在春日里,去世已久的母亲站在门前,对他温柔地说了句,

“诶呦,咱们家的小科学家回来了。”

赵禹脑中一片空白,停在原地没动,母亲却上前,心疼地用手捧着他的脸:“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你看看你,下巴都尖了,长这么高的个子,浑身一点肉都没有,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啊?”

“妈……”他抱住母亲,喉咙发疼,徒劳地张嘴,声带却像是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二十几岁的成年人,像个孩子似的躲在母亲怀里,泪水不受控地汹涌而出,哭得狼狈又难看。

“怎么了,谁欺负我的宝贝儿子了?”母亲像是吓坏了,“陈爻,快出来,看看咱们儿子怎么了!”

赵禹还没把眼泪擦干,就听见父亲的声音:“多大的人了,还在你母亲这里哭鼻子,把眼泪擦擦。”他一抬头,看见一向严肃的父亲一手递上一块手帕,另一只手还拿着锅铲,他接过手帕,就又听见一句叹息似的,“怎么真瘦了,当初叫你读文学,也不是想着子承父业,只是多少能照看着点……可是你啊,比你姐姐还犟。”

“爸——你的菜要糊了!”

赵禹身体一僵,抬头看见陈汐趴在窗户边,气鼓鼓的看着他们,“都凑一块,是在说我坏话吗?快进来啦!”

赵禹下意识要往前走,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渐行渐远,窗边的陈汐也消失不见。他拼了命地想追上去,“别走……别走!等等我……”一切都成了徒劳,梦醒了,眼前也只剩下冷冰冰的天花板。

他照常早起,就像每个正常的早晨一样,洗漱,出门,日复一日地工作,只是终于意识到,他已经被丢下了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