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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奇怪。”赵禹亲了亲他的前额,“如果所有人都在难过,还有谁能站出来解决问题?”

“我明白。”叶知瞿握住他的手,低声问,“他们说,人死后会去同一个地方,在那里见面,重逢,再各自拥有新的生活。赵禹,那个地方会好吗?”

“……会。”赵禹喉结滚动,故作轻松道,“好人有好报嘛。”

虚假的世界会有亡者的故乡吗?会架起往生的桥梁吗?他不知道,也宁愿叶知瞿永远不知道。

“嗯。”叶知瞿蹭了蹭他的发梢,眸光闪烁,“那……我还能去找你吗?”你会不会就只喜欢宋陌,不要我了?后面这句,他内心惶惶而不敢问出口。

“傻了?那是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在余衍所能坚持到的第三天,丘肆和张非终于赶到,张非没什么变化,丘肆又长高了不少,也比之前沉稳了,两人守在余衍床前,在沉默中红了眼睛。

余衍在仪器的滴滴声中动了动手指,丘肆立刻喊了句:“余衍!……是我。”

“丘肆?”余衍费力地抬起手,被丘肆在半空握住,他怅然一笑,“是不是长高了?声音也变了,都认不出来了。”

丘肆还是没忍住,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了下来,滴在了余衍的手背上,“你……怎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不让我和张非回来,我以为你,以为……你很好。艺文姐和亦柔姐不在了,连你也要走,我们怎么办,队长怎么办……”

张非也道:“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余衍摸索着去给丘肆擦眼泪,“你们都很好,我就放心了。队长呢?”

在一旁闷不做声的叶知瞿道:“我在。”

“基地管理上,张非比你有经验。以后我不在,有他帮你,我也放心。”余衍缓缓道。

“丘肆。”他摸了摸少年的头发,“那些东西要藏好,不能随便用。”

“我知道。”丘肆哽咽道。

“队长,帮我把赵禹叫进来。”余衍道,“你们都出去。”

“我不走!”丘肆激动道,“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

“出去!”余衍厉喝一声,而后放软了语气,“难道要我在你们面前断气吗?”

……叶知瞿张了张口,“出去。”

他转身先走,然后是丘肆和张非,赵禹的确守在门口,连着三天,他显得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憔悴,似乎早有预料似的,叶知瞿一提,赵禹就抬脚进去了。他默不作声地拉开椅子,坐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余衍道,“放心,这些答案会有人告诉你,但不是我。”

“谁?神吗?”

余衍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对不起。”他道。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反倒是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赵禹勉强笑笑。

“说真的,挺舍不得的。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和真的一模一样,不是吗?”余衍语出惊人,他神情怅然,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你现在的样子,很好。”

“如果……”他突然没了声,神情平静中带着悲伤,“我多希望你永远不要醒来。”

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说完后,自己也笑了,然后轻声道:“其实我以前觉得,活着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能保护我的队员就已经够了。可是我最近才发现,越是这么想的人,到最后越是要失去在乎的东西,人哪能一直独善其身呢?”

“你看过堂吉诃德吗?”在沉默中,余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里面有段话……我很喜欢。”

“他想到自己该去扫除的暴行、申雪的冤屈、补救的错失、改革的弊端以及履行的义务……”赵禹看着仪器上的生命体征逐渐消失,最后化成了一道长长的电子音,也淹没了余衍最后的那句话,他真的像睡着了似的,只是再也没有醒。赵禹起身,在心中补全了最后的话。

觉得迟迟不行,对不起世人。

一个理想主义者,注定在黑夜中摔得粉身碎骨,可他义无反顾,直至在质疑的声音中了无遗憾地闭上了眼睛。

赵禹把门打开,只来得及看见叶知瞿的身影,就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

久违的阳光打在脸上,鼻间是空气中浮动着的晨起露重的花香,耳边似有鸟雀清脆婉转的啼鸣,有人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撒下一片不轻不重的阴影,“回神了,发什么呆呢?”

这声音儒雅中带着三分笑意,听着却格外熟悉,赵禹睁开眼,模糊中窥见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轮廓。

“我考虑过了,这些年在研究所的确没什么意义,在来见你之前,我已经拟好了一份辞职报告,以个人名义参与你的项目。”

“不需要,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博士依旧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我这种人同流合污,也不怕名声扫地,被安上同性恋的帽子。”

对面那年轻男人的模样逐渐清晰,瘦高个,半长发,生得儒雅随和,三十左右的年纪,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哪怕长相并不算出众,身上的气质也格外吸引人。

“你一向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今天怎么……”年轻男人略微思索,面带讶异,“你真的喜欢男性?”

“于言!”博士的面前,年轻男人生着一张和余衍一模一样的脸,他笑意吟吟地连说几声抱歉,而后稍微正色道:“你缺乏专业性人才,而我正好弥补了这个空缺,不是吗?”

博士沉默半晌,道:“这不能说服我。”

“我也是科研人员,也有毕生为之奉献的理想,我想亲自看着这项技术的诞生,并为它贡献一份力量。”

“项目已经接近尾声了。”博士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但‘芥子世界’系列并没有结束。”

“……你知道的,”博士道,“我有一位投资人,实验室除我之外的所有的研究人员都由他来决定,这件事情上我没有话语权。但是,”他终于决定松口,“我可以向他征求意见。”

“替我向沃尔夫先生问好。”

在于言满怀笑意的声音中,赵禹早已陷入愕然,于言,余衍,这也是巧合吗?作为博士的好友,于教授这个称呼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在了他的梦境中,但他从没想过他和余衍之间也存在着某种联系。那么,所谓的芥子世界又是什么东西?是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吗?什么又叫没有结束?

在他愣神期间,博士已经完成了和那位沃尔夫先生的远程谈话,并转达给于言:“可以,但沃尔夫的意思是,要求你在参与本次体验后再做决定。”

于言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我要提醒你,”博士显得并不赞同,“本次的项目成品并不适合你。”

“为什么,你觉得我无法在末世主题生存?”

“这个成品的设定中,人类是注定灭亡的。沃尔夫不欢迎其他投资人,所有决定参与的商业名流都会在这次体验中颜面尽失。”博士颔首道,“当然,能亲眼见证那些冠冕堂皇的资本家丑态毕露,也是一种无上乐趣。”

于言闻言却摇了摇头,“假的毕竟是假的。”

“只要不知道是假的,那这就是真的。”博士缓缓道,“我的芥子世界连通的是人的意识,只要在意识传送的过程中暂时屏蔽他们关于现实世界的记忆,他们就会觉得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如果你拥有从出生以来所有的记忆,在正常的环境中活了几十年,突然有一天病毒肆虐,秩序崩坏,你会怀疑这个世界是假的吗?你只会想着怎样生存,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你会为了活下去而抛弃底线,但到最后还是会发现,没用的,人类终究还是灭亡了。”博士道,“这就是我要的,我要他们只要一看见我,看见我的作品,就会联想起那噩梦般的一生。”

“赵禹,你太极端了!”于言忍无可忍道。

‘赵禹’冷着脸道:“是,我极端,那又怎样?我犯了哪一条法律,违反了哪些道德标准?说到底,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哪怕是你,一直被社会标榜为清流的于教授,也不敢笃定在这样的世界中问心无愧地活下去!”他讽刺地笑了一声,“那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我会去。”于言定定道。

‘赵禹’的脸陡然阴沉了下去,他提高了音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作对!就为了证明我是错的,而你是对的吗!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为什么要避开你,于言,你现在和那些伪君子一模一样!”

于言厉声道:“那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有多偏激?自从那个沃尔夫给你提供投资后,你整个人都变了!你告诉我,芥子世界的第一个成品为什么要选用这种世界设定,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可以证明你自己,为什么要把意图都放在羞辱上!你以为沃尔夫是为你好吗!你得罪了所有能得罪的投资商,最终受益的是谁!”

两人的争吵声越发失控,宛如尖锐的利器搅弄着赵禹的大脑,他痛苦地想隔绝一切声音,但却只能徒劳地任由那些话钻进自己的脑海。

“最起码他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了,”‘赵禹’努力地平复了呼吸,“……我不在乎这项技术会落到谁的手中,只要它是我的作品就够了。没有沃尔夫,我这一辈子都只能活在何东明的阴影下,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畅快地笑了起来,“你看,他们明明都讨厌我,却又都跑来巴结我的样子,是不是特别有趣?”

“……”于言只是看着他,眼中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半晌才开口,“你自己会参与吗?”

“当然,我怎么会错过由我一手缔造的末日。”

“如果连你自己都不记得一切,你要怎么保证一切都会正常运行?”于言起身,看向了窗外那只站在枝头梳洗翅膀的鸟儿,“我不认为你会如愿,因为你始终都不了解自己。”

如果记忆重新洗牌,没有经历过一切的你,是仍旧如现在这样怨恨所有人,还是会迎来另一段崭新的人生?那样的赵禹,如若见证了由自己亲手缔造的毁灭,是会觉得有趣……还是会更加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