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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纪元713年,联盟帝国首府明川市。

“——时间到,同学们。请收拾纸笔,离开考场。”

伴随电子女音温柔的提示音,联盟第一高中的期末考也随之结束。

学生收拾纸笔,成群走出考场。梁拙扬斜跨书包,手插衣兜里,慢悠悠沿走廊往前。

风声擦过,两人一左一右把梁拙扬锁住。

“考得怎么样?”孙辰的笑脸在眼前放大。

梁拙扬打个呵欠:“及格没问题,前面正好坐我们班语文课代表,我抄了不少。”

“你小子真幸运。”孙辰揍他一拳,“我前面怎么没坐个课代表。”

“能不能有点追求,”林锐书扶了扶高度近视的眼镜,“及格就满足了?”

梁拙扬和孙辰一齐看他:“那你想怎样。”

“至少应追求六十一分。”

三人哄笑起来,勾肩搭背往前走。三人从小玩到大,好得穿一条裤子,能就读这所帝国最好的高中,林锐书靠成绩,孙辰靠砸钱,至于梁拙扬,他偏科严重,理科极好,文科极烂,如果不是数学竞赛超常发挥,直接跳过文法测试被特招进来,不然以他的成绩,绝对发配至三流高中。

而他们中考那年,整个明川市的第一名是——

“快看,”孙辰一把拽住梁拙扬书包,“明川一哥又被女生表白了。”

梁拙扬顺孙辰所指,从教学楼四层往下望。两栋教学楼间是栽花种草的中庭,考试一结束,学生们迫不及待回家,原本总有不少人的中庭也变得空空荡荡。

月季花旁,女生红着脸,想把手里的信递给对面男生。男生的手垂在裤子两侧,没有要接之意。两人僵持片刻,女生意识到男生不会接自己的信,捂脸啜泣起来。

男生毫无怜香惜玉,竟一转身,撇下女生掉头就走。

“妈的,”孙辰愤愤说,“多可爱的妹子,好好拒绝不行吗,搞得人下不来台。”

梁拙扬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扔进嘴里。是他妈妈宋婉自己做的,早上塞进他口袋,说考试紧张就吃一颗。紧张的其实是宋婉,梁拙扬考试从不紧张,如果前面碰到一位好学生,凭他的眼力,那简直如鱼得水。

仿佛察觉有人背刺自己,走到一半的贝云冰突然收住脚,冲四楼的方向抬头。

一瞬间,贝云冰跟梁拙扬的目光对上了。

梁拙扬一挑眉,冲贝云冰挥手,嘴型拢出三个字。

棒——棒——冰——

虽然声音低不可闻,但贝云冰立刻意识到梁拙扬在喊自己小名。他脸色难看地瞪梁拙扬一眼,大步走远了。

三人笑闹着走出校园。孙辰家的司机来接少爷,另外两人也跟着蹭车。孙辰跟林锐书住南边,梁拙扬住东边。孙辰让司机先送梁拙扬。快到家门口,梁拙扬正准备下车,林锐书说:“小拙,过完年,学校就会通知分班的事了。”

梁拙扬开门动作一顿。

林锐书所说的“分班”,并非寻常意义的“分班”。

——据生物学统计,第二体征在十四至十六岁间分化。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分化成普通人,学术名词是“民众”,而剩下百分之五,会成为体质更特殊的“哨兵”与“向导。”

这百分之五里,向导比例更低,与哨兵大概1:4。比起战斗力强悍的哨兵,在哨兵失控、狂躁时能够给与镇定与抚慰的向导,某种意义上反而成为更加稀缺的存在。

哨兵与向导体质的优越性,决定了一旦分化为这两种体征的人类,本身就站在金字塔上层。联盟帝国最好的学校之一,联盟第一高中,自建校至今,一直会在二年级下学期,将整个明川市分化为向导与哨兵的孩子们选出,组建成特别班,由帝国最优秀的老师授课,之后输送到帝国的重要岗位与部门。剩下的学生,则仍在普通班级,按部就班学习、考大学、毕业入职,成为维系社会稳定运转的庞大“工蜂”。

一旦被编入特别班,学习与生活体系将截然不同。

孙辰从副驾驶坐探出头:“他肯定还能跟我们在一块。”

“是吗?”林锐书注视梁拙扬,“可是小拙还没分化。“

“没分化,说明没事!老林你放心,小拙绝对不会去特别班遭罪。”

林锐书还要说什么,孙辰插口:“对了,你是不是快生日了?打算怎么过?”

“在家过呗。”梁拙扬有些恹恹,又靠坐回位子上。他出生赶上除夕,家家户户守岁跨年。这个古老的节日,一直从旧纪年延续到新纪元,始终被人们所铭记与传递。

“你跟老林晚上来我家。”

“来你家干嘛,”梁拙扬扫他一眼,“我还要在家吃宋女士做的年夜饭呢。”

“有好东西给你看,”孙辰故意压低声音,“我搞到了黑莱朵朵的,最新拍摄的,”他顿了顿,“超、带、劲电影。”

梁拙扬一下子从椅背上弹起来。

“有码无码。”林锐书镜片放光。

“我什么人,我他妈搞来的能有码?”

“去,”林锐书毫不犹豫,“在下一定奉陪。”

“小拙?”

梁拙扬半晌没吭声,整个人定定坐着,突然迸出一句:“黑莱朵朵是我偶像。”

“我知道,你不是小学就开始喜欢她?我可是用自己的限量版游戏机,给你换来珍贵的影像资料……”

“不看!”梁拙扬没好气打断。

在他记忆里,黑莱朵朵一直那么元气、明媚,充满活力地唱着、跳着,蜷曲浓密的长发上下甩动,像一只蝴蝶,在舞台灯光下翩跹飞舞,飞进电视机外,没喜欢过人,没谈过恋爱的少男心里。

没想到梁拙扬拒绝,车厢里气氛一时冷了场。孙辰尴尬地笑两声,探过身拍拍梁拙扬肩膀:“偶像都是装的,不过卖脸蛋卖身材罢了,我爸还包养过好几个呢!她现在都快过气了,不演电影就真没人看她了!”

梁拙扬老大不痛快,一把推开孙辰,拉开车门要下车。

“你不看,我跟老林看了啊!到时你想看都不给看!”甩关车门之际,孙辰把话大声掷进梁拙扬耳中。

等梁拙扬进了家,司机继续往前开车。孙辰开口:“老林你怎么突然跟小拙提分班的事?”

“因为下学期的确要分班了。”林锐书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我一直觉得,小拙不分化,不是因为他跟我们一样,而是在等待什么。”

孙辰没接腔。

初中还不明显,高中后,梁拙扬的身体变化有目共睹。他即将十七岁,个头窜到一米八二,而且还在长。身形修长又结实,像精壮的小豹子,体育课的成绩甚至超过同龄哨兵。如果不是成天跟他们混在一起,不是打球就是打游戏,梁拙扬早应察觉,不少女生在暗暗关注他。

可惜梁拙扬没开窍,一心只有过气偶像黑莱朵朵。

汽车转过拐角,孙辰说:“要是小拙以后真跟他那个什么邻居贝云冰一样,分化成哨兵,进入特别班,跟我们就是两路人了。”

“……哨兵吗?”林锐书喃喃。大概母亲是占卜师的缘故,他从小直觉颇灵敏。他总觉得,梁拙扬的体质,或许还要更特别一些。

宋婉正把菜端出厨房,梁拙扬推门进来了。

“回来啦。”

“嗯。”梁拙扬闷头往楼上走。

“考得怎么样?”

梁拙扬几步上了楼,没回答他妈这个问题。

等儿子背影消失,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梁父把眼睛从手机短视频上移开:“你看他样子就知道,何必再侮辱少年的自尊心。”

“我随口问问嘛,”宋婉撅嘴,突然意识到什么,没好气地说,“还讲我!我在厨房忙得要死,你坐客厅玩手机,快过来端菜!”

房门一关,梁拙扬把自己摔在床上。

黑莱朵朵的海报映入视线。海报里的女孩软软的、小小的,笑靥如花,让人心都跟着融化。

梁拙扬被黑莱朵朵第一次击中心脏,是小学六年级。那时黑莱朵朵是女团人气末位,跳舞总排边边角角。在一场选拔赛里,黑莱朵朵和另一个女孩,将有一个淘汰出局。那个女孩哭得稀里哗啦,说她多么不想离开舞台,而黑莱朵朵用力跳了支舞,跳完后,脸上一层汗,妆容都花了。她喘着气大喊,感谢大家喜欢我!即使被淘汰,无法再做偶像,我也一定带着这份喜欢认真生活下去!

就是那瞬间,黑莱朵朵成为梁拙扬最爱的艺人。

梁拙扬第一次省下零钱没打电动,而是给少女偶像投票。两年后,黑莱朵朵一跃成为女团人气。

也就那刻起,娱乐圈展示了其无情,新偶像推出,旧偶像没落,黑莱朵朵最终也难逃过气命运。

梁拙扬在床上翻来覆去,又烦躁地坐起身,戴上耳机听歌。

孙辰或许没说错,偶像都是包装出的产品。

但他不想承认。

就像他总回避想,自己迟迟不分化的身体,以及不久后即将降临的分班。

“老公,儿子还没分化哎,”前些日子,梁拙扬起夜上厕所,听见父母在一楼交谈,“我同事亲戚是这方面专家,要不要带他去看看?”

“不用吧,”梁父说,“他能吃能睡,哪里不健康?不过是没分化,不要着急。”

“可是他们年级其他孩子都分化了,隔壁的云云,还成了哨兵呢。”

“你不要胡思乱想,说不定他过两天就分化。”

“不怪我担心啊,再这样下去,哪有女生愿意跟他交往。他不交往,以后怎么结婚?不结婚,怎么生宝宝……”

宋婉后头的话越说越没谱,梁拙扬翻个白眼,赶在父母没察觉前溜回了房间。

摇滚的鼓点从耳机里传出,震动耳膜。

林锐书和孙辰分化后,知道自身是普通人,于是也明确了未来方向。林锐书说要考医大,当医生,孙辰则打算继承他老爸的能源公司。

梁拙扬掀起眼皮,目光越过窗户,望向对面的楼房。

其中一扇窗,窗帷拉满,印着鹅黄灯光。

贝云冰那小子,就算考完试,估计也还在学习吧!

去年分化为哨兵后,贝云冰变得更加刻苦努力。他的理想很夸张,居然要像他的偶像周斟一样,为保卫帝国而战。

想到这,梁拙扬嘴角抽了一下。

一街之隔,别人的偶像是帝国将领,二十四岁破格提拔为少校的顶级哨兵。而自己的偶像,正沦为被最好的哥们,除夕夜打手枪意淫的情色女优。

歌也听得烦躁。

梁拙扬小时学过几年钢琴,音乐品味上佳,正在放的摇滚乐实难入耳。他一把摘掉耳机,把卫衣和t恤扭成一团脱下,打算去冲澡。刚要转身,隔壁楼的窗帘哗啦拉开,贝云冰念完书,从书桌边站起来。

于是两人再次目光相对。

梁拙扬上身一丝不挂,什么都没穿,薄薄肌肉覆在骨架上,越过窄街与两扇窗,直通通进入贝云冰瞳孔。

没等贝云冰反应,梁拙扬推开窗户大喊:“非礼勿视,你懂不懂?”

“你神经病!”贝云冰脸色发冷,“你怎么不穿衣服?”

“我在我自己房间,干嘛要穿衣服?”梁拙扬不要脸地笑了笑,“其实我下面也没穿,你要不要看?”

说着,就要把腿抬到窗框上。

“梁拙扬!”贝云冰语气大变,真怕他干出什么变态事,立刻大声喝止。

“知道你羡慕我,”梁拙扬笑道,摆摆手,“行了行了,我得去冲个澡,我都闻到你家饭菜香味了,去吃饭吧。”

他经过窗户,打开衣柜要拿换洗衣服。贝云冰顿了几秒,冲他说:“喂!”

“啊?”

“下学期要分班了。”

梁拙扬翻找衣服的动作停下来,探过脑袋,带一丝笑意注视贝云冰:“今天怎么回事,林锐书跟你前后脚给我提这事。分班就分班,我肯定是去普通班啊。”

贝云冰没说话,梁拙扬以为他不打算说话时,贝云冰的声音又从隔壁窗传进来:“我看了你的体测成绩,你的测试结果比其他哨兵还要好。”

“也不看我天天被宋女士逼着喝多少牛奶,”梁拙扬边找衣服边答,“贝云冰,认真比,你也比不过我。”

“——那就,”贝云冰喉结一滚,手指抓紧钢笔,掌心都出了汗。半晌,他挤出声音,“那就努力来特别班怎么样……”

梁拙扬没听见他后面的话。

因为他已经找好衣服,不客气地甩关门,没搭理自己难得主动开口的邻居,赤着上身大喇喇去洗澡了。

放假的日子过得很快。不用上课,没人催起床,梁拙扬天天睡到自然醒。临近岁末,天气越来越冷,林锐书跟父母外出度假,孙辰窝在家里追剧,死活不肯出来,最后还是被梁拙扬硬拽出来打了几场球。

转眼到了年关前夜。

吃完晚饭,宋婉差遣梁拙扬给邻居送她新鲜烘焙的蛋糕。梁拙扬不情不愿穿上棉服,骑自行车挨家挨户敲门送吃的。结束宋婉给他安排的社区劳动,接近晚上八点。梁拙扬呼出一团白雾,搓了搓冻凉的手,本打算骑车回家,却又鬼使神差,调转车头,离开所住的社区往明川市区中央骑去。

半小时后,他抵达“zero”下方。

zero,明川市中央原点,整个帝国联盟最醒目恢宏的坐标。它是栋直插云霄的摩天高楼,呈现线条锋利的三角形结构,让人联想到旧纪元里,那些早已消失的哥特建筑。人们抻长脖子往上望,也只能望见令人眩晕的弥漫整个detas第三代屏障内部的暗蓝雾气,却无法窥见zero遥不可及的顶层。

核心计算机——又被人们成为核心母体的存在,已昼夜不间断地运行了数百年。

计算机的算力不断迭代,十七年前,旧母体阿尔蒂娜死亡,新母体诞生,名叫阿娜亚。

阿娜亚就存在于zero顶层。

世界上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普通人。

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普通人,都没有进入zero的资格。那是个只有百分之五的哨兵与向导才能进入的世界。

百分之五里,又只有a级别以上哨兵与向导,可以抵达顶层,进入阿娜亚腹腔。

梁拙扬收回视线,望向街道的行人。

zero不远处,就是中央区最繁华的交通路口。车水马龙,灯火通明,人群涌向四面八方。

梁拙扬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只有哨兵与向导能进入的zero,与明川市大街上奔波于生活与工作的众生,好像被强行挤压在一起的两个空间。

而没分化的他,如同掉进两个空间缝隙的一只蚂蚁。

梁拙扬倚靠栏杆,看着人群,一不小心忘记了时间。直到他突然被人撞击一下。

那人戴口罩,帽檐很低,抬起眼睛掠梁拙扬一眼,拉上帽子飞快跑远了。

梁拙扬被对方莫名一撞,肋骨都隐隐作痛。他抬头看广告屏幕时间,不由骂了句脏话。

快十一点了。

又得挨宋婉的啰嗦。梁拙扬跨上自行车往家赶,身影很快没入人流。

zero大楼的喷泉装置边,穿军装的男人笔直站立,等戴帽子的人绕个圈回来,淡淡说:“看到了?”

“嗯。”是女人的嗓音,她摘下帽子和口罩,露出一张漂亮的脸。

“什么感觉。”

“就是个小屁孩,被我撞也不知道躲,傻乎乎的……你说,寓,阿娜亚会不会搞错了?”

“阿娜亚从不出错。”

“那就是他了?”乔池叹口气,“不敢相信,一个高中生,竟然要成为周斟的……他到底哪点被阿娜亚选中啊?”

“明天会会就知道了。”

寓丢下话,转身用虹膜刷开门禁,踏入zero缓缓升起的白色大门。乔池耸耸肩,也跟着快步走进去。

这天晚上,一向倒头就睡的梁拙扬,不知何故,折腾很久才睡着。

睡着后,他并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对于进入梦境浑然不觉,还以为一切都是真实发生。他伫立于杂草丛生的公园,城市刚经历完轰炸,建筑物毁坏不堪,裸露钢筋水泥。太阳落山,暗色重重,梁拙扬仰起头,觉得detas屏障仿佛有一道细小的裂缝。

他听到秋千摇晃的声音。

梁拙扬循声,见一个穿白裙的小女孩,背对他坐在秋千上,一晃——一晃——

天色就要黑透,梁拙扬走过去:“小妹妹,你爸妈呢?”

小女孩没说话,背对他,一下一下晃荡秋千。

“天快黑了,”梁拙扬说,“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家。”

女孩仍不说话。

梁拙扬心下生疑。奇怪的环境、奇怪的公园,奇怪的小女孩。他走到女孩前头想看看女孩的脸,还没来得及看清,女孩突然开口说话了。

detasdetas会会被被摧摧毁毁

梁拙扬脑海里嗡地一声,全身血管都瞬间汹涌逆流。小女孩发出的根本不是人类声音,而是一种置身幽闭空间,不断回荡的毛骨悚然的机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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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拙扬后背发汗,贴住一面断壁,嗓音紧绷得走调:“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吾我知知晓晓万万事事万万物物

“你到底是谁?”

女孩停止摇晃秋千,双手抓住两侧铁链,好一会儿,诡异地一动不动。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

一时间,梁拙扬觉得自己体内的脏器、骨骼、血脉和皮肉全都在撕扯、纽绞、变形。女孩没有面庞,而是无数纠缠的电子线路,线路幽幽发光,像藏匿某种超越人类、不知神魔的异物。

梁拙扬被吓醒了。

卧室的天花板、顶灯、墙壁,以及墙壁上黑莱朵朵的海报,在天旋地转中慢慢进入视线。

梁拙扬心有余悸,摸摸自己手脚。还好,他肢体健全待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醒了?”

就在这时,低沉的男音突兀响起。

——除夕的清晨,梁拙扬十七岁生日当天,两个陌生人闯入他家。

其中一个是男人,面无表情;另一个是女人,笑意古怪。

“帝国第一高中二年级d班梁拙扬,”男人的目光落向床上少年,“你被阿娜亚选中,要与一位哨兵组成婚姻。”

梁拙扬刷完牙、洗完脸,跟那对男女下楼,走进客厅,他始终处于异常平静的状态。

准确说,是压根没反应过来的懵逼状态。

他看见他爸跟他妈坐在沙发上。前阵子刚换的大沙发,两人缩在角落,留出大片空位。

“我们今天造访的原因,适才已向令公子进行了充分说明。”男人说。

“哦、哦,”梁父表情呆滞,“我儿子知道了,那好,好。”

“还需填写一份表格。”男人翻开文件夹,接过女人递给他的钢笔,“姓名?”

“……梁拙扬。”

“性别?”

“男。”

“年龄?”

“十七。”

“就读高中?”

“操,”梁拙扬骂了一声,抬起眼睛不耐烦瞪着男人,“你们不是都知道吗?还问我做什么?”

男人一顿,与梁拙扬对视两秒,低头继续填表格:“好,我跳过前面的常规信息,直接问你个人情况。”

“等等,”梁拙扬从最开始的混混沌沌,逐渐回过神,“我有问题要先问你!”

男人语气一寒:“你无权——”话没说完,颅腔里响起一个声音。

让他问吧,寓,瞧瞧他想问什么。

寓转头,看眼旁边并未开口说话的乔池。乔池红唇勾起,微微一笑。

“要问什么。”寓皱眉。

“你们是民政部的?”

“我们来自比民政部更高一级的机构,”寓回答,“我来自哨兵向导婚姻管理科,至于我的同事……”

“大叔你开什么玩笑,”梁拙扬干巴巴笑一声,心想哪个整蛊节目派过来两傻逼工作人员,“婚姻管理科?我们国家有这个机构吗?你们打算给哨兵和向导牵线搭桥上爱情对对碰吗?”

爱情对对碰,是宋婉最喜欢的肥皂综艺。

乔池扑哧笑了。

寓拉长脸:“闭嘴,不要把无知当有趣!哨兵与向导对帝国而言至关重要,其婚姻同样意义重大。”

梁拙扬被男人训得脾气上来了,没好气说:“搞错的是你们吧!我今天刚满十七岁,法定结婚年龄也需十八岁!”

“核心母体高于一切。”寓沉声,“政治课本第一页第一句。”

梁拙扬身形一僵,从牙缝里挤出话:“我没分化。”

“核心母体的选择自有深意。梁拙扬,你应感到荣幸,阿娜亚极为罕见亲自指定一场婚姻。”

“我荣幸什么?”梁拙扬简直要炸了,刷地站起身,“你们大早上跑到我家,把我从被子里薅出来,通知我,不是,命令我,要我跟一个我见都没见过、认都不认识的人结婚,居然还要我荣幸!是你们有病还是我有病!”

像是从没挨过吼,寓一时凝固当场。梁父梁母双双一抖,梁父不安说:“小拙,好好跟长官说话。”

气氛一触即发,寓额头青筋直跳,正要发作,乔池轻轻把手放在他肩上。

寓耐着性子,重新低头看向文件:“第一次自慰多大。”

梁拙扬以为自己听错了。

眼下,此刻,他爸妈还在旁边。这家伙,竟然问他多大第一次自慰。

“我他妈……服了你们。”梁拙扬有气无力地坐回椅子上。

“多大?”寓再次问。

“……十三四吧,不记得了。”

“自慰后能射精吗?”

梁拙扬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一眼对方。

面对这种问题,对面的男人竟然一丝尴尬之色也没有,仿佛在问“你吃饭了吗”。

“……我爸妈还在呢。”

“你有性羞耻?”

“什么?”

“父母在,就不愿回答任何一个健全男性都会经历的情况。你有性羞耻吗梁拙扬?”

梁拙扬快抓狂了。他狠狠挠了挠头发,扭过头,含混而快速地说:“能射。”

“很好。”寓啪地合上文件夹,“会自慰,性欲望正常;能射精,性功能正常。虽然比法定结婚年龄小一岁,但具备结婚的基础条件。”

他从座位上起身,山一样挡住背后窗户射入的光:“我是来自哨兵向导婚姻管理科的寓·戴维斯,旁边是我同事,哨兵医疗科的乔池。我们现在正式告知你,从今天起,你将搬到专门为哨兵与向导建造的住宅区,与你的婚姻伴侣共同生活。”

傍晚六点,一辆军用吉普停在梁拙扬家门口,把还没顾上吃年夜饭的少年,荷枪实弹“请”上了车。

明川市的冬季,天黑得很快,吉普车在夜色里开进一片安静清幽的住宅区。路灯散发柔和亮光,设计现代又高级的独栋房子出现在两侧。房子与房子间距很大,隔绝出一个个非常隐私的空间。

梁拙扬一丝往外看的兴致都没有。

他出发前,被要求把手机留在家里,手机里最新一条消息,是孙辰发给他的。

——小拙,待会吃完晚饭,我叫司机来接你,来我家一起看片啊!

梁拙扬很想发泄大吼,却只能无力地抱住脑袋。

“到了。”沉默一路的军人开口。

梁拙扬下车,上午闯入他家的两人就站在街边。叫寓·戴维斯的男人还是一脸衰样,叫乔池的女人冲他笑笑,走到梁拙扬跟前,把一只手环帮他戴上。

“从今天开始,之后七天,你被要求与你的伴侣待在一起,增进对彼此的了解。”

“……”

“还有问题吗?”

“没有。”梁拙扬不想再跟这两人说话。

“这个手环可以通电话,有问题随时联系我。”乔池说了一遍自己的手机号,跟寓上了吉普车。她想起什么,按住车门,笑盈盈说:“小梁同学,新婚愉快!”

梁拙扬差点爆粗口。

吉普车发动了,寓沉吟:“我忘了件事。”

“怎么?”

“我只告诉那小子,他是跟哨兵结婚,但忘记告诉他,是跟哪一位哨兵结婚。”

“他也没问呀!”乔俺慵懒地笑笑,想起在梁拙扬卧室见到的海报,“小屁孩墙上的海报,是他喜欢的明星吧,一个娇娇小小,胸却很大的女孩。”

“然后?”

“不得不说,他喜欢的类型,”乔池在自己的f罩杯处比划一下,“和周斟,差别挺大……”

梁拙扬刚踏上台阶,还没推门,门就从里面自动打开了。

“欢迎到家,主人,”灯光次第打开,一片全息投影浮现在对面墙壁上,是一个大眼镜的二维卡通公仔,“我是锐智达公司最新推出的家政机器人,我叫s2。”

一进门就来这么一出,梁拙扬愣在当场。

梁拙扬爸妈都是从小镇考出来的,大学毕业后在普通工薪岗位工作,不像明川市的有钱人,热衷在家里购买一堆智能设备。他们家从没使用过家政机器人,当然,以他们家收入,也不太能负担得起这类商品。

何况还是锐智达公司最新产品。

“感知您的卡路里值偏低,您应该是饿了。”

色彩鲜艳的薯条和汉堡图案出现在墙壁上。

梁拙扬从早上睁眼到现在,就没正经吃口饭,一见墙上投射的高热量垃圾食物,肚子立刻咕噜响应一声。s2的声控系统捕捉到,温和说:“请您在餐厅稍等片刻,立刻为您制作美味佳肴。”

说完,全息投影消失了。

梁拙扬低头一看,发现s2已帮他把拖鞋都准备好。他有些别扭地换上鞋,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房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大,家具却很少,显得冷冷清清。

梁拙扬在椅子上坐下来。不只是冷清,还很安静,让他有种整栋房子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错觉。

难道那个人还没来?

正想着,s2的声音响起:需要我为您播放广播或音乐吗?

“不用。”梁拙扬吓了一跳。

“好的。”s2说,过了片刻,一个小型托盘机器人从厨房出来,将冒着热气、新鲜炸出的薯条、汉堡,还有满满一杯牛奶摆放在桌上。

梁拙扬饥肠辘辘,也顾不上自己在哪儿,究竟怎么回事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扒拉精光。

他正是长个子的时候,饭量惊人,吃完后只觉得肚子还是空空的,正想让s2再给他再做点吃的,楼道方向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梁拙扬朝声响发出的方向抬起头。

刹那间,他忘记了食物、生日、s2、甚至是被两个奇怪人物告知要跟某人结婚等等所有乱七八糟的事。他一错不错看着那人,陷入无以复加的冲击里,以至于整个人都被定格般无法动弹。

隔着餐厅的一段距离,穿黑色家居服的男人,身姿笔直、步伐款款地走下楼来。

梁拙扬想,这是新闻上才有的人物,怎么会亲眼目睹?

男人走下最后一阶楼梯,手里端一只杯子,看起来似乎准备到餐厅接水。不知为何,s2并没有出声询问男人任何事。男人站在楼梯口,黑眸在梁拙扬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朝梁拙扬一步步走来。

梁拙扬顿时寒毛倒竖,绷直了身体。

分不清男人到底是气质好还是气场强,他有种男人只要伸出手,就能把自己脖子掐断的错觉。

毕竟,眼前这人,在新闻的描述里,是哨兵里最顶尖的存在,令人闻风色变的——

“你是,”梁拙扬喉结一滚,“周……”

“我是周斟。”

男人在离梁拙扬一米远的距离收住脚。梁拙扬发现,比起电视机里的样子,眼前之人皮肤要更苍白,身形也更瘦削,衬得头发与眼睛格外漆黑。

梁拙扬突然哑巴了,说不出话来。他愣怔想,黑莱朵朵出现在眼前,恐怕也没有周斟的出现给他造成的冲击大。

因为黑莱朵朵是真实存在的艺人,而周斟,像是或漫画里被创造出的角色。

梁拙扬额头出了一层细汗,不知怎么居然有点紧张。紧张这种情绪,在他恬不知耻的十七年人生里,几乎就没出现过。他努力回忆着跟周斟有关的新闻,记起来周斟应该是二十四岁。

“你不上相,”梁拙扬听到自己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你看起来,挺显小的。”

周斟面无表情地回视梁拙扬,过了几秒,慢吞吞“哦”一声。

梁拙扬局促地环顾左右,发现没什么东西好看,只得又把目光落回周斟身上:“周斟哥你为什么在这里?”

“周斟哥?”

“周少校!”梁拙扬连忙改口,“我叫梁拙扬,帝国一高的学生。”

“嗯。”

“是这样、我,”梁拙扬尴尬地抓抓头发,“搞不懂怎么回事,被两个家伙硬弄到这来,要我跟人结婚。”

“嗯。”

见周斟的语气毫不意外,梁拙扬怔了一下:“你知道?”

“知道。”

周斟知道他结婚的事。难道他结婚的对象与周斟有关?梁拙扬脑子乱哄哄想。周斟在这里,对方是周斟的家人?

“少校,我结婚的对象,”梁拙扬试探地开口,“是你妹妹?”

好一会儿,周斟没吭声。

来自顶级哨兵的强大气场又开始袭击梁拙扬,梁拙扬后背直冒冷汗。

不是?他心脏一抖。莫非姐姐?如果是姐姐……那跟他年龄差距也太大了吧!

梁拙扬硬着头皮:“姐姐?”

“……”

周斟仍旧没有回答。梁拙扬搞不懂对方什么意思,也不敢看对方,眼睛没处放,只好盯着地面,都快盯出一个洞来。他希望s2能发出点声音,但该死的是,自从周斟出现后,s2就像死机了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梁拙扬听见脚步声再次响起。

周斟朝自己走了过来,两人站得很近。周斟透出一丝冰凉意味的嗓音,在梁拙扬耳边落下:

“我没有妹妹,也没有姐姐。”

什么意思?梁拙扬没听懂。

一只手伸出来,在梁拙扬嘴角处揩拭了一下。梁拙扬闻到对方的家居服散发一股清冽如竹的香气,嘴唇处泛起一点凉意,他的心脏跟着一跳。

不等梁拙扬捕捉这种感觉,对方收回了手。

似乎觉得距离过近,周斟往后退了一步。

“是我。”

梁拙扬抬起头,困惑看向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周斟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带一股缺乏情绪的冷冽。

“梁拙扬,”从周斟的薄唇里,他清楚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你结婚的对象,是我。”

倏地一声,餐厅窗外的夜幕间,绽放一朵璀璨的烟花。

除夕夜到了,烟花轰然燃放,一朵烟花之后,噼里啪啦,更多烟花争先恐后地点亮夜空。

五彩光泽洒入窗台,映照两人面庞。在轰鸣的燃放声里,梁拙扬与周斟四目相对,两人眸光都在光影里明明灭灭。

梁拙扬想,去他妈的。

这他妈绝对是他整个人生中,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经历过的最为漫长、离奇、刻骨铭心的除夕夜了。

烟花的燃放声,如同火车沿铁轨不断碾过梁拙扬头颅。

他站在原地,看见对面的男人以一种干净利落,甚至称得上冷酷的姿态,转过身体,径直又端着水杯上楼了。

留下梁拙扬一个人在餐厅。

周斟一走,s2立即钻出来:“主人,你还好吗?感觉您心脏的跳动不稳定,呼吸不均匀,肌肉紧绷、毛孔收缩,需要补充能量与水分……”

梁拙扬往后一倒,坐回椅子上。

“我再给您热杯牛奶……”

“闭嘴。”梁拙扬面如死灰。

世界在十七岁的少年心里变成另一副模样。洪荒过境,万物灭绝,整片大陆只剩两个人类。一个是他,一个是周斟,还有一台家政机器人s2。s2的全息投影,正用很大的音量,循环播放《爱情对对碰》。

——梁拙扬不知道是,快步返回楼上的周斟,刚一把门关上,就腿脚发软地顺门框蹲到地上。

他苍白的脸色一点点变红,跳得猛烈的心脏,像要从胸膛迸出来。

他本来下去倒水,没想到梁拙扬竟然到了。对方的意外出现打得他措手不及,以至于他做不出表情、给不了反应。梁拙扬说什么,他都“嗯。”“嗯?”“知道”这样从喉咙里挤出囫囵吞枣的词汇。

水都来不及倒,赶在被少年发现自己紧张得脸色通红之前,周斟抓着杯子急匆匆躲回了房间。

“拼图,怎么办,”周斟的手指落在木地板上,无意义地画来画去,独自一人说话。其实他在跟他的精神体“拼图”说话。即使现在他的精神体已不复存在,他仍会下意识呼唤拼图,“他本人比资料照片长得还要可爱。”

周斟一只手捂住发热的面颊,抬起另外一只手,看向碰触过梁拙扬的食指。梁拙扬的嘴角沾了一小点面包残渣,他鼓足勇气帮对方擦掉了。虽然还想再摸一把那张脸,但怕吓到对方,于是赶紧收回了手。

周斟把脸埋进膝盖,脑海里浮现梁拙扬傻站原地的样子,情不自禁说:“实在是太可爱了,拼图,碰他的这只手,我晚上都不想洗了……”

在吉普车里,乔池对寓说,周斟不是梁拙扬的理想型。她说得没错。十七岁的少年梁拙扬,跟所有庸俗少年一样,喜欢小小只、软萌萌的大胸妹。

然而乔池没有告诉寓另一件事。

那就是眉目清爽、个高腿长的梁拙扬,是周斟百分之百的取向狙击。

晚上梁拙扬没敢上楼,随便找了间客房,衣服都没脱就倒在床上。

他再次失眠了,瞪着窗外不断绽开的烟花,脑子里像装了跑马灯。他想周斟是怎么看待这场婚姻?跟自己这样一个小孩结婚,还他妈同性,作为帝国少校肯定非常抵触吧!从周斟看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那分明是一种碍于成年人身份,面对一个未成年人,竭力按捺轻蔑、不屑与轻视的眼神!

想到这里,梁拙扬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两天没睡好,他其实困得要命。只是突然向他重拳出击的命运之手让他失去了倒头就睡的能力。他翻到左边,翻到右边,又翻到左边,再翻到右边,最后,把床单翻得一团乱,印出个大汗印子,才终于在清晨前夕头昏脑涨地睡过去。

没睡两钟头梁拙扬就被s2吵醒了。

“主人,七点了。主人,七点了。该吃早饭啦。该吃早饭啦。”

梁拙扬啪地坐起来,愤怒得想要砸碎s2全息投影的画面。虚拟的s2消失了,梁拙扬扑个空。

“我刚睡着!我两天没睡觉了!让我睡一觉不行吗!”

“该吃早饭啦,该吃早饭啦。”s2的声音回荡房间,“周斟少校早就起床啦,早就起床啦。”

一听周斟两字,梁拙扬的神智顿时清醒大半。昨天经历的一切又开始在脑海里疯狂击他。

卧室有洗手间,里面洗漱用品一应俱全。梁拙扬游魂般上完厕所,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很重的黑眼圈。这张脸好像中考完他跟孙辰去网吧包夜通宵一样。

梁拙扬潦草洗漱完,穿着昨天就没换,睡得皱巴巴的卫衣长裤走出房间。早晨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入餐厅。周斟换了套深色家居服,后背笔直地坐在餐椅上。

梁拙扬忽然想,如果要评选最佳坐姿,那一定是周斟这种。

听见动静,周斟看梁拙扬一眼,又飞快收起目光:“起了?”

梁拙扬“嗯”一声,看向桌上的早餐。早餐很丰盛,且品种不同。周斟面前的是沙拉、培根与咖啡。而他的是鸡蛋、吐司与牛奶。

不知周斟对s2做了什么设置,一旦周斟在,s2就不跑出来说话了。整栋房子的智能设备好像消失了。

梁拙扬端盘子时,忽然注意到周斟的早餐还一口没动,似乎在等自己。他一愣,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周斟再次看他一眼。

这一眼冷淡至极,梁拙扬差点跪下认错。他刚想找补,周斟淡淡开口:“五点。”

“啊?”梁拙扬吃惊,“你起好早。”

“我每天都是五点起床。”周斟说。

“起这么早干嘛?”梁拙扬问。五点,他十七岁的人生里,这么早起床的日子一双手数得过来,“天都没亮!”

周斟又看了他一眼。

梁拙扬不知道自己哪句说错了。周斟的眼神,也不是多凶,就是没情绪,让梁拙扬头皮发麻。这大概就是顶级哨兵的精神力?

“不好意思啊我话多。”梁拙扬含糊道,端起餐盘和杯子,跑到离周斟最远的位置坐下。

“……习惯了。”声音自桌对面传来,“一直是五点起床,然后训练。即使现在没这个必要了,也还是会自动醒过来。”

梁拙扬吃早餐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对面。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在晨曦光线里,周斟眼底浮现一丝落寞之色,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又消失不见了。

——即使现在没这个必要了。

什么意思?

梁拙扬心底困惑。

他没有追问,低头吃完煎蛋、喝光牛奶,放下玻璃杯,深吸口气,抬起狭长的眼睛直视周斟。

他看见周斟的眼睫仓促眨了眨。梁拙扬皱眉,仿佛看见周斟耳朵红了,没顾上仔细瞧,周斟一抬手,理了理散落的碎发,柔软发丝遮住了耳朵。

梁拙扬握紧玻璃杯:“周斟……少校,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周斟低头喝口咖啡:“嗯。”

“我昨天才知道我要跟、跟你结婚。”

“嗯。”

“我刚满十七岁,结婚这件事对我来说还很遥远,我没想过,也没准备。”

“嗯。”

“我相信你也一样,肯定很震惊要跟我结婚吧!”梁拙扬说到这,脸都发热了。跟人表白大概都没如此羞耻!梁拙扬摸了摸后颈,低下眼睛不敢看对方,“我没成年、没分化,最关键的是,跟你一样,都是男的……”

“男的。”周斟低声重复。

“对啊!你看,多明显,我跟你都是男的!”梁拙扬连忙接腔,指了指自己下面,又在空中一挥手,指了指周斟下面,“我俩结婚,不是很搞笑吗?那个叫寓的男人说阿娜亚指定我跟你结婚,他肯定搞错了!”

“没有搞错。”

“啊?”

梁拙扬说到一半的话卡了壳。

他抬起头,见周斟往后靠住椅背,缓缓开口:“我跟你的婚姻,的确是阿娜亚的命令。”

梁拙扬一下子哑巴了。

等待片刻,见梁拙扬不再说话,周斟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吃完了吗?盘子放这就可以,s2会收拾。”

说罢,他起身要走,梁拙扬有点动怒的话音响起:“阿娜亚的命令,就必须服从?”

周斟顿住了,转头看着梁拙扬。

“你也跟那两家伙一样,把阿娜亚的命令当圣旨?”梁拙扬的眼眶微微发红,“就算我跟你,根本不认识,明明不情不愿,也要被迫服从这场莫名其妙的婚姻?”

周斟的眉头很轻地蹙了一下,露出一种不知道是不悦,还是疑惑的神情。

“……不情不愿,莫名其妙?”他轻声反问。

“没错,你肯定也这样想吧!”梁拙扬语气激动,起身朝周斟走去,恨不得抓住周斟胳臂,跟他结成“反阿娜亚同盟”,“周斟哥,你肯定比我更不能接受吧!”

周斟似乎有些吃惊,在梁拙扬碰触他身体前,敏捷地往后一避。他的呼吸微微起伏,旋即平复。

“原来你这样想的。”周斟喃喃。

“难道你不是?”

周斟又往后退了一步。他一米七九,比起一米八二的梁拙扬,稍低三厘米。周斟慢慢抬起眼睛,看着眼前命运被突然打乱的少年,嘴唇动了动,轻声开口:“我不是这样想的。”

听见这个回答,梁拙扬呆住了。

“我没有不情不愿,也不觉得莫名其妙,”周斟说。如此简单的词句,梁拙扬却没法消化与理解,“我从行动上服从阿娜亚命令,也从内心接受阿娜亚命令。当我知道我要跟你组成婚姻开始——”周斟停顿两秒,一字一字,将话语砸入梁拙扬耳中,

“我就决定,要竭尽所能,和你一起经营好这段婚姻。”

啪。

纸飞机撞到墙壁,急转直下,坠毁在地板上。

地板已经躺着很多纸飞机的“残骸”。在一堆“残骸”里,梁拙扬百无聊赖地盘腿而坐。

这是他在这栋房子的第四天。

在被帝国顶级哨兵之一,周斟少校,当面清晰、准确、无误告知,对方打算严格履行这场婚姻后,梁拙扬有长达一刻钟的大脑宕机。

然后,他掉头就走。

简直神经病!

梁拙扬咬住后牙槽,三步并两步冲出房门。

从他家出发到这,开车用了一个半钟头。如果走路,十个钟头怎么都能走回去。

他要回家!

少年的愤怒里几乎涌起委屈。

大年初一,他应该跟父母一起在家过年。以前每次过年,他都嫌烦,到处都又吵又闹,他妈妈还要安排他干各种活,他总找机会溜掉,跑去找孙辰和林锐书玩。

以前他觉得普通的生活,现在变得格外珍贵。

不到十分钟,梁拙扬的徒步计划就宣布破产。

两名士兵不知从哪冒出来,挡住他的路,两把黑洞洞的狙击枪对准他:“梁拙扬,请立即返回!根据戴维斯科长命令,你需要在七天时间里跟你的伴侣在一起。请立即返回!否则将开枪射击。”

梁拙扬又灰溜溜回来了。

s2兴高采烈:“主人,回来啦!主人,回来啦!主人,回来啦!”

“你能不能闭嘴。”梁拙扬觉得这家政机器人真是说不出的贱。

他环顾一圈,没在一楼见到周斟,大概去二楼了,房子里一丝声音也没有。

后来吃午饭、晚饭,周斟都没有出现。梁拙扬站在一楼往上望,只能见到隐约一束光线,从走廊方向照过来。

自己一言不发掉头就走,肯定惹周斟生气了。

第二天,周斟没来餐厅吃饭。

第三天,周斟依旧没有现身。

到第四天,梁拙扬坐不住了。明明跟他待在一栋房子里,一个楼上一个楼下,怎么搞得南北半球一样?他从小到大就不习惯跟人冷战,即使闹不痛快,甚至打得头破血流,很快也会放下身段、赔礼道歉,主动与对方和好。就算贝云冰那样难搞的家伙也拿他没辙。虽然他跟周斟之间,是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关系,但也没必要搞这么僵吧!

周斟少校脾气也太大了!

梁拙扬从地上一跃而起,攥住手里的纸飞机,一鼓作气,噔噔噔瞪,大步上了楼。

其中一扇门,敞一条缝,光线从里面照出。梁拙扬径直走去,连门都忘了敲,边推门边喊:

“周——”

嘴巴里刚冒出一个字,梁拙扬打住了音。

周斟还在睡。

他瘦削的身体像婴儿一样蜷成一团,脑袋没放在枕头上,而是直接躺在床单上,微微有些长的黑发洒落下来,凌乱地遮住了额头。

梁拙扬怔在原地,想,这都几点了?

都中午了。

不是说每天五点起床吗?原来周斟少校跟他一样,也睡懒觉。

见对方还在睡,梁拙扬一下没了脾气,打算悄悄离开房间。他转身走时,总觉得周斟蜷缩着,看起来很冷的样子,便又轻手轻脚走过去,俯下身,拉起落在一旁的被子,想帮周斟盖好。

就在这时候,周斟缓缓地醒了过来。

梁拙扬俯着上身,离周斟很近。他完全没有料到周斟会醒来,一手攥着纸飞机,另一手还拿着周斟的被子。周斟的面庞尽在咫尺闯入他的视线。梁拙扬突然发现,周斟的睫毛又长又密,在眼睛里覆上一排阴影,眼神从迷迷糊糊,还没醒透的涣散逐渐聚焦。于是梁拙扬看到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周斟黑瞳里。

一时梁拙扬忘了动弹。

“你……”

周斟的嘴唇动了动。

周斟一开口,梁拙扬打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他扔掉被子,跟周斟拉开一段距离:“你怎么还在睡。”

好在梁拙扬转开脸了,要不然他肯定会看到,周斟的脸控制不住地红了红。周斟深吸口气,赶在梁拙扬转回头前,又恢复到冷冰冰的模样。

“找我有事?”周斟问。

梁拙扬跑上来,是想拉周斟去餐厅吃饭,他不愿意跟周斟结婚,不代表连一起吃饭都不行啊!但周斟一问,他忽然开不了口。

想了想,把手里的纸飞机递出去:“我折了架飞机。”

周斟:???

梁拙扬一出口,差点背过去气去。

自己太他妈傻逼了。

“我不打招呼就走,确实很不礼貌。”梁拙扬硬着头皮说,“我喊你一声周斟哥行不行,不要生气了。”

周斟的脸色定定不动,过两秒,“哦”一声,手捂住脸,若有所思:“你叫我周斟哥。”

梁拙扬连忙道:“你不喜欢我就不叫。”

不知道为什么,梁拙扬觉得把头扭到一旁的周斟,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想,一定是他看错了。

“没有,”周斟咳嗽一声,“你可以这么叫。”

见对方愿意下台阶,梁拙扬的嘴角霎时咧开笑意。他兴奋地走过去,把之前的别扭、甚至跟周斟间的婚姻关系都统统抛诸脑后,伸手把纸飞机递给对方:“送你吧。”

周斟接过,指尖与梁拙扬的指尖碰触到一起。周斟触电般收回来,低头盯向手里折叠得非常精巧的飞机,怔了好一会儿,慢慢问:“怎么折的?”

梁拙扬笑笑:“先跟我去吃饭,吃完饭我教你。”

听到时间,周斟整个人突然震了一下。

梁拙扬疑惑:“怎么了?”

“快一点了?”

“对啊。”

“哪天的一点?”周斟语气变了。

“哪天?”梁拙扬不解,“今天大年初四,你四天没下楼吃饭了,虽然我是不愿意跟你结婚,但也没必要,饭都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吃吧。”

周斟的脸色刷地苍白。

——也就是说,这一次,他昏迷了三天。

早上,梁拙扬离开后,他回到自己房间。本想给乔池打一个电话,电话还没打,就陷入无意识。他置身晦暗的雾气里,粘稠血流的沼泽不断淹没身体。他感到自己被时间永远的困住了。如果不是有人喊他,他大概会被彻底吞没……

你的精神体被摧毁了。乔池担忧的脸浮现脑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你不知道。没有精神体的哨兵,还是你这样能量等级的哨兵,是没办法控制自己过于强大的精神力的。你会陷进不稳定状态,而且状态越来越差,搞不好哪次就彻底失控。你的意识会四分五裂,坠入无边无际的暗雾里……[/

我能够控制。

周斟,你很强,你比所有哨兵都更强。但你得接受,你仍然只是一个人类,一个会受伤、会疼痛的人类。让阿娜亚帮你好不好?[/

不需要。

你需要。乔池的手,轻轻抚上周斟面颊。你需要一位向导。阿娜亚会帮你找到一位向导,替代解体的拼图成为你的精神体。

周斟抬起头,死死盯着梁拙扬,神色阴晴不定。

刚才,是因为梁拙扬喊他,他才能够清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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