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李奉渊的话说得刺耳,可她见了他,一口一声“哥哥”仍旧喊得轻轻柔柔,听不出半点对他的不满。便是无常的心肠也该喊化了。
不过李奉渊心b阎罗,态度仍是不咸不淡。他放下手臂,对李姝菀道:“走吧。”
李姝菀愣住:“去哪儿?”
李奉渊垂眸看着她,声音听着有几分沉:“上楼,看看你那嬷嬷都教了你什么。”
易嬷嬷的规矩在,柳素和桃青二人候在楼下,没有跟着李姝菀上楼。
凌云阁年久失修,易嬷嬷来之前,并无人踏足,如今踩上木阶梯,时而有一两阶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响。
李奉渊走在前,李姝菀跟在他身后。
她的腿脚明显还没恢复,左手捧着手炉,右手扶着栏杆,步伐迈得很慢。
李奉渊踏出叁步,她才走上一步。
李奉渊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隔越远,回身看她。
他并未出声催促,但也没有伸手扶她,宁愿站着不动看她一步一步慢慢往上挪。
李姝菀见他停了下来,担心他等得烦了,忍着痛默默走快了些。
凌云阁建了叁层高,石台做基,立柱架空,雕梁画栋,气势磅礴。站在叁楼的观景台上,可以望见府外热闹的街市。
李奉渊幼时曾和洛风鸢登过凌云阁观景,洛风鸢离世后,他自己便再也没有来过。
李姝菀和李奉渊上了二楼,见炉火正旺,炉上吊着的水滚沸,但并未看见易嬷嬷的身影。
李奉渊问李姝菀:“易嬷嬷呢?”
李姝菀道:“应该还在楼上。”
叁楼是易嬷嬷和她的两名侍女住的地方。
李姝菀说着,在桌上放下手炉,走到墙边,摇响了一只挂在墙边的银铃。
银铃挂在一根编织成股的长绳上,绳子贴墙延伸至叁楼,叁楼的楼梯口处,也挂着一只银铃。
长绳晃动,引得楼梯处的铃声一同响起,两只银铃响了片刻,易嬷嬷才迟迟现身。
李奉渊看着缓缓从叁楼下来的易嬷嬷,问了李姝菀一句:“往日她也是这样让你等?”
李姝菀一时没反应过来李奉渊是在与她说话,有些迟钝地看向他,见他垂眼看着自己,才回道:“会等上一会儿。”
正说着,易嬷嬷就下了楼梯。她抬眼望过来,在看见李奉渊后,脚步稍稍顿了一下,面色有些异样,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易嬷嬷缓步走近,李姝菀率先问好:“嬷嬷早。”
“小姐早。”
李奉渊立在李姝菀身侧半步远,面色沉静地看着易嬷嬷,没有开口。
他眼尾的弧度锋利,眸色深如浓墨,直直垂首看着一个人时,叫人心头有些发寒,仿佛被一头尚未成年却已野性难驯的猛兽盯着。
易嬷嬷活了几十年,还不至于被一个半大少年的一个眼神吓住。她打量着身形高挑的李奉渊,缓缓道:“想必您就是府中的少爷了。”
“是。”李奉渊面不改色:“我今日得闲,想来看看嬷嬷是如何教授礼仪的,不请自来,望嬷嬷勿怪。”
他一个少爷,无缘无故要看女子学仪态,即便要看的人是他妹妹,也难免有些奇怪。
易嬷嬷不清楚李奉渊究竟是作何意,猜测着是不是李姝菀不满这些日的授课,特意叫来李奉渊这李奉渊这做哥哥的为她出头。
可当她看向李姝菀,却发现李姝菀亦是满目茫然地看着李奉渊,似乎并不清楚他今日的目的。
李奉渊没再解释,自顾自走到墙边,抱着手随意往墙上一靠:“嬷嬷请开始吧。”
易嬷嬷见他当真要在这旁观,皱起了眉头。
她道:“自古女子学礼,没有男子旁观的道理。这不合规矩,还请少爷回避吧。”
李奉渊没动,淡淡道:“我父亲就这一个女儿。嬷嬷关起门行课,不许人看着,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这里不是宫中,也并无旁人,烦请嬷嬷免去这些繁琐规矩,让我见识见识这女子的礼,究竟有什么妙处。”
他一口一个“嬷嬷”叫得恭敬,可语气却毫无敬意。易嬷嬷见他态度坚决,又搬出了李瑛,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任他在一旁站着。
李姝菀听着二人语气平平地争执了两句,有些担心地看着李奉渊,见他也看着自己,莫名心里有些慌张。
易嬷嬷看向李姝菀,抬手示意她在桌前坐下,道:“今日我们学茶艺。”
李姝菀看了看倒扣在桌面上的叁只瓷碗,诧异道:“今日不顶碗练站了吗?”
她这话只是无心一问,但听者却有意。易嬷嬷下意识快速看了一眼墙边的李奉渊,见他并无什么反应,才道:“今日暂且不练。”
李姝菀站了几日,今天突然免了,心里有些奇怪,倒也松了口气。她点头:“嗯。”
易嬷嬷教得慢,李姝菀学得也慢,一壶茶泡好,香也烧过了一炷。
李奉渊静静看着,一言不发,好像当真就只是想看看李姝菀在她这儿学了什么。
易嬷嬷看着李姝菀将茶斟至品茗杯,忽然道:“这杯茶,小姐何不奉给少爷尝尝。”
李姝菀端着公道杯的手一顿,下意识扭头朝墙边的李奉渊看过来。
往日这时候,他不是在武场便是在书房,今日白白耗时间在这儿站着,李姝菀实在想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她端起茶杯,缓缓站起身,将茶送到李奉渊面前,仰面看着他轻声道:“哥哥,请用茶。”
李奉渊低头看着奉至眼前的茶,又看了李姝菀一眼,松开抱在胸前的手,手指托上了碗底。
李姝菀以为他会接过去,松开了茶杯,没想到李奉渊托着茶杯,将茶缓缓送到了她嘴边。
瓷杯贴上嘴唇,李姝菀愣愣看着他,李奉渊道:“张嘴。”
他语气好似命令,李姝菀都还没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启了唇。
随即李奉渊手腕微微一抬,将茶送入了她口中。
第一泡茶重,入口有几分浓苦。李奉渊看着她皱眉将茶咽了下去,这才开口道:“你是李家的女儿,君父在上,除此外,这世间没什么人需得你亲自去奉茶。”
他语气平静,说的话却狂妄至极,倒当真有了兄长的样子。
李姝菀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哥哥。”
茶是易嬷嬷让李姝菀给李奉渊的。李奉渊这番话,便是明指易嬷嬷教导无方,不成体统。
他拿着李姝菀喝尽的茶杯,在手里缓缓转了一圈,抬眼轻飘飘看向了椅中面色有些难看的易嬷嬷。
他淡淡道:“听闻嬷嬷在宫里服侍贵妃娘娘和皇子皆尽心尽力,没想到出了宫也没忘掉这些伺候人的本事,将训诫宫女这一套规矩教到了我将军府的女儿身上。”
他语气平缓,易嬷嬷却是听得极不痛快。她是贵妃身边的老奴,背后有贵妃撑腰,心里并不怵李奉渊。
她看向这个仅仅十多岁的少年,提声道:“奉一杯茶罢了,少爷是长兄,自然受得起。”
李奉渊冷笑了一声:“一杯茶是小事,一行一礼也是小事。”
他不依不饶,一顶帽子直接扣在易嬷嬷头上:“嬷嬷教的这礼节哪哪都错,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成心要把我将军府的小姐教成宫女。”
李姝菀听见这话,很是诧异地看向了李奉渊。
她见他神色冷肃,并不似说笑,心头顿时生出一种被愚弄的难堪,同时也分外不解。
她抿唇看向易嬷嬷,易嬷嬷皱着眉头站起身来:“少爷这是何意?我和小姐无冤无仇,何苦做出这等蠢事?”
李奉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沉了声音:“卑躬屈膝的宫女礼,难道不是嬷嬷教的?”
易嬷嬷嘴皮子一动,反驳道:“宫女也好,小姐也好,女子仪态皆是相通——”
李奉渊出声打断她的话:“嬷嬷教贵妃娘娘的七公主时,也是从宫女礼教起的吗?”
易嬷嬷再度变了脸色,她唇瓣嗫嚅,还要狡辩,却又听李奉渊接着道:“至于仇怨,这就要看易嬷嬷对当年宫中发生的事作何想了。”
李奉渊做太子伴读时,有一回与太子祈伯璟行在宫道上,撞见姜贵妃的儿子——四皇子祈铮让手底下的太监欺凌别宫的宫女,将那宫女的脸扇得红肿不堪,口溢鲜血。
那宫女看见祈伯璟,如看见救世的菩萨观音,哭着跪爬过来求他救命,俯身磕地,额头都磕出了血。
祈伯璟心头不忍,询清缘由,才知道这宫女原是丽妃宫里的人。
丽妃新得圣宠,惹得姜贵妃不快,祈铮见到丽妃身边的人,便随便寻了个由头便叫手底下的太监将她打成了这样,为的就是给姜贵妃出气。
区区一个宫女,又被扣了一个“冲撞皇子”的名声,这事本来没什么大不了。
可问题就在于被祈伯璟看见后,祈铮仍不肯收手,执意要把这宫女打成废人。
后来此事闹到了皇后跟前,祈铮一口咬死不认,祈伯璟和祈铮身边的太监宫女自然也是向着自家主子,各执其词。
最后同行的李奉渊被祈伯璟拉出来做了个人证,事情才有了定论。
祈铮身;祈铮身为皇子,皇后不能随意责备,但祈铮身边伺候的人却全都没能逃过刑罚。
李奉渊随祈伯璟离开后宫时,院子里趴了一地受杖刑的宫女和太监。
行刑的太监是皇后的人,高抬板子全往死里去打。板子砸在肉身上的沉闷声接连响起,鲜血染透了衣裳,凄惨哀嚎不绝于耳。
而当初趴着的那一堆人中,便有如今的易嬷嬷。
李奉渊彼时年幼,仅七岁,是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那样血淋淋的场景。
他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招致如此祸端,心中惊寒万分,是以直至今日都还记得当年的事:祈铮的哭嚎、满院的太监宫女、姜贵妃看向他的厌恨的眼神……
他当初无心之下得罪了姜贵妃,如今这迟来的恶果却降到了李姝菀身上。
李奉渊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也好在李奉渊和李姝菀皆年幼,一个半大的少年和一个孩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姜贵妃没把二人放在眼中,只是让易嬷嬷教给李姝菀一些不成体统的规矩给李奉渊添点堵,出一口当年恶气,宽一宽她宝贝儿子的心。
不然若是李奉渊李姝菀二人年纪再大些,若是入了官场又或是定了姻亲,以姜贵妃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不会这么简单了事。
当年的事易嬷嬷和李奉渊心知肚明,此刻李奉渊提起,易嬷嬷却是没有承认:“老身不知道少爷指的何事。”
这种事认下来,便是坐实了报复之名。她看着这对兄妹:“不过既然少爷认为我没有教小姐的本事,那老身便收拾收拾,回宫里继续伺候贵妃娘娘了。”
李奉渊巴不得如此,他垂眸睨着她:“嬷嬷想走,那我便不挽留了。”
他说罢,又低头看向身侧没缓过神的李姝菀:“还不谢过嬷嬷这些日的教导。”
李姝菀愣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行易嬷嬷教给她的礼,做了一半,又反应过来,抻抻衣裳站直了身。
她看着易嬷嬷,微微颔首:“谢谢嬷嬷。”
“不敢当。”易嬷嬷道。
她瞥了眼李奉渊,浅浅提起嘴角,语气好似感叹:“我听府中奴仆说少爷和小姐关系疏远,今日一见,分明如一母同胞,不分彼此。”
李姝菀学了好些天,李奉渊今日才迟迟现身,何来的“不分彼此”,更罔论“一母同胞。”
大将军李瑛带回个私生女的消息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易嬷嬷怎会不知李姝菀身份特别,她这话分明是在暗讽李奉渊凭空多出一个这么大的妹妹。
李瑛在洛风鸢重病之时在外面有了李姝菀,这是李奉渊心中翻不过去的一道坎。
李奉渊瞬间阴了脸色,而李姝菀像是也想起了那日李奉渊对她说过的话,沉默地低下了头。
易嬷嬷见此,冷哼一声,转身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