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起头,注视着洗手间白色的顶灯,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给裴映回拨电话。
“我今天不过去了。”
电话那头的裴映安静了一会儿,温声回答:“知道了。”
施斐然挂断电话,没有立即走出洗手间。
他的车还在酒店停车场放着,今晚裴映说好来接他。所以手机亮起来时他就猜到是裴映。
他没有当着莫琳的面儿接裴映电话,心里虽然清楚这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心中却有一股诡异的心虚。
他关掉自己办公室的灯。
只剩莫琳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回到莫琳办公室,抬眼看见莫琳单腿屈在沙发上,手里晃着一小瓶洋酒。
“一起喝?”
莫琳举高酒瓶,动作间,原本盖在膝盖的裙摆褪下去,堆到了腿根儿。
施斐然挪开视线,避嫌地后退一步站直。
他刻意把避嫌的动作做得很刻意。
莫琳很快也注意到这一点,将腿伸直,缎面裙摆重新垂下盖住腿。
“你最近天天和裴映在一起吧?和他和好了?”
这时候从莫琳口中听到裴映的名字,施斐然后背莫名发紧。
没有等到他回答,莫琳忽然笑起来,笑得意味不明:“裴映和你一样?”
施斐然看她:“什么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莫琳说,“男人女人都行?”
那种审视的眼神让施斐然觉得有些压迫。
没等他回答,莫琳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对话戛然而止,他松了口气。
莫琳在自己身后摸了摸,摸到手机,送到自己眼前,看见是谁来电之后,脸上的微醺即刻荡然无存。
她抬手将头发拢到耳后,将手机端在耳边:“喂,爸。”
施斐然静静看着莫琳,仿佛在照一面镜子,无非他比莫琳更加战战兢兢。
莫琳挂断手机,从大包里摸出化妆包,娴熟地往脸上叠几下粉底,直接站起来:“我爸找,我得立刻过去。”
施斐然帮着收拾了莫琳办公室里狼藉的食物。
他去酒店取回自己的车,走神的工夫,发现自己已经把车开到裴映工作室地下车库。
把车整整齐齐停进车位,他继续坐在车里,没有熄火,用食指在方向盘皮套上一下下揩着,揩出一列凹痕。
然后看着它们回弹。
是回家——还是像昨天和好多个昨天那样,上楼,睡在裴映的工作室?
肩膀传来的酸涩感让他偏头做了个拉伸——裴映工作室客卧的床垫太硬,他每天早上醒来肩颈都不太舒服。
他该回自己的住处。
施斐然握住方向盘,将车开出停车位,侧头看倒车镜时,无意间扫见车窗上映出的自己。
他想起裴映那天望着车窗说出的“想画你”。
仿佛湖水里蓦地被塞进一只转动的螺旋桨,整个水面全被搅动。
车重新停回停车位,熄火。
工作室没人。
裴映不在。
画板上放着裴映未完成的画,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森林,树上生长着海豚和小丑。
他不太愿意看见裴映的画,因为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欣赏。
他为之付出过努力,后来发现自己和裴映天差地别,这份嫉妒使他没办法心平气和。
施斐然打开笔记本电脑,看购物广场的方案。
看的烦了,抓起一旁的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他之前派人跟着裴映的私家侦探。
侦探按小时收费,且费用不菲,但他正好钱多,也愿意把钱花在掌握裴映行踪上。
“裴映在一家未正式开放的艺术空间。”侦探汇报道,“莫琳和莫小姐的父亲也在。”
——莫琳和裴映在一起。
裴映回国之后当然见过莫琳,光是和购物广场开会就见过好几次,不过那些场景他都在场。
他不愿意顺着自己此刻的情绪往下追究,重新抱起笔记本电脑垫在腿上,继续看文件。
一直把几十页文件看完。
发觉地暖烤得脸皮微微发热,随手脱掉上衣,走去浴室。
肩膀仍然不舒服,不舒服到不愿意举起电吹风吹头发。
于是他只用毛巾草草揉了两把头发,就从浴室走出来。
书架上摆放着一个绿色玻璃瓶,一只手掌大小。
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确信之前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掖了掖腰间的浴巾,走到那只玻璃瓶面前。
里面装着一张绿色的卡片。
透过同样色调的玻璃,他看清了里面的字迹。
他自己的字迹——用西语写着:选择我。
选择我。
选择我,跟我一起回国,不要接受那份邀约去卢其他。
呼吸停顿的间隙,他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脏一下下跳动。
门打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施斐然没有回头。
工作室的门和书架位置正对。
裴映走到他身后,凉气掩掉了那抹庸俗的古龙水味。
“我希望我们像从前那样。”裴映再一次重复拿着亲子鉴定书要挟他时的要求。
“斐然,我希望你像从前那样,喜欢我。”
施斐然眼睁睁地任凭自己心跳加快。
裴映站在他身后,手伸到他腰上的浴巾边缘,慢慢往前摸。
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变得无比清晰。
裴映并没有碰到他,手指只是摩擦过浴巾上的细小颗粒。
直到裴映手指上的戒指内环突然蹭到他的皮肤。
气流停滞在气管里,紧接着毫无预兆开始乱窜,他张嘴想要喘气,只发出类似噎住的声响。
噎了几次后,他无意识地抓住裴映的手臂,听见自己发出熟悉的哮鸣声——
哮喘发作,似乎有一双手攥住施斐然的肺,窒息感蹿上来,以至于他的意识瞬间变模糊。
如果裴映不在,他需要凭着模糊的意志力走回浴室,捡起扔在地上的裤子,找出裤兜里的哮喘喷剂。
但裴映在,面对此刻的窒息、甚至濒死感,他居然有种隐约的安心。
他不知道具体经过多长时间——裴映将喷剂凑过来,结束他的煎熬。
恢复最快的不是呼吸,而是视野。
他闭了闭眼睛,看见裴映抓在书架木板上的手,指节完全失去血色,凸起的血管爬在手背。
使了很大的力——裴映很可能在生气。
他盯着裴映的手,片刻后,那只手落下来,落在他的头发上。
他的头被一个向上的抓力提起来,视线也被迫抬起。
湿透的头发还在滴水,水滴到眼睑上,他眨了一下眼睛,那滴水倏地滑下,在下巴边缘停了停,落到脖子上。
裴映就在这时抬起另一只手,擦他脖子的水。
擦的又慢又重。
疼痛变得十分迟钝,施斐然只察觉到轻微的灼烧。
在裴映收回手后,灼烧感仍然留在皮肤上。
后脑上的抓力也一并消失。
“起来吧。”裴映说。
施斐然撑着地板坐起来。
搓了一把头发,明确头皮是真的在痛,更加确定裴映刚才抓了他的头发。
这种事不当场发作,事后喊着“你抓我头发干嘛”,然后跳起来还手,太不合时宜。
他瞥了眼书架上的绿色玻璃瓶,不记得自己怎么把它放回原位的。
他裹着浴巾在沙发上缓着,喝光了一杯裴映倒给他的温水。
将水杯放回茶几上,起身,回到客卧,穿上衣服。
裴映像个没事儿人,表情平静地看了看他,继续背对着他整理书架。
施斐然衣冠整齐地坐回沙发上:“莫琳是你叫走的?”
裴映一边用眼镜布擦拭玻璃瓶,一边回答道:“我只是跟莫先生提及,留学时和他女儿相识。”
施斐然注视着裴映手中的绿色玻璃瓶,想起那幅让裴映名声大噪的《斐然》。
——现在已经进入国际知名美术馆成为收藏品的画。
那并不是裴映想象中的他,他终于想起了那是哪一天,哪个时刻。
离学校不远的广场,当地人在跳弗拉明戈,他跟着蹭音乐蹭舞。
音乐停止,广场上的人群刚散,他冲进一家面包店,空调唰地吹凉满身的汗,挂在门上的风铃声荡漾,裴映被风铃声唤得回了头,看到他。
店员装好蜗牛面包,递向裴映,裴映接过面包,打开自己的钱包皱了皱眉,最后又将面包还给店员,只要了一杯免费的水。
施斐然买下了那个蜗牛面包。
路过裴映的桌子,将它放在裴映面前。
他看见裴映胸口的校徽,不等对方开口拒绝,便直接坐在裴映旁边:“我认识你,我们一起上过课。”
裴映终于舍得放下那个绿色玻璃瓶。
七年前,裴映第一次办个人画展时,根本已经收到他送去的玫瑰。
施斐然低下头,留意到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攥了攥拳,舒展手指。
他久久地盯着裴映,直到对方停下整理收藏品,走到他旁边,坐下来,也侧过头看他。
“可以亲我吗?”裴映用近乎小心翼翼的语气问。
他转过头,看裴映。
裴映没动,坐的位置也不算离他特别近,和他第一次坐在裴映身边的距离相似。
他观察着裴映的脸,那双眼睛里有水一样盈盈发亮的微光。
“我第一次见你那天,你真的穷到买不起一个面包吗?”施斐然问。
裴映动了动嘴唇,最终垂下眼,将头也转过去,望向茶几上的水杯:“没有。”
“我只是想认识你。我见过你喂学校里的流浪猫,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买那个面包。你有钱,又见不得别人可怜……”
裴映没能把话说话,施斐然扑过去,卡着裴映的脖子将他推在沙发上。
裴映咳了几声,伸手去掰他的手,接触到裴映的手指的瞬间,他忽地条件反射地松开手。
——他怕伤到裴映的手。
他怕伤到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画家的手。
刚认识时,裴映总是穿着洗到松垮但整洁的衣服。于是后来他买了很多适合裴映的衣服,半强迫地逼着裴映穿上。
可能这也是假的。
眼睛传来涩痛感,他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间工作室里待。
他起身,抓起上衣架的大衣,夺门而出。
裴映欺骗他,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钱,拿了他的名字去睡莫琳,借着他的关系攀上头部画廊,最后一脚踹开他远走异国他乡。
这都没问题,施斐然想的通。
他只是想不通,裴映现在是想干什么?
裴映现在最想干的事是追出去。
追出去却说不出实话,他在工作室里踱步,面无表情地死盯着门。
其实是真的。
他那时真的穷到买不起一个蜗牛面包。
可是他不能告诉施斐然。
倒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自尊。
他父母双亡,叔叔婶婶收养了他,遇见施斐然那天,他已经被家里切断经济来源一年了。
他不想施斐然继续问,他为什么会被家里切断经济来源。
裴映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等到情绪基本沉淀,他起身走到冰箱面前,打开冰箱门,掏出一个蜗牛面包。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他愣了愣,将蜗牛面包放回冰箱原位,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门口开门。
“斐……”
不是施斐然。
门外的女人让他的胃里本能地开始绞痛。
“我忽然想起来,还没来过你的工作室呢。”莫琳推开门板,径直走进来,参观一样到处巡视。
莫琳走到书架旁边,放慢脚步,手指在那些价值不菲的原版书书脊上一一划过。
“我只要跟他说我失恋,我被出轨,再哭一场,斐然就哪里都去不了。”
顿了顿,她又说:“其实也没错,我有点无聊,想结束这段关系,因为家里面有合作不方便撕破脸,所以我雇了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
她停下脚步,转过来面向裴映:“你为什么回国?”
裴映:“因为我想回来。”
莫琳踩着高跟鞋,一步步靠近他:“但是七年前我就跟你说过,如果你跟斐然一起回国,我就告诉他——你的秘密。”
胃越来越不舒服,裴映从茶几上端起施斐然用过的那只水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一转过身,发现莫琳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
莫琳笑起来,伸出食指点在裴映衬衫纽扣上:“我跟斐然说,你在床上表现特别好。”
“你没有用斐然的名字钓我,也没有和我睡过——哑口无言的感觉怎么样?”
裴映用手中的空水杯挡开莫琳的手指:“像现在这样。”
“我想跟你上床。”莫琳突然道。
裴映抬起手捂着自己的胃:“抱歉,我对你的生理反应只有胃绞痛。”
莫琳怔了怔,又神经质地笑起来。
她走向书架,抓起那只绿色的玻璃瓶,转动瓶身,用西语慢慢念出里面卡片上的字:“选择我。”
念完,她摇摇头,突然松开了手。
“啪嚓——”
玻璃撞击地砖发出脆响,施斐然写给他的卡片上布满绿色的碎玻璃。
莫琳抬腿迈过地上的碎玻璃,走向门口,临出门之前又转过身:“处理好你的胃绞痛,下次见面,你必须陪我上床。”
一周后,傍晚七点。
一辆红色敞篷跑车停在施斐然面前,短促地“滴”出一声。
车里面,戴着墨镜的方哲朝他招了招手。
车显然是新买的,牌照都没上,前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临牌。
一般情况下,买新车应该不会是为了庆祝自己成为艾滋病病毒携带者。
施斐然系上大衣主扣,走上前,出于礼貌先是打量了方哲的跑车。
方哲摘下墨镜,对他笑:“施总。”
“这条街不能鸣笛。”施斐然说。
“无论罚我多少钱,我也不想错过你。”方哲声情并茂,“毕竟我走遍这座城市,第一次在街边看见这么帅的男人。”
施斐然挑了挑眉,他倒是很久没听过这么粗糙浮夸的情话。
“晚上有事吗?”方哲问。
“可以没有。”施斐然掏出手机给刚联系好的某位炮友发信息,单方面取消了邀约。
然后坐上了方哲的跑车副驾。
没想到方哲直接把车开到海边。
天际还剩最后一抹红晕。
与这片沙滩相接的是深海区,只有遥遥几艘渔船,沙滩上鲜少游客。
方哲拽着他去了车后座,半扯半拽地脱他身上的衬衫。
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身上有一种嗑药般的野性。
施斐然倒是不介意偶尔打个野炮,只是方哲的手三番四次地伸到他的臀部。
把他好不容易攒出的那点欲火一点点浇灭了。
施斐然保持微笑,抓住方哲的手腕,将他推到一旁。
方哲:“怎么了?”
巡逻直升机恰巧在这时从头顶上掠过。
轰轰轰轰轰。
施斐然不得不等着直升机过去,这才开口:“我不做0。”
方哲:“只是找乐趣,你不是吧,在意这种小事?”
“你不在意,那太好了——套子给我。”他朝方哲伸出手。
方哲抿了抿嘴唇,瞄了眼他伸出的手,最后憋不住似的笑起来:“不行不行,咱俩没熟到那个地步,我不愿意。”
施斐然耸了耸肩,拢起衬衫开始系回被方哲解开的纽扣。
他穿衣服的时候,方哲从始至终盯着他看。
被盯得有点不适,他看回去,微笑道:“还有事?”
“你有熟到那个地步的人吗?”方哲问。
施斐然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反感。
“好吧,”方哲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不能插入,干点别的总行吧?”
他又瞥了眼方哲,之前在晚宴上搭讪对方时,此人并不像此刻这么热情。
施斐然:“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有兴趣?”
方哲犹豫了一会儿,回答:“因为那幅画。”
哪幅画就没有问的必要了。
裴映的《斐然》。
海边广场上,混在一群白人里跳弗拉明戈的亚裔青年。
“我共情能力很强。”方哲不情不愿地套上针织上衣,“一想到有人那样渴望你,我就也渴望你。”
这他妈是什么狗日的共情能力。
施斐然点点头:“送我回公司。”
方哲将车开到他的公司门口,刚好也是他上车的地点。
他解开安全带,忽然听见方哲开口:“不要用日产避孕套。”
施斐然投去一个眼神,等他下话。
“我之前一直用日产,破掉过一次,对方hiv阳了,吓得我一个月没睡好,”方哲拍了拍胸口,“幸好我是阴性。”
“谢谢提醒。”施斐然推开车门下车,转身关好副驾车门,面对方哲,准备作结束语告别。
“还有,不要谈恋爱。”方哲拿起墨镜重新戴好,“我供前男友留学,让他在我爸的公司实习,他不光背着我偷人,还差点把hiv传染给我。”
施斐然礼貌性地弯了弯唇。
他知道方哲可能是为了立人设博好感,在跟他撒谎。
——林子源和方哲上过床,在方哲还没跟前男友分手的时候。
跑车尾灯蹿入主干道车流,施斐然收回视线。
冬夜的风硬的要命,他眯了眯眼,拢紧大衣衣领,掏出手机低头瞄了瞄。
裴映还是没动静儿。
裴映居然还是没动静儿。
裴映手里有那张他最在意的亲自鉴定书,分明可以拿着那玩意儿逼他就范,但裴映没有。
连最基本的狗血桥段都不会演。
什么玩意儿。
施斐然感觉自己仿佛使了全力踢棉花,棉花没事但他的脚扭到了筋。
他握着手机,亮起的屏幕第一时间攥住他的注意力。
陌生号码。
施斐然伸手划向接通。
风声呼呼,他认真分辨,好像电话那头说的是:“施总你好,我是小胡。”
“胡奉妩,”女孩补充说明道,“我是裴老师的助理。”
那一瞬间,施斐然躁动的心骤然安静。
甚至这女孩拗口的名字也变得格外动听。
他快步走进地库,躲开风声,手机传来的女声极为清晰:“你现在方便来裴老师工作室吗?裴老师不知道怎么了,把他的画都扔进碎纸机了,有一些下周要在艺术空间展览的……”
“我马上过去。”他打断女孩急匆匆的描述。
四十分钟后,他赶到了裴映的工作室。
裴映叠起画纸,对齐卡口放入碎纸机,就连这么个动作,都优雅得像皇室的王子。
其实施斐然心里并没那么着急。
胡奉妩给裴映打工,那通电话自然也是按照裴映的吩咐来说。
何况,如果裴映真在碎画,四十分钟过去了,这屋里恐怕一张纸也剩不下。
与其戳破裴映,现在施斐然更愿意配合他。
他走上前,垂眼看裴映脚边堆着的画纸。
画纸大大小小尺寸不一,还有些因为保存不当,边角泛了黄。
看清楚最上面那幅画是什么,他的视线微顿,蹲下来,抬手翻看下一幅。
与其说这些是裴映的画,倒不如说是裴映的日记。
画中传递的情绪比任何文字都精准。
裴映约他去逛画展,约他去剧院看歌舞剧,约他去图书馆,约他坐热气球,约他去动物园——
他总是失约,他忙于陪女朋友以及换女朋友。
遇见裴映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男的,甚至假设都没有假设过。
他发现自己的感情之后也有过一段时间的迷茫。
他不知道他的迷茫、他的那些失约伤害到了裴映。
看见那个绿色玻璃瓶,看见裴映留着那张写了“选择我”的卡片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裴映是怎么看待他的。
或者他知道过,只是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知道。
这上面每一张画上都有他,画中没有失约的他,陪裴映去了画展、剧院、图书馆、热气球、动物园……
有几张还沾上了油画颜料——它们留在练习室太久,可能被人无意蹭上的,也可能被人恶意抹上去的。
那时裴映还没有自己的工作室。
“其实我放进碎纸机里的只是一些作废的草稿。”裴映说。
施斐然点头:“猜到了。”
他没有看裴映,仍然注视着画上一抹污渍,裴映说过他见不得别人可怜,那抹污渍让他心软的不行。
“装可怜奏效了吗?”裴映问。
他开始怀疑到底是自己太好懂还是裴映过于了解他。
“我什么时候想画你?”裴映又问。
这一次,他懂裴映在问什么。
裴映曾经对他说过: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想画你。
心跳起来,喉咙被挤压得稍稍有些不适,施斐然想起自己闯进那间面包店时无意间撞上他的视线。
他回答:“你在那间面包店……看见我的时候。”
短暂的安静。
裴映突然开口:“你真的和我一起上过课吗?”
“没有。”施斐然低头笑了笑,也抛出疑问,“你真的是喜欢足球才进的足球队吗?”
“不是,”裴映的视线从暂停工作的碎纸机上移开,侧过头看向他,“我喜欢你。”
如果裴映此刻没有盯着他,他至少拥有整理表情的时间。
但裴映盯着他,他根本没法掩藏眼中的震惊。
施斐然抿了抿嘴唇,错开视线,手伸进兜掏出自己的哮喘喷剂。
感觉有点不对,他把喷剂捏在手上,预防哮喘发作。
预防了十来秒,不见心口那股激荡变严重,他揣回喷剂。
“我回去了。”
施斐然站起来,在裴映错愕的目光下说道,“早就想说了,你工作室的床垫硬,我睡不惯。”
说完,他毫不犹豫走向门口,门都没关。
不算长的走廊今天让他倍感煎熬。
他越走越快,皮鞋不是为了竞走设计出来的,他猜想从第三视角看他的走路姿势会不会很滑稽。
直到看见自己的车,才长舒一口气,拽开车门。
狭小的空间让他有安全感。
就像他住的公寓,小户型,除了洗手间没有格出任何房间,他躺在睡觉的床上可以直勾勾地看见公寓的门。
看得见门,于他而言是最安心的睡眠场景。
施斐然洗了澡,侧卧在床上,盯着公寓里这扇防盗功能隔音功能都好到夸张的门,盯了一会儿,视线落到灯光开关旁的监控屏上。
裴映七年前选择去卢其他的性质变了。
之前裴映是在前途和朋友之间选择了前途。
结果发现那时裴映其实是在前途和爱情之间,选择了前途。
其实这个选择更加无可厚非。
长时间的侧卧导致被压在枕头下方的肩膀发酸。
他翻身仰面躺着,余光扫见枕头上的手机忽地亮起来。
犹豫了几秒,慌里慌张地抓过手机——裴映来电。
接通之后却不知道说什么。
彼此安静了两三秒,手机那头的裴映开口:“抱歉,我从未想过给你负担。”
他想:自己借着烂借口扔下裴映,居然还要裴映来道歉。
“斐然?”裴映叫他。
“嗯。”他打开手机免提,将它放回另一只枕头上。
如果施鸿抛弃他妈,他妈就会带他一起死。
他三四岁时,他妈就这样告诉他——但施鸿没有抛弃他妈,所以他也不知道他妈会不会真的带他一起死。
他知道的,是一个母亲不该告诉小孩这些,他只有三岁,没有分辨能力。
被抛弃、甚至生死都由别人控制的恐惧感到现在也如影随形。
对别人来说建立关系就是建立关系。但对他来说,建立关系等于被抛弃。
所以他不知道怎么面对。
他甚至不愿意告诉裴映自己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愤怒。
他做过最卑微的事情,就是七年前得到裴映明确拒绝后,仍然给裴映买了和自己同一航班的机票,将航班信息发给了裴映。
手机里长久的沉默着。
他听着那一边属于裴映的脚步声与呼吸声。
施斐然坐起来,再次下意识看向监控屏。
他的眼睛倏地瞪大——静音状态的监控屏上,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裴映。
他在公寓门外装了两个摄像头,一个安装在斜上方墙角,上面有工作灯闪烁,不过这个摄像头是假的。
真的摄像头很小,被他装在离门口有一段距离的消防门上侧。
这片区域治安一般。
这只是他的恶趣味,看着别人对着假摄像头招手,或自以为机智地躲开假摄像头。
所以。
裴映和那些人一样,躲开了假摄像头。
所以。
裴映不知道他从监控屏里看到了他。
所以。
施斐然一时间分了神,没听见手机里的裴映说什么。
他追问:“什么?”
“我说,你当作我没说过。”监控屏里的裴映转过身,靠着墙坐下来。
施斐然舔了舔嘴唇。
“斐然,晚安。”裴映说。
施斐然迟疑了一下,也说:“晚安。”
挂断电话,他紧盯着监控屏。
裴映屈起膝盖,拿起随身带着的速写本,翻到空白的一页,抽出绑在弹簧线圈里的碳素笔,在纸上勾勒起来。
裴映用铅笔画素描时很少用橡皮,甚至很少抹来抹去。
但裴映画素描比别人慢,他打趣过裴映,如果裴映到湖边靠着给游客画肖像赚钱,八成要饿死。
很奇怪,施斐然自己画画时越画越焦躁,但这么看着裴映画,心却能一点一点静下来。
高清摄像头下,裴映的画渐渐完整。
是那个机场。
他回国的机场。
安检口快要关闭了,他不能再等下去,进入安检口之前回了头,看裴映有没有来。
那天他穿着过膝盖的大衣,系了一条羊毛围巾,头发长的有些扎耳朵但没腾出功夫去剪,围巾上的流苏有些说不出的特别,和裴映此时素描画里画的一样特别。
——裴映那天去了机场,只是没有跟他走。
施斐然在床上坐久了,后背不舒服,他起身,坐到椅子上继续看监控屏。
裴映合上速写本,闭上眼睛。
他知道裴映没有睡觉,那个坐姿太端正——裴映在冥想,这人可以这么坐七八个小时。
他第一次看见裴映这么干时觉着这人像里抠出来的邪教教主。
楼上大半夜蹦迪的小朋友不再显得吵闹。
他静静地看着监控屏。
不困。
不烦。
没有想法。
裴映倏然睁开眼睛,站起来走向电梯。
施斐然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条件反射地想拦住裴映,片刻后,意识到自己在公寓里。
裴映走出监控屏的画面。
施斐然滞了一会儿,走回床边,扫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早晨六点。
裴映是该走了,不然过会儿会遇上他出门上班。
之后的每一天,裴映发给他很多消息。
大多数是照片。
公园里肥硕的鸽子低头啄地上的雪;密密麻麻的云朵中透出一角发白的太阳;雪地上一长串干干净净的猫爪印……
施斐然反复翻看裴映发给他的照片。
这位天才画家构图水平相当优秀,照片差不多够办个影展了。
裴映明知他故意躲他,不催促也不玩消失,发来这些不需要回复的照片。
就像裴映之前问过的那句“可以亲我吗”,将主动权让给他。
秘书递来一张请柬。
施斐然看清请柬上的内容——天平唰地失衡。
慈善晚宴,拍卖之夜。
由存在百年的珠宝品牌和知名酒店联合举办。
这个珠宝品牌属于他爸施鸿。
至于那个酒店,刚好和最近落地的联名裴映的商业广场是同一集团。
这周和商业广场那边的会议,他都让莫琳去的。
但他必须出席他爸举办的拍卖会。
也就是,他必须出席有裴映在场的场合。
签字笔在他手指间又转了一圈,笔中间的黑漆被手指经年累月地摩擦,已经有些脱漆。
莫琳闯进他的办公室,拎着两套嵌在透明防尘袋里的礼服:“哪套?”
“左边。”他说。
莫琳点头。
“我约了造型师,”她说,“七点出发,八点前到,可以吧?”
“好。”施斐然说。
莫琳走出办公室。
他重新看向手边新项目的创意图。
创意图上的创意宛如狗屎,他把狗屎丢回去让人重做,然后看了眼腕表。
太阳刺眼,他看了眼太阳,然后看了眼腕表。
鼻梁犯痒,他搔了搔鼻梁,然后看了眼腕表。
从始至终,只过去七分钟。
真棒,八点钟的拍卖会,现在不到五点,他就啥也干不了了。
施斐然暂停手头的事,两手交叠在桌上,开始处理自己脑壳里的内容。
他身体里,有百分之九十的部分想要维持现状继续躲着裴映;有百分之十开始期待见到裴映。
他做了个吞咽,眼睁睁地看着那百分之十涨起来,像进度条一样,一下子盖过那百分之九十。
于是,他的想法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见裴映。
晚宴开始前的鸡尾酒会,来和他打招呼的几乎都是熟人。
这座城市就这么大,扒拉扒拉拢共这些有钱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这个场合的陌生面孔,无非是暴发户或者刚出道的艺人。
他到场之后,本想着先去跟他爸打招呼,没想到被一个陌生的中年男性绊住了。
——不跟他聊他们家的祖传生意珠宝,不跟他聊广告,反而跟他大谈艺术。
这人看年纪五十岁上下,肚子很大,脸和肚子冒的油光比晚宴的灯还亮,非常符合施斐然对暴发户的刻板印象。
他后知后觉地从胖子目光中留意到那种除了“色眯眯”没有其他词汇能描述的神韵。
晦气。
真晦气。
他是年轻有为的广告公司总裁。
他是主办方百年珠宝品牌的唯一继承人,因为他爸和此刻同他爸一起出席拍卖会的正妻没有孩子。
他默认今晚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谁,结果冒出来这么个老胖子对着他流口水。
施斐然没被这样冒犯过。
——还不能翻脸把酒杯扣老胖子头上,因为他爸施鸿就在不远的地方,完全看得见他的一举一动。
他只能得体地保持着微笑。
直到瞥见裴映和莫琳从会场后门掠过。
莫琳没穿他选的裙子。
他的微笑僵了僵,想起十年前那个舞会。
莫琳也穿着一条羽毛点缀裙摆的裸色短裙,和今天这条类似。
那时的她亲昵地挽着裴映,看向他,然后向裴映介绍道:“这是我在诗社认识的朋友,我们认识了三个月,只交换了彼此写的诗,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浪漫吧?”
裴映没说话。
莫琳唤裴映:“斐然?”
裴映用了他的名字,莫琳他爸和施鸿是老朋友,刚好他们两个没见过面。
施斐然看见裴映眼中的震惊,他只能冷笑一声离开。
有什么东西挤压着肺叶,呼吸又不畅通了。
他随便编了个借口准备离开,胖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仿佛一只肥硕肮脏的毒虫爬到身上,他本能地甩开对方——
动作过大了。
施鸿递过来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施斐然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笑:“抱歉了。”
他快步走向后门,后门除了几个拉小提琴的礼宾。
那胖子也追上来,不依不饶地说:“斐然先生,好不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
施斐然略感困惑,这胖子不知道他姓什么,却知道他的名字。
稍作分析,他明白了胖子的痴迷从何而来——和方哲一样,从裴映的画中来。
毕竟裴映在二十多座象征艺术殿堂的城市办过个人展。
裴映看见那个中年男人纠缠施斐然。
正好,他需要和莫琳单独地聊上几句。
会场外,通往花园的窄路。
莫琳脚上的高跟鞋在湿滑的地砖上滑了一下。
她“啧”了一声,向后勾起小腿,侧过身去检查鞋跟。
“没事吧?”裴映说着,折回去,在莫琳伸手擦鞋跟上的污痕时,往前多走一步,肩膀蓦地撞上莫琳的身体——
单腿站立的莫琳被这一下撞得身体失衡,右脚落地垫了一下,但没能找回平衡,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噗通”一声摔进泳池。
波光粼粼的浅蓝色水面立即躁动起来。
近六米高的棕榈树群牢牢遮住了这一段小径和泳池,也遮住他们的身影。
裴映不慌不忙地走到泳池边。
他擅长画人体,了解人身上每一块肌肉的作用,也知道刚才那个角度轻轻撞过去,百分之九十会达到此刻的效果。
莫琳不会游泳,在水深一米八的泳池里不停地扑腾,一声也喊不出。
春天不远了,温度勉强到了零上。
裴映脱掉燕尾服,脱下皮鞋,跳入泳池。
成年男性和这个体重不足百斤的女人之间的力量有明显差距。
他轻而易举地将这娇小的女人托上岸,自己也跳回池边,将那件干燥的燕尾服外套罩在莫琳肩上。
莫琳人没事,只是止不住地颤抖,红酒添在脸颊的红晕已经通通被水冻成青白色。
拍卖会场的垫乐隐隐约约传入耳。
裴映看向她手腕上的镶钻手表。
“时间到。拍卖会正式开始。”他说,“施老先生不喜欢卖关子,他把那款传说中的钻石项链放在开场后第一顺位——现在所有人都在会场,等着看那款项链。所以亲爱的,这里只有我们。”
“你喝醉了,酒精使身体反应变迟钝,所以不小心跌进泳池。”
裴映描述着刚刚的经过。
他观察着莫琳的神色,察觉到对方在巨大的冲击下,几乎要相信经他歪曲的事实。
莫琳肩膀抖得似乎有些止不住。
“我也可以不救你,这样的机会我相信还有很多。”裴映抬手点了点眉心,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愉悦,直接换成西语道,“而你知道我的秘密,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不是在吓唬你。”
“你……疯了!”莫琳瞪着他,黑色瞳仁下方暴露出一圈眼白,像死不瞑目的女鬼。
“我疯了?”裴映温声道,“我只是拒绝了你,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
“你算什么东西!”莫琳打断他,“这世上没男人不喜欢我,包括施斐然!他在我眼里也和那些空虚庸俗的垃圾毫无区别!”
裴映微微点了点下巴,朝她走近一步,莫琳眼中凶悍瞬间变成慌乱,她向后退了半步。
于是裴映站定不动:“你害怕?”
“真巧。”他说,“我也害怕,怕你跟斐然说我的秘密。”
莫琳抓了抓肩膀上的西装外套,不知是泳池的水还是眼泪,从她的眼角一趟又一趟地划下来。
“太冷了,”裴映朝她招招手,“听话一点,我送你回酒店。”
拍卖会会场。
施斐然第三次回过头,看向有裴映铭牌那桌——裴映的座位依然空着。
收回视线的过程中,他不小心触到了方哲的目光。
方哲挑了挑眉,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然后侧过头,手拢在邻座的林子源耳边,瞄着他,和林子源耳语。
施斐然看回舞台中央的透明珠宝柜,克制住再次回头的冲动。
胸闷感越来越强烈。
他放慢呼吸频率。
手机的微弱光亮引得他立刻低头。
他尽可能减小自己的动作幅度,瞄向手机屏幕。
“我在后门。”裴映发来信息。
施斐然握紧手机,倏地起身。
从他的座位走向后门只有一条通道,他面向方哲和林子源走去,看见这两人停止耳语,略显惊讶地盯着他。
——除他以外,没有人在这时候站起来离席。
他甚至不敢看施鸿,怕接触施鸿的眼神。
他推开会场后门,空调的暖风吹下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
他抬起头——吓一跳。
裴映比他湿的多,而且连外套都没穿。
这人身后有一个西方中世纪风格的承重柱、和一道与他错开半步的淡绿色微光。
多半是因为冷,裴映嘴唇上完全失去血色,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并没有和寒冷配套的不适。
那双眼睛此刻是恒温25摄氏度。
施斐然发现,只要调一下光,裴映可以在圣母和死神之间任意切换。
路过的酒店工作人员被湿淋淋的裴映惊到,跑上去想提供帮助,没等开口,裴映朝那名工作人员摆摆手,拒绝对方。
等着那名工作人员走开,施斐然上前:“怎么回事?”
裴映解释道:“看见有人掉进泳池,我搭了把手。”
衬衫变成半透明状态,贴在裴映的身体上,凸显出锁骨的形状。
施斐然收回视线,随意地伸手揽在裴映肩头:“我叫人在楼上开房间。”
“不用。”裴映站住脚,没有跟着他的力道迈开脚步。
于是施斐然只能一并停下。
裴映看向他身后会场的门:“你回去吧,我就是来和你说一声。”
施斐然犹豫片刻,最终捏了捏裴映的肩:“里面有个胖子缠着我,不知道哪来的,我还是跟你上楼……”
“不论那人是谁,”裴映打断他,“我相信我比他更垂涎你。”
裴映是一个克制内敛的人,裴映是一个能把分寸感拿捏到极致的人。
综上,裴映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他打量着裴映的脸,看那张冻得苍白的表皮上透出的血管:“你喝多来的?”
说完,他趁着裴映说不出话,拽住裴映手臂把人推进电梯。
电梯通往顶层。
这家酒店的套房都在顶层,剩下的只需要知道他想要的那一间是否空着。
电梯“叮”的停下,门向两侧展开。
施斐然掏出手机联系酒店经理,三言两句后,经理答复说马上到。
裴映时不时地淌水。
施斐然想伸手擦掉那缕描过裴映下颌线的水,袖口没挨到裴映,手腕却先被裴映抓住。
裴映扫了眼他的袖口:“这种面料不能沾水。”
施斐然点点头,手再度往前凑了凑,袖口挨上冰凉的皮肤,仔仔细细擦掉裴映脸上的水。
须臾,他的视线毫无防备地被裴映的眼睛黏住,沿着裴映漂亮的下颌线条往下,停在裴映的嘴唇上。
然后,他听见裴映刻意放慢、却仍微微发颤的呼吸声。
想吻裴映。
就在他打算这么做时,另一台电梯在身后“叮”了一下。
他不得不放开裴映。
经理面带微笑额头挂汗地跑过来,掏出房卡刷开施斐然点名的那间套房。
施斐然喜欢这间房,因为不用拉窗帘。
窗外全部是山景,没人会看过来。
他连最基本的礼数都懒的做完,直接重重甩上房门。
门板铬痛了他的指节。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扎出洞的气球,那股欲望不能自已地四溢。
裴映背对着他抬起手臂,应该是在解身上湿衬衫的纽扣。
他腾地冲上去,额头磕在裴映肩上。
他想在裴映露出来的那段脖子上咬一口。
裴映轻笑一声,站着没有动:“斐然?”
施斐然没有应,只低头在裴映肩上嗅了一口,他需要裴映的声音帮他洗掉那个胖子喊出来的“斐然先生”。
“斐然。”
裴映转过身面向他,他自然而然地找好倾斜角度凑上去。
手机响起来,这品牌手机的原始铃声。
他几乎不在任何场合留自己的私人号码,陌生人打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并且,施斐然不是把手机静了音,而是把所有人的铃声特意设置成静音——除了施鸿。
他被迫退回来,掏出手机。
来电显示“父亲”两个字,施斐然的心脏不自觉地抽紧,缓了一秒才接通。
施鸿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你去了哪里?”
施斐然抿了抿嘴唇:“我马上回去……”
话刚说完,他被推到墙上,冰凉的触感掠过手指——裴映拿走了他的手机。
通话中的屏幕上,秒数还在继续数。
施斐然盯着手机屏,心提到嗓子眼,施鸿还在手机另一边听。
冰凉的嘴唇贴上来,他的注意力全在裴映拿走的手机上,不敢回应裴映,也不敢去抢回手机,怕弄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声响。
裴映轻轻啄着他的嘴唇。
与此同时,解开了他小腹上方的一颗衬衫纽扣,将手伸了进去。
太凉了,裴映的手!
施斐然没想到他会把手伸进来,一不小心咬合牙齿,结果咬到的是口腔里裴映的舌头。
屏幕终于跳出通话终止的提示。
攥他心肺的那种紧张感也随之消散。
裴映贴着他,将手机放回他手上。
“我觉得我有些过分。”裴映说。
施斐然幽幽地盯着裴映的脸:“你的感觉很准确啊。”
裴映笑起来:“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施斐然突然想起了裴映和莫琳并肩从会场后门掠过的场景。
他想知道裴映为什么和莫琳单独在一起,两个人去了哪,说了什么。
他也知道,他的“想知道”是得寸进尺。
他小时候求了施鸿一个月,施鸿才答应带他去游乐场,他要施鸿像别的家长那样和他一起开碰碰车。
但施鸿说任何事情都不能得寸进尺。
为了惩罚他的得寸进尺,施鸿说永远不会再带他去游乐场。
施鸿也确实这样做了。
“怎么了?”裴映唤回他的神游。
“没事,”施斐然弯了弯唇,“一会儿见。”
裴映没有让开,反而再度往前。
距离缩短一倍,施斐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再次加快。
裴映垂下眼,抬起手替他系好他西装上的主扣。
施斐然轻轻吐息,警惕性最松懈那一刻,他听见裴映开口:“我爱你。”
他原地定住两秒,随即推开裴映,身体条件反射几乎是挣扎着要跑。
裴映像提前有准备一样,比他快一步抵达房门,挡住门锁位置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裴映说。
现在他们僵住了,他不想跟裴映拉拉扯扯,怕伤到裴映的手。
裴映显然也不打算让他就这么溜走。
施斐然脑子胀痛,下意识走向窗口,然后反应过来他不是蜘蛛侠无法从窗口飞檐走壁。
他泄了口气,伸手捏了捏鼻梁,站回裴映面前。
“你是自由的,不用躲我。”裴映说完,侧过身,主动为他拉开了房间的门。
施斐然走出房间,期间目不斜视,可裴映还是焚烧着他的余光。
他陷入了极度的惶恐——不只是害怕裴映那句“我爱你”,还害怕自己止不住想要回应的冲动。
堪比呼吸一样频繁的冲动。
裴映那句“不要躲我”显然不管用。
施斐然再一次开始有意不接裴映的电话,或者接通之后不等裴映开口直接说自己很忙。
莫琳最近也很忙,忙于找上次办拍卖会的酒店的茬儿。
酒店最终没同意她关于砍掉绕泳池一圈的棕榈树的意见,不过开除了凭关系进来但从不按时上班的救生员,还在泳池附近无死角地安装了几个摄像头。
施斐然开始怀疑那晚掉进泳池的是不是莫琳,所以裴映才在零下的天气里,义无反顾地跳下水救她。
然后湿淋淋地来找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爱你”?
施斐然抓着笔在图纸上一顿,墨水很慢地从笔尖晕染,他眨了眨眼,扣上笔帽,插回笔筒,起身拿起外套离开办公室。
他知道自己缺乏安全感,这种残缺让他每次站到自家门口时,都会仔仔细细地先检查这扇门。
今晚的门和自己早上离开时不一样。
有黄色的点状凝固物沾在防盗门褐色漆层上,位置在膝盖上方。
他盯着那些点状凝固物分析了半分钟,心头冒出一个过分诡异的猜测——他拧起眉,飞快刷开门锁,转身关门。
打开监控,在触摸屏上点了几下,调出一整天的监控内容。
倍速播放的监控让他眼睛酸、脑袋晕。
他打了个哈欠,用小指揩掉影响视野的生理泪水,突然在屏幕上看见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格子衬衫和黑色运动裤,可能因为啤酒肚太大,衬衫肚脐位置有一颗扣子没系,露出里面打底的白背心。
这人没穿西装,施斐然花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是他在拍卖之夜见过的那个胖子。
小屏幕上,胖子对着他公寓的门掏出了裤裆里的器官,仰头闭上眼。
酸水不等施斐然反应,直接从胃涌到喉咙,他冲向厕所,对着洗手池吐起来。
完事回到监控屏前,那胖子还没有完事。
施斐然左手摁住自己的右手,用拇指指甲在手背一下下抠着。
不能报警,这不是简单的失窃。
而私家侦探只负责跟踪和搜集证据,工作内容不包括威胁恐吓或者杀人埋尸。
手机的亮光吸引住施斐然。
他缓慢转动脖子看向桌上的手机,来电显示:妈。
施斐然起身接起电话。
手机那头传来他妈的声音:“宝贝,来家里吃饭吗?”
施斐然把手机拎远了些,瞄了眼屏幕,再次确认电话那头是不是他妈。
当然没错。
梁佳莉女士喊他宝贝是一件少见但的确时不时会发生的事。
“就咱们娘俩,我没喊你爸。”梁佳莉接着说。
他开始猜测,是不是梁佳莉女士在澳门赌输了钱,不敢告诉施鸿,打算管他要钱填窟窿。
“我现在过去,”施斐然抬起手腕,“一个半小时后到。”
每次他开车去他妈家时,都会真心感慨一下:这座城比他想象中大很多。
比如路上遇到了接二连三的堵车,他足足开了两小时才到那所社区的入口。
入口处,一个又像保安又像迎宾又像鸭子的青年拦住他,管他要身份码,说社区只允许业主进入。
施斐然今天开的是配给公司的车,一辆已经算高配的奔驰,还是被拦了。
不知道下次是不是要开布加迪威龙才能进的去这个高档社区。
好在另一个保安认得他,迎上来把同事撞到身后,鞠着躬道着歉摁下遥控器,升起他面前的抬杠杆。
他妈名下的别墅里,施斐然最先看见桌上满满登登的海鲜。
他深吸一口气,坐下来。
“你爸上次没吃完,我给冻起来了。”梁佳莉剥开一条虾放到他碗里,“快尝尝。”
他犹豫着,最终还是用筷子夹起虾,咀嚼、咽下去,然后往嘴里一口一口舀米饭,试图盖住那股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