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尝尝便知了。”他发出满足的叹息:“人生在世,复又何求。”
但他求的仍是天下。至少长公主被满天言纸赶出宫阙,甚至赶出京都,去往信阳后。他和信阳密谋往来,还是谋求天下。
但是庆帝当时暴怒苛责,已经让他看清楚结局,只不过按部就班。被动安排。他,从来命不由己,由他人。
尤其是他如今有了更深的顾忌。仿佛又加一层镣铐,他小心在这天下棋上起舞。是步步迈上山巅。也是步步逼尽悬崖。
北齐情报网已然瘫痪,传来的消息也断断续续,但范闲在北齐大放异彩。其中最吸引人的仍是盛传他和北齐圣女海棠的风月佳话。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承泽抚掌叹道:“轻灵新巧,好词。应是或是,是或不是。语浅意深,果然是他所做。”
低跪的探子却又道:“殿下,崔家与北齐暗中往来一事,被范闲所察。崔家,怕是保不住了。”
崔家终究不过是个引子,这火焰迟早会烧至信阳方面,也迟早会爆发,炸的二皇子一身血色。至少他与信阳的牵扯,也并非密不透风。
范闲也自然会知道,那场恨之入骨的牛栏街刺杀,是他李承泽暗中谋划。
李承泽的脸已经显的越发臃肿,却还能看出来清俊的五官,而他粗壮的身形,让那个微微凸起的肚子,也显得和谐起来。
他漫不经心的烧掉密信,灰落在檀香木桌上,又随风飘到地上,被人踏上一脚后,就彻底看不出形状,更何况上面的痕迹。
“告诉姑姑,不用着急。且等范闲回来罢!”他低笑道:“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啊,这京都,也太过无趣了些。”
和太子的争斗缺了一味,总嫌乏力,朝堂上的明争暗涌,还是一切如常,失败者跌落尘埃,带着一族暗淡。胜利者也不一定能洋洋自得。一切皆要看那位陛下的心思。
可帝王之心深如海,怎可猜测。李承泽心中一直盼望又恐惧的事情,真为庆帝所知时,庆帝却并非杀他后快。
李承泽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不可言说的地方产生撕裂般的痛苦还是把他拉回人间,或是因为那声啼哭。
幼小的尖利的无助的哭嚎,环抱着幼童的人也只是僵着手臂,完全不知道如何去哄怀中的小崽儿。
李承泽醒来便是见庆帝那双阴鸷的眼眸,此刻落在他身上,如一把利刃反射寒光,面容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他压制着心中的失望和恐慌,浮肿的脸看起来狼狈又可怜,失血过多后,连嘴唇都是发白的虚软。可是他还是微笑道:“父皇,请恕儿臣失礼,不能给您请安了。”
这个微笑是十足的应付和虚伪,但李承泽惊惧难平,虽然不觉得能瞒过此人,如今被拆穿还是心中惶恐难安,又忧心于痛哭的小孩子。
那个孩子的哭声逐渐微弱起来,像一只奶猫一般,有气无力的嘶鸣。他光是听到哭声都难掩心痛,虽然他还未见过那个孩子的面容。
“李承泽!”庆帝冷喝他的名字,李承泽吓的一惊,直接从床上滚下,拖着身子跪倒。
巨大的痛苦也挡不住他心中的恐慌,鲜血又从身下溢出,浸透纱布后渗到白色的亵衣上,于是他感觉腿间温热一片。
“父皇。”
庆帝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儿子,眼里的嫌恶几乎不加掩饰,“那个人是何人!”
“儿臣不知。”李承泽咬牙忍着痛苦呻吟,心中却想,若是你知道他是谁,我与他的下场怕是还要更凄惨些。
庆帝压着心间暴戾弯下腰,仔细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儿子。这个异常的怪物。他最厌恶之事还是发生了,这个自甘堕落的贱……自甘下贱的孽种。
许久,庆帝将他抱着的那个婴儿丢进李承泽怀中,李承泽慌忙接住,他不敢想这个柔弱的孩子直接触地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可他还是大半身子摔趴在地。
幸而他一直跪着,跪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是谢必安吗?”
男人似乎为他找了个台阶,他曾经形影不离的护卫,再合适不过的替罪羊。李承泽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慌忙道:“是……”
他闭上眼,想到孩子真正的父亲,亦是心如死灰,脸上的绝望茫然根本无需伪装。
可是他看一眼怀中的孩子,生来便是白嫩可爱,此刻哭累了哀哀窝在锦被里,等着她未知的命运。
“那这个孩子,便是他的独子了。”庆帝脸上露出一丝虚假的悲悯来,怜悯此刻俯视着眼前卑微可怜的人。
他一甩广袖,丝绸反射华光:“这孩子朕亦喜欢。既是你的独女,也是朕的长孙女。朕血脉稀疏,不会对他如何。”
庆帝自顾自的向门外而去:“好生思量吧!承泽,朕原以为你是要比太子聪明些的。却原来也是个蠢货。”
他清瘦的身形消失在门外,却有多了个一个小太监低眉顺眼的捧着一碗汤药,恭敬奉送道:“殿下,这是陛下的赏赐。”
李承泽的黑发散乱,勉强遮住面颊,他把孩子抱在怀中,那小太监还想再催促时。他便直接端起一饮而尽。
自然不是致命的毒药,李承泽有些失望的叹息。他以养病的名义被暗中圈禁两个月才被允许踏出王府后,便是被庆帝召见。
此时他身形已然恢复消瘦见骨的风流姿态,沿途见他之人都知晓他病的果然危险。难怪要这般修养。
依旧恭敬跪倒,聆听教诲,等着庆帝的斥责和暴怒。可庆帝只是缓声道:“朕已替你扫清手尾。”
庆帝说的扫清,是只的是口耳相传的只言片语,是监察院登记在册的机密文件,已经其他阴私手段的一切存在。
从此这件事如雨后路上的尘埃,皆被冲刷干净。除了那个孩子。,但是那个孩子的痕迹也可以被随时磨平。
这是保护,亦是威胁。保护的是他和皇家的颜面,一个怪物,一个笑柄。言语也可杀人,威胁的是那个孩子。他付出诸多代价求来的宝物。随时可以变成被焚毁的灰烬。如那些文件一般。
他仍是二皇子李承泽,仍是在翰林院编书的李承泽,与太子针锋相对,野心昭然若揭,一心图谋这大庆皇位。
可此刻,他跪在庆帝面前,不像一个儿子,不像一个臣子,只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他亲自给自己拴上了最牢靠的锁链。
庆帝拿过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盒,亲手交给他道:“小孩子总爱多病,当年你们兄弟几人也曾让我日夜忧心。”
李承泽却抖着手没能接稳,木盒触地,却是滚出来一副长命锁的璎珞。还有带着铃铛的银手环来。
“朕愿她长命百岁,一世无忧。”
再见范闲,那人眉目依旧。只是更俊朗些,越发沉稳,如明珠光芒暗隐,失了最初锋芒毕露的少年意气。更纯熟的应付往来。
可还是毫不退让的得罪大皇子。大皇子和北齐长公主的车架堵在京都城门处争执不休。他带着三皇子前去迎接,也要调和。
如今大庆所有皇子在京都外同时出现,并排而立,也是件很少见的事。
但是李承泽懂范闲为何如此,对于手握军权的实权皇子,他拉拢是自寻死路,用来当一个敌人却最好不过。
毕竟此刻范闲与太子和二皇子墙头摇晃,态度暧昧。他又同时握着内库的继承权和监察院的司职。加上庆帝的荣宠和自身家世。鲜花着锦,亦是烈火烹油。
李承泽寻了机会与范闲一见。这次便没有横生枝节。
范闲仍是对他怒意横生。
他暗示李弘成带着范思辙与三皇子做皮肉生意时,便想到今日局面。对范闲来说,为了拉拢范闲,他百般献好无用后,便是创造把柄也要与范闲达成合作。
可惜范闲最恨的便是对他身边人下手。
李承泽坐在茶水铺中,先自称手段下作,他等着范闲回答,却又想起去年此时,他初见范闲。
范闲对他说:“那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范闲也曾对他说:“我与殿下也算一见如故。”
他不明白范闲对他蚀骨的恨,和百般针对,自从范闲回京后对他手下势力的打压。毫不遮掩的针对。当年如见故人,现在已是仇敌。
不过他也非要弄得清楚。
“牛栏街。”
这三字让李承泽默然,此事终究无可转圜,当年刚入京城,根基不稳的澹州少年,都敢单身拦杀八品高手,到如今权倾一时,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自然对旧事必要了断。
范闲望着他,一笑说道:“殿下如果能和长公主保持距离,我许你一世平安。”
可笑!荒缪!范闲是臣子,他好歹也担一个皇室身份,他难道要靠在范闲面前低头求一条生路吗?
范闲是何其张狂自大。也根本不明了他如今处境,他是注定要跌的粉身碎骨,现在他手握的资本越多才能活的更久,能陪他的念念更久一些。
当一条狗,一把刀,自然要有相应的价值,没有价值的废物只会被弃之如履。
范闲望着他说道:“殿下有诸般不解,范某也有诸般不解,这龙椅莫非就真的有这么好坐?平安岂不是难得之福?殿下向来喜好文学,淑贵妃亦是雪一般的清明人物,怎么却看不穿这其中的关节?”
他不是看穿,看不透。是范闲不明白!
他从不愿范闲知道他心里那份藏着的心意。只需要范闲明白他的恨就好。更不愿范闲明白念念的来历。
若是范闲知道,与他交手时,会手下留情吗?还是会心软一点点,不,都不会。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男人的虚伪。偏偏这点虚伪也是李承泽所欣赏的品质。
他不愿范闲看轻自己,李承泽已经明白他不会得到范闲的爱。永远不会得到任何温柔。所以,那便继续做势均力敌的对手。能被范闲放在心上珍重计量。
何尝不是另一种……在范闲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方式呢。
但是李承泽不承认自己那份感情也无法承认后,他还是坦言:“我依然不想与你为敌。”
今日他好像格外想倾诉自己压抑的藏在心中的念头,对眼前这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人。他努力克制着不暴露出更多的秘密。
“就算不发生抱月楼这件事情,我也会将你打落尘埃……”
“或许,这是能让你……和弘成活下来的唯一办法吧。”
范闲眼中的悲悯和鄙夷不加掩饰。他知道李承泽的所有话皆是真的,因为本就是用了些微妙的手段诱骗这个心思深沉的敌人,或是可怜人。说出真心。
秋叶枯落,李承泽站在院子门前,看一片凄清萧索,想起范闲去年诗会所作:“万里悲秋常做客…………无边落木萧萧下……”
但写秋他却爱那首:“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他见到女儿却一瞬收了所有哀思,把两三个月的女儿仔细抱在怀里,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温柔笑意。
那小女孩还安稳睡着,又张开些,丰腴的婴儿肥堆在面颊,越发玉雪可爱,但她的头发也洁白如雪。是祥瑞之兆。
他不求女儿给他带来好运,这个孩子的到来本身对他便意义重大。血脉相连的亲近是无法言说的珍爱。
一旁的奶娘本是官家女子,父亲一朝失势后便被夫家所弃,甚至连孩子也被夺走,是李承泽给她容身之处,并将她夫家也打入尘埃。她自是感激涕零。
她见李承泽此刻心情稍缓,便试探求道:“主子,小姐还未起大名。”
李承泽早已斟酌选定,此时淡淡道:“就唤梦生罢。浮梦此生。愿她此生皆为美梦。”
“李梦生……李梦生,真是个好名字。”
“无需姓李。”李承泽看一眼怀中女儿,笑意直达眼底。“日后她姓氏无关紧要,只是,李姓配不得她。”
与范闲来往博弈,抱月楼中被逼死的妓女案,好似绳索,两端牵扯。互相角力。
李承泽自是不会坐以待毙,范闲也不会任凭此事发酵。朝堂上波澜起伏。李承泽却安心在家中坐看变迁。
但谢必安之死,终究牵扯他身上。他愚蠢的派谢必安去拦杀妓女案的原告,那些妓女家人苦主。
而范闲恰好在一侧。
谢必安夜间便死在牢中,李承泽被念念的啼哭弄的头痛不止,只能抱着不停走动,眉头禁锁。他早知道庆帝根本不会让此人活下去,亦是提醒和威慑。
他遣人为谢必安收尸厚葬。也知道范闲就是为了让他痛,让他尝尝他范家被迫连夜将幼子送往异国流亡之痛。
正如范闲茶铺所说,就是让他跌落尘埃,让他再生不起愚蠢的野心。
“安之,你越发恨我了。”李承泽在念念睡后呢喃道:“很好,我也是一直恨着你。”
能坦然出口的,从来只有恨一字。
最后为这起博弈的结局是,二皇子李承泽品行不端,降爵,闭门修德六月,不准擅出。
李承泽尝一口酸浆子,微酸的口感让他忍不住轻轻皱眉。他躺在躺椅里看书,而念念在摇篮中被侍女哄着。一片安乐。
“居然还要谢你多让我得两日清净?”李承泽微微一笑。那红楼他已经倒背如流,但每次细看都有些新滋味。便越发佩服写书之人。
这般机巧的心思,难怪会有那般手段。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他虽不能选定过程,却能给自己估算个结局出来。
可没有想过,范闲的身世却慢慢从北齐流传到京都之内,整个京都都盛传范闲原是叶家女主人之子。
可李承泽得知后却突然脸色惨白,神色大变,屏退左右后,他猛然吐出一口血,整个人簌簌发抖。
他干了什么蠢事,这是最荒唐最可怕的禁忌,如果暴露人前,足以动荡庆国皇室威严的丑闻!
怎么可能,他难以置信的怀疑到,可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猜测。那念念算什么,如果他和范闲是亲兄弟,念念算什么!
他心里那股难解的情,那种恨,算什么!
李承泽突然大笑起来,笑的狂狷,露出的细白牙齿上带着鲜艳的血色,他此刻口中皆是血腥气,整个人似乎快要疯癫。
而范闲在江南的举动,大杀内库之人,把内库牢牢掌控,自然会让人想起不快旧事,重新记起当年心结。他也终于明白范闲为何劝他放下一切,继续去他的太学修书。实现他未竟之梦。他原本,也只想当个醉于笔墨的大儒。
范闲居然是为了替下他当去当下一块磨刀石!把他打入尘埃,那么成为可能夺嫡皇子又手握大权的范闲才是太子警惕的对象。
你便不怕我和太子联手么,毕竟我们都以为那个女人才是我们的依仗。而只要连起手来,先去折磨你呢?
范闲究竟是愚蠢,还是天真啊!他唇角血水滴滴浸落在衣袍上,笑过后便是叹息:“我依然不会感激你,只会更恨你。”
你扰乱我的势力,以为折了我的双腿,再站在我前方,就能让我卑微可怜的活下去。太自以为是了。
范闲只想把他从皇位之争里扯出来。哪怕落魄些也不想他丢了性命。所以手段狠辣极端。
意志坚定的人,和摇摆不定的人,他李承泽只能当输家。
这世间在你心中多美好,觉得活着便能满足。我只觉得耻辱。范闲,你带给我的只有耻辱。
和自己亲生兄弟乱伦,他一时疯狂酿造的苦果。他擦去血痕,眼神里皆是疯狂,慢慢踱步到念念床前,原来念念已经醒了,睁着一双红色的眼眸。乖乖的看着摇篮上悬挂的铃铛。
李承泽抖着手,放在念念脆弱的脖颈。他早已万劫不复,又如何带他的宝物一起沉沦。
念念自然无法察觉到他痛苦和挣扎,只是呆愣的冲他笑了笑,兴高采烈的挥挥自己小小的拳头。
李承泽再无半分力气。
未等范闲归来,便是他与叶灵儿大婚,庆帝也终于解了对他的禁令。他却并不喜悦。
被送走的念念成了悬于心外的牵挂,这空旷华丽的牢笼又要关进一个新的猎物。
他站在内库出产的玻璃镜前,那镜子清澈的倒映出镜前的一切,纤毫毕现。那一身红衣明艳,金丝刺绣的龙纹栩栩如生。衬托他多些艳色。原本清艳的脸,看起来也多几分欢喜。
李承泽心若死灰,古井无波。他抚着镜中人,想起人人都道他和范闲隐隐相似。仿佛透过这面镜子看着范闲。
可能他会挂个虚假的笑容。喜滋滋的祝贺他新婚之喜。再说些口不对心的话。
这样范闲远在江南,久不相见,反倒是件好事情,毕竟范闲是那样惹他生恨。
“安之…………”李承泽哑着嗓子轻道:“……恶心……”
乱伦背德,恶心,渍!他终究需要一个妻子,作为一个男人。他要与这世间男人一样。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
何况他也无法拒绝。
婚宴之上,他面带微笑,听着众人庆贺,新房之中,他的王妃羞怯的看着他。叶灵儿虽然平日洒脱,可是今夜新婚,还是染了小女儿家的慌乱。
李承泽和她对饮交杯酒后,两人一夜无话,任凭那双龙凤烛燃尽一夜。却是龙烛先灭。
寓意不详。捧烛而来的侍女低垂着头,而李承泽看着那根龙烛,心想他还有半截凤烛也未燃尽。这大抵便是天命了。
他恨这世间命运。
叶灵儿梳了妇人发髻,穿着王妃服制,随他一起进宫拜见庆帝。站在他一侧温柔小意。他们自幼相识,对对方也算知根知底。相处起来也并无隔阂。
除了李承泽因处理江南一事常常在书房呆至月落西斜。他和范闲的博弈中步步退让,范闲的血腥手段已经将他手中大部分势力都清理干净,剩下的也都蛰伏起来,避其锋芒。
失去对内库的掌控,每年损失的钱财可算难以估量。李承泽心知那个女人必要疯癫。范闲逐步夺取李云睿的所有。而他李承泽本就要死的,泼天富贵又能享受几年。
李云睿提前赴京与他相见,劝告他与太子联手时候,他自称要思虑一番,却也很快应下。
与这个看不起的弟弟联手,他还要压着不快。知道那个人所有苦心谋划都是为了这个废物,这个荒淫怯弱的废物,磨砺他成一把真正的利剑,然后镇守天下。
他心里又嫉又恨,看的越清越痛苦。两个夺嫡皇子的结盟便是因为范闲一人。为了共同对付那个人。皇权之争,向来残忍。
而他可以信赖的李弘成,却已离开京都,去边疆从军。不顾苦寒。当初北齐和南庆接连出现祥瑞之事。一代大宗师苦荷亲至南庆京都收下范若若为关门弟子。失了未婚妻的李弘成吐血后大病一场。后便毅然离开。
曾经醉仙居抱月楼,流晶河上打滚的风流客,已经洗褪胭脂味道。而叶灵儿再忍不住逼问他。
“李承泽,你真当我是你的妻子吗?”没有声嘶力竭,只是水榭中的家宴上,叶灵儿只是语气淡淡的轻问,神色黯然。
四周的家仆都静静守在九曲桥上,也听不得他们言语,浓郁夜色里,只能看那烛火摇动映照重重纱帐中隐约的人影。
“你是我记在皇室家谱上的正妻,我也并未纳妾,灵儿,今日为何这般问。”
叶灵儿撩起自己的广袖,白嫩的手臂好似新藕,上面一颗艳红的守宫砂还倔强点缀其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如果当初,你不愿娶我,那我宁可去边城军中,再不回这京都。也好过这般。”
她知道要嫁给李承泽也并不意外,以她的家世婚事自然不由己,门当户对的同龄之人,也便只有几人。她也曾仰慕过李承泽的文采,李承泽那张清艳清贵的脸,也足以让人少女心怀旖念。知道真的订下婚事时,她每每看见李承泽,便想,这是她的夫君,这是她要共度一生的人啊!她带着言不尽的欣喜和柔情嫁给这个人,得到的却是无边寂寥。
“我是终究要死的人。”李承泽温柔笑道,他眼眸深沉,却似寒星:“我不愿拖累你,若是我死了,你再寻一个夫君,他便不会看轻你。”
“谁敢杀你,谁能杀你?”叶灵儿颤抖着问道,言语中已经带了泣音。“你是天家皇子。”她说完便恍然大悟,如被当头一棒。
李承泽含笑平静说出那个结局,无法接受的却是叶灵儿。“为什么……承泽,为什么还要争呢。”
“因为我没有退路。”李承泽的表情恢复冷峻的脸上,眼中是疯狂的恨意:“不争,我便是束手就擒,他们亦不会放过我,围猎时候,呆愣的猎物便会躲过被吞吃的下场吗?血肉被吃尽了,皮毛也要变成狩猎者穿在身上炫耀的战利品。被利用的彻彻底底,可谁会同情那个猎物。被吞噬掉的废物没有价值可言。”
“灵儿……”他嘴唇微颤:“不要怪我,我只爱过一个人。我死后,你便不是我的妻子,还会有其他的人做你真正的夫君。”
“是我无能。”
叶灵儿趴在他怀中忍不住眼泪,可又不愿发出过于哀切的哭声。只是颤抖着,伴随着小声的呜咽泪水浸透薄薄的丝绸,染他肩头温热一片。
不能说的是那碗绝嗣的汤药太烈,太痛。不似那碗失效的避子汤,本就是剧毒,因为是被放弃的废物,可以无所顾忌的去折磨。已经彻底毁了他的一切可能。无论是作为男人,亦或是…………再赐给他一个妻子去折辱,是无声的嘲弄。
李承泽抚摸着叶灵儿乌黑的长发,安抚着他的王妃。他知道叶灵儿的真心,这个被娇养的纯真可爱的姑娘,一直保存着少女的天真,才好被轻易蒙蔽。
他心里的恨意无法估量清楚,庆帝他不敢恨,因为知道毫无用处,只能加倍奉送到范闲身上。
“你让我不能爱……”李承泽的视线漫过纱帐后隐约可见的湖泊,看着旷远的天穹,却总能窥到宫阙楼台,这天之边际。他好像身处囚笼之中。也本就是囚笼。
叶灵儿哭累了,整张面容都散着桃花般的绯红,尤其是眼尾。可怜且憔悴,便越像风中瑟缩的花。将要零落的无奈,只能紧紧抱着她的枝干。
“承泽,为何要争呢?”
她还在呢喃着这个永远得不到答案问题,或许若干年后才能猜测出来。李承泽给了他能给的一切,尽量不去亏欠这个女子,尊贵的身份权柄,以及足够的尊重体面。叶灵儿却还是不甘。
也仅止于此了,养在别院里的念念仍是对叶灵儿的背叛和打击,所以只要他还活着,便不会让叶灵儿知道念念的存在。
可是那是他李承泽的女儿,本该是尊贵的郡主,被供奉的祥瑞,却只能躲在京郊的别院内,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念念,是不是长高了些,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自己走动。只能从暗卫送来的消息里知道些只言片语。
思念好像野草在心中蔓延,渴望见到他的女儿,但是只有不见,才是对念念最好的爱。他恨范闲,恨到怨毒。恨范闲打断他的腿,他还要用手指攀爬,磨的十指鲜血淋漓。恨他不能和他的念念相见,虽然这本就是他从范闲手中偷走的。
亲兄弟,乱伦。被迫娶的妻子耽误的光阴。这些恨林林总总全都加到范闲一人头上。他已经要不堪重负,好像只有恨范闲才能发泄出内心不甘的惆怅。
范闲垂死时,他亦是冷静的说:“范闲不会死。”
回京都的路上,被人伏击,甚至动用了守城的弓弩,但范闲还是杀尽了敌人,却还是损失惨重。自己也奄奄一息。
这事却与他李承泽毫无关系。他那天刚寻了机会看了念念,逗着自己女儿。念念向来反应迟钝。却主动喊了一声爹爹。
“若是你母亲也像念念那么乖就好啦,那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嘴巴又能说会道,爹爹总是争不过他怎么办。”李承泽问着念念回答不了的问题。又只能放下念念离开。
范闲伤刚好些,便开了鸿门宴,请了太子,三皇子,自然也是有他,这一桌人心怀鬼胎。却还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推杯换盏,酒酣耳热。气氛越发松快。
但也是这场宴席,他手下家将,那些顶尖高手,皆被范闲截杀。他朝堂上的势力,低于六品者,也都被监察院巧立名目带走。
他之心血,苦心绸缪数载,一朝去十之七八。他知道范闲的无情,也知道范闲的狠辣。却不知道范闲是这样的,肆无忌惮的去摧毁他的一切。
“不是我。”京都伏击范闲之事,长公主那个疯子根本没有告知他,他知道后两人甚至大闹一场。“你可真恨我啊!”
他不明白范闲如叶灵儿一般要他放弃争,他也不愿争,他想陪着他的念念好好长大。看着她嫁人生子,一世安好。但是这两个看不透的傻人,却一步步把他送上真正的绝路,以为抛尽了他的筹码就能拉他下赌桌。
可是还有放贷的恶犬,逼迫他的手摁上代价高昂的借条。去开下一盘必输的局。
“是朕动的手。”庆帝倚着炕桌,表情纹丝不动,无动于衷。甚至还散漫地翻过手中书页。
“如果不是朕的纵容,他怎会有那个胆子。渍!你难道也要像范闲一样,为了一条死去的狗,要除尽所有添上一脚的人吗?”
“甚至朕。”
李承泽额上忍的青筋乍起,他面色死白,他内心疯狂呐喊,是,我便是恨不得除你而后快,你才是真的疯子,怪物。
把所有的儿子通通丢上斗兽场!然后在看台上抚掌大笑,还要装模作样的对台上表演的无知者表达几分怜悯,再丢些诱饵。看群兽争食撕咬。
哪怕被揭穿,也只会冷冷嘲讽拼命之人愚蠢,甚至高高在上的轻蔑反问,若非我的血脉,也没有争夺的资格。
是的!台上的斗兽博弈还能喘息,而台下是无数血食被撕碎的骸骨。
在朝堂漫不经心的一言一语,是比战场更血腥的刀剑。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争抢的却是虚无缥缈的权利,金钱,统称为欲望的毒药。
他是早被放弃的棋子,只是废物利用的被推上战局,李承泽,本就是弃子,迟早被撕成碎片,化成最后出现的崭新怪物的踏脚石。
早该明了的,他连自己,都不能救,那些依附他的实在过于愚蠢。他是如此无能又无用啊!只能臣服颤抖。递上一切。
“你不是已有叶家了吗?朕不是给了你叶家?”庆帝语带不满,他放下书,身体前倾,仔细看着跪倒的儿子:“叶灵儿,已经是你手中的筹码!这还不够吗?”
“退下吧!她此刻在你母妃宫中。”
纵然鸿门宴与范闲一番深谈,两人不欢而散。但再受庆帝一番敲打。初十在大皇子府中再会。李承泽带着叶灵儿也能笑意盈盈。维持表面和气。
“那安之你觉得那些生而浑白的祥瑞是什么?”但是李承泽寻了间隙,向范闲问道,他托着下颌,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范闲想起现代科学的解释,但是如今这个时代的人是没有这样的意识,而且笃信这是神明恩赐。他微微一笑道:“故弄玄虚的把戏。”
“不过是一种病罢了,甚至算得可怜,人若患之肤发皆白如雪,却也脆弱敏感,眼多赤红,也有浅蓝银瞳,但眼睛是生来有疾,视物模糊,不能见光。否则会刺痛流泪。”
李承泽笑意越发勉强,他顿顿哑声道:“安之你真是博闻多识。”
范闲拿不准李承泽是在讽刺他还是单纯好奇,他又补充道:“此病多发近亲而婚者,血缘越近,基因之中缺陷越易发作。”
他叹道:“并非亲上加亲为妙,只惜幼子。”
他是想到他和林婉儿本就是表兄妹的亲缘血脉,故而忧虑。但李承泽已是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到离开时都闷闷少言。
“原来是身患重疾,只是惩罚,惩罚这份背德。从来不是什么福气。”李承泽心道:“惩罚么……呵……安之,你可真会诛我的心”
李承泽想透了便不敢轻易死了,至少不能卑微无能的死在此刻,被断首的毒蛇也能跳起来给敌人最后一击,他不能这样把希望全然寄托在别人身上,死在庆帝的安排下。
他急急而行,身后的侍卫为他撑伞,却也还是挡不住随风的细雪。
他的蓝衣湿了大半,连脸上都被打上雪痕,如同刮骨。这偌大王府空荡荡的可怕。他需要徒步穿行若久才至主院。
婢女连忙为他送上擦洗的软布热水,替他解了湿衣换上轻便的长袍,方便他一会沐浴。
屋里熏着他最爱的香料,作用是平心静气。他愣愣接过被人递到手中的茶水。却因为意识还沉浸于思虑之中,而疏忽打翻。
服侍的婢女立刻跪倒神色慌张道:“殿下饶命,罪婢知错了。”
李承泽见她如此惊慌又可怜的模样,本来迟钝的怒意也突然烟消云散。这也本就是他的疏忽。更是想到了念念。
这个青春正好的女孩子,被卖入府中为奴为婢。卑躬屈膝。而他的女儿呢?如果他死了,念念固然有个郡主的封号。可是一个罪王的女儿,在权利的角斗场上,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可以轻易被人玩弄支配。如果想苟延残喘,只能像他一般同样卑微的祈求那些敌人的一丝怜悯。
他张张嘴,脸色晦暗不明。也是因为大雪,室内昏昏,那个婢女根本不敢直视他,只会低着头瑟瑟发抖,听他的宣判。
而其他人也只是静默地等着李承泽暴怒后对此人的惩罚。
李承泽挥挥手,示意上前的侍卫退下,“罢了!些许小事,至于哭的这般晦气。”
便是不予追究的意思了。
等到温热的水逐渐把他包裹其中,他面目在蒸腾的热气里逐渐模糊。许久才发出一声淡淡的叹息。
到庆帝大发雷霆把长公主圈禁,把太子派往多毒的偏僻之地。他震惊的差点没端稳手里的汤水。木愣愣的看着他的父皇把真正疼宠的太子彻彻底底打入尘埃。恨不得置之死地。丝毫不留情面。
他不知道为何庆帝会这样愤怒,但是朝堂上庆帝疲惫又暴戾的连说数次恶心。他心里生起一个隐晦又恐惧的结论。但是根本得不到证实。那个男人也不会允许还有能证明此事的人活着。
李承泽就这样默默看着曾经的敌人黯然失色。可他深知念念的身世才是最可怕的密闻。便忍不住生起物伤其类的哀叹。
或许是血脉里一脉相承的疯狂,明明都是怪物,疯子,却还忍不住更狂妄的奢想,互相亲近。抛却礼法,并付诸实战。
庆帝离京前,最后一次召他相见。听那个中年男人淡淡的声音问道:“祥瑞,不过是近亲而婚的重病。”
李承泽知道范闲的话瞒不过庆帝耳目,这个男人守在深宫,却暗知天下,束缚的手段,已经到可怕的地步。
可是这番话中的意味,李承泽握紧拳头,他已经知道那个女人和太子暗中的谋划,他借着叶灵儿的爱意撬动了叶家的野心。毕竟庆帝对叶家的打压也已经让叶家忍无可忍。
这个男人,就要死去了,死在那个遥远的庆庙,那里有五千精兵,有九品上的将士,有两位超凡脱俗的大宗师。这些可怕的敌人,等在那里,织一张大网,只为这个男人的性命,也不算辱没。
他很快就能解脱,很快就能陪他的念念一生,那个温柔软弱的太子,他的弟弟已经承诺他一个还算不错的结局。
李承泽日后只是一个修书讲学的闲散王爷,哪怕被圈禁在京都,可是他爱书爱美食爱他的念念。便是此生不离京都又如何,他心中充满了对光辉的未来的迫切渴望,想起来都兴奋的发抖,但前提,是他身上压着的大山被彻底挪开。
就是这个男人的命,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虽为父子,不像父子,说是君臣,不像君臣。什么都不是,只有恨。
“是范闲罢!”庆帝一槌定音道,他强压着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肌肉,于是整张脸显出一种怪异的狰狞感。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都要做出这种天理难容的丑事,疯子,疯子。”庆帝揪起李承泽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拖拽起来,李承泽微长的刘海遮盖住一半面容,他眼眸低垂,脸上没有表情。
“背德乱伦,恶心!”庆帝压抑住咆哮:“还有那个孽种!”
“朕宁可你杀了他!谁给你的胆子,去灌醉你的兄弟,去…………”
他把李承泽扔到地上,心里生出浓浓的疲惫感,长公主和太子之事,他可以肆意发泄,可以差点把李云睿生生掐死,更是愤怒于太子的妄想和举动,你怎么敢!我都不敢!但是李承泽。
庆帝从未正眼看待的耻辱,当年李承泽出生时,他去庆庙之中问大祭司。那日下了雷雨,庙中清幽,但头顶雷声阵阵。
大祭司顶着一张庄严肃穆的脸,冷声道:“这是惩罚,是神庙对陛下你穷兵黩武的惩罚。陛下所造杀孽过多。报应至皇子身上。”
庆帝当时怒而抽出随身所带短剑,架在这个胆大包天的人脖间,但大祭司眉头不动,只是微闭眼眸,等着暴怒的帝王随时夺走他的性命。
“朕只是为了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天下分裂,各国年年陷于战火,若朕千秋一统,会少了多少无辜牺牲者。”
“为何上天要降罚!朕一心为天下百姓。谁能罚朕!朕不认。”
“陛下,您心乱了。”
“呵!”庆帝年轻的脸上是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和凌厉,与为帝者的威严,他扔了剑,对着那个神像大笑道:“朕不会杀那个妖孽怪物,朕要留这个这个你送至的惩罚,有生之年,要让这个孽种亲眼看着我大庆坐拥此间江山万里。”
可庆帝却又难得生起一丝愧疚和亏欠,若是他当年没有掀起战事,李承泽是否一切如常,但是比起他想要千古留名的野心,一个儿子的一生又算什么。
尤其是这个孽子……他已经再无忍耐之心。庆帝丢下一个瓷瓶,冷声道:“朕要离开京都,不知何时归来,那个孩子是唤念念吧。”
李承泽把瓶子扣在手心,光滑的质感冰凉,上面还绘制精美的青花,工艺巧妙,但他知道里面装的却是一种古怪的毒药。
“念念不忘……你还在妄想什么?范闲的妾室将要临产,太医瞧过,应也是女儿。”庆帝突然微微一笑:“朕封那个孩子为淑宁郡主如何……贤淑安稳。这世间的女子,如果少些妄念,是否会更活的更自在些。”
“她大名叫梦生。”李承泽低着头,用微哑的嗓音轻声道:“只是梦生。”
“朕说的是范闲的女儿。”
“她不是!”李承泽语气激烈,他头一次顶撞这个男人,在男人又浮现怒意前,却是直接打开瓷瓶把其中药丹一口吞下。那药丹也是入口即化,还带些甜意。:“她只是我的梦生。”
李承泽闷咳两声,唇角已经带着艳红血色。可这也不是见血封喉的毒物,而是慢慢折磨。但是他也感觉到原本充沛的生机在迅速流逝,整个人很快虚弱下去。
他语气越发微弱:“陛下,她与任何人都无关。”
“朕会把她赐予范闲抚养。”
李承泽沉默后便深深扣首,缓声道:“谢陛下,愿陛下此行遂顺,早日归京。”
他那日与念念也是最后相见,夏时多雨,倾盆大雨后略小了些,临走前,他站在雨中,脸色惨淡仓皇。还是忍着痛苦弯下身体,对他的宝贝念念说道:“念念……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母亲了。爹爹……就把爹爹忘记吧。”
念念迟钝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他温柔一笑,眼中是无限眷恋。身影却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李云睿脱困而出时,笑意盈盈,这个女子看起来一派娇憨妩媚,酒宴上眼中潋滟,问道:“陛下遇刺,被围困大东山。承泽,你觉得陛下…………还有脱困的可能吗?”
“我若不信姑姑必然谋划的万无一失,又怎敢和姑姑一同,尝这桌酒宴呢?”
李云睿娇媚一笑:“我那个哥哥,最是疼爱你。若你随他同行。但凡他此次能活着归来,皇位岂不是非你不可,为何还要冒这个险。”
李承泽只是淡淡一笑,他是何时升起让庆帝非死不可的念头呢?是在有了念念后吧,他爱他的女儿如珠似宝。看她哭则痛,看她笑则喜。恨不得捧尽天下宝物献上。他是一个父亲。这才是一个父亲。
他没有被这样温柔对待过,他的母亲清淡若雪,宠辱不惊,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她有所波动。他的父亲,是一个怪物,皇权上养出的一只狰狞怪物。念念的存在让他相信,庆帝已经疯了。疯子就该死掉,死了还能体面些而不是给这世间带来更大的伤害。
“姑姑你可知道南疆的蛊虫是如何训养的吗?是蛊师把天下最毒的毒虫养在一个坛子里,彼此吞吃血肉,最后活下来的那只,就是蛊王。”李承泽虚弱的轻咳一声:“只是蛊虫若是反噬,蛊师自是痛不欲生。往往有性命之忧。”
“父皇他既要养蛊,也要有被反噬的准备!”李承泽端起酒杯笑敬道:“宴上提起这样污秽的事,还请姑姑见谅。”
等回了王府,他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叶灵儿为他端来褐色汤药,愁苦道:“那日你怎么犯傻淋多了雨,现在染了风寒,一病多日。竟还要喝什么酒。”
她眉眼间又带些喜意:“快了,承泽,等太子殿下继位,你我便能安度此生。至少我父亲也能保我们一世无忧。”
“真好啊!”他枯瘦的手抚上叶灵儿甜美的脸,少女细腻的皮肤带着温柔的暖意,他眼中皆是向往之色,却又忍不住深咳起来。
可范闲已经回了京都,并联手大皇子镇守皇宫,甚至抬棺放置在皇城城墙。以示决心。
他从来不怀疑范闲的冷酷,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他病的越发重了,也没有亲至皇城前,只是听侍卫汇报。
叶灵儿只能看他如秋日枯叶,一天天衰败。也只以为是他忧思太过,便为他讲辽远的边疆,她们叶家驻扎守护的那座城池。在旷野上纵马狂奔,她说起这些时候,眼眸熠熠发亮,充满着向往。希望他能振奋些。
李承泽心想,无论结局如何,你很快便能回到故乡。灵儿,抱歉,我终究是骗了你。若是……在范闲之前。知道你的情意……
他神色越发黯然,便是之前,他心中横生的自卑,也不会沾染叶灵儿这种纯粹的真心。他不敢亦不配。
听闻黑骑归京的消息,他反而精神了些。他对恐慌不安的叶灵儿笑道:“灵儿,我想吃葡萄了。”
“我最爱吃葡萄,一颗颗的,可以慢慢想,可以慢慢吃,仿佛永远吃不尽般,永远期待下一颗甜些,”李承泽浅浅笑道:“太苦了……便想多吃些甜的压一压。便不会那么痛。”
叶灵儿以为他说的是汤药,他说的,却是他这一生。
“……承泽……”这个女子已经能猜到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们输的彻彻底底,却不知道叶家才是站在赢家一侧。而她,她是李承泽的王妃,她是大庆的二皇子妃。生死荣辱,与李承泽一线相牵。
“去吧,咳咳…………”他又虚弱的咳嗽起来,咳出的血却是乌黑酱色。
范闲入王府时,他正在庭院之中,肆意尝着他因为旧病而不被允许多吃的葡萄。用他最喜欢的蹲姿,毫无形象的蹲在椅子上,黑色的长发因为卧病在床,而没有梳理,束上发冠。只是随意披散,而越发衬的他身形消瘦。
而男人只是为了劝告而来,他说:“陛下在大东山上说,能不杀则不杀……尤其是,承泽。”
李承泽无动于衷。他今夜有太多话要说,也是他能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包括庆帝对他的利用,他才是除叶家以外对长公主和太子最大的背叛者。包括那个叫念念的孩子。是如何来到人间,包括他对范闲的恨!对这不公人生的怨。被安排的可笑的荒缪的短暂的人生。
他也的确开口了,但是能说出来,能愤怒的咆哮的只有对范闲的恨。
“说来奇妙,我一心以为姑母会助我,一心以为岳父会助我……但看来看去,原来倒是你,我这一生最大的敌人,对我还曾经有过那么一丝真心。”
太温柔的语气,但是画风转折后,便是赤裸裸的控诉。
李承泽的眼帘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声音极为低沉:“你不喜欢我,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我。当然,我也不喜欢你……我们两个人太像了,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拥有你这么好的运气。任是谁,都不会允许世上有另一个自己存在,都会下意识里抢先将对方除去。”
他的目光阴寒而无奈:“如果你是荣国府里的贾公子,我就只能是金陵城里的甄宝玉,在书中永远捞不到几次出场的机会……可是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
范闲说过:“殿下和我,也算一见如故。”
他也对谢必安说过:“我遇范闲,如遇知交。”
现在他又说两个人初次见面便是敌人,对手,之前的所有感情都不过是虚假的客套敷衍。寥寥草草的应付。
他不停的咳血,他身体早就废了,只是一直吊着最后一口气,悬悬等着这个人。此刻回光反照,他看范闲一脸震惊的替他把脉。
两人挨的太亲近了,倒像真的兄弟一般。让他想起他与范闲在那个载入史册的夜宴上一瞬对视。
范闲高吟:“人生自是有情辞,此恨不关风与月。”但是庄大家的注释集中,却写到此为离别诗。
原来那时候,你便与我一路诀别。那一夜,他和太子临坐,彼此笑谈:“我们来赌范闲入谁麾下。”“赌什么。”“拿命吧!”
他和太子都输的彻彻底底,现在结局也是理所应当,他疯够了骂够了却还是没有说起某些事情。原来这世间真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就是活下去的人。将要面对的余生。
李承泽依在范闲怀中,他衣襟上都是黑色的污血,还是颤颤拿起葡萄塞入口中。嘴巴里的毒血,太苦了。
范闲想起的是那年拿着书坐等他的少年,一身白金华服。拢着袖子对他喊道:“你我之间,不谈国事,谈风月。”于阳光下,笑意真切洒脱。
他终究低估了李承泽的傲骨,这个长相似女子清艳的少年,凛然如寒花不折,带着锋芒艳光,连死都要死的这样绝烈。却不知道李承泽早已折下腰肢,因为早知今日,才这般坦然。
“我死后,你替我照顾灵儿……至于母亲,她最好的结局大概是被打入冷宫,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
这是他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可眼神还是怔怔望着那轮明月,满月枝头,月色与烛火争辉。他便这样坦然离开。留下这具躯壳却是沉沉压在范闲身上。
只是因为范闲未曾听清他最后一句轻微的呢喃,这个亲昵的名字随着风惊落的第一片枯黄的秋叶。随着园中沙沙的叶声,而终究不觉。
“念念…………”
他此生,未得回响。
“念念呢?”
范闲任凭柳思思替他解开大氅,上面落的雪花不多,进了屋中便散了大半,一旁伺候的婢女连忙接过。又送上来热水给范闲擦洗。
“郡主去宫中陪淑太贵妃去了。淑贵太妃对她甚是喜爱。总要多留几日。况且他们两人,也都爱书,志趣相投。应是过几日才回府中。”
范闲自从明白范梦生真正的身份后,便去上折子为她求来郡主的封号。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李承泽的后裔,他权势通天,况且范梦生左不过一个身患有疾的孤女。封赐的圣旨下发极快,封号也是范闲细细选过,长宁郡主,他所求不过他的念念一生安宁罢了。
当年李承泽怕了皇室中的利益争斗,不忍女儿搅弄其中,但是范闲却知世人蒙昧,逐利而行,她一直顶着私生女的身份,自然不若皇室郡主来的高贵。亦多庇护。更何况,还有范闲为范梦生遮去风雨污秽。
一身黑衣的少女跪坐在精美的矮桌之前,桌上面堆积了许多书册,而矮桌旁整整齐齐的堆了一摞书写过的宣纸。她身处的大殿宽阔,庄严大气,却入眼可见的皆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书架,精心保存着各类典籍。
少女的皮肤莹白,但是头发也是银白如雪,偏偏眼睛上束缚着一块黑色绸布,被手巧的婢女们用银丝绣了雅致的莲纹。恰与黑衣上的纹饰相称。整个人看起来清贵淡漠。
眼睛是因为生来有疾,范闲为治她的眼睛,却是又改了方子,绸布下的轻纱后便是草药制成的药膏,于是她整个人也散发着药草清冷的幽香。
只是视力受限,她手下动作却丝毫未曾受阻,一个个清雅大气的楷书从她笔下流淌。她已是适应了这永夜般的生活。
“错了。”
她声音很轻,却在这大殿之中格外清楚。负责诵读的宫女果然发现疏忽下漏读一句。
“郡主,是奴婢疏漏。”
范梦生只是停了笔,示意那个跪着请罪的宫女起身,问道:“几时了。”
“郡主,已是子时。”
“这般晚了么?这并非你的过错,你今日也颇为辛苦。”侍女将范梦生扶起,又有几名身着紫色宫衣的宫娥整理案上笔墨。她轻问道:“太贵妃娘娘可曾睡下。”
“已是睡下,睡前已按郡主吩咐燃了安神的香料。”
范梦生便安静等待着宫女们为她披上厚重狐裘,然后搀扶着她离开好似书库般的大殿,她脑中回念着今日听的那些典籍,却觉历历在目。过目不忘的天赋是她之幸,可以奢望一下完成她心中所愿。
“女子便不能做儒圣吗?女子便不能着书立说,开明启智?父亲,我生而富贵,你又这般爱重我,我知道你怜惜我的辛苦,可是……我已经站于世人辛苦谋求之上。拥有足够多的资本,为什么不能创造更大的价值。”
范闲苦恼于自己把女儿教导的不受此间封建束缚,她的病弱没有阻挡她骨子里的倔强。充满着现代思想并身体例行。他不是不骄傲,但为人父母,总是希望子女能松快些。
范梦生沉默片刻后,又幽幽道:“若是爹爹还活着,他现在也该是一位大儒了吧!他所求,也不过做个修书立学的闲散王爷。”
范闲看着烛光下的女儿,她银白的长发落一层淡黄的烛光,昏暗的光线下,她整个人散发着朦胧的光感。那张与李承泽酷似的脸,同样的精致漂亮。同样的强硬又叹息成苦闷。
“你是为你之理想,还是仅仅为了继承李承泽的遗志呢?我的确是不愿你太劳累了些。我心之所愿,唯愿你一生欢喜。”
范梦生感受着父亲握紧她的手,血脉间难以言说的亲近在心中流淌,作为两个人的延续,她的确继承了李承泽的许多东西,身份,地位,外貌,希望。甚至包括对这个殷殷期望自己的男人的爱。她的父亲,她的爹爹。她理解并感激。但她也并未动摇。因这本就是她心之所向。
殿外的冷风吹着她领口的白绒,她是要去往偏殿暂住的宿处。宫人们提灯火而行,她突然问道:“今日月色可好。”
“郡主,今日天色昏沉,已是一日未见天光。”
她脸上被绸布遮挡大半,倒是看不出失落,却听宫女又小声惊呼一声:“郡主,落雪了。”
范梦生耳力极好,她自然能听到雪落时的响动,更何况那雪从初落便飘的极大,很快便薄薄铺了满地。
她躺在温热的锦被之中时,能听到床边侍候的侍女的呼吸声,灯花乍响的细碎声响,而窗外雪落茫茫的压动枝干的咯吱声,整个世界安静又喧嚣着。
这是赋予她血脉另一个人长大的地方,亦被禁锢的难以逃脱,李承泽痛恨不甘无可奈何,范梦生却从中感受出几分爱意和安心来。因在这座血腥的囚笼,尚能寻觅到几分李承泽的影。
漫天的白很快将整个皇城覆盖,朱红的墙埋在夜色的黑里,黄色的琉璃瓦盖进混白的雪色。
黑白交融的静穆下,这座囚牢里所有囚徒或不甘或痛恨,麻木,憎恶……或是喜悦,满足……,那些刀光剑影中的肃杀和缠绵悱恻的情欲,也都被遮掩。
原不过雪落茫茫真干净呵。
“他从来没有碰过我。”叶灵儿轻道,眼中带些追忆的黯然。
范闲收到她和王十三郎的婚期密信后,便如约而至,还带了他名义上的私生女,因为一桩旧事,她和王十三郎的婚事自然不好大张旗鼓。只请了熟悉的朋友。
迎接范闲的酒宴后,叶灵儿与范闲在庭院之中小絮。只是叶灵儿多饮些酒,微醉中忍不住追忆某个早已离世的故人。
范闲自然也知道,他当年打昏叶灵儿交给宫典带回叶家时,也曾看见过叶灵儿手臂上那颗守宫砂。
他原以为李承泽对叶灵儿用情过深,知道自己必输之局,不肯拖累叶灵儿余生。如今看来,只是真的,不愿亏欠罢了。毕竟李承泽私生女的存在便证明他爱的另有其人。
“我以为,我能救他,我去求父亲,帮他登上那个位置,既然劝不动,我只能尽力而为。哪怕输了,我也愿和他一起死。却没有想过他是为了利用我,我的父亲欺骗了我。我的家族抛弃了我。”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师父,你的诗写的真好,至少我无愧于心,我一直以为。他是爱我的,我得还了这份爱。他死了,我为他守着。他说他只爱过一个人,我就那么理所应当的以为是我。”
“看到念念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真是一个骗子啊!”
“所有人都在骗我,我曾以为最亲近的人。都骗了我,在你们的博弈里,我始终不过是颗棋子。”
“你恨吧……他应该也宁愿你恨他。”
叶灵儿惨然一笑,眼里已经有了水色,却说:“我不恨他,他已经给了我身为王妃的所有体面和尊重。因爱才生恨,爱都是假的,怎么还会有恨。”
只是终究意难平罢!
可是看见提灯寻来的王十三郎,他抱着念念踏月而来,叶灵儿的笑容里便皆是温柔和满足了。
范闲的眼神同样落在相携而来的两人身上,他接过念念在两人身后慢走,借着月色霜明。沿着曲折的小路,看庭院中的景色,却也想不懂。爱而生恨来。爱便爱,恨便恨。
或许也曾有人对他不甘道:“我可真恨你啊…………”
却全然能替换成
一个爱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