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醒悟(1/2)

少尉尼尔·罗塞尔,以优异成绩从帝国中心的军事学院提前毕业并授予其少尉军衔,沙利耶·冯·罗塞尔少将将其招纳入白银河西线战区他手下的一个小队中,负责勘测星域电磁场等指标以及在后方统计纳入帝国版图的星球资源储存量。

罗塞尔先生会周期性地在尼尔所属的队伍休整时与尼尔通讯日常询问后方星球的状况,因而尼尔的队友揶揄就算是亲生父亲也没有罗塞尔少将对尼尔那么上心,其中一个队友更是半开玩笑地抱怨他的父亲把他丢到战场上就不管自己的死活了。

尼尔窘迫而羞涩地一个人躲到储藏室里接通养父的通讯视频,而当看到罗塞尔少将气宇轩昂的半身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尼尔难免有一瞬的憧憬和激动,即使他也有疑惑和愤慨过自己被分配到战线后方的原因。

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反而更加憧憬战争的荣誉。

罗塞尔少将首先询问为什么尼尔找了一片光线差劲的地方,尼尔没敢跟他说自己呆在储藏室里和罗塞尔少将通讯,所以仅仅犹豫了一瞬选择转移话题。

公式化地问候后,罗塞尔少将有意考察尼尔某个星球的战时设施。尼尔流畅地回答了罗塞尔先生的问题后得到了后者的赞赏的目光,虽然少将的嘴角始终是绷直一条线的严肃。

末了罗塞尔少将提醒尼尔要注意某些星球上潜在的危险,那些危险不在那些未开发的原始星球,而在那些关押聚集了大批战犯的星球,野兽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更可怕的是拥有武装的思想。

尼尔沉默不言地点头。

没过几日他们小队便被派到其中一颗关押着战犯的星球上,他们穿戴齐装甲外骨骼带上需要运输的物资,在星球其中一面的清晨时刻踏上这颗在帝国版图内被字母和数字混合标记的星球。

帝国监狱范围并没有降落停机的区域,小队的运输船进入星球上适宜降落距离处悬停后,小队成员依次启动外骨骼和智械辅助偏置高空跳伞降落。他们降落在距离帝国监狱几十公里外的荒原,沉默的风沙迎接着久别的归子。

阔别已久的熟悉感如同星球的引力牵引他至此,然而他现在是尼尔·罗塞尔,被赋予了帝国贵族罗塞尔之姓的帝国少尉。

尼尔吞咽口水,下意识仰头望天——如纱的淡红色薄雾穹顶轻盈地飘扬。他身后的队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回他的意识,尼尔机械地迈动他的步伐,而大脑如同捣年糕般沉闷地回响爱丽丝妈妈口中的“母亲”。

他回来了。

时隔二十几年,他再次站在母星的土地上。

尼尔与童年的记忆在时光的两端互相遥望,母亲模糊不清的面容闪烁在他的余光之外,雪莉阿姨等人更是只剩下了在岁月迷雾之后隐隐绰绰的轮廓,童年好友杜埃利小时的面貌被宴会上精致虚假的笑容所替代。

而曾经平静普通的母星,现今也成为帝国战犯的监狱。天空凝结成血红的霞光在星球的上空徘徊不去,沉重压抑的声响在星球万物波动中共振,那时帝国大型资源采集装置运作的呼吸声,由帝国监狱战犯参与辅助运行。

因而在尼尔的母星上他没有看到激发回忆的建筑物,那些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房屋积攒了陈年的风沙灰尘与侵蚀破损,还有一层厚重的油状粘稠的污渍覆盖其上。

无人之境。

这是他的地见到了如今大明星杜埃利——她改名了,但尼尔更喜欢她的本名。

“你好啊,罗塞尔中尉。”杜埃利得体地微微露齿一笑,向尼尔递过她的手。

尼尔将嘴唇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半秒后即刻抬起,与她心照不宣地完成帝国上流人士之间的问候礼仪,如同曾经。

但他们还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客套完,另一个军官横插入他们的对话。

“你好,帝国整肃队少校查理。”军官查理脱下手套,握住尼尔的手上下晃了三下。

杜埃利白嫩的臂膀顺势环住整肃队少校的手臂,小鸟依人地将头颅靠在少校的肩膀上:“亲爱的,你去哪了?”

两人无视尼尔打情骂俏着离开了。

尼尔凝视杜埃利的背影,心情复杂地握紧拳头,冷不丁听到身后仿佛心声般的冷哼,回头看是帝国宣传片面色不快的导演。

当晚宴会时,整肃队少校查理坐在尼尔的身旁,半是试探半是挑衅地和尼尔搭话。杜埃利走过来调解他们之间尴尬的气氛,向查理介绍了尼尔的出生——这是件贵族圈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并成功与尼尔搭上话,如果在整肃队少校的眼皮底子下含糊不清、模棱两可的一问一答也算是成功搭上话的话。

最后查理少校受不了重逢的旧友之间漫长又无聊的对话,借路过的整肃队队员一道离开了——他相信反正尼尔也不可能在宴会上就抢走他的漂亮女明星。

少校查理的离开让尼尔和杜埃利陷入诡异的沉默。

杜埃利打破沉默微笑道:“好久不见,尼尔·罗塞尔上尉,帝国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尼尔回复道:“好久不见,大明星。”

他们互相对彼此的情绪都如同腐烂饱胀而即将爆裂的水果,虽然想念日积月累,但又暗生愁怨,不复惊喜,最后是不了了之地分离。

罗塞尔先生站在尼尔·罗塞尔的面前,尼尔的视线从他的军靴上移至养父的脸,刚健的男人拉起坐在台阶上的尼尔,训斥道:“你这是什么状态?”

尼尔猛然环臂抱住罗塞尔先生——他名义上的养父——如同一只被抛弃的幼兽般可怜,但可怜的姿态没有超越僭越行为对罗塞尔少将所引起的反感和不耐烦。

罗塞尔先生将尼尔推开怀抱,虽然吃惊养子少见的主动亲昵,但毕竟所处的环境他们仍有军衔之分。依赖性对于尼尔和自己并无益处,反会落下把柄。

可是年轻人除了同在一个家庭里的罗塞尔先生,又还有谁能短暂地给予一个安慰的拥抱呢?

罗塞尔少将低头望着尼尔眼中碎亮的光芒,动作停滞在那一瞬。也许他那一瞬想起了无人回应的童年,也许,也许……

罗塞尔先生僵硬地伸手抚平尼尔被风吹乱的头发,顺手摸了摸对方的头,弥补过往的缺憾——他们实在算不上一对合格的养父子,更别提父子。

沙利耶少将并不知道如何袒露自己的感情,因而表现笨拙甚至引人误会,而大多数情况下,往往是他根本不在意。

尼尔收到了爱丽丝妈妈病危的消息,在他申请前罗塞尔少将便已经准备好了他的事务交接,仿佛恨不得尼尔绑上发射器火速滚出前线,虽然少将给他的讯息语气没有那么激烈,但是尼尔能察觉到少将对爱丽丝妈妈的冷漠:战事在即,身为少将的他没有时间顾及体面上妻子的危险。

尼尔坐在爱丽丝妈妈的睡眠舱旁,他没有赶上爱丽丝妈妈最后的时光。陪伴她走入死亡的是那些合成金属材料的智械,她甚至不知道尼尔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尼尔操持了爱丽丝妈妈的葬礼,并在葬礼上看到了爱丽丝妈妈那一方贵族亲戚,他们感叹罗塞尔少将忍受了这任性的丫头多少年了,赞赏罗塞尔少将对疯癫的爱丽丝的不离不弃……

尼尔无法反驳他们的话语,只有沉默地看着爱丽丝妈妈生前留下的影像。

在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毫无生气的走廊中,回过神来他走到了当初爱丽丝母亲带他去的会客室,飘窗外草坪碧绿,室内温暖的空气却犹如在灼烧尼尔的肺部。

尼尔情不自禁地躺在敞开的空无一人的修复舱里,按照爱丽丝母亲的视角看着外界的时间流逝,泪流下他的脸颊。而尼尔在视野的一片模糊中看到了修复舱内的暗格。还未等他惊讶于他通过了暗格的体征验证,他看见了暗格中的非法终端。

在貌似是爱丽丝母亲的非法终端里,尼尔阅览了爱丽丝母亲所接触到的条例书目,犹如爱丽丝妈妈在耳边叹息般说道:

“记住我,记住你的‘母亲/母星’。”

“你只有变得更好,才会拥有力量改变自己。而要改变他人的命运,你不可能凭借一个人的力量……”

非法终端接收到新的讯息,是一条录有时间和频率的讯息。

爱丽丝母亲的话语轻盈而沉甸甸地压在尼尔的心上。

“去了解他们。”

那是一条特定时间特定频率特定主题的通讯频率。

帝国的皇储在帝国网路之下的阴影里号召帝国停战,尼尔想起他饱经沧桑的母星和藏身在地底之下的同胞,心跳频率逐渐加快。

然而那场通讯结束没多久,帝国的监察部门派人上门把尼尔·罗塞尔请去了部门里审问。

因为帝国的皇储参与刺杀皇帝未遂,“仁慈的”皇帝再也无法忍受皇储危害帝国的安全和繁荣,他的同谋被接连牵扯而出,而不幸旁听了一次皇储宣讲的尼尔也位列其中。

尼尔被关押了三天,期间监察部门并没有因为他是罗塞尔少将的养子而有所礼待,反而因为其帝国外出生的纯人类身份饱受鄙夷和冷遇。他们没有在尼尔的身上留下殴打的痕迹,只是让尼尔反复体验曾经在军事学院被贵族圈同龄人排挤的时光。

说不上愉快与否,尼尔习惯了,即使在军队也是似有似无的格格不入。

离开监管部门后,尼尔接到罗塞尔先生的视频通讯。罗塞尔先生这次没有训斥尼尔:反而安慰尼尔——皇帝只是需要树立决心和榜样,拿皇储刺杀的借口消除帝国内反战人士的希望。

尼尔不知道罗塞尔先生知道了什么,但他不愿意再相信这个眼中只有战斗荣誉的男人。

同时他发现,童年时高大雄伟的男人如今在他的眼里不再遥不可及,他已经足以与罗塞尔先生平视。他潜意识在抗拒再亦步亦趋地像企鹅般跟随罗塞尔先生的步伐,永远注视沙利耶的背影。

在帝国的星域里,他永远是少将之下,贵族之外的人,仅是占了可笑的血统论的便宜,在沙利耶眼中只要满足血统这一条件收养并不是尼尔不可。从一开始,尼尔就是可交易、可抛弃的替代品。无论是帝国的上层人,还是中下层的人,都是被异化、特殊的人。

人不会因为血统纯正而能证明自己更因该是拥有优厚福利待遇的人类,除开条件本身就是无法确定的抽象概念,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人类血统论的目的,条件的设立者的目的。

尼尔受到皇储刺杀皇帝的后续影响在罗塞尔家族的领地休息了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他逐步整理自己的思考脉络,并且下定决心到战线后方的各个星球再走一趟。

帝国上尉尼尔·罗塞尔在帝国边境星域遭遇电磁风暴与队伍分离后下落不明。

沙利耶少将收到这条简短的讯息后独自一人闭门良久,他的心头再次席卷来当初看到爱丽丝留给他的遗书时的愤怒与无力。他一再失去母亲、父亲、儿子和妻子,他们的死亡与自己息息相关,仿佛罗塞尔家族的上空盘旋着某种血脉诅咒,而现在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也离他而去。

沙利耶少将无法否认自己在逃避思考妻子和养子与他产生背离感的真正原因究竟是肉体的死亡,还是思想的隔阂。作为一位一心投入战场并且恪尽职守、忠心皇帝的帝国将领,曾经父母被牵扯入权力中心而导致他过早继承罗塞尔家族的头衔,这份血淋淋的责任和权力让他无心纠葛于政治的纷争,同时他仍想洗刷蒙在罗塞尔家族之上的淡淡阴霾。利用自身的荣誉重新点亮家族的荣光,这是他所认为的“贵族义务”,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和想法。

那位帝国的皇储——也许他们该记住那位皇储的名字,但是他们因为避讳皇帝的恼火般约定俗成地使用模糊的形容词代替真人的姓名,好像如此对方便只是足够遥远的概念——沙利耶也记不清是众多皇储中的哪一位,毕竟帝国皇帝乐意炫耀自己所拥有的嫔妃、情人和后代的数量,在帝国之外这一点也是声名远扬,所以想必没过多久皇帝也会忘记那位皇储的姓名。

而且沙利耶少将一向对在帝国中心养尊处优的贵族、皇储没什么好感,他认为他们应该上战场看看,而不是扒着继承下来的名头挥舞毫无说服力的旗帜:现阶段削减军备的提议亏他们能够想得出来。

但无可否认,沙利耶少将实打实地在想念尼尔:这个生死不明的小家伙的脑瓜里在想些什么……收养他是个“意外”,而这些年这个小家伙一声不吭地埋头苦干,在军事学院的成绩也意外地出色,不知不觉连沙利耶也默认了他应该这么优秀,仿佛是出自本心的希望和认可。要是让那些贵族知道了,肯定又要嚼耳根子,但管他们嚼金的耳根子还是银的耳根子,上过战场的尼尔比他们更应该有话语权。

于是沙利耶不禁开始担忧:如果那个小家伙死了,那的确是个意外;如果他还活着,但是长久的消失又代表了什么?

他不愿意看到被他隐隐看重的尼尔重蹈他的妻子爱丽丝的覆辙——苦恼于自己的肉体和精神的抽离感,被困在原地最终脆弱无助地等待死亡,无论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这根本无济于事。尼尔更应该像他一样……

沙利耶被自己一瞬间冒出的想法所诧异:他所恼怒的难道只是尼尔被死去的爱丽丝所影响吗?

然而没人会可怜他死去的儿子,因为它只是一团被众人嫌弃的死肉,连它的母亲也恨它。

沙利耶少将怀揣着忧虑恢复常态,同时派遣他人去调查他养子尼尔的踪迹,即使是漂浮、黏着在陨石带的dna也好。

他仍然在逃避承认自己对尼尔受他人影响的嫉妒与无奈——嫉妒他脆弱可怜的妻子爱丽丝?

然而日复一日,沙利耶少将的养子尼尔·罗塞尔的踪迹犹如被黑洞吞噬般毫无痕迹,经过副官米卢那里送来的消息无非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寻找。但沙利耶少将也并未戳穿他们那套半或是推究责任的说辞,伴随时间的推移他越发相信他的养子尼尔·罗塞尔仍在人世的事实。

他只能在战场的间隙偶尔猜测对方的动向和意图,直到有一天他在盯住尼尔影像发呆时惊醒自己奇怪的举动:他此前从未对相隔遥远距离的妻子爱丽丝花费时间想念,毕竟他认为爱丽丝不在意他的想念,而他在尼尔·罗塞尔身上注视了过多期望和忧虑的注视。

这不像他。

这不正常。

沙利耶少将关闭了尼尔的影像界面,余光瞥见相册角落里早夭的孩子的影像,默默地退出相册。

模糊的不适陌生感在沙利耶的心上彷徨,他的眼前浮现初次看到幼年尼尔瘦小的模样,那么迷茫而怯弱,柔顺而漂亮。

眼前的战局容不得沙利耶再多分心思到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务上:最近联邦在西部战区的游击阻碍了他们军队的推进。

尼尔再次与沙利耶少将相见是在帝国的刑场。

彼时少将只是偶然地路过并受邀停留在这个帝国新设立的刑场,按照皇帝的要求这座刑场每一处细节都充满着复古经典的花纹装饰,足以容纳那些需要汲取鲜血化作激情和勇气的战士和前排屏息观赏而追求优越刺激的贵族。

沙利耶少将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仅仅是陪伴中将走个过场,而他在那队从下方入口鱼贯而出的犯人里看到了熟悉的人——那徘徊在心上模糊的感觉突然冲撞他的胸腔。

沙利耶少将握住拳头,左右似乎没有人发觉他细微的异常反应。

也是,尼尔·罗塞尔在战场上失踪已经潜移默化地被归入战场的意外损失中,而在战场上各种各样的死法无所不有。而战争进行到现在,帝国已经失去了四位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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