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见(1/2)

黎明轻盈如纱的淡红色薄雾在星球上空飘扬,尼尔从床底看向窗外的天空,低头视线落在垂在地板上的被角。房外跫音轻巧,母亲的呼唤隔门传达到尼尔的身边。

房门被打开的滴声后,尼尔兴奋地往后缩了缩,他期待自己像藏在床底的迅猛龙一样窜出后母亲惊喜的表情。她会接住扑进她怀里的尼尔,一边挠痒痒一边笑道:“谁是藏在床底下的捣蛋鬼?”

然而这次的脚步声和呼唤在滴声后戛然而止,冷气从门外涌入,呼气成白雾。尼尔仿佛意识到危险般向后猛缩,妄图用蜷缩来躲避危险并驱赶寒冷。

在一片死寂中,尼尔紧盯着面前的那块窄小区域,他的脚腕被猛然间抓住并往后拖出床底——

“尼尔!”

尼尔被剧烈的晃动震颤着脱离噩梦,他的朋友杜埃利焦急地叫醒他。

尼尔恍惚了片刻定下心神,望着杜埃利紧张的表情摇头,示意自己很好。

杜埃利坐在他的床边握住他的手:“尼尔,你又在喊爱莲娜阿姨。”

尼尔低头沉默不言,自从两年前他的母亲爱莲娜战死后,他就寄居在邻居雪莉阿姨家,后又和雪莉阿姨的女儿被送到福利院。

雪莉阿姨的女儿杜埃利是和他从小玩到大的玩伴,而她对于他母亲爱莲娜的了解比尼尔更深。成熟懂事的她会安慰尼尔她的父亲、他的母亲以及所有战死的人们都是为了他们在这颗星球上平稳地长大——为了保卫他们的母星不受帝国的侵犯,为了他们的生活脱离帝国的掌控。

彼时较为年幼的尼尔不明白战争是如何带来和平,但是尼尔很快就能明白。当他和杜埃利在福利院里分享一片干巴巴的面包时,当从院长嬷嬷的办公室出来的杜埃利眼角泛红地抱住他时,当他知道雪莉阿姨因为参与间谍行动被帝国的占领军在广场吊死时,他尚未清楚那份涌出内心的力量和欲望:悲痛,愤怒与憎恶。

帝国用最原始、最痛苦的方式让雪莉阿姨在她所保护的人们的目光包围下慢慢死去——死亡对于雪莉并不是惩罚,同胞的麻木不仁与恐惧是煎熬她的毒药。这是尼尔后来才逐渐明悟的事情。

那时失去了母亲的手的年幼尼尔抓住了他的朋友杜埃利的手,向朋友传递他仅有的微薄温度和支持。

而在处死一批“联邦间谍”威吓住被占领星球的居民后,帝国的军队转换“怀柔”策略,准备在尼尔他们的母星做个范例,企图借收养星球上的孤儿的“慈善公益”活动大肆宣传帝国侵略的“好”的一面。

帝国军队开进了星球大小的福利院,从中挑选血脉较为纯洁的人类,基因检测必须是人类或者超过标准线的混血人类。

尼尔是。

即使乘坐上与家乡背道而驰的穿梭艇时,尼尔仍在自己的精神空间里遨游,自然也无法记起不久前与好朋友杜埃利不辞而别的懊悔和悲伤。

这个年纪的孩子似乎普遍无忧无虑。

尼尔抬头看着穿梭艇窗外的宇宙:深空之外群星闪烁,星辰的死亡穿越亿万光年倒映在尼尔的眼眸中。他脑内深处响起母亲爱莲娜的无奈叹息和杜埃利的隐匿啜泣,紧接着是一路上帝国军官轻慢和鄙夷的目光。

淡蓝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孩子,他与同属白银河帝国贵族的妻子步入婚姻已有五年,他们曾经有过一个早夭的孩子——即使在医学科技发达的白银河帝国,旧的疾病被攻克,新的疾病仍旧接踵而至——在确定名字前,他可怜的儿子便不幸夭折。

他的妻子爱丽丝无法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而终日郁郁。

亲自生产造成的后遗症仍未消除又遭逢重大的心理打击,可怜的爱丽丝病倒在床上,即使是帝国皇帝派遣来的医生也说她药石枉然,目前靠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维持她纤薄的身体和神经。

沙利耶偶尔懊悔当初让如同瓷器般美丽脆弱的爱丽丝以身试险,毕竟即使是那些专供生育的“容器”也有极大的生育死亡损耗。

他懊悔让他的妻子和儿子之间通过生产与死亡的痛苦产生情感的纽带。他看着忧愁的爱丽丝也难逃避情绪上的起伏不安,加上那些闻讯而来暗暗推荐自己健康优质的女儿的贵族更让他烦躁至极。那些闻着腥味就寻味而来的豺狼,贪羡罗塞尔家族的名誉和地位,论资格,他们不配。

他的儿子长什么来着?

沙利耶一顿:貌似是他的眼睛颜色,他的头发颜色——爱丽丝的头发颜色和他也一样——还有罗塞尔家族的面容轮廓。他原本以为即使在帝国的医疗技术下他们迟早能找到办法解决天生的疾病并且不择手段地延续他的生命,而现在儿子的早夭打乱了沙利耶的人生规划。

在这件事上,罗塞尔中校无法责怪一个因为失去了孩子抑郁的女人,也更不可能责怪自己。

每当回忆触及他可怜的儿子时,总是一团乱麻,裹挟住他儿子小小的肉质的尸体,缝隙间流淌下粘腻恶臭的气息。

沙利耶昂起下巴,余光打量来自帝国之外的矮小纯种人类男孩,与白银帝国那些纯种人类的孩子完全不同,自卑而沉默。

他的孩子——即便是养子——应该更有自信、野心和攻击性,而不是如同他的妻子爱丽丝那样经历挫折便如同一个黑洞,独自安静地燃烧。

纯种人类出生在帝国之外的星域落得这么弱小可欺的状态,沙利耶傲慢地愤怒着,并对帝国的扩张和未来充满信心。他收养这孩子的理由可不仅仅为了一个名声,或者是养着一个禁脔——对于某些同僚的心思罗塞尔中校保持态度上的中立,情感上的鄙夷。

他是叫尼尔吗?

沙利耶不想为养子费心取名字,也许他“痛失爱子”的妻子爱丽丝更乐意接纳他。他也受够了在那些旁观者嘴里反复咀嚼他“痛失儿子”的可悲遭遇,仿佛在他们嘴里他已经丧失生育功能似的。

沙利耶中校和尼尔在帝国的中转空间站分别,罗塞尔中校需要奔赴白银河西线战区继续他的战争,而米乔上尉负责继续将尼尔交接给罗塞尔家族派遣而来的人。

米乔上尉不禁自嘲:自己像个送货,而“货物”完全没有这个自觉性。

在罗塞尔中校对养子吝啬眼神、步伐不停地转回战区前线后,尼尔放松地东张西望,米卢上尉不确定罗塞尔中校对这个养子的态度是严厉还是轻视,所以他保守地选择沉默。

尼尔坐在中转站单独设立的等候室,思绪兜兜转转最后好像站在路口的指向标前对前路不知前路的旅人。

身旁是他一路观察鞋跟跺得清脆的米卢上尉,摆在他面前是没有人指引的以帝国军官养子身份生活的未来。

可怕吗?

尼尔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他的心仍停滞与摇摆在与杜埃利不辞而别的伤心中。

逃避吗?

问题又回到了“帝国军官养子”的身份上,隐隐他嗅到了这个身份代表的对他的危险性,但尼尔又无法拒绝再次融入“家庭”的诱惑力。

米卢上尉向罗塞尔家族前来交接的人面露微笑,尽量表现地谦恭有礼,目送矮小的“货物”走上前往帝国一环星带的飞船——他自年幼便仰面憧憬向往但出生就拒绝他进入的“黑洞区域”——这个纯种人类血脉的孩子不识趣的沉默使米卢上尉无法撬开他的缝隙,窥见罗塞尔家族的丝毫光辉。

米卢上尉承认:他不喜欢这个罗塞尔家族的新成员,既没有贵族的傲慢,也没有普通孩子的可塑性。

在帝国一环星带的罗塞尔家族领域里,尼尔看见了躺在茸茸绿意上罗塞尔中校的妻子爱丽丝,她苍白而消瘦,犹如徘徊在古老城堡里幽灵的墓碑。

尼尔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的家庭新增加了一个成员,是否在意他的到来,或者她什么都不在乎——她表现得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仆人的漠视,不在乎他的问候,甚至在午餐时他也没有在华贵的餐桌前看到罗塞尔家族的女主人。

是这么称呼的对吧,来到罗塞尔家族的地盘尼尔就被规训学习帝国贵族的礼仪和基本常识。那些对于出生自帝国外星球的尼尔来说,真的很难以理解其背后的实际意义,他认为教授他的老师也并不知道,只是惯性地倾倒别人的规则,但是他学起来并不费劲。

而在到达罗塞尔家族的。

下棋并不是尼尔与罗塞尔先生经常进行的游戏,但那是尼尔能够感受到两人关系难得平和的地方。

其他包括在模拟机上的对战训练都一直一直在揍在身上的疼痛和恶心提醒尼尔他们之间的天堑与沟壑。

而当尼尔某次在模拟机里无意识地躲过上校的攻击并撑足了一分钟时,上校停止了他的攻势。

两人沉默不言地结束了模拟训练。

尼尔跟在罗塞尔先生的身后,却被其喝止,望着眼神无辜茫然的尼尔,沙利耶上校深吸一口气后说:“你去学习。”

当罗塞尔先生想要将自己的手放在尼尔的肩膀上时,突然发现后者身量拔高的变化。

上校的手微微一顿,僵硬地收回,转身留下尼尔一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中。

尼尔坐在爱丽丝妈妈修复舱的前面,简短地述说了自己的近况,最后留下自己很想她的话语后慢慢走向房间出口。他站在出口前回望沉睡在修复舱内的女人,她浅金色的长发在舱内的液体中仿佛被风吹过或是呼吸般微微飘动——而她呆在那里的时间已经让尼尔习惯了她现在的状态。

只是,逃避有用吗?

罗塞尔上校安排尼尔去往帝国中心的学院学习,临走前那天爱丽丝久违地活生生地站在门口,她注视这个个子已经到她腰的男孩,俯下身扯起男孩垂下的嘴角。

“保持自我,尼尔。”爱丽丝那张苍白美丽的脸无力地微笑,在尼尔的耳边小声说,“记住我,记住你的‘母亲’。”

在帝国的语言体系中,“母亲”与“母星”各有不同的表达词汇,但爱丽丝在分别之时使用了那一个少用的同义词。尼尔不知道爱丽丝妈妈这仿佛不详预言般的口吻代表了什么,但他确实遵照了她的叮嘱,直到帝国覆灭,直到迎接死亡。

爱丽丝最后给了尼尔一个拥抱,从容地放开了他。她身旁的罗塞尔上校冷眼看着这对毫无血缘关系的母子的上学熠熠生辉,配合上校优秀出众的体格外貌——如果略去这些小小的徽章后残酷的战争掠夺、权力碾压和生命践踏,然而尼尔无法忽略看到这些美妙绝伦的艺术作品时眼角的刺痛。

记住你的母星。

在送尼尔到达帝国中心的军事学院后,罗塞尔上校就要再次赶赴他心心念的战场。他在此之前已经多次向皇帝请命解除他“可笑”的育儿期奔赴前线,虽然他暗暗认可了尼尔的学习能力配得上他的纯种人类的身份,但是比起面对爱丽丝“脆弱”的脸和尼尔仰望的眼睛,沙利耶上校更喜欢击穿联邦战舰和碾碎联邦机甲的酣畅淋漓的金属搅碎感。

与活生生的人相处容易磨损他的判断能力。沙利耶上校在他的请命书里如此说道:而且尼尔·罗塞尔需要伴随帝国的未来共同成长。

帝国的皇帝不介意他的军官偶尔别扭的表达方式,他只是在意他们过分热情的出战需求——建功立业当然是好的,但是得按照皇帝的需求和步调来。显然罗塞尔上校将其战斗狂的渴求藏在了别扭的表达下,皇帝不会苛求他的军官,是时候把煎熬饥渴的狼放出去了。

至于那个纯种人类尼尔,罗塞尔上校虽然接纳了他,但是他还不够成为完全的帝国上层的未来……

罗塞尔上校在尼尔离开运输舰前拥抱住男孩。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住了尼尔,他漂亮的眼珠转向眼前浅金色的头颅,男人近在咫尺的成熟味道蛮不讲理地充盈他的鼻腔和胸腔,好似一团暖暖的云朵。

尼尔犹豫了一会儿将手臂环住上校的胸,脑袋还是懵懵懂懂地倚靠在对方的脖颈处。

拥抱如同出现般迅速地撤离,尼尔手臂虚环了一下顺势抱住自己的手臂,探究眼神直径戳向侧过脸的罗塞尔上校。

“不要玷污罗塞尔家族的名誉。”

满口家族荣誉与满心战争荣耀的帝国人类军官会给予出生于帝国之外的养子一个贴身的拥抱吗?

也许因为他自信并骄傲于帝国和人类的权力地位的吸引力与诱惑,也许他相信年幼的儿童是可以随意污染的白纸。

与此同时尼尔也模糊地感觉罗塞尔上校的拥抱似乎是在和谁较劲。但未等他想明白这个模糊的感觉时,他被推向了帝国中心的军事学院。

上一次和一群陌生的同龄人共处一室的时光还是在感觉上已经十分遥远的福利院,但是福利院的孩童大多处在麻木、沉默与活泼、开朗的中间态,前者是常态,而后者是取悦来福利院收养孩童的大人的暂态。这些帝国军事学院的孩童则是福利院孩童的反面,出身贵族的他们大部分活力四射到“精力过剩”。

因为顶着罗塞尔上校的养子的身份,尼尔也成为了被他们霸凌的一份子,然而即使是同样被霸凌,尼尔也不被那些凭借优异成绩入学军事学院的帝国中下层的孩子们所接纳,他们或远远躲开或冷眼旁观围住尼尔的那群贵族孩童,侧过脸而斜眼瞥视。

尼尔独自忍耐着来自帝国贵族阶级的排外的恶意倾倒,其中原因之一是他对自己的出身有自知之明,其次他看见过他们对帝国平民孩子更加没有约束、底线的欺凌。其中有一个平民的孩子因为“意外”的重伤不得不退学,因为始作俑者背后的贵族势力这件事不了了之。这件事不久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学院管理他们的人换成一批军衔最高上尉的军官,贵族的孩子们也因此收敛了不少——毕竟更值得他们追捧的人物近在眼前。

尼尔也在那些军官的口中得知了他养父沙利耶·冯·罗塞尔上校的帝国英雄事迹,他在白银河西线战区推进了一环星带的战线。

养父累累战功之下在真空中漂浮着无数的尸体,战舰、士兵以及尼尔并不愿意提及的“和平”的尸体,然而罗塞尔上校的英勇战绩让那群贵族小孩也迁就了尼尔的存在。

尼尔说不清对罗塞尔先生的情感,因为成为罗塞尔先生的养子而被贵族同龄人排挤,又因为罗塞尔先生而被他们漠视。

尼尔的委屈和痛苦溢出年幼的躯体,埋一些在与爱丽丝妈妈的联络讯息的一字一句中慢慢消解,而空荡荡的回复栏仿佛在提醒尼尔在偌大的帝国星域,他始终只是一个人。

无处排解的沉闷化作独自前行的动力,尼尔在军事学院的成绩排行上稳扎稳打地向上,为了“不玷污罗塞尔家族的名誉”。

在学院固定的放假时间里,尼尔回到家很少能见到爱丽丝妈妈,通常是回神时一个人站在毫无生气的罗塞尔领地里。他知道某处有仆人,但是他也不知道那个仆人究竟是智械还是人类,或者两者都没差。坐在爱丽丝妈妈的修复仓前,一字一句地念着生母爱莲娜给他讲述的帝国故事,仿佛自己仍旧被生母圈在怀中。

而在他记忆中缺失的父亲形象,那个模糊的人形逐步被罗塞尔先生所取代。他所刻意回避的家庭渴望,再次在无人回应的安静中被自己挖掘。

从军事学院的军官那里收集到罗塞尔先生状况的只言片语被尼尔整合在记忆中,他将那个需要被仰视的人当作自己前进的目的地。

帝国军事学院提供帝国优秀孩童至成年的特殊化的优异教学,目的是为帝国的战场输送高质量的军事人才。

在帝国军事学院逐渐长大的尼尔始终是那一届学习成绩拔尖的人才,虽然一部人将其归于纯种人类的血统和帝国军事学院培养制度的优越性。

成长不仅仅意味着时间的流逝,更意味着身体与思想步入成熟。

曾经参与霸凌的贵族孩童也摒弃那套明显的排斥手段,转而采取更加高明的方法分化对立军事学院的平民学生。

身份尴尬的尼尔被排斥在两者之外,贵族学生似乎将他摆在了贵族圈子同一阶层和平民阶层之间的位置,他们也不好说是更接近贵族还是更接近平民。因为当年的帝国对于侵占星球孤儿的“收养”作秀只弄了一次,因为收效甚微甚至引起了部分地区的反感、警惕和更猛烈地反扑。大部分收养了孤儿的帝国军官仅把那些帝国外来的崽子当作宠物养,多一张嘴吃饭也不怎样。

所以当初尼尔被送入帝国军事学院的事情被贵族圈当作罗塞尔上校生育能力堪忧的又一证据——罗塞尔上校当然不会知道这些贵族们嚼耳根的传闻,而且他在前线打仗也没时间闲逛帝国的网路论坛。

后来尼尔在军事学院的表现极佳,他那股希望被人承认的冲劲和漂亮成绩为他人所艳羡和鄙夷。

即使尼尔多么努力,也不会得到帝国贵族圈打心底的认可——贵族们连对在战场上建立多年功业的平民军官也是极力反对其封勋过高,潜台词就是他的出身配不上他的功勋。

但是罗塞尔上校就不同了,同为贵族阶级,虽然也有同一阶级的羡慕,但是他们宁愿将这份封勋交给他。

在罗塞尔少将的授勋宴会上,尼尔隔着人群远远望着舞台中央英气逼人的帝国少将,回想起昔日站在台中央的他和罗塞尔中校:当时在这样的男人面前低下头的小男孩是多么的自卑和胆怯啊。

此时此刻的尼尔也多少明白了为什么帝国的宣传媒体会将大部分的镜头对准罗塞尔少将,在一些帝国将领汇集的宴会上也是,因为你无法忽视帝国军装包裹下那具肌肉起伏形状、线条完美的人类——他是帝国宣传的完美血统的纯种人类的代表之一,优秀到可以无视他不完美的发色和虹膜颜色。当他昂起下巴直视时,浑然天成的高傲和令人折服的攻击侵略性如同野蛮生长的藤蔓缠绕对视者的心。

尼尔熟悉那种心脏的震颤而默默地移开视线,因为他曾经被揍到胃部三天仍旧震颤。他明白:战场上敌人可不会在可以抹脖子的情况下仁慈地盯着你的胃揍,但对于尚且年幼的他,当年罗塞尔先生的行为可算不上友好。

“尼尔·罗塞尔?”面前的军官呼唤尼尔回神。

尼尔扫过军官制服上的军衔和面孔快速地回复:“你好,乔纳森少校,有什么事情吗?”

乔纳森少校曾经以上尉的军衔在军事学院管理过学生,这里的学生包括了尼尔。

乔纳森少校温和地笑道:“我来和曾经的学生打声招呼,听学院的军官说你的理论学习和模拟训练的成绩一直十分的优秀……”他并肩与尼尔站在一起,循着尼尔的视线看向被帝国高官簇拥的罗塞尔少将,“你在学院里还是没有交到朋友吗?”

尼尔沉默片刻后回答:“我无法凭借少将的养子的身份获得学院里的那些人的尊重和承认。”

乔纳森少校微微眯起眼:“他们一直是排外的,但是只要你足够优秀,足够强大……”尼尔侧头看向少校,“你就可以规避一切的繁文缛节。”少校的话语意有所指,尼尔缓缓点头示意他明了。

“……她们来了。”

上校突然话锋一转,兴致勃勃地抚平制服上的褶皱。尼尔顺着他侧身看向宴会大厅洞开的大门,一位身着笔挺军装的中年女人领着一队年轻女子步入宴会的中央,尽管她们昂头踏步,然而步履轻快,面上神情难掩好奇和打量。

尼尔认为她们绝非是接受过训练的帝国军人,而像是专门为了某种特定场合训练的“器物”。尼尔留神注意观察身边帝国高官的表情:他们习以为常地伸出手得体地接下年轻女人的手,而后顺理成章地挽住对方纤细的腰肢——尼尔想不通她们的腰肢是如何练就成那样惊人的腰围,仿佛天生套在桶里长起来似的——她们的一言一行似乎是按照某种规章而成的得体与优雅,美丽而脆弱似乎是帝国高层普遍认可的“器物”要求。

尼尔想起了被困在修复舱内的爱丽丝妈妈,再看向搂着女伴的高官身边的罗塞尔先生。他有种“恶毒”的希望,但很快打消了瞬念的愚蠢猜想。

而他在移走目光时瞥见了一张模糊熟悉的脸,尼尔猛然回首,紧张而惊疑地凝视着那张脸,飘荡在记忆深处的面庞轮廓此刻清晰放大。

仅是不经意间的一眼对视,尼尔认出了她。他看到了她神情略微的诧异,但那抹重逢的惊异很快被她对身旁高管的赔笑抹去。

杜埃利姐姐。尼尔将她的名字含在舌尖:他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与曾经的朋友重聚。而显然,这不是一个重聚问候的好时机。

尼尔在人群前却步,左右看乔纳森少校也不知何时挽着一个年轻女孩步入舞池,笑容亲切温柔。

这次刹那的视线相逢,尼尔的却步导致了再次的分别。

罗塞尔少将偶尔关怀一下自己养子的情况,就看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而当尼尔提起宴会上那群年轻女孩的事情时,罗塞尔少将面上神情不悦,严厉训斥尼尔不该在女人身上消耗心思。

训斥完后,罗塞尔先生又盯着尼尔上下打量,补充道:他会在合适的年龄给尼尔安排一桩婚事。

尚未到达适婚年龄的尼尔感受到从指尖泛起的寒意与麻痹,而当他想要张嘴出声反对时,他的喉咙里“空无一物”,只能默默咽下脑中回荡的无声的抗议。

而尼尔和爱丽丝妈妈诉说这件事时,爱丽丝向他表示了抱歉:她并不知道近些年上流社会又在玩些什么花样,但是那个女孩的命运显然不会更好,可能走向更坏的结局。

爱丽丝握住尼尔的手:“你只有变得更好,才会拥有力量改变自己。而要改变他人的命运,你不可能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她微笑,神情是那样的惬意与放松,他们彼此对她的痛苦心照不宣,“去了解他们。”

爱丽丝这么说着,放开了尼尔的手。

而还未等尼尔彻底明白爱丽丝妈妈的意思,他被罗塞尔先生带在身边去往了帝国西区的战线。

再次远离他的母亲,而再次接近他的母星。

少尉尼尔·罗塞尔,以优异成绩从帝国中心的军事学院提前毕业并授予其少尉军衔,沙利耶·冯·罗塞尔少将将其招纳入白银河西线战区他手下的一个小队中,负责勘测星域电磁场等指标以及在后方统计纳入帝国版图的星球资源储存量。

罗塞尔先生会周期性地在尼尔所属的队伍休整时与尼尔通讯日常询问后方星球的状况,因而尼尔的队友揶揄就算是亲生父亲也没有罗塞尔少将对尼尔那么上心,其中一个队友更是半开玩笑地抱怨他的父亲把他丢到战场上就不管自己的死活了。

尼尔窘迫而羞涩地一个人躲到储藏室里接通养父的通讯视频,而当看到罗塞尔少将气宇轩昂的半身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尼尔难免有一瞬的憧憬和激动,即使他也有疑惑和愤慨过自己被分配到战线后方的原因。

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反而更加憧憬战争的荣誉。

罗塞尔少将首先询问为什么尼尔找了一片光线差劲的地方,尼尔没敢跟他说自己呆在储藏室里和罗塞尔少将通讯,所以仅仅犹豫了一瞬选择转移话题。

公式化地问候后,罗塞尔少将有意考察尼尔某个星球的战时设施。尼尔流畅地回答了罗塞尔先生的问题后得到了后者的赞赏的目光,虽然少将的嘴角始终是绷直一条线的严肃。

末了罗塞尔少将提醒尼尔要注意某些星球上潜在的危险,那些危险不在那些未开发的原始星球,而在那些关押聚集了大批战犯的星球,野兽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更可怕的是拥有武装的思想。

尼尔沉默不言地点头。

没过几日他们小队便被派到其中一颗关押着战犯的星球上,他们穿戴齐装甲外骨骼带上需要运输的物资,在星球其中一面的清晨时刻踏上这颗在帝国版图内被字母和数字混合标记的星球。

帝国监狱范围并没有降落停机的区域,小队的运输船进入星球上适宜降落距离处悬停后,小队成员依次启动外骨骼和智械辅助偏置高空跳伞降落。他们降落在距离帝国监狱几十公里外的荒原,沉默的风沙迎接着久别的归子。

阔别已久的熟悉感如同星球的引力牵引他至此,然而他现在是尼尔·罗塞尔,被赋予了帝国贵族罗塞尔之姓的帝国少尉。

尼尔吞咽口水,下意识仰头望天——如纱的淡红色薄雾穹顶轻盈地飘扬。他身后的队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回他的意识,尼尔机械地迈动他的步伐,而大脑如同捣年糕般沉闷地回响爱丽丝妈妈口中的“母亲”。

他回来了。

时隔二十几年,他再次站在母星的土地上。

尼尔与童年的记忆在时光的两端互相遥望,母亲模糊不清的面容闪烁在他的余光之外,雪莉阿姨等人更是只剩下了在岁月迷雾之后隐隐绰绰的轮廓,童年好友杜埃利小时的面貌被宴会上精致虚假的笑容所替代。

而曾经平静普通的母星,现今也成为帝国战犯的监狱。天空凝结成血红的霞光在星球的上空徘徊不去,沉重压抑的声响在星球万物波动中共振,那时帝国大型资源采集装置运作的呼吸声,由帝国监狱战犯参与辅助运行。

因而在尼尔的母星上他没有看到激发回忆的建筑物,那些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房屋积攒了陈年的风沙灰尘与侵蚀破损,还有一层厚重的油状粘稠的污渍覆盖其上。

无人之境。

这是他的地见到了如今大明星杜埃利——她改名了,但尼尔更喜欢她的本名。

“你好啊,罗塞尔中尉。”杜埃利得体地微微露齿一笑,向尼尔递过她的手。

尼尔将嘴唇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半秒后即刻抬起,与她心照不宣地完成帝国上流人士之间的问候礼仪,如同曾经。

但他们还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客套完,另一个军官横插入他们的对话。

“你好,帝国整肃队少校查理。”军官查理脱下手套,握住尼尔的手上下晃了三下。

杜埃利白嫩的臂膀顺势环住整肃队少校的手臂,小鸟依人地将头颅靠在少校的肩膀上:“亲爱的,你去哪了?”

两人无视尼尔打情骂俏着离开了。

尼尔凝视杜埃利的背影,心情复杂地握紧拳头,冷不丁听到身后仿佛心声般的冷哼,回头看是帝国宣传片面色不快的导演。

当晚宴会时,整肃队少校查理坐在尼尔的身旁,半是试探半是挑衅地和尼尔搭话。杜埃利走过来调解他们之间尴尬的气氛,向查理介绍了尼尔的出生——这是件贵族圈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并成功与尼尔搭上话,如果在整肃队少校的眼皮底子下含糊不清、模棱两可的一问一答也算是成功搭上话的话。

最后查理少校受不了重逢的旧友之间漫长又无聊的对话,借路过的整肃队队员一道离开了——他相信反正尼尔也不可能在宴会上就抢走他的漂亮女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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