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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知道后面地事情怎样处理。」叶流云缓缓低头,任由那张竹笠帽遮住自己古拙的面容,倒提粗布缚住的长剑。走到栏边,反手提住周先生的衣领。
此时地范閒终于感到了一丝无助与迷茫,堂堂叶流云,如果不是来送周帐房给自己,又怎么会屈尊与自己谈这么半天?
叶流云回首,眸中烟雾渐盛,一道轻缈却又令人心悸的无上杀意震慑住了范閒的身体,他最后缓缓说道:「提把剑,不是冒充四顾剑那个白痴,你这小子或许忘了。我当年本来就是用剑的。」
说话间,他缓缓抽出剑,雪亮锋芒此时并无一丝反光。仿似所有的光芒都被吸入那只稳定而洁白的手掌中。
范閒眼帘一跳,集蓄心神,拚命将舌尖一咬,痛楚让自己清醒了少许。生死存恨之际,什么计谋斗智都是假的。他惶惶然将身后雪山处汹涌的霸道真气尽数逼了出来,运至双拳处,往前方一击!
击在桌上。
伴随着一声怪异地尖叫。范閒整个人被自己霸道的双拳震了起来,身子在空中一扭,就像一隻狼狈地土狗一样,惶惶然,凄凄然,速度十分令人惊佩地化作一道黑线,往楼外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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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閒掠到了长街之上,整个人飘浮在空气中,双眼里却全是惊骇之色。即便此时,他依然能感觉到身后那一抹厉然绝杀的剑意在追缀着自己,似乎随时可能将自己斩成两截。
所以他一拧身,一弹腿,张口吐血,倏然再次加速,在空中翻了三个觔斗,脚尖一踢对面楼子地青幡,藉着那软弹之力,再化一道淡烟,落到了街面上。
六名虎卫与监察院的剑手早已衝了过来,将他死死地护在了中间,层层迭迭,悍不畏死地做着人肉盾牌。
不过一剎那,范閒便感觉自己的身周全部是人,根本看不到外面是什么情况,一丝感动一闪即过,全身復又晋入最灵敏地状态之中,随时准备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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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长街之上一片安静,一片诡异的安静。
范閒不敢妄动,躲在护卫们的身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感到了一丝蹊跷,吩咐属下们让开了一道小缝。
叶流云已经不在抱月楼中。
顺着那些紧张的半死的下属露出地那道缝隙,范閒看着苏州城直直的长街尽头,一个戴着笠帽的布衣人,正拎着一个人,缓缓向城门处走去。
虽是缓缓地走着,但对方似乎一步便有十数丈,渐渐远离。
范閒嚥了口唾沫,润了润火辣地嗓子,满脸疑惑地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站在长街之上,看着远方叶流云的背影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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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达已经从对面楼下来,看到平安无事的提司大人,大喜过望,颤抖着声音说道:「大人,没事吧?」
范閒将有些颤抖的双手藏在身后,强自平静说道:「能有什么事?」
说话的时候,他看着叶流云的背影消失在城门之中。
便在此时,谁也没有察觉到抱月楼顶楼,除了高达斩出的那个口子之外,渐渐又有了些新的变化。在范閒双拳击碎的桌砾之旁,粗大廊柱上近半人高地地方,那层厚厚的红色油漆忽然间裂开了一道口子。
范閒逃命时扔下的那折扇却不知所踪。
漆皮上的口子嗤的一声裂的更开,就像是一道凄惨的伤口,皮肤正往外翻着,露出里面的木质。
然而……里面的实木也缓缓裂开了!
裂痕深不见底,直似已经贯穿了这粗大的廊柱!
其实不止这一根柱子,整座抱月楼顶楼的木柱、栏杆,厢壁、摆投、花几,沿着半人高的地方都开始生出一道裂口。裂口渐渐蔓延,渐渐拉伸,逐渐连成一体,就像是鬼斧神工在瞬间沿着那处画了一道墨线。
只是这线不是用墨画地。是用剑画的。
喀喇一声脆响,首先倾倒的,是摆在抱月楼顶楼一角的花盆架,花盆落在地板上,砸成粉碎。
然后便是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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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上早已清空,只有范閒与团团围住他地几十名亲信下属,听着声音,这些人们下意识抬头往右上方望去。
然后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范閒在内也不例外,所有的人眼中都充满着震惊与恐惧。所有人的嘴巴都大张着,露出里面或完好洁白,或满是茶渍。或缺了几颗的牙齿,以至于那渐渐漫天弥起的灰尘木砾吹入他们的嘴中,他们也没有丝毫反应。
抱月楼塌了!
准确的说,应该是抱月楼的顶楼塌了。
更准确的是说是,抱月楼顶楼地一半。此时正以一种绝决的姿态,按照完美的设计,整整齐齐地塌了下来。震起漫天灰尘!
灰尘渐伏,所有人都看清楚了,抱月楼顶楼就像是被一柄天剑从中斩开一般,上面地全部塌陷,只留下半截整整齐齐的厢板与摆设。
断的很整齐,断口很平滑,真的很像是一把大剑从中剖开一般。
当然,此时所有人都清楚,这确实就是被一个「人」用一把剑剖开的。
众人地心里重新浮现出最开始的那种感觉——这个人。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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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閒是长街之上第一个闭上嘴巴的人,他看着早已杳无人迹地城门处,再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半阙残楼,忍不住重重地拍拍自己的脸,说服自己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等监察院众人及虎卫们回过神来,投往范閒的眼神便有些古怪,充满了震惊与后怕,还有些不解,心想提司大人是怎么活着出来的?
这个问题……范閒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邓子越。」范閒的嗓音有些嘶哑,眼圈里充溢着不健康的红色,一面咳着一面说道:「你去一趟那边。」
邓子越这时候明显还处于半痴呆状态下,等范閒恼火地说了两遍,才醒了过来,赶紧应了声。
范閒将他招至身前,压低声音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投降,那就一定保住对方的性命。」
邓子越微愕,抬头看着提司大人。
范閒地眼中闪过一丝懔然,说道:「把人带回来……不,让黑骑直接送回京都。」
他在心里叹息着,再不要和自己扯什么关係了,你们长辈的事情,让你们长辈自己去玩吧,自己再经受不住这等精神上的折磨了。
邓子越领命,回头看了一眼那半截残楼,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颤着声音问道:「大人,那人究竟是谁?」
范閒瞪了他一眼,说道:「高达不是说是四顾剑?」
邓子越不愧是二处出身的心腹,很直接反驳道:「院报里写的清楚,四顾剑还在东夷城……」
范閒直接截断了他的说话,大怒说道:「看看这破楼!对方是大宗师!他的行踪是我们那些乌鸦能盯得住的吗?」
邓子越不解范閒因何发怒,赶紧领命寻马出城而去,急着去与黑骑汇合。
邓子越走后,范閒依然站在长街之上,不肯回华圆,下属与虎卫们劝不动他,只得陪他站着。
范閒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自家的半截破楼,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过不多时,监察院有快马回报。
「报,已出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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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数时。
「报,已过晚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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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又有一骑惶然而至。
「报,已过七里坡。」
七里坡离苏州城不止七里,已经是上了回京都的官道,足足有二十余里地。众人虽然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位竹笠客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出二十里地,但一想到对方的身份,便有些理解了。
确定了那位一剑斩半楼地绝世强者离开了苏州城,所有的人鬆了一口气。虎卫高达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凑到范閒身边,轻声说道:「大人,要安排人拦?」
「谁拦得住?」
高达一想,确实自己说了个蠢话,连忙说道:「得赶紧写密报,发往京都。」
范閒皱眉说道:「只怕来不及,不过总是要写的。」
「邓迪文。」他唤来启年小组里另一名成员,此人正是前些天负责保护夏栖飞地原六处剑手,邓子越不在身边的时候。就以他最得范閒信任。
范閒也不避着高达,直接冷声说道:「你通报一下总督府衙门,明天再去明园。把明家的那些私兵都给我缴了。」
高达在一旁听着,心头微凛,确实没有想到,在这样危险的一刻过去之后,提司大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利用此事谋取利益。
钦差遇刺,这是何等大事,如今江南民怨正盛。众人肯定会联想到明家……借此事再次削弱明家,同时也可以稍减百姓们对于明老太君之死的怨怼之意——高达对于提司大人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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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叶流云离开了苏州城,范閒的心里也无由放鬆了下来,只是他的心中依然存有大疑惑,大不解,不过却是根本无法与人去言,再看身边这半截破楼,他忍不住阴郁着脸骂道:「这要花多少银子去修?这个老王八蛋!」
众人听得此话,无由一惊。旋即一怔,都不敢开口了,长街上又是一片安静,谁也想不到,提司大人居然敢在大街之上痛骂……一位大宗师。
范閒看着众人古怪神情,无来由一阵恼火涌起,破口大骂道:「这是我家的楼子,别人拆楼,我骂都不能骂了?那就是个老王八蛋!」
高达心里那个复杂,恨不得去捂着提司大人地嘴,却又没那个胆子,不免对提司大人更加佩服,果然是个胆色十足的绝世人物。
范閒先前单身在楼上应对,已让这些下属们惊佩莫名,后来居然能活着下来,而且成功地让那位大宗师飘然远去,众人对提司大人更是佩服到骨头里。
当然,众人最佩服的,还是范閒事后居然还敢临街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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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众人佩服和讚叹地眼光中,范閒咕哝了两句什么,却没有人听清楚,只是看见他身子一软,便要跌坐在长街之中。
一片花色飘过,一个姑娘家扶住了范閒的身子。
众人识得此人,知道是提司大人的红颜知己,所以并未紧张,只是有些担心,看来对上超凡入圣的大宗师,提司大人终究还是受了内伤。
众人赶紧跟着前面的那一对年青男女往华园而去,而此时,总督府地士兵们才珊珊来迟。
范閒微偏着身子倒在姑娘家的怀里,嗅着那淡淡的香味,忍不住埋怨道:「人都走了,你才敢出来。」
海棠脸上闪过一丝歉意,说道:「我打不过他。」
范閒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谁打得过这种怪物?」
海棠担心问道:「受了内伤?」
「不是。」范閒很认真地回答道:「在楼上装地太久,其实腿……早吓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