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1/2)

新风馆的包子、皇子以及堂上的状师

「我总觉得我的生命当中缺少了某些东西。」

江南三月最后的一天,春雨润地无声,落于华园亭上,轻柔地像情人互视的柔波。亭下一对男女躺在两把极舒服的椅子上说着话。

海棠看了范閒一眼,摇摇头说道︰「你这一世,可称圆满,又有什么缺憾?」

范閒细思这一世的过往,倒确实称的上是意气风发,肆意妄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有人,旁人能有的享受自己都有,旁人做不到的享受自己还是能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老大的不满足,人的一生应当怎样渡过,他自忖是清楚的,但真这么过起来,心中那个不知名的渴望却越来越重了。

无关理想人文那些虚无缥渺的东西,他苦着脸说道︰「以前有位皇帝,当他老糊涂的时候回思过往,说自己有十大武功,可称十全老人……当然,这皇帝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糊涂鬼,人可是位皇帝,比我可要嚣张多了,但我却不想当糊涂鬼,也不认为世上真有十全之事。」

「你想当皇帝吗?」海棠似笑非笑着,就问出了跟在范閒身边的所有人,哪怕是王启年这种心腹之中的心腹都不敢问出来的话题。

海棠觉得范閒真是个妙人,听见自己一个北齐人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来,竟是连一丝遮掩也没有。反而很直接地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做派若让外人瞧见了,一定认为范閒已经生出了不臣之心。

「当皇帝太累。」范閒头痛说道︰「你家地皇帝,我家的皇帝,好像过的虽然舒服,但耗神耗力,实在没什么意思。」

海棠微微一笑,戮破道︰「我看你当这个钦差,比当皇帝也轻鬆不到哪里去。」

范閒苦笑说道︰「当皇帝要见万人死于面前而不心颤,这一点。我还真做不到。」

海棠微异道︰「你不是一向在我面前自忖心思狠厉?」

「杀十几人,杀一百人,我能下得了手。」范閒认真说道︰「真要在血海里游泳,我不知道到时候自己有没有这个狠气。」

「所谓量变引起质变,我以前和你说过的。」

他挥挥手,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趣的话题,躺在椅子上细心听着那些细微不可闻的春雨润泽大地的声音。

亭下渐入安静之中。

……………………

不一时,一位监察院官员穿着莲衣。沉默地出现在了华园的后园入口处,雨水打湿了他的官服。让他浑身上下渗着一股阴寒味道,正是刚从京都来的邓子越。

海棠笑了笑,说道︰「看样子,你又要继续忙,继续计划少杀一些人了。」说完这句话,姑娘家也不等范閒回话。很自然地将两只手揣入大兜之中,拖着步子,摇着腰肢,运起村姑步离开了小亭。

范閒微笑看着海棠离开地背影,只见微雨凄迷中,她轻摇而去。雨丝打湿了她鬓角的发,看来这姑娘并没有运起天一道的真气,所谓亲近自然,自然如此,只是那双踩着布鞋的脚。却没有被地上的积水沾污,看来还是做了些手脚。

邓子越见海棠离开。这才沉默地进到亭内,开口说道︰「和昨天一样,今天堂上还是在纠缠那些庆律条文,虽然宋世仁牙尖嘴利,在场面上没有落什么下风,但是实质上没有什么进展,只要苏州府抱住庆律不放,夏栖飞有遗嘱在手,也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

范閒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轰动江南的明家家产一案已经进行到第四日。在经历了第一天的疾风暴雨之后,后几日地审案陷入了僵局,虽然这是范閒的意料中事,但天天要听下属官员们地回报,范閒也有些不耐烦。

开堂第一日,宋世仁便极为巧妙地用那封遗书,确定了夏栖飞乃明家后人,这个消息马上从苏州府传遍了江南上下,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明家七少爷又活了过来,而且正在和明家长房争家产。

只是……庆律依经文精神而立,嫡长子的天然继承权早已深植人心,也明写于律条之上,那封遗书似乎已经发挥完了它的历史作用,对于夏栖飞的愿望,再难起到很大的帮助。

如果夏栖飞想夺回明家庞大地家产,都等若是要推翻千百年来,人们一直遵循的规矩。而这个规矩实在是强大的不是一个人就能推翻的,不仅范閒不行,只怕连庆国皇帝都心有忌惮,如果以这个案例破除了嫡长子的天然继承权,影响太大……

范閒皱起了眉头,忽然想到了一椿很诡异的事情,如果明家地家产官司影响继续扩展,以至于引出一场思想解放的大辩论,那宫中那位太子殿下的天然地位?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计划是言冰云拟定,同时经过了陈萍萍的首肯,那位老谋深算的老跛子,不会想不到这件事情地后续影响,莫非……老跛子得了皇帝的暗中指示,这就开始动摇太子天然继承地舆论氛围?

江南明家的事情很大,但如果影响到京都,那事情就愈发的大,以至于范閒根本不想看到这种局面。虽然因为母亲的关係,范閒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继位,一心要杀自己的皇后变成皇太后,但在当前的局面下,直接撩动太子,有可能促使太子捐弃前嫌与长公主二皇子联成一体——如此地结果。范閒暂时不想看到。

范閒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本来给宋世仁的交代就是,尽量将这官司拖下去,将这个案情打的轰轰烈烈,影响越大越好,如今才发现,这件事情的背后隐藏着那位老跛子的某些想法。

他是信任陈萍萍的,但是……陈萍萍似乎一直基于某种要保护他的理由,很多事情都没有对他点明。而范閒,是一个很愿意学着去了解局势、掌控局势的人。

「看来。等明家事情暂时消停后,我真的要去一趟梧州。」他嘆息着,越发觉的父亲安排自己去梧州见岳父,这是何等样聪慧的判断,看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对朝中局势产生某种疑虑,而如今远离京都,真正地面对面帮自己解决问题地。也就只有那位相爷了。

邓子越猜不到范閒真正的忧虑,但也能看出。提司大人对于明家家产的官司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皱眉请示道︰「是不是让宋世仁把官司结了?反正夏栖飞如今被确认了明家七子的身份,过些日子,由监察院出面,让他祭祖归宗,依庆律。明家总要给他一些份额,虽然那些份额不怎么起眼,但也达到了大人先前的目标,让他成功地进入明家内部。」

范閒听着邓子越的分析,略感安慰,身边能有一个亲信。感觉确实不错,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仔细问道︰「让四处安排夏栖飞……噢,现在应该叫明青城,让明青城与明家老四见面。这件事情怎么样了?」

夏栖飞既然要像一根刺般刺入明家地咽喉,当然要与明家内部的某些异己份子勾结起来。范閒对于豪门大族地阴秽勾当了解的不是很细致,但在前一世的时候,香港无线的电视剧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邓子越回禀道︰「已经接上头了,下月初就让夏栖飞与明家老四见面。」

范閒点点头,这才开始说先前那个问题,轻轻咬了咬发痒的内唇,平静说道︰「仍然让宋世仁继续打,把这官司一直打下去!造的声势越大越好……就算打不赢,也不能输!给苏州府压力,不让他们强行结案,一直要打到全天下地士绅百姓都开始想那个问题!」

邓子越抬起头来,微愕说道︰「大人,什么问题?」

范閒这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笑了笑,想了会儿后,也不打算瞒面前这位亲信,说道︰「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开始思考,是不是嫡长子,就天生应该继承家产。」

邓子越如今身为启年小组的主事官,对于范閒的一切都了解的十分清楚,听着提司大人这话,稍一琢磨,便品出了其中味道,大惊失色,一抱拳劝阻道︰「大人,使不得……若让朝中宫中疑大人……之心,那可不好收场。」

范閒微垂眼帘,说道︰「子越,你似乎忘了本官的身份,本官姓范,不要担心太多,至于疑我之心……只怕宫里地贵人们会疑我这个先生当的有些逾了本份而已。」

他已经想开了,反正迟早是要和东宫对上,此时先依着陈萍萍的意思,刺刺对方……反正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只要不是谋反,也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更何况,就算有人会认为他造这种舆论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但更多地人,应该会认为范閒是在为三皇子做安排。

「这件事情,不要禀告院长大人。」范閒命令道︰「只是小事而已。」

邓子越根本无法掩住自己的惊惧,苦笑想着,夺嫡地宣传攻势正式开始,难道还只是小事?

范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失笑起来︰「宋世仁不过是个讼棍,难道却是撬动地球的支点?或许是我将这事情想复杂了,公堂上辩辩庆律,和天下旧规只怕扯不上太大关係。」

邓子越没听明白地球这些字眼儿,但也猜到了大概的意思,苦笑应道︰「那个宋世仁遇着陈伯常,真可谓是将遇良材,双方打的是火星四溅,可不仅仅在庆律上绕弯子……如果他们在堂上辩的内容真的传扬开去,只怕还真会让人们多想一想那个问题。」

范閒来了兴趣︰「噢?那我得去瞧瞧。你去喊三殿下还有大宝,待会儿全家去苏州府看热闹。」

邓子越苦笑领命。

就在细雨地打扮下,三辆全黑的马车离了华园,慢悠悠地驶往离苏州府府衙最近的那条街上,华园众人这是用午膳去,此时苏州府也在暂时休息,所以大家并不着急。

虽然是离苏州府府衙最近的食街,但其实隔的依然有些远,坐在新风馆苏州分号的三楼,范閒倚栏而立。隔着层层雨幕看着苏州府的方向,恼火说道︰「我又不是千里眼,这怎么看热闹?」

邓子越先前派人来订了楼,此时又在布置关防,听着提司大人斥责,不由苦笑说道︰「提司大人,这已经是最近了……虽说是阖家出游看热闹,可是总不好三大辆马车开到苏州府去。惊动了官府,也让百姓瞠目。实在是不成。」

范閒嘆息一声说道︰「早知如此,在家里吃杨继美厨子就好,何必冒雨出来。」

正说着,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头一看,正是憨态可掬的大宝。不由诧异问道︰「大宝,怎么了?」

大宝咧嘴一笑,说道︰「小閒……这……家也……有接堂包。」

大宝用粗粗的手指头指了指桌子上面,一个独一个地蒸屉里,放着独一个大白麵包子,热闹腾腾。内里鲜香渐溢。

范閒嘆了口气,坐在大宝的身边,一边用筷子将烫包分开,又取了个调羹将包子里的油汤勺到大宝的碗里,笑着说道︰「这也是新风馆。只不过是在苏州的分号。」

一直小意侍候在一旁的新风馆掌柜赶紧殷勤说道︰「是啊,林少爷。虽然江南隔的远,但味道和京都没什么差别,您试试。」

大宝口齿不清地咕哝几句,便对着面前的包子开始发动进攻,将这位掌柜凉在了一边。

倒是范閒有些好奇,问道︰「掌柜地,你怎么叫得出来林少爷这三个字?」

掌柜的干笑两声,讨好说道︰「提司大人这是哪里话?在京都老号,您老常带着林少爷去新风馆吃饭,这是小店好大地面子,老掌柜每每提及此事,都是骄傲无比,感佩莫名,小的虽然常在苏州,但也知道您与我们新风馆的渊源,小的哪里敢不用心侍候?」

范閒在京都亲掌一处,离一处衙门最近的便是新风馆,所以时常带着大宝去吃他家的接堂包子。其时世风,但凡权贵人物吃饭,不拘何时都要大摆排场,大开宴席,像范閒这种地位地人,对于接堂包子和炸酱面如此感兴趣的人物还真是不多。所以新风馆虽然味道极美,但因为家常之风,就算在庆国开了三家分号,名气也大,但生意一直普通。

直到后来因为时常接待范閒与林大宝,新风馆在京都才渐渐提升了檔次,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学生士子,要坐一坐诗仙曾坐过的位置,要品一品小范大人念念不忘的包子,让新风馆的老掌柜是喜不自禁。

这位苏州分号的掌柜自然知道范閒是己等地贵客,当然马屁如潮,而且格外用心地铺上些去了腥味的调料,拍的范閒极为舒服,一时间,竟是连看不到苏州府那场戏的郁闷也消了大半。

……………………

范閒在吃麵条,大宝在啃包子,三殿下却是以极不符合他年龄的稳重,极其斯文有礼地吃着一碗汤圆,思思领着几个小丫环喝了两碗粥,便站到了檐下,看着自天而降地雨水,伸水出檐外接着,嘻笑欢愉,好不热闹。

范閒向来不怎么管下人,所以这些丫头们都很活泼,听着身后传来的欢笑之声,他地心情也好了起来,挥手召来邓子越,说道︰「苏州府应该已经开始了,你派人去听听,最好抄点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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