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2/2)

范閒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如果让我知道,你敢对河工修葺的具体事务指手划脚,敢仗着我的名声乱出主意……我马上派人来将你斩成三十六段。」

杨万里被范閒寒冷的眼光一逼,身子一颤,知道门师是极为认真地在交待,赶紧端正态度,诚恳应下。

二人又交待了一番赴任后的具体细节,以及在河运总督衙门里可以信任地事情,这时候范閒才真正地相信杨万里并不是自己以往印象中那般愚鲁,对于自己交待下去的事情,应该能比较圆滑地解决,便开始说出今日谈话的重点。

「我让你去都水清吏司,其实并不指望你能消除掉河工一路陈年已久的贪腐蔽风。」范閒若有所思说道︰「监察院在那边也有不少钉子,但是官员数目太多,与朝中的瓜葛太深,牵一髮而动全身,总是不好处理。」

杨万里虽然有些讶异,但这个时候也终于学聪明了,没有发问,而是静静听着。

「所以说,朝廷拔到大江的银子……到最后,总是会不够的。」范閒嘲讽说道︰「不管你信不信,但总之到最后都是会形成这种局面,就算陛下拔下两百万两银子,工部依然会喊不够。」

「本来如果徐徐图之,也不是完全不能扭转这种局面。」

范閒眯眼说道︰「只是时间上有些来不及……去年大江决堤,衝毁了不少堤坝。让长年失修的两岸堤防与水利设施愈发的不堪,而去年冬季水枯之时,正是修河地大好时机,偏生那时候国库里却没什么银子……那今年怎么办?」

「今年如果不发大水,那是咱们大庆朝地运气好。」他冷笑说道︰「万一再发大水,那可就抵不住了,而河工一事。还要倚仗那些官员,所以并不适合监察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杨万里这时候才隐隐察觉到门师大人身在苏州,心却在天下黎民之上,心头微暖,试探着说道︰「国库调银不够,而且已经到了春天,就算能挺过春汛,可后面还是需要银子。」

「这就是我让你去工部的真正目的。」范閒平静说道︰「我会筹措一笔很大地银子,其中大部分会经由户部入国库,再调往河运衙门。但是先前说了,沿途苛扣,不知还会剩下多少,最关键的是,我怕时间上来不及,所以另外地那部分银子,我会直接调往河运衙门,由你接手。」

杨万里大惊失色,范閒口中所称的很大一笔银子,那数量肯定极为恐怖。想来一定是从内库中索得,只是这笔银子按理讲应该归入内库,再依陛下旨意分拔至国库,像范閒所说的直接调银……这往小了说也是私动国帑。往大了说,和谋反也没什么区别了。

「时间太紧。」范閒无可奈何说道︰「往年的银钱调动要耗上大半年,到那时节……娘的,大江早决堤了,官僚主义害死人啊。」

杨万里这个时候当然清楚,范閒这么冒险和没有收益的搏命做法,肯定不是为了自己地利益,而是确实想让修河一事赶紧走上正途。心中虽然感动,但更多的还是对门师的担心,焦急劝说道︰「大人,此事定要慎重,万一被人知晓……那可如何是好?」

范閒笑了笑。说道︰「怕什么?难道陛下还舍得将我杀了?」

杨万里一想,倒确实是这么回事儿。虽说这笔银两的来源无法交待,但只要是用在河工上,又不是用在私蓄死士上,皇帝陛下怎会与自己地儿子过不去?

「那笔银子地来源?」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其实也清楚这银子的来路肯定是见不得光,只是不问清楚,总是有些不自在。

「坑蒙拐骗偷,我是个喜欢吃大户地人。」范閒笑着说道︰「马上内库开始招标,银子你不用担心,关键是把这笔银子要运作好,监察院四处会帮你处理具体的事务,工部里面也有人会替你遮掩,你不用过于担心。」

杨万里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么大笔数量要用非常规渠道灌注到河工一事之中,当然必须是朝廷高层睁一只眼闭一只睁,说不定事后的总谋划,便是门师的父亲大人,那位一直显得有些沉默的户部尚书。

「我的银子会越来越多。」范閒嘆息说道︰「会一年比一年更多,所以现在我愁的不是怎么挣银子,而是怎么花银子,怎么才能花地愉快。」

这话有些嚣张,只是明家的银子还没有骗到手,他却就已经开始提前想着怎么花银子了,这事儿不免有些荒唐。

「河运总督空缺四年。」范閒对着自己最拧的门生微笑说道︰「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你就是我大庆朝地河运总督,而且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不贪的河运总督。」

杨万里昂然而立,胸中红日初生,豪情万丈。

……

……

之所以要调苏州的银子入河工,为了就是抓紧时间,抢在秋汛之前,对千疮百孔的河堤进行最低限度的修补,杨万里自然不肯再待,匆忙告辞而去,他要回富春县交待,又要入京报导,又要折回河运衙门,这万里,果然是要万里奔波,辛苦去了。

范閒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等着马上要到的那个人。

没有等多久,海棠推门走了进来,像看神仙一样看着范閒,半晌之后才轻声说道︰「问题是,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明天内库就开标了。」范閒笑着说道︰「夏栖飞如果不是蠢货。一定能将价钱抬到一个合适的程度,四成的定银不是小数目,明家既然如此老实地双手奉上银子压在转运司里,我总得把它花出去,才对得起明家。」

海棠摇头说道︰「京中已经来了监察御史,江南总督府也会派员旁听,这笔银子。你根本动不了多少。」

她接着说道︰「就算夏栖飞那边能够接下崔家的线路,可是要等货物变成现银,至少还需要七个月。」

范閒笑着望着这位姑娘家,说道︰「反正是往北边运货,反正你们皇帝要出银子,而且我这转运司衙门里压着足够的银子,事定之后,我从太平钱庄里调些银子先用着,想来你们不会有太多意见。」

海棠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这倒也不错。只不过七个月的时间,你总是能还得起……只是陛下并不知道你的安排,而且……用我大齐内廷辛苦攒了这么多年地银子……来给你们南庆修河道……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这事儿何止说不过去,如果北齐那位聪慧于内的小皇帝知道范閒如此玩法,只怕要气地吐血。

范閒一摊双手,望着海棠悲天悯人说道︰「朵朵,你曾经说过,天下子民毕是上天的恩宠,咱们要一视同人,如果大江决堤。淹死的是我南庆人,难道就不是人?你忍心看着这一幕发生?北齐内廷的银子,明家的银子,朝廷的银子……还不都是天下人的银子?我只不过冒着极大的风险。用在天下人的身上,何错之有?」

海棠微微一笑,点头说道︰「天下人的银子用在天下人地身上,当然不错,只是日后若我大齐境内出现什么灾荒年景时,还盼范大人不吝支援才是。」

范閒想也未想,含笑说道︰「这是自然。」

海棠似乎没想到他答的如此之快,不由愣在了当地。不知道对方是真这么想的,还是在随口打哈哈,毕竟这世上真的没有国族概念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

海棠摇了摇头,说道︰「先不论银子的事情,不过你今天倒真是让我有些吃惊。贪银子的官员权臣见得多了。但真没有想到,你贪银子居然会用在这些事情上。」

范閒缓缓抬头。似笑非笑说道︰「很难理解?其实很好理解……正如我先前与万里说的,银子只是工具,只是用来谋取生理与心理快感的手段,挣银子难,花银子更难,怎样才能花的舒爽?有人喜欢买马,有人喜欢买美姬,有人喜欢买庄园当地主,有人喜欢买官位。」

「而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太简单地事情。」范閒继续说道︰「我既然要花银子买乐,就得花一笔最大的银子,买一个世上最大的乐子。」

「独乐乐,众乐乐,孰乐?……」范閒开始用孟老夫子教育海棠。

海棠微笑着坐了下来,说道︰「原来归根结底,你还是只想让自己过的更快活些,就像以前你在信中提过地那样,你希望这个世界能更美一些,你生活在里面,也会更自在一些。」

「不错。」范閒笑着说道︰「就算锦衣玉食,权富集于一身,一朝国破人亡,如何享受?就算高歌轻台,有美相伴,云游天下而不携半丝云彩,可身遭尽是饿腐尸,黑鸦啄食,如何能够快意?养狗咬人而哈哈大笑,这是很没有品质的纨裤生活,我却是乐不出来的。」

他最后下了结论︰「一人好,万人不好,这样不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

……

海棠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些无助地摇了摇头︰「真不知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范閒想了想后,很诚恳地说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人相信,其实……我是一个好人。」

海棠低头,隐去自己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眸,轻声说道︰「好人……明天内库开门招标,你打算继续做一个好人?」

范閒的脸色平静了下来,说道︰「在某些时候,我不仅不是一个好人,更是一个恶人,一个屠夫,不过,这两者并不衝突。」

海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似乎是很随意地问道︰「这两天晨间,你又开始恢復了修炼,真气地状况好了些没有?」

其实从杭州城西湖边开始,范閒每日晨昏之际的例行冥想便开始恢復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里躲着海棠,似乎有些事情隐瞒着对方。

此时海棠当面问了出来,范閒也没有应下去,只是含笑摇了摇头。

海棠浅浅一笑,又问道︰「你先前说的花银子之论,确实新鲜,不过天下多有不平事,寒苦待济之民甚多,为什么你第一项就选了河工?」

「各地善堂,会逐渐开起来。江北一带的流民,朝廷会想办法安置,我与陛下曾经商议过。」范閒平静说道︰「内库的银子,至少有一部分我必须攥在自己地手里,然后用来做一些合适的事情。」

「这是某位前辈地遗愿?」海棠好奇问道。

范閒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第一项就选了河工。」

范閒依然没有回答,只是脑海里平空出现了一幅图画,那画上清丽的黄衫女子,正站在河畔的山石之上,满脸忧患地看着河道中凶猛的洪水巨龙,看着对岸河堤上辛苦着的民夫们。

「先休息吧。」他轻声说道︰「明天内库开门,还有一场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