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官员们都知道范閒一路暗访而来,闻得此语大鬆了一口气,只盼着范閒再多提两句,最好在给陛下地密奏上面多提两句。
不料范閒话风一转!
「不说诸位的好处,我却要说说诸位做地不对地地方。」范閒脸上依然微笑着,但棚子里却开始涌起一丝寒意,「似乎有些不厚道,但我依然要说,为什么?因为诸位大人似乎忘了本官的出身。」
范閒的出身是什么?不是什么诗仙居中郎太常寺,而是……黑糊糊、阴森森的监察院!众官员心头一惊,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心想银子咱们都已经送到位了,您还想怎么样?监察院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我自陆路来,沿路经沙州杭州,而那艘行船,却驶于大江之上。」范閒瞇着眼睛,「听闻大江乃是一道银江,诸位大人往那艘船上送了不少礼物银两,还劳动了不少民夫拉縴……诸位大人厚谊,本官在此心领……只是如此光明正大的行贿,倒教本官佩服……诸位好大的胆气!」
不等众官员发话,范閒回身向江南总督薛清一揖,微笑说道:「今日见着本官之面,总督大人大发雷霆,当面直斥本官之非,本官不免有些惶恐,不明所以,幸亏总督大人体恤本官并不知情,直言相告,本官才知道,原来诸位竟是偷偷瞒着本官……做出了这等大胆的事来。」
他的声音渐渐高了,冷笑道:「监察院监察举国吏治,抓地便是贪官污吏,诸位却是大着胆子对本官行贿送礼……莫非以为我离了京都,这手中的刀……便杀不得人了吗?」
众官目瞪口呆,被范閒这番话震的不知如何言语,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总督大人,发现总督大人却在捋鬚沉思,摆着置身事外的做派!
官员们这才明白过来,范閒先前那段话,说这些沿江官员是瞒着自己送礼,便轻鬆将自己提了出来,更是藉口总督大人震怒,将总督大人摘的干干净净,还送了总督大人一顶不畏权贵,高风亮节的大帽子!
沿江送礼?你那属下也没拒绝啊!监察院信息通畅,你就算身在杭州,哪有不知之理?可是范閒此时硬称自己一无所知,这江南路地官员们当然也不可能硬顶,只好吃了这天大的一个闷亏,再看范閒地眼色便有些不对劲了———这范提司,果然如传言中那般,一张温和无害的清秀笑脸下。藏着的是无耻下流与狠毒!
官员们不知道范閒接下来会做什么,下意识里吓地站了起来,傻乎乎地看着范閒。
只见他一拍手。掌声传出棚外,一名监察院官员手里都捧着厚厚的礼单,从京船上走了下来——礼单已经是这么厚了,那船上藏着的礼物只怕真地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范閒回身向总督薛清请示了几句。薛清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幕,挥手示意衙门里的差役跟着监察院地官员上了般,不久之后,那些差役下人们便辛苦万分地拉着几个大箱子下了船,来到了竹棚之中。
几个箱子当众打开,只见一片金光灿灿!里面的珠宝贵重物品不计其数,统统都是沿江官员们送上来地礼物。
棚中风寒,所以生着火盆。范閒接过下属递过来的礼单,草草翻了几页,眉头微挑,笑着说道:「东西还真不少啊。」
众官员羞怒交加,心想钦差大人做事太不厚道,构织罪名,实在噁心。难道你还想治罪众官?除非你想整个江南官场一锅端了,总督大人到那时总不能继续看戏!你坏了规矩。得罪了江南官员,看你日后如何收场。
谁料到范閒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官员们的眼珠子险些掉了下来,只见他随手一抛,便将厚厚的礼单扔入了火盆中!
火势顿时大了起来,记载着众官员行贿证据的礼单迅疾化作灰烬。
范閒站在火盆旁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不要以为本官是用幼稚的伎俩收卖人心,你们没这么蠢。我也没有这么自作多情……之所以将这些烧了,是给诸位一个提醒,一个出路。」
他将双手负至身后,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坚毅之色:「本官乃监察院提司,不需要卖你们颜面,我在江南要做地事务,也不需要诸位大人配合,所以请诸位惊醒一些,日后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休怪我抓人不留情。」
监察院可以审查三品以下所有官员,他敢说这个话,便是有这个魄力,至于颜面问题,他身份太过特殊,比任何一位朝官都特殊,所以确实也不需要卖,至于日后的事务配合问题……江南路官员的面子没了,难道就敢暗中与堂堂提司顶牛?
「待会儿接风宴后,诸位大人将这箱子里的阿堵物都收回去。」范閒皱眉说道:「该退的都退了,至于役使的民夫,折价给工钱,那几个穷县如果一时拿不出来,发文到我这里,本官这点银子还是拿的出来地。」
众官员无可奈何,低头应是。
这时候,苏州码头上的滑索已经开动了起来,这个始自二十余年前地新奇玩意儿最能负重,只见滑索伸到了京船之上,缓慢地吊了一个大箱子下来,这箱子里不知道放的是什么东西,竟是如此沉重,拉的滑索钢绳都在轻轻颤动。
范閒事先已经查过数据,知道苏州港是负责内库出货的大码头,有这个吊装能力,所以并不怎么担心,而那些刚被他吓了一通的官员们,却是又被吓了一跳。
那个大箱子被吊到了岸上,又出动了十几个人才千辛万苦地推到了坡上,直接推到了竹棚之中,一位监察院官员恭敬请示道:「提司大人,箱子已经到了。」
范閒嗯了一声,走到了箱子旁边,箱子外裹柳条,里却竟似是铁做的一般。
众位官员心头纳闷,心想这位大人玩地又是哪一出?此时就连总督薛清与巡抚戴思成都来了兴趣,纷纷走上前来,看这箱子里藏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范閒自怀中取出钥匙,掀开了箱盖。
……
与第一次见到这箱子里内容地苏妩媚一样,棚内一片银光之后,所有的官员的眼睛都有些直了……银子!里面全是光彩夺目的银子!不知道有多少的银锭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
其实先前那几个箱子里的礼物,贵重程度并不见得比这一大箱银锭要低,只是千古以降人们都习惯了用银子,陡然间这么多银锭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这种视觉上的衝击力。实在是太刺激了!
许久之后,众人有些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箱子里收回来,都看着范閒。准备看他下一步地表演。
「这箱银子随着我从京都来到江南,日后我不论在何处为官,都会带着这箱银子。」范閒和声说道:「为什么?就是为了告诉各路官员,本人……有的是银子。不怕诸位笑话,我范安之乃是含着金匙出生的人物,任何想以银钱为利器买通我地人,都赶紧死了这份心。」
他接着冷冷说道:「此下江南,本官查的便是诸位的银子事项,一应政事,我都不会插手,不过如果有谁还敢行贿受贿。贪污欺民,可不要怪我手狠。」
「有位前贤深知吏治败坏的可怕后果,所以他带了几百口棺材,号称哪怕杀尽贪官,也要止住这股歪风。」范閒幽幽说道:「本官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地人,所以我不带棺材,我只带银子。」
众官员沉默悚然。
「箱中有银十三万八千八百八十两整。我在此当着诸位官员与来迎接的父老们说句话,江南富庶。本官不能保证这些银子有多少会用在民生之上,但我保证,当我离开江南的时候,箱子里的银子……不会多出一两来!」
范閒扫过诸位官员的双眼,说道:「望诸位大人以此为念。」
演完这齣戏码之后,码头上的接风暂时告一段落。范閒坐回椅中,感觉袖子里的双臂已经开始起鸡皮疙瘩。心中暗自庆幸先前没有一时嘴快说出什么万丈深渊,地雷阵之类的豪言壮语。
———————————————————————
苏州地下午,总督府的书房里一片安静。
一品大员,江南总督薛清坐在当中的太
师椅上,脸上浮着一丝笑容,他的身边分坐着两位跟了他许多年的师爷,其中一位师爷摇头叹息道:「没想到这位钦差大人……果然是个胡闹的主儿。」
另一位师爷皱眉道:「殊为不智,小范大人这一下将江南官员的脸面都扫光了,虽然依他地身份自然不惧此事,但总显得不够成熟。」
薛清微笑说道:「二位也觉得他这一番卖弄有些做作?」
二位师爷互视一眼,点了点头。
薛总督叹息道:「年轻人嘛,总是比较有表演慾望的。」
师爷小意问道:「大人以为这位小范大人如何?」
薛清微微一怔,沉忖半晌后开口说道:「聪明人,极其聪明之人,可以结交……可以深交。」
师爷有些诧异,心想怎么和前面地结论不符?
薛清自嘲地笑了笑:「做作又如何?这天下百姓又有几个人能看见当时情景?京都的那些书阁大臣们又怎么知道这月里的真实情况?传言终究是传言,人人口口相传里,总会有意识无意识地由自己对事实进行一些符合自己倾向的修正。」
「小范大人在民间口碑极佳,百姓们传播起此事自然是不遗余力,因为对他的喜爱,就算此事当中小范大人有些什么不妥之处,也会被那些口语抹去,忽视,而对于不畏官场积弊、当面呵斥一路官员的场景,自然会大加笔墨……」
「哈哈哈哈。」这位总督大人快意笑道:「箱藏十万两,坐船下苏州,过不多久,只怕又是咱大庆朝地一段佳话了,这监察院出来的人,果然有些鬼机灵。」
另一位师爷百思不得其解说道:「既是聪明人,今日之事明明有更多好地办法解决,为什么小范大人非要选择这么激烈而荒唐的方法?」
总督薛清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他闭上嘴,不再继续讲解,有些事情是连自己最亲密的师爷们都不应该知道的。范閒今日亮明刀剑得罪了整路官员,何尝不是在向自己这个总督表示诚意?对方抢先言明要住在杭州,就说明对方深明官场三味,而将这些官员唬了一通后,今后钦差在江南,官员们也不会去围着钦差,自己这个总督依然是头一号人物。
薛清忽然想到另一椿事情,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对于范閒的评价更高了一筹——这名年轻权臣今日如此卖弄,只怕不止是向自己表示诚意那么简单——由春闱至江南,这范閒看来是恨不得要将天下的官员都得罪光啊,这两年朝中大员们看的清楚,范閒连他老丈人当年的关係也不肯用心打理,这……这……这是要做孤臣?
薛清身为皇帝亲信,在朝中耳目众多,当然知道关于范閒的身世流言确是实事,一想到范閒的身份,便顿时明白了对方为何要一意孤行去做个孤臣。
这是防着忌讳。
薛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心想大家都是劳心劳力人,看来日后在江南应该与这位年轻的范提司好好走动走动才是。
……
……
下午的暖阳稍许驱散了些初春的寒意,苏州城的人们在茶楼里喝着茶、聊着天,苏州人太富,富到閒暇的时间太多,便喜欢在茶楼里消磨时光,尤其是今天城里又出了这么大一件事情,更是口水与茶水同在楼中沸腾着。
人们都在议论刚刚到达的钦差大人,那位天下闻名的范提司。
「听说了吗?那些官员的脸都被吓青了。」一位中年商人嘿嘿笑着,对于官员们吃瘪,民间人士总是乐意看到的。
另一人摇头叹道:「可惜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看钦差大人若真的怜惜百姓,就该将那些贪官污吏尽数捉进牢去。」
「蠢话!」头前那中年商人鄙夷嘲笑道:「官员都下了狱,谁来审案?谁来理事?小范大人天纵其才,深谋远虑,哪会像我们这些百姓一般不识轻重?这招叫敲山震虎,你瞧着吧,好戏还在后头,我看江南路的官员,这次是真的要尝尝监察院的厉害了。」
那人点头应道:「这倒确实,幸亏陛下英明,将提司大人派来了江南。」
商人压低声音笑道:「应该是陛下英明,将提司大人生出来了。」
茶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片刻后,爆出一阵心照不宣的轻笑。最后那名商人说道:「先前我店里那伙计去码头上看了……提司大人下手是真狠,那些坐着大船下江的手下,硬是被打了三十大鞭。」
对面那人回的理所当然至极:「这才是正理,虽说是下属瞒着小范大人收银子,但罪过已经摆在那里,如今银子退了,礼单烧了,不好治罪,但如果不对下属加以严惩,江南路的官员怎么会心服?先前我也去看了,啧啧……那鞭子下的真狠,一鞭下去,都似要带起几块皮肉来,血糊糊的好不可怕。」
而在钦差大人暂时借居的一处盐商庄园里,一处偏厢里此起彼伏响起惨嚎之声。
范閒看着被依次排开的几个亲信,看着对方后背上的道道鞭痕,将手中的伤药搁到桌上,笑骂道:「不给你们抹了,小爷我体恤下属,你们却在这儿嚎丧……挨鞭子的时候,怎么不叫惨点儿?也不怕别人疑心。」
苏文茂惨兮兮地回头说道:「要给大人挣脸面,挨几鞭子当然不好叫的……不过大人,你这伤药是不是有问题?怎么越抹越痛。」
范閒笑了起来,说道:「鞭子打的那么轻,这时节当然要让你们吃些苦头!」
他起身离开,一路走一路摇头,心想万里说的话有时候是正确的,自己不是一个好官,也不好意思要求手下都是清吏,这上梁下梁的,还真不好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