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2/2)

一条死巷子,骤然出现,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之后。范閒终于成功地将那个人堵在了巷口的尽头。

连番跋涉,用心用力用神,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颊上却是两朵亢奋的红晕,双眼里晶亮一片。正是体内真气充沛到了极点的显示。

而巷口里的那个刺客情况比较糟糕,白衣已去。一身普通的衣服下面,已经能看见隐隐沁出的血水。

刺客转过身来,是一张范閒完全陌生的脸,也是苍白无比,想来平日里极少见阳光,也不知道易容过没有,他嘶哑着声音,看着离自己只有十步远的范閒,说道:

「小范大人,你不累吗?」

范閒微微一怔,轻声说道:「本官没想到你能跑这么远。」

刺客微微一笑,轻轻将手伸进外面的衣衫,缓缓取出了那柄寒若秋水的古剑,一剑在手,他全身上下的气质为之变,马上由一位逃亡的黑暗刺客,变成了了位高傲的剑客,浑身充满了自信与骄傲,

「我本不想杀你。」

范閒默然,知道对方如果没有受伤的话,确实有足够的实力说出这样看似狂妄的一句话。感受着巷子尽头那股拂面生寒的剑意,他下意识里准备抠住暗弩的板机,取出藏在靴中的黑色匕首,抛出最拿手的毒烟……不料……匕首没摸到,毒烟用完了,暗弩不在了。

「你是赤棵的。」无名刺客冷漠说着:「你只有三枝弩箭,一把匕首,十四粒爆烟丸,而现在……你是赤裸的。」

范閒微微低头,面色沉了下去,知道自己确实是裸奔入京。一向能够帮助自己的三大法宝已经不在身边——有这三大法宝在手,他敢和海棠正面打上一架。而此时,面对着一位综合实力绝对不在海棠之下的绝顶高手,范閒能怎么办?他只有祝福对方的伤势发作的更快一些……五竹叔能来得更快一些。

他体内如今已至顶峰之境的充沛真气,让他的心神坚毅自信起来,在经络里快速流转的真气,就像是无数调皮的孩子,在劝说着他,凭借自身的实力,与对方狠狠地战一场。

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自己的战意,用没有夹杂一丝情绪的目光看着对方,微笑说道:「说出你一个能让我满意的身份……我就不追。」

这是交易,这是他冒着奇险,一直追踪这位绝顶高手到京中……也要做成的一笔交易。悬空庙的刺杀太古怪了,宫典的离奇失职,刺杀时机关迭出的绝妙安排,面前这位刺客的出现与离开,对庆国内部事务的熟悉,都揭示了一下可怕的真相,这次刺杀,肯定不止一方势力参与其中,而且一定有庆国内部的人员参与!

范閒只是需要知道此事的真正起源,而不是像个勇士一样地为陛下洗去耻辱。他不是一位单纯的忠臣,更在乎的是,这次刺杀与自己,与父亲,与监察院之间的关係。

「不要说气节这类的话。」范閒依然低着头,笑着说道:「你我都是一路人,知道承诺这种事情没有任何意义,给出我所需要的信息,我放你离开。」

刺客沉默着,默认了他的说话,但就在范閒以为对方会接受这个看似对双方都很公平,绝对双赢的交易时,对方忽然说道:「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杀了你。我不一样也可以离开?」

这个世界真的很妙,范閒强悍地拒绝了二皇子那个和解共生,在所有人看来都很美满的提议,而此时,也有人很强悍地拒绝了他。

靠的是什么?当然是实力。

……

剑光似乎在一瞬间之内,照亮了整条小茬,深秋里的落叶,也被这剑风刮拂了起来,纷乱的飞舞在二人身间。那柄古意盎然的长剑。就这样在凄美落叶的陪伴下,突兀而决然地来到了范閒的面前。

就如同在悬空庙顶楼一样。范閒体内真气疾出,运至双掌之上。开天闢地一般,挟着雄浑至极的掌风,拍向对方的面门。对于迎面而来的长剑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掌风凛烈,将那名剑客的头髮震得向后散去,就像是道道钢刺一般。

武技之道,他不如对方,于是只好搏命。而且他很清楚,越是杀人无算的绝顶刺客,越是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骄傲,怎么可能换命。

如他所愿,对方果然横剑一挥,向着他的手掌上斩去。范閒奇快无比地收手,化为两道黑影,直击对方的太阳穴,这双拳出的是干净利落,简单至极,却是异常凶悍。

便在这时,与他对战的剑客,却做了一件让范閒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事情!

剑客不再像大画师一样潇洒挥剑,不再妙到毫巅地运剑……他直接弃剑。

长剑脱手,急射而出,直袭范閒的咽喉,他的身体却异常古怪地缩了起来,避过了范閒的凌厉拳风,将手放到自己的左腿靴口处。

取出一把暗哑无光的匕首!

……

范閒闷叫一声,收拳而回,交错一击,仗着自己的霸道真气,生生将那夺命一剑击飞,古剑化作一道直线飞了出去,嗤的一声插在巷墙之中,不停颤抖着,嗡嗡作响。

更令他大惊的是,对方居然从靴子里摸出了一把匕首,向自己刺了过来,这一招范閒实在是太熟悉了!

剑客古剑在手之时,便是光明正大,大开大合,堂堂正正的绝代剑手,所以范閒用霸道真气相应,但是这名剑客弃剑之后,整个人的光采便似乎荡然无存,化作了秋风之中的一道魅影,手里提着一把尖锐的匕首,突刺而出。

这种强烈的气质变换,只是在骤然之间发生,范閒险些应对不及,左臂处被划了一道细小的血口!

霎时间,两个黑灰色的身影就这样在巷中缠斗了起来,贴身的搏击,全以奇诡之道而行,锋出无声,指出阴险,在租小的范围之内,进行着极凶险的刺杀,两个人的动作越来越快,弯肘捉膝,撩腹剁脚,由墙角站至墙上,再摔到地面……一连串肉体格击之声连串响起,惊心动魄。

如果范閒不是从小被五竹锤练长大、如果不是深受监察院风格的浸淫,一直走的就是这个路子,只怕平已经被那把匕首戮出了无数个血洞,但饶是他躲得再快,终究还是被那把似乎染上了噬魂之气的匕首,在身上割了无数道血口子。

对方肯定对监察院官服的构造十分清楚,刀尖所割,全是没有重点保护的地方。

而最令范閒心惊胆跳的是,对方竟对自己研究的十分透彻,将自己的出手路线算的死死的,自己赖以保命的小手段,竟每每在发动之前,就被对方猜得先机,躲了过去,不论是拧尾指,还是插眼珠,捏阴囊,还是想倒肘击……什么样无耻下流阴险的招数,都失去了效用!

一抹浅灰色的光芒,闪过范閒的眼帘,匕首的尖端很直很直地扎了下来,这让他想起了五竹叔的那根棍子,让他想起五竹叔说的那句话——直、狠、准。

之所以范閒要嗝屁时候还有情调回忆往事,是因为他还有一招大劈棺,脚下靴尖里还藏着个刀片。

一甩手,体内暴戾真气一下子迸了出去,手臂上监察院官服都被震丝丝碎裂,右手被真气所激,不停地擅抖,隐隐然有了几丝澹州海崖下叶流云散手风韵,啪一声击出。

像个幽灵一样附他左臂处刺客,只觉一股强大而锥心真气扑面而来,对方这一拍地手指根根散开。宛若枯枝一颤!

刺客胸口一闷,被震了出去,脚尖也往下一踩,不偏不倚踩在范閒阴险踢过来靴刀尖上,飘然退开三尺!

范閒一声闷哼,捂着受了刀伤左臂,看着面前这个可怕敌人,发现对方也掩唇流血。稍觉安心。

只是,五竹叔还没来。

刺客横肘,将灰暗匕首横举眼前,嘶哑着声音说道︰「这是学你。」

范閒阴沉着脸,感受着自己精力随着伤口处鲜血地外溢而不断流失着,冷声道︰「不用客气。」

没有时间留给他治伤调息,而对方明显对伤势耐受力方面,比自己还要加强悍。所以范閒没有第二句话,脚尖巷墙上一点,踹落几块灰砖,整个人已经扑了过去,去势若虎。一往无前!

刺客退一步,跃起,反手撩刀,刺向他太阳穴。

范閒身形一滞。气势由极暴戾而转至极阴柔,整个人身躯极冒险地绕着那柄匕首转了小半圈,右手两根手指间寒芒一闪,从自己颈后鬼魅伸了出去……剎那辰光里,便要轻拈毒针,扎中那把稳定异常握着匕首手……虎口!

可他没有料到,刺客反手撩那刀,竟是个假像。当针尖探过去地时候。对方已经从从容容地拉回匕首三寸,让毒针扎了匕首横面之上,针尖寸短,显得脆弱无比!

紧接着,刺客便是一膝顶了范閒后腰窝里。一股剧痛让他横过身去,然后便看见了那柄恐怖匕首距离自己胸口只有极短地距离。

——看着这把匕首,范閒绝望了,对方竟然准备如此充分。连自己的保命三根针都摸的一清二楚!

而……五竹还没来。

腰间着了重重地一记。范閒一声闷哼,却变作了极其狂暴一声呼喊!

「啊!」

生死之际终于激发出了他体内大潜力。将那股强悍杀伤力全数吸入了雪山之中,催发着霸道真气运至自己双臂,夹住了匕首!

双掌与匕首一夹,发出了极难听嘶哑声,就像是烫红了烙铁正粗糙地脚掌上慢慢划过。

两个人距离如此之近,以致于范閒能看到对方眼神里那丝微笑。

倒霉这种事情,总是联袂而至,此时范閒已经到了危险时候,他身体里那个大隐患,也终于爆发了出来,发出了致命怒吼。

暴戾真气,就像是不听话地孩子,又像是难以驯服地野兽,异常不稳定地在他的经络中开始跳动,而雪山处真气蕴积,似乎也已经随着这一场耗费心神地缠斗,终于突破了极限。

爆了。

就那么极短瞬间内,范閒便已经感受到了从来没有感受过苦楚,身上每一处能够有感觉神经,都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痛楚无比,而体内真气就这样狂肆地衝破了管壁,杀进了他身体,片刻间消湮腑臟之中,再也无法调动出来。

真气全无,双掌自然无力。

嗤一声轻响,那柄始终无法真正刺中范閒灰暗匕首,就这样简简单单,甚至有些荒谬地刺进了他胸口。

范閒鬆开双掌,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胸上突然多出来了一把匕首,而且只能看见后面那一裁。

就连对方那名绝顶刺客,似乎都惊呆了,傻傻地看着范閒胸前匕首,而没有接下来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痛楚才传到了范閒脑中,他才明白自己中了很深一刺,只怕这条小命就要这么糊里糊涂地交待异世界一条小巷之中。

不甘啊!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没生孩子,红楼梦还没有抄到七十八回,还没有去内库看叶轻眉做家什,还没有去神庙偷窥,还没有站皇宫大殿上向天下人宣告自己身份。

最不甘的是……瞎子,你怎么还没来呢?

「意外。」

很意外地是,说出这两个字的,除了临死不忘前世周星星的范閒外,还有对面那位剑客,只不过范閒说的极为不甘,对方说极为无辜。

刺客终于鬆开了握着匕首手,范閒双腿一软,就往地上倒了下去。

当庆国皇帝精锐虎卫,终于千辛万苦地赶到小巷时,没有来得及参加这场激斗,只来得及看着一个普通百姓模样的人,鬆开了小范大人胸口那柄匕首,然后化作一道黑色影子,直接掠过了巷尾那堵墙。

而小范大人,这些虎卫们暗中传诵,无比强大的人物,就像一位酒后醉鬼般,直挺挺地摔倒巷中土地上。

「追!」有虎卫低声吼道。

「分二路,首先救人!」

这一行虎卫头领高达,沉着一张杀气腾腾又阴郁至极地脸,蹲在范閒旁边,看着面前地上这个带着自己出使北齐年轻官员,心里无比紧张和担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声音巷子里响了起来。

「死不了。」范閒气喘吁吁靠高达怀里,望着胸前一大片殷红,「插不够深……不过,请御医……去府上找我妹妹拿解毒丸子……另外请陛下急召费介回京……小命要紧。」

说完这句话,范閒双眼一闭就昏了过去,只是昏迷之前还用有些模糊眼光,看了一眼那名刺客逃遁那堵土墙。意外重伤后古怪情形,已经让他隐隐猜到了那名可怕刺客身份,只是这事儿太复杂,太可怕,可怕到他宁肯下意识里让自己昏迷不醒,也不愿意就这个事情再继续思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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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者在宫中

车帘随着迎面而来的风飘了起来,露出一角车外的青青山色,和疾退而后的长长石板路,就像是无数幅的画面,正在不停地倒带。

画面的一角,是片黑色的布巾正在飘动着,化作流溢黑光,渐渐占据了整个画面。

画面转而一亮,斑驳的亮片化作了很眼熟的小花,在澹州的山崖间开放着,有一隻略显粗糙但格外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摘了一朵。

花儿在民宅顶的露台上被阳光与海风晒干,混入茶中。开水衝入杯中,荡起茶叶与干花,泛起金黄润泽的琥珀色,又有一隻手伸了过来,稳稳地端起,放在了面前。

「少爷,喝杯思思泡的新茶吧,今天是她入门头一天。」许久不见的冬儿姐姐满脸温和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没有在澹州当豆腐西施。

自己摇了摇头,接过茶来,送到了另一边,看着坐在自己旁边正不停啃着鸡腿的婉儿,嗔怪说道:「油乎乎的,你也吃的下去,喝杯茶清清嗓子。」

婉儿没有说话,反而是坐在自己右手的妹妹笑了起来,眉宇间的淡淡忧色全数无踪,让自己看着很是欣慰。

「该走了。」脸上蒙着一块黑布的五竹冷声说道。

「去哪儿呢?」自己下意识里问了一句。

「去看小姐。」

「好。」自己没有一丝异议,无比兴奋地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提行李,还有那一个……黑黑的箱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这箱子格外的重,怎么提也提不起来,把自己搞的满头大汗。

……

……

一滴汗顺着昏迷中范閒地额角,滑落了下来。滴在了枕头上面,他有些迷糊地将眼帘撑开一条小缝隙,无神地看着上方的流檐彩绘,知道自己身处在一个很陌生的房间之中,不由浑身一寒,想着:

「难道……又穿了?」

如果死一次就要穿一次,范閒或许情愿自己上一次就死的透彻些,何必来这世上走一遭,看了那么些人,遇了那么些事。动了那么些情,生出不舍来,却又离开。偏还记得。

范閒有些散离地目光终于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开始像婴儿一样地学习聚焦,终于瞧清楚了在自己身边,婉儿的一双眼睛已经哭成了红肿的小桃子,死死攥着床单的一角。咬着下唇,不肯发出声音——看来自己还活着,还是在庆国这个世界里。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躺在哪里。

低头有些困难,但他从胸口处传来的疼痛里,知道自己的伤并没有治好。此时房间四周里,全是那些低眉顺眼的阉人,正满脸惶恐地四处找寻着什么,冒充着忙碌与悲哀,门口处,一群穿着御医服饰的老头儿们正哀哀戚戚地对着一位中年人说话。

「陛下,臣等实在无法。」

中年人大怒道:「如果救不回来。你们就陪葬去!」

半昏迷状态中的范閒,看着这一幕,却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只是唇角并不听他地大脑指挥翘起一角。

他在心里想着,这倒确实是挺耳熟的台词,只是你这皇帝,到我要死的时候才来发狠,似乎做人不怎么厚道——与眼前情况相比,范閒下意识里更希望是父亲大人范尚书在对着太医大吼大叫。

想伸手拍拍婉儿地手背,却没有力气动弹一丝,体内无一处不痛楚,无一处不空虚,他强行提摄心神,却是脑中嗡的一响,又昏了过去。

当范提司大人还有余暇腹诽皇帝,安慰老婆的时候,整个京都已经乱翻了天。

皇帝遇刺!

这件事情不可能瞒过天下所有人,所以很多人在黄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不过令百姓们心安的是,陛下并没有在这次事件之事受伤。但没过多久,又传来消息,监察院提司小范大人,忠心护君,英勇出手,亲手消弥了这一件天大地祸事,然后不顾病后伤后虚弱之身,自悬空庙追缉刺客入京,终于不支倒地,身受重伤,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

范閒在庆国民间的名声一向不错,一闻这消息,京都居民们大多端着饭碗表示了真切的担心与衷心地祝福,夜里提着灯笼去庆庙替他祈福的人们竟是排起了长队。

城南大街的范府没亮几盏灯,一片黯淡,下人们手足无措地等着消息。范閒受伤之后,被虎卫们直接送入了宫中,陛下返京之后,便将重伤之后的范閒留在了宫中,令御医们寸步不离看着,对于陛下的这个表示,范府上上下下都觉得理所当然——少奶奶与小姐已经入了宫,还没有消息传出来,不过传闻中大少爷被刺了一刀,伤势极重,太医一时间没有很好的法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户部尚书范建没有入宫,只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阴沉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陈萍萍也不可能还在郊外地陈园里看美女歌舞,他坐着轮椅,返回了监察院,第一时间内开始展开对于行刺一事的调查,同时接手了悬空庙上被擒的那位小太监和那位九品高手的尸体。

靖王已经赶进了宫中,柔嘉郡主留在闺房里哭。

不知道京中还有多少小姑娘们在伤心。

……

……

二皇子紧闭着王府的大门,严禁属下任何人,去打听任何消息,做出任何反应。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值此多事之秋,任何不恰当的举动都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大皇子守在抢救范閒地广信宫外面,不停地踱着步。

宜贵嫔也领着三皇子站在广信宫外面。今天三皇子这条小命等于是范閒救下来的,先不说宜贵嫔与范府的亲戚关係,身为宫中女子的她,也知道在陛下震火地背后,所体现的是什么,而自己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

皇后没有来,东宫太子也只是在广信宫处假意关心了几句,安慰了婉儿和若若几句,又请陛下以圣体为重,便回了东宫。

据另外传来的消息。皇太后虽然只是派洪公公来看了看,但老人家此时正在含光殿后方的小念堂燃香祈福。

范閒重伤将死的消息,让庆国所有的势力做出了他们最接近真实的反应。不免感觉有些荒谬的可爱。

……

……

广信宫以往是长公主在宫中的居所,也正是范閒第一次夜探皇宫时便来过地地方,但他没有在寝宫里待过,所以先前醒来的那一剎那里,没有认出来自己是躺在皇宫里。虽然范閒是为了陛下才受了这么重的伤。但一位臣子被留在宫里治伤,终究是件很不合体统地事情,好在他还有个身份是长公主的女婿。

吱呀一声。广信宫的门被推开了,皇帝沉着一张脸走了出来,看了一眼身旁泫然欲泣的范若若,眉间略现疲态。姚公公颤着声音说道:「陛下,您先去歇歇吧,小范大人这里有御医们治着,应该无妨。」

皇帝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那些没用地傢伙……」

「陛下,我想进去看看。」范若若稳定住自己的心神,对着皇帝行了一礼。「可是……太医正不让我进去。」

「嗯?」皇帝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他注意到范家小姐脚边放着一个很寻常的提盒。

范若若咬着嘴唇说道:「哥哥一直没醒来,但虎卫说过,让我拿他青日里常用地解毒药丸来,想必是他昏迷前心中有数,只是御医不……相信我的话。」

皇帝默然站在阶上,御医治病自然有自己的程序,拒绝范若若的药也是正常。但此时的皇帝,与以往许多年里都不一样……似乎是第一次,他发现自己这么多儿子里面,只有里面那个才是最出息的,也只有里面那个,才不是为了自己的位置而思考问题……

悬空庙上,在那样危急的关头,如果范閒第一选择是不顾生死的去救皇帝,只怕多疑成习地皇帝依然会对范閒有所提防,因为那样的举动,也许正是他身为一位权臣——想表现自己的忠诚给一位君主看——而做皇帝这种职业的人,向来不会相信可以看得见的忠诚。

可问题是……范閒选择了先救老三!

如果深究起来,都察院甚至可以就着这个细节,弹劾范閒大逆不道。只是皇帝本非寻常人物,他却从这个细节里面,自以为看清了范閒城府极深的表面下,依然有一颗温良仁顺的心……就像当年那个女子一般。

很好笑的是,范閒在那一瞬间根本不是这般想的,问题是,皇帝并不知道。

所以,皇帝很欣慰。

在知道范閒被重伤将死之后,他许多年不曾动摇丝毫的心,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颤动,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对范閒是不是压榨的过于极端,自我怀疑之后,他更是对范建感到了一丝毫无道理的嫉妒,一丝不能宣诸于天的愤怒——这么优秀的一个年轻人,凭什么……就只能是你的儿子?

自己的几个儿子?老大太直,老二太假,老三……太小,至于太子?皇帝在心底冷笑一声,心想这个小王八蛋莫非以为朕没有看见你故意踩中那个酒杯?

所以他将范閒留在了宫中,一方面是为了尽快将范閒救活,另一方面也是一位中年男人骨子里的某种负面情绪在作祟。与他自幼一起长大的范建,或许对于陛下的心理过程十分清楚,所以在儿子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也没有入宫。只是很黯然地留在了范府地书房中。

陛下传召,太医正领着一位正在稍事休息的御医走出宫门,满脸苦色回道:「陛下,外面的血止住了。可是那把刀子伤着了范大人的内腑。」

皇帝微抬下颌,示意了一下范若若地存在:「为何不让范家小姐进宫?」

太医正就算在此时,也不忘维护自己的专业精神,皱眉道:「那些药丸不知道是什么成分……刺客的刀上浸着毒,但毒素也没有分析清楚,所以不敢乱吃,怕……」

「怕个屁!」此时一直在阶下坐在椅子上的靖王爷衝了上来,啪的一声,一耳光就甩在了太医正的脸颊上,骂道:「老子给了你两个时辰!你不说把人救活。你至少也要把范閒救醒!只要他醒了,以他的医术,要比你这糟老头子可靠的多!」

太医正挨了一记耳光。昏头昏脑之余大感恚怒,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

皇帝正想训斥靖王举止不当,但听着这几句话,心头一动,觉得实在是很有道理。如今费介不在京中,要说到解毒疗伤,只怕还没有人比范閒更厉害。皱眉说道:「不管怎么说,先想法子,把范閒弄醒过来!」

话一出口,皇帝才发现,范閒果然是一个全才,而且如果他不是担心自己和皇子们中了烟毒,将药囊扔在了楼板上,只怕他就算被刺客剑毒所侵,也不会落到如今这副田地——又想到范閒的一椿好处。他心里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暗道,如果这孩子的母亲……不是她,那该有多好。

他摇了摇头,在太监们地带领下回了御书房。

得了陛下的圣旨,靖王领着范若若,一把推门宫门口的侍卫,根本不管那些御医们地苦苦进谏,直接闯到了床边。

婉儿双眼红肿,一言不发,只是握着范閒有些冰冷的手,呆呆地望着范閒昏迷后苍白的脸,似乎连自己身后来了什么人都不知道。

范若若看着这一幕,心头微恸,却旋即化作一片坚定,她相信自己这个了不起的哥哥,不可能这么简简单单的死去。

「弄醒他。」靖王爷今日再不像一位花农,却像是一位杀伐决断地大将,瞇眼说道:「如果吃药没用,我就斩他一根手指。」

范若若似没有听到这句话,直接从提盒里取出几个大小不等的木头盒子。

靖王爷道:「你知道……应该吃哪个?」由不得他不谨慎,毕竟御医们不是全然的蠢货,说地话也有些道理,如果药丸吃错了,鬼知道会有什么效果,说不定此时奄奄一息的范閒,就会直接嗝屁!

范若若点点头,很镇定地从木盒中取出一个淡黄色的药丸,药丸发着一股极辛辣的味道。

她望将药丸递到嫂子的手中,两位姑娘都是冰雪聪明之人,林婉儿手掌一颤之后,问也不用多问一句,直接送到嘴里开始快速咀嚼了起来,又接过太监递来的温清水,饮了一口,让嘴里的药化的更稀一些。

在一旁好奇紧张围观着的御医们,知道这两位胆大地姑娘家是准备灌药了,反正自己也无法阻止,便有一位赶紧上前,用专用的木製工具撬开范閒的牙齿。

林婉儿低头,餵了过去。

一直默然看着的靖王,忽然伸了一隻手掌过去,在范閒的胸口拍了一下,然后往下一顺。

然后,众人开始紧张地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范閒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睁了开来,只是眼神有些无力。

……

……

「范大人醒啦!」

早有知趣的太监高喊着,出宫去给皇帝陛下报信,殿内殿外顿时热闹了起来。

范閒受伤之后真正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一定有很多人会失望吧。」

然后他看着身边紧张、兴奋、余悲犹存的那几张熟悉的脸庞,轻轻说道:「枕头。」

婉儿握着拳头,双唇紧闭,似乎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了。拿了个枕头垫在了他地后颈处,知道相公是要看自己胸口的伤势,所以又去垫了一个,让他的头能更高一些。

若若已经移了支亮亮的烛台过来。将他受伤后凄惨地胸膛照的极亮。

范閒闭着双眼,先让那股辛辣的药力在体内渐渐散开,提升了一下自己已经枯萎到了极点的精力,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朝着自己的胸口望去。

伤口不深,而且位置有些偏下,看着是胸口,实际上应该是在胃部的上端,御医们对外部伤势的处置极好,范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他知道胃上应该也被刺破了个口子。还在缓缓地流着血,自己的真气已经完全散体,根本不可能靠真气来自疗……如果任由体内出血继续。自己估计熬不过今天晚上,以这个世界的医学水青,对于内臟的受伤,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这怪不得御医。

「抹了。」他地精力让他只能很简短的发布命令。

范若若想都不想。直接取过煮过的粗布,将哥哥胸膛上地那些药粉全部抹掉,惹得旁观的御医们一阵惊呼。

毫不意外。胸口处的那个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

「针。」范閒轻轻吐出一个字,勉强能动的手,反手握住了正浑身发抖的妻子冰冷地手。

若若取出几枚长针。范閒的眼珠子向旁微转,看着一旁的靖王爷说道:「天突,期门,俞府,关元,入针两分。」

下针是需要真气加持地。而此时身旁……似乎只有靖王爷有这个本事,范閒醒来之后猜的清清楚楚,先前送药入腹的那一掌,不知道夹着练了多少年的雄浑真气。靖王爷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也要当大夫,依言接过细细的长针,有些紧张地依次扎在范閒所指的穴道上。

针入体肤,血势顿止,四周的御医满脸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

……

「三处。」范閒委顿无力地对靖王爷说了句。

靖王马上明白了,监察院三处最擅长製毒,自己与陛下关心则乱,竟是忘了让他们入宫替范閒解毒,于是赶紧出殿而去,让人去传监察院三处主办及一应人员入宫,救病治人。

没料到三处的人早就已经在皇宫之外等着了,三处头目更是请了好几次旨,要入宫去救范閒,只是今晚宫中乱成一团,禁军统领有几人被监察院传去问话,竟是没有人敢去请示陛下,自然也就没有谁敢让他们入宫。

此时靖王代陛下传旨,监察院的人终于鬆了一口气,直接入了宫门,赶到了广信宫里。三处地人带了一大堆东西,钉钉当当的好像是金属物,躺在床上的范閒听着这声音,却像是听着玉声纶音一般动听。

三处头目是费介师兄的弟子,就是范閒的师兄,在监察院里与范閒向来相处的极为相得,此时看着师弟凄惨无比地躺在床上,脸一下子就阴沉了起来,他走到范閒身边,一根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之上。

包括御医在内的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他。

过了一会儿,三处头目点点头,望着范閒说道:「师弟的药丸已经极好……不过,这毒是东夷城一脉的,试试院里备着的这枚。」

范閒心头微动,依言服下药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精神顿时好了些。

天下所谓三大用毒宗师,费介为其一,肖恩为其二,还有一位却是东夷城的怪人,在这三个人当中,费介涉猎最广,本事无疑最强,但是用毒宗师,所选择材料及製毒布毒风格都有强烈的不同,像肖恩就偏重于动物油脂与腺体分泌,费介偏重于植物树浆,这也影响了范閒。偏生那个刺客匕首上喂的毒,却是东夷城那派的硝石矿毒派,两派风格不通,想解起毒来,十分麻烦,院里怎么可能有常备的解毒药?

所以范閒清楚,这药丸一定是有人藉着师兄的名义,送入宫中替自己解毒,只是常年陶醉于毒药学研究,从而显得有些一根筋的师兄,却很明显没有想到这点。

毒素渐褪,剩下的便是体内臟腑上的伤势。看着监察院的解毒本领,御医们终于有些佩服了,但还是很好奇,这位范提司和三处准备怎么处理体内的伤口。

「师弟,你以前让处里准备的那套工具,我都带来了,怎么用?」三处头目自己似乎也不清楚那些东西的功能。

范閒看着自己胸口下方的那个血口子,喘息着说道:「我需要一个胆子特别大的人……还需要一个手特别稳的人。」

三处头目常年与毒物死人打交道,开膛剖肚的场面不知道看了多少年,胆子自然是足够大的,至于手特别稳的人?三处里面这些官吏,似乎都足以应付。

但……范若若却倔犟地站到了床前,说道:「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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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下的手术

躺在床上满脸憔悴的范閒,第一时间内就表示了坚决的反对,第一是他自己对于缝合技术都没有太大的信心,第二,他根本舍不得一向洁净柔弱的妹妹看到自己血糊糊的胸腹内部,更何况待会儿还要亲手去摸……

「婉儿,你也出去。」范閒用有些发干的声音说道:「带妹妹出去。」

婉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若若坚持说道:「我的手是最稳的。」

听到范家小姐这样有信心地说话,包括三处头目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范閒看了她一眼,看着姑娘家往日平淡的眸子里渐渐生腾起的自信,心头微动,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微笑:「待会儿会很噁心的,而且你是我的亲人,按理讲,我不应该选择你……不过既然你坚持,那你就留下来吧。」

说了一长串话,他的精神又有些委顿,不等他开口说话,身旁的婉儿已经……又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场间一阵沉默,烛火耀着范閒的脸颊,有些明暗交错,他勉强笑着说道:「那诸位还等什么呢?只是个小手术而已。」

三处拿来的那几个箱子确实是依范閒的建议做的,不过真正的原创者却是费介,而费介又是从哪里学会这一套?除了范閒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而此时,他却要做自己手术的医学总监了。随着他有些断续的话语,留在广信宫里的所有人开始忙碌地动了起来。

皇宫多奢华,烛台是足够多地,又想了些法子。让这些烛光集中到了平床之上,照亮了范閒坦露在床单外的胸腹。

小太监们急着烧开水,煮器械,让宫中众人净手,而若若则侧着身子,小心而认真地听哥哥讲待会儿的注意事项与操作手法,三处头目毫无疑问,是一位现成最好的麻醉师,那些小太监们,就成了手脚利落地护士。

而那些看着众人忙碌。却不知道大家在做什么,傻待一旁的御医众,却似乎变成了那个世界里旁观手术的医学院三年级学生。

「反正不是妇科检查。」范閒心里这般想着。也就消了将这些御医赶出门去的念头,至于什么杀菌消毒——免了吧,咱皇宫家也没有这条件啊。

钉的一声金属撞击脆响,迴盪在广信宫安静的宫殿里,范若若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示意哥哥自己准备好了。

林婉儿回头担心地看了小姑子一眼,又取了张雪白的软棉巾擦去范閒额头的汗。

范閒困难地笑了起来:「夫人,你应该去擦医生额上的汗。」

三处头目蛮不讲理地便准备餵药。不料范閒嗅着那味道。紧紧闭着双唇示意不吃,说道:「马钱子太狠,会昏过去。」

三处头目讷闷问道:「你不昏怎么办?待会儿痛的弹起来怎么办?」

范閒虽然没有关公刮骨疗伤地勇气,但此时只有他自己最擅长这个门道,当然不能允许自己昏迷后,将性命全交给妹妹这个小丫头,艰难说道:「用哥罗芳吧,少下些。」

三处头目这才想到自己竟忘了那个药,话说这药还是自己春天时推荐给范閒的。只是后来范閒北上南下用着,监察院三处自己倒是极少使用。他回到屋角翻了一会儿,找到了一个棕色的小瓶子,欣喜地走了回来,将瓶子伸到范閒地的鼻子下。

一股微甜的味道,顿时渗入了范閒的鼻中,过了一阵子药力开始发作了。

虽然视线并没有模糊,但范閒的眼前景致却开始有些怪异起来,似乎他可以同时看清楚两个画画,一个画面是妹妹正拿着一把尖口钳子似地器械担心地看着自己,一个画面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在一个被叫做医院的神奇地方,一位很眼熟的漂亮小护士正在和自己说着话。

他地心神比一般世人要坚定许多,马上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出现短暂的幻觉,真实的画面与幻想的画面开始交织在一起,没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

「开始,快些。」他微微瞇起了眼睛,「若若如果支持不住,师兄马上接替。」

他的胆子很大,竟似在用自己的生命在维护若若的自信,只是在哥罗芳的作用下,他的神思总是容易飘离这个皇宫地手术室,忘记那个正在手术的病人就是自己。

范閒曾经用哥罗芳对付过肖恩,对付过言冰云,对付过二皇子,今天终于遭报应了。

转头望着婉儿雪白的脸颊,微肿之后显得格外凄美的双眼,又看着在自己的胸口处无比小心忙碌着的妹妹,他忽然傻傻地一笑,心想如果将来让妻子与妹妹在家中都穿上粉红粉红的护士服,虽然想来只能看两眼……但那也得是多美妙的场景?

人之将迷,本性渐显。

广信宫外的人们还在焦急等待着,他们都知道范閒已经醒了过来,并且强悍地按照自己的安排着手医治自己的严重伤势。庆国的人们虽然早已经习惯了范閒所带来的惊喜,比如诗三千,比如戏海棠,比如春闱,比如一处,比如嫩豆腐……但大家想着,他自己身受重伤,却要治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在御书房里稍事休息的陛下,似乎格外紧张这位年轻臣子,竟是又坐着御辇回到了广信宫前。他看着一片安静的殿前众人,听着殿内隐隐传来的话语与某些金属碰撞之声,不由皱起了眉头,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北方艰难的战场之上,自己似乎也见过类似地场景。

「怎么样了?」

靖王爷向陛下行了一礼,担忧说道:「御医们帮不上忙,三处那些傢伙……解毒应该没问题。但是那刀伤……太深了些。」

皇帝微微一笑,说道:「有她留下来的那些宝贝,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靖王一怔,沉默着没有回答,站到了陛下的身后,低下的双眸中一丝愤火与哀伤一现即逝,化作古井无波。

……

……

不知道过了多久,广信宫地门终于被推开了,宜贵嫔顾不得自己的主子身份,拉着三皇子探头往那边望去。焦急问道:「怎么样了?」

回答她的,是一声极无礼的呕吐声——哇!

出来的是一位小太监,先前在殿中负责递器械。此时第一个出宫,当然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所在,但听着宜贵嫔的问话,他竟是根本答不出来什么,面色惨白着。似乎受了什么刺激,扶着廊柱不停地呕吐着。

姚公公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吐……」

还没有骂完。又有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御医走出宫门,竟是和小太监一道蹲着吐了起来。

当今世界本属太平,小太监又自幼在宫中长大,杖责倒是看过,却也没有看过此时殿中那等阴森场景,那些红的青的白地是什么东西?难道人肚子里就是那种可怕的血糊糊的肉团?范家小姐真厉害,居然还能用手去摸!

而那位年轻御医,习医多年,也不过是望闻问切四字。最噁心地也就是看看舌苔和东宫胯下的花柳,今天夜里却是头一遭看见有人……居然用针缝皮,用剪子剪肉……那可是人肉人皮啊!

又过了阵,今夜当医学院学生的御医们都悄无声息的退出广信宫,只是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虽然大多数人还能保持表面地镇定,但内心深处也是受了不小的震撼。

皇帝一看他们脸色,便知道范閒应该无碍,但依然问道:「怎么样?」

被靖王打了一记耳光的太医正,先前也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地去旁观,此时听着陛下问话,面色一阵青红间夹,无比震惊说道:「陛下……真是神乎其技。」

靖王一听这调调,忍不住痛骂道:「问你范閒……不是让你在这儿发感叹。」

太医正却是站直了身子,依然发着感叹,鬍子微抖不止:「陛下,王爷,下臣从医数十年,倒也曾听闻过这神乎其神地针刀之法,不料今日这真的看见了……请陛下放心,小范大人内腑已合,定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一时不得清醒。」

他却不敢说,小范大人在手术结束之后,终于没有挺过哥罗芳的药力,开始躺在「手术台」上说起了胡言乱语,事涉贵族之家的荒唐事,荒唐不堪。这件事情是断然不敢此时禀给陛下知晓,好在那时候手术台边,除了自己这位头号观摩学生之外,就只剩下小范大人最亲近的那两位女子,应该无碍。

此时留在广信宫外面的人,都是真心希望范閒能够活过来的人,听到太医正掷地有声的保证,齐齐鬆了一口气。

大皇子面露解脱的笑容,向陛下行了一礼,便再也不在广信宫外候着,直接出宫回府。他不想让众人以为自己是在对范閒示好,也不想人们以为自己是在揣摩圣意,只是纯粹地不想范閒死了,此时听着对方安全,走地倒也潇洒。

皇帝挥挥手,示意宜贵嫔领着已经困的不行了的三皇子先行回宫,便抬步准备往广信宫里去看看,靖王爷自然也跟在他身后。

不料太医正却拦在了两位贵人身前,苦笑说道:「刚范大人昏迷前说了,最好不要有人进去,免得……」

他皱眉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那个新鲜词:「……感染?」

范閒这句交代,其实想求个清静而已。皇帝与靖王愣了愣,允了此议,不料又看着太医正面露狂热之意说道:「陛下。臣以为,小范大人医术了得,应该入太医院任职……一可为宫中各位贵人治病,二来也可传授学生。造福庆国百姓,正所谓泽延千世……」

这话实在是大善之请,又没有什么私心,但此时情势紧张,陛下终于忍不住抢在靖王之前发火了,大怒骂道:「人还没醒来,你抢什么抢!范閒何等才干,怎么可能拘困在这些事务之中!」

靖王却偏偏不生气了,嘿嘿笑着咕哝了一句:「当医生总比当病人强。」

三处的官吏此时终于也退了出来,恭敬地向陛下行礼。得了陛下的几句劝勉之后,便有些精力憔悴地离开了皇宫。此时广信宫中,除了服侍的那几位太监宫女之外。就只剩下了范閒及婉儿、若若三个人。

林婉儿心疼地看了范閒一眼,又心疼地看了面色苍白地小姑子一眼,柔柔地擦去她额上的汗珠,这是范閒先前说过的。范若若一直稳定到现在的手,终于开始颤抖了起来。知道自己终于在哥哥地指挥下,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哥哥的性命应该保住了。她的心神却是无来由的一鬆,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林婉儿扶住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依然没有说话,这笑容里的意思很明显,鸡腿姑娘觉得……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帮到范閒什么,而只有自己,似乎永远只能旁观。不能起到任何的作用。

「嫂子。」范若若终于发现了林婉儿异常的沉默,关切问道:「身子没事吧?」

林婉儿被小姑子盯了半天,没有办法,旋即微笑说道:「没事。」

没事这两个字说的有些含糊不清,范若若定晴一看,才发现嫂子地唇边竟是隐有血迹,不由唬了一跳,便准备唤御医进来看。

林婉儿赶紧捂着她的嘴巴,生怕惊醒了沉醉于哥罗芳之中的范閒,有些口齿不清解释道:「木……事,刚凯咬着舌头了。」

范若若微微一愣,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中不由一暖,对这位年纪轻轻地嫂子更添一丝敬爱——先前给范閒餵药的时候,婉儿心急如焚,只顾着将药丸嚼散,却是情急之下咬伤了自己的舌头,但心繫相公安危,却是一直忍到了现在。

广信宫里的白幔早已除去,此时月儿穿出晚云,向人间洒来片片清晖,与当年这宫里的白幔倒有些相似。宫外地人们渐渐散了,只留下了足够的侍卫与传信的太监,宫内地宫女太监们将脑袋搁在椅子上小憩着,时刻准备着小范大人的伤势有什么变化,又有值夜的宫女安静地移走了多余的宫烛。

那姑嫂二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昏暗烛光里安详睡着的范閒,脸上同时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意。

层层皇城宫墙之外,一身粗布衣裳的五竹,冷漠地看着宫内某个方向,确认了某人的安全后,悄无声息地遁入了黑夜的小树林中。

过了数日,仍然是在皇宫之中,一处往日清静,今日却是布防森严地梅圆深处,那位京都如今最出名的病人,正躺在软榻之上发着感慨。

「什么时候能回家?」

范閒盖着薄被,躺在软榻之上,看着梅园里提前出世来孝敬自己的小不点初梅,面色有些恼火。

皇宫里的物资自然是极丰富的,各种名贵药材经由太医院的用心整治,不停往他的肚子里灌,想不回復的快都很难,皇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在服侍人方面,自然也比范府要强很多。就连这梅园的景致都比范家后园要强不少,加上妻子与妹妹得了特旨,可以天天陪在自己身边——这小秋阳晒着,小棉被盖着,小美人儿陪着,似乎与自己在家里的生活没什么两样——除了没有秋韆。

但他依然很想回范府,因为他总觉得那里才是自己在京都真正的家。

在经历了庆国皇宫第一次手术之后,仗着这近二十年勤修苦练打下的身体基础,他的恢復极快,胸腹处依然未曾痊癒,但总算可以平躺着看看风景了。只是体内的真气散离情况,没有丝毫的好转,他的心里有些微寒和恐惧。

若若吹了吹碗中的清粥,用调羹餵了他一口。另一侧,林婉儿伸手进他的宽袍之中,小心地调了一下双层布带里谷袋的位置,这是范閒的要求,用布带束住伤口,加上重袋压着,对于伤口的癒合极有好处。

范閒有些困难地嚥下清粥,埋怨道:「天天喝粥,嘴里都淡出鸟来了……我想回家……不说吃抱月楼的菜,喝喝柳姨娘调的果浆子,也比这个强不少。」

林婉儿嗔道:「刚刚醒了没两天,话倒是多了不少,陛下既然恩允你在宫中养伤,你怕什么閒言閒语……不过……口里淡出鸟来是什么意思?」

范若若也很不解:「什么鸟?」

范閒面色不变,转移话题:「我不是怕閒言閒语……只是有些想家。」

如今他身处皇宫,无法与启年小组联络,陛下又下旨不让他操心,婉儿与若若干脆没有出过宫,别的太监宫女更不可能说,悬空庙的刺杀案件已经过去了几天的时间,他竟不知道任何相关的信息,更无法去当面质问老跛子有关影子的事情,实在很是不爽,很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