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2)

老哈的房间里一片黑暗,但在范閒的眼中,却是如同白天一样,他轻无声息地走到房间里,鼻尖嗅到一丝血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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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

老哈的尸体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只有一双脚露了出来,血腥味很淡,很明显刺客已经处理过,如果不是范閒的鼻子在费介的教导下十分灵敏,说不定便会错过。

范閒依然安静地站在角落,黑暗掩藏了那个刺客,也掩藏着他自己。

他学习瞎子五竹的方法,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真气在体内缓缓流淌,心跳也与街外的喧哗声形成一种很有默契的和谐。

刺客应该还没有离开。监察院的密探行事方法一向讲究缜密,所有在对范閒下毒之后,一定会等到晚上,确认了这个私生子的死亡,然后才趁夜色离开澹州港。而在这座城市里,既然刺客冒充了老哈的侄子,那么一定最熟悉这个建筑,不会愿意再去寻找另外的观测地点。

但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范閒的预判,他小心观察着房间,除了床上老哈冰冷的尸体,并没有发现别的人存在。

他缓缓沿着墙壁往房间里面走去,尽量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碰到屋里的傢俱而发出声响,眼光从房顶上和一些不易注意的角落上飘过。

沿着墙壁走到了窗台附近,外面的光线从窗户处透了进来,老哈家里明显没有富到可以用玻璃的程度,所以屋内的光线并不是很亮。范閒就静静地站在那些茸光的旁边,藉着光与暗的反差,掩饰着自己的行踪。

站了很久,他皱了皱眉头,心想自己可能真的判断错了,那名下毒的刺客或许早就离开了澹州港,如果这样的话,自己第一时间来到这里,而不是控制住周管家,明显就有些失策。

他走到床边,想看一下可怜的老哈死因,但随着脚步离床边越来越近,他的心情也是越来越紧张,因为他听到了某种压抑的极为轻的呼吸声,这人的呼吸声先前一直隐没在菜场的嘈杂之中,直到范閒靠近了床,才能够听到。

原来刺客发现有人进来后,就已经躲到了老哈尸体的后面。

床上尸体后方的呼吸十分平稳,每分钟大概呼吸七次左右。如果范閒不是拥有常人所不能想像的丰沛先天真气,耳力敏锐,那么一定不可能听到。

范閒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那张床很久,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陷阱。

窗外依然传来代表生机的叫卖声,夹着远方传来很轻微的声音,能听清似乎是某辆马车往这边开来了。

他知道在这幢建筑的正面是一个菜场,恰好就在这里路变得很窄,马车经过的时候,一定会有些困难,所以他轻轻握住匕首,安静等待着。

刺客也在尸体后方等待着,他并没有看到进入房间的人是谁,只知道对方似乎拥有和自己一样的耐心,长久之后,他觉得自己似乎低估了澹州港这里的危险,不应该留在这里等着将可能追查到此的人物灭口,而是应该及早离去。

……

……

一辆马车缓缓地行驶过菜场,两边的商贩开始漫骂起来,车伕愁苦的脸很明显地显现了出来,如果不是赶时间,他也不愿意走这条路。

好不容易商贩们空出来了一段路面,车伕向四周的人们表示了感谢,然后一挥马鞭,马车往前踏去,却挤烂了一箱鸡蛋,卖鸡蛋的商贩十分生气,拉住了马缰绳,整个菜场轰的一声吵了起来,声音非常嘈杂。

菜场旁的小楼内。

听见外面传来轰的一声,趁着外面声音的掩护,范閒奇快无比地抬起右脚,在地上一踩,整个人便跳到了床边,右手一翻,一柄细长的匕首狠狠地向老哈尸体后方扎了下去!

在那一瞬间,范閒看清楚了刺客的容貌,双眼冰冷,眼骨上的眉毛有些散乱,可以看得出来年龄并不大,相貌很普通,只是双唇有些厚,脸颊上的皮肤有些干燥。

床上似乎毫无准备的刺客右手忽然动了动,一柄小小的黑色弩箭穿破了袖子,飞了出来,直射范閒的面部——而范閒此时双脚刚沾到地面,右手已经举了起来,整个胸腹处没有一点防御。

弩箭的飞行速度很快,像一道幽光!

在弩机抠响的一剎那,范閒就反应了过来,得助于这些年五竹那根比弩箭更快的木棍教育,脚尖沾到了地面,却没有踩实,后脚跟没有着地,用脚趾的力量一扭,整个身体在空中没有办法借力的情况下,往右边偏了几寸的距离。

弩箭极为惊险地从范閒的左脸旁边擦了过去,深深地射进屋顶的木樑,笃的一声闷响。

刺客满脸震惊,似乎想不到来的人竟然是那个应该已经中毒死了的漂亮少年,更想不到这个少年居然能够躲过如此近距离发射的暗弩!

而这个时候,范閒手中的细长匕首已经顺着扭动身体的方向,狠狠地刺入了那位刺客的身体,发出一声很难听的闷响,就像是菜刀斫入猪肉时的感觉。只是可惜,范閒为了躲避弩箭,下手有些偏,细长的匕首只是插进了刺客的肩膀,而没有杀死对方。

刺客像水里的鳗鱼一样在床上一弹,左手锋芒一现,准备起身给范閒致命的一击——但马上肩部的剧痛和一股向下的衝击力让他不由自主地重新摔了下来,抠住暗弩的手指也鬆开。

他起身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肩部的疼痛,但是没有想到这种疼痛如此剧烈,而且……那个小男孩的匕首竟然是穿过了自己的肩膀,狠狠地扎进了床板里,将他的身体活生生地钉住!

……

……

刺客的动作失效,范閒的左手奇快无比地反扼上了对方的咽喉。刺客那张平实无奇的脸颊上终于露出了对于死亡的恐惧,厚厚的双唇微张,似乎准备说些什么。

范閒的心臟一缩,感觉到微微的寒意,没有给对方说话或是反击的机会,虎口用力,喀喇一声,刺客的脖颈断了,脑袋歪到一边,当场毙命。

他的手依然在刺客断了的脖子上放了会儿,感觉着那里骨节的碎裂,还有渗出鲜血逐渐变冷,才终于将手收了回来,开始半蹲着身体大口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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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如玉

许久之后,范閒才平静下来,身上的冷汗将他的衣服与他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

他从刺客的肩膀处收回细长的匕首,刀锋与骨肉分离的声音很恐怖,不由让他愣了愣,又卸下死刺客袖筒里那架小巧阴毒的暗弩。

细长的匕首上面涂着黑色的颜色,避免反光,但范閒知道,费介老师亲手配製的黑色涂料里面不仅有毒,还有一种能够放大受伤人类痛觉得药物。他小心地将细长匕首插入硬骆象皮做成的刀鞘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刺客尸首和床下送菜老哈的双脚,然后转身离开。

推开房门,瞎子五竹正静静地站在楼梯角,他的声音传了过来:「如果没有马车过来怎么办?」

范閒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终于克服了初次杀人所带来的那种可怕感觉,抬起头来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我会和他一直耗着,然后等你来。」

依然是从后墙下去,在澹州港外爬悬崖的训练,终于在今天起了作用。范閒双脚落在地上,往前走去,知道五竹一定会离开自己,而当自己如果再有危险的时候,他又会出现。

走在菜场中,身边人声鼎沸,他依然沉默着,垂在大腿边的右手却有些微微颤抖。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菜场的一头,在一个摊子面前,他停下了脚步。这是个豆腐摊子,摆摊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面貌柔美,繫着个围裙,双手白嫩。

「冬儿姐姐。」范閒微笑着和她打着招呼,这正是被他赶出伯爵别府的大丫环冬儿,当年很小的时候,范閒经常赖在她的怀里睡觉,感情一直很好,冬儿出府之后,在菜场里摆了个豆腐摊,所以范閒经常来这里买豆腐回家。

冬儿看见是他来了,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容,将他领了进来:「少爷,你怎么来了?」

坐在小板凳上,又有居民来买豆腐,冬儿有些为难地看了他两眼。

范閒点点头,让她先去照看生意,回身发现摊子的后面有个婴儿床,床上坐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丫头,脸蛋红扑扑的,正伸出拙嫩的双手,在玩床前繫着的小铃铛。

范閒伸手将那个小丫头抱了出来,逗着玩。冬儿转身看见,赶忙上来接到怀里,埋怨道:「别把你衣服弄脏了,回去又得让那些丫头们洗。」

范閒嘿嘿一笑,说道:「冬儿姐,我当年像你女儿这么大的时候,你不一样天天抱着我。」

冬儿笑着说道:「我的大少爷啊,你怎么和我们这些下人比。」有些奇怪,冬儿就是因为吃饭的时候抢在范閒之前尝了下咸淡,就被范閒无情地赶出伯爵别府,但听语气,她似乎并不怎么记恨这个小男孩儿。

范閒挠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冬儿似乎瞧出来他心情不好,所以逗着自己的女儿喊:「叫小少爷,小……少……爷……」

「喊我小舅舅。」范閒坚持。

……

……

在豆腐摊里坐了很久,看着冬儿切豆腐,称豆腐,用纸包豆腐,逗着身边的小丫头喊自己小舅舅,许久许久之后,范閒终于驱除了心头的那一丝阴冷,站起来向冬儿告辞。

冬儿有些为难地说道:「您来这一趟,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好吃的。」

范閒笑了起来:「冬儿姐,难道我还差吃的吗?」

「那倒也是。」冬儿捂嘴笑道,少妇的娇羞全部展现了出来,她忽然说道:「谢谢少爷给小丫头买的这些东西。」

范閒笑着摇了摇头:「只要你不怪我把你从伯爵别府里赶出来就好。」

冬儿笑了笑,没有说话,她信任面前这个并不大的小男孩儿,虽然很不理解那天吃饭他为什么发怒,但知道对方一定不是故意的,更何况自己出府之后,少爷经常偷偷给自己送些银钱过来,后来自己嫁了人,一家三口过的日子还算舒服,出来摆豆腐摊,很大的程度上是因为自己知道这样才能方便少爷这个小孩子来看自己。

范閒挥手与豆腐冬儿告别,走出菜场之后,回头望去,只见那个柔美可人的女子正背着小妮子在水里切豆腐,那微微前倾的身子仍然是那么的苗条丰润,并没有看出岁月的痕迹,就像十年前抱着自己时候的模样。

范閒藉故将冬儿赶出别府,是因为她是自己的贴身丫环,如果自己有什么事情,她也会很不安全。

在范閒的「童年时光」中,他最喜欢自己的这个贴身丫环,喜欢赖在她的身上,甚至时常幻想着,当自己长大以后,可以如何如何——但他却忘了很关键的一点,当他慢慢地长大时,冬儿也在一天一天长大,今年他十二岁,而冬儿已经二十几岁。

宝玉与晴雯的故事,看来只好半途而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他一面意淫冬儿是如何如何的爱煞自己,一面哼着曲子回了伯爵别府,试图让自己相信已经忘记了刺客和老哈并排瞪着的那两对死鱼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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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中午吃了一顿「猫扣子」毒药拌竹蒿,下午又拧断了一个人的脖子,所以范閒的胃口变得极其差劲,晚饭只是随便刨了一点,就丢下碗回了卧房。

入夜的时候,他却有些饿了,一个人举着油灯来到厨房,一路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仆人。

进了厨房,他干净利落地洗了条鱼,菜刀在他的手上就像是隻鸟儿一样飞舞着,片刻功夫便去鳞剖肚,又用五竹逼出来的切萝卜丝功夫切了些姜丝,菜刀落在案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接着又在放姜丝的小碟里兑了些醋。

生火烧水蒸鱼肥。

蹲在地上望着旁边的炉灶,望着缓缓升起的蒸气,范閒忽然想到一个有些好笑的事情:费介老师和五竹叔因为母亲的原因都在教自己杀人以及如何避免被人所杀的本领,但客观上,却附赠教会了自己如何做一个好医生,以及做一个成功的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