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张红(2/2)

“你窝不窝囊,啊?一个女的一个寡妇,你看不住?我和你爸去走趟亲戚,回来人就没了,你说说你,丢人现眼!”

几个字眼咬得极重,他娘不依不饶地,要去撕扯里屋的李煦桃。

“滚、滚!找你的贱娘去,别脏坏我李家的门楣。”

小闺女么大点一个,不清楚她奶奶怎么突然变了脸,和小人书里罪大恶极的怪物一样吓人,把她从桌子底下拖出来,棉衣服也不让穿,推推搡搡地往门外赶。

可怜小煦桃小手小脚地站雪地里,风一刮,冻得落叶似的颤,脸也红红鼻也红红,哭也是细声细气地,没力气大声嚎呢。

“妈!”

李北成上前把闺女搂紧了,那高高举起落下的鸡毛掸子便敲的李北成蜷曲瘦弱的脊背,李北成眼眶也红了,声音颤颤,一双膝盖几乎要跪没在快一尺厚的雪里,他给妈磕头,让妈别赶桃桃走。

鸡毛掸子抽散毛了,他妈才把棍子一扔,进屋骂咧去了。李北成半伏在雪里,臂弯里抱着闺女,进气少出气多,很久才爬起来,进屋,烧了热水给桃桃擦身子。

“爹,痛不疼?”

小丫头讲话脆生生的,还不太利索,却会心疼她爸了,伸出的小手上还凹着五个肉窝,摸他爸爸流下的泪。

“不疼,桃桃,爸对不起你。”

李家小小的院从此被切割成更小小的两块。

李煦桃开始上小学了,隔壁村建立的,瓦砖抹的两层小楼,学生一人一个小木桌,还要带着红领巾,可神气了。

今天的语文课,老师的当堂练习是一篇200字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母亲》。母亲是什么?李煦桃不知道,对张红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毕竟张红跑了的时候她还没会走路呢!只能偷偷拿胳膊肘怼怼同桌,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咬耳朵。

“什么是母亲呀?”

“就是妈妈呀,每天给你做饭穿衣服的,晚上会给你讲故事,还会亲亲你。”

“奥……”

讲台上坐着的老师咳嗽一声,两个脑袋迅速分开了,正襟危坐各干各的。李煦桃咬着铅笔屁股她爸不让咬铅笔,说铅笔里有铅,要中毒哩!想了又想,在作文纸上歪歪扭扭写下一句:“我的爸爸是妈妈。”

因为家里做饭的是爸爸,洗衣服的也是爸爸呀,就连晚上睡觉讲故事的,也是爸爸。不过爸爸不怎么会讲,他只会照着书念,买的书也是不完整的,没头没尾,装订的线很松动,缝里藏着腐朽的纸墨味。

这篇作文被评为优等。语文老师专门在下节作文课拿出来念了,当众夸奖李煦桃同学写得好,大家都应该向她学习,说完,还给了她一块金丝猴。

这可给同班的几个混小子嫉妒坏了,尤其是村长家的小胖子,他爸是当官的,他也没吃过几次金丝猴,眼下他不怎么看得起的女同学有糖吃还被表扬,给他激恼地肚皮一鼓一鼓,刚下课,就乌泱泱的一大帮冲到李煦桃座位跟前,威胁她把金丝猴“送”给自己。

李煦桃没出声应,只偷偷伸手护住衣兜,被同行的小子眼尖地看去,一把拽过来,连扯带抓,把那两粒奶糖给夺走,还要丢下一句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村里人嚼口舌,是不会当着小孩子面的,但架不住有偷听的皮猴,尤其是村长儿子这伙人,原本就是个顶个的顽皮无赖,听到的闲话只多不少,此时拿出来,你一句我一句地顶李煦桃,把人小闺女气得,圆杏眼里水汪汪。

“你娘就该浸猪笼,你是她生的,你也逃不了。”

“俺娘说了你就是个贱货生的小贱货,我们不想和你玩。”

“你爹就是个捡破烂的,他捡你妈,还捡你……啊!”

说这话的是小胖子,李煦桃没允许他把话骂完,一拳砸他那胖脸上了,谁都不能欺负她爹。两个人滚在雪地里,李煦桃扑在身上,照着小胖子的脸又抓又咬,别看丫头个小,那拳头舞起来虎虎生风,给小胖子揍得哭爹喊娘,眼泪哗哗的比刚刚李煦桃掉的多得多。

这下任谁都不敢上来说话了,几个围观的小姑娘胆子小,吓坏了直哭,去找老师了,最后是主任来,才把李煦桃从小胖子的身上扯下来,看见是村长儿子被揍,这老师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的,拽着李煦桃的胳膊就嚷嚷开。

“干什么你李煦桃,你胆子真大,还敢打人了!?走,走,跟我去办公室,现在叫你爹来,张丽,你去喊。”

“李叔,李叔!出大事啦桃桃她……!”

厂子前不久裁员,李北成被迫下岗,这时候正对着铁盒里薄薄的纸票发愁咧,门外叽叽喳喳动静一响,泪也不顾得抹了,披袄就出门,急急地问:“嘛啦,丽姐?”

传话的是李煦桃亲近的小朋友,跑了一脑门汗,到跟前呼哧呼哧的,李北成拿布给她擦擦脸,再问,小姑娘这才说得清楚些。

“李煦桃和村长家儿子打架了,他们抢糖吃,李煦桃把唐龙文脸给挠破了,老师叫你去呢,现在就去。”

那还顾得上想什么,李北成着急忙慌就要走,堂屋推开门,他妈拉拉着脸走出来,喊

“我和你一起去。”

母子两到办公室时候,村长媳妇也到了。李煦桃正孤零零地靠墙站着,被主任劈头盖脸一顿训。刚进门,村长媳妇就嚷嚷开了,直说你这闺女手真黑看把我小儿子挠的没个好样,这事没完怎么怎么的,老师就在跟前附和说什么要记过处分。

妈没说话,李北成心慌极了,拉起李煦桃的手让她道歉,李煦桃不肯,脸都憋红了,哇的哭出声,把先前小胖子几个说的混账话复述了一遍,末了扑她爸怀里嗷嗷哭。

李北成脸黑了,他妈更是。李北成妈是个泼辣户,比李北成心眼多很多,这几句一听还不知道是怎么闹开的,她家里的事情,她自己爱骂爱打,那都是关起门来干的,哪里容得别人来踩脸。当即一哼,把桌旁的椅子一踢,跟村长媳妇对着嚷,比嗓门大谁能干得过她。

“徐凤兰!你别顶着你那张脸在这耀武扬威的,你儿子自己尿腚一身骚让我孙女打了那是他活该,嘴里喷的什么粪,你教出来的更不是个东西。”

“走,北成,带着桃桃走,什么贱玩意主任还是什么文化人嘞,瞎了驴眼啊!”

风波结束得很早,村长是要面子的,他家儿子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说李煦桃她妈坏话,那是坏了规矩要闹村里不和气的。村长跑了趟李家,还带了点东西啥的,只说是小孩子们顽皮耍嘞,让李煦桃继续回去上学,孩子哪能不上学呢是不是。

这番好言相劝,李北成不能不领情,桃桃背起书包又回去上学了,没人再敢冲她皮,都怕挨挠,唐龙文脸上印子还没消呢!

爷爷奶奶死的时候,李煦桃没去送葬。村里头讲小孩八字轻,容易鬼上身的。她就趴在窗户根下,透过因哈气起雾模糊的玻璃,看着他们的院子站了许多不认识的大人,男的女的,个个是哀愁可怜的脸,他爸被围在中间,肩塌下去了。

到晚上院子才安静下来,李煦桃窝在被窝里,她爸披着衣服背对她,小吊灯一晃一晃的,照着她爸佝偻的影也一晃一晃的。

“爹……”

李北成扭过头了,赫然是一双忍不住湿濡的哭眼,李煦桃不知道怎么哄她爸开心,就钻过去,拿小手摸她爸弯曲的脊梁,边拍边喊爹,就只喊爹。

“桃桃,爸带你进城。”

村里没根了,李北成不想让李煦桃一辈子呆在这个穷地方。桃桃聪明的,不能辜负了她的聪明。

卖地,进城。厚重的铁锁把门一锁,李北成扛着行李包,右手拉着小小的李煦桃,坐上了去金裕的车。

下雪了。

李煦桃下火车的时候,几粒雪粒子落在通红的鼻尖上,她轻轻地哈气,将围巾掖紧了,慢慢走出了站台。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四年,还是五年?六年?金裕的变化太大,李煦桃甚至不清楚应该坐哪趟公交车能到家,好在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跑了许多年头的老行家,拍着胸膛讲金裕大小的路都清楚。

“好老的村了,老妹是来走亲戚?”

“嗯…很久没见了。”

李煦桃含糊应下一声,事实上,她不知该不该认这个所谓的亲戚为“父亲”,便沉默地将头移向窗外,手指死死扣紧皮包的挎带。

接到金裕派出所电话的时候,李煦桃正对着丈夫衣领侧夹着的,不同于她发色和卷曲程度的长发发呆。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李煦桃将这根头发捻进塑料袋里,从陌生的女士香水、口红印,到长卷发,不停出现在丈夫正常工作交际中不应该出现的位置,就像一些单独朝向她的蠢蠢欲动的挑衅,其中蛰伏的浓浓恶意,来自一个女人。

民警把电话拨过来时,李煦桃刚擦完眼泪,眼睛有些红红的,她接起电话,轻轻地喂了一声。

“您好,请问您是李煦桃女士吗?您的父亲李北成目前在xx路xx派出所,我们看他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且不认得回家的路了,您可以来接一下他吗?”

“我…我不在金裕,我太远了,您…我没有能联系的人。”

独居老人走丢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民警答应将李北成送回他现在的居住地址,末了还劝了几句。

“为人子女,应该多回家看看。”

李煦桃没应,只是道谢后把电话一挂。

丈夫回来时,屋里黑漆漆的,他打开客厅灯进房,才发现沙发里坐了个李煦桃,耷着个头,见他回来也没动静。

“在家怎么不出声,吓我一跳。”习惯性地抱怨,丈夫扭头去餐厅,桌面空空如也,他皱起眉,再去看厨房,冷冰冰的,今晚没开过火。“搞什么,你一天到晚在家当弥勒佛呢,饭也不做了?”

“我要回一趟老家,”似是才梦醒,李煦桃迟迟地出声,没搭理丈夫的责问,只是将散乱的发绕到耳后,起身。“这几天你自己做饭,要不就点外卖,或者去你妈家吃。”

和丈夫错过肩膀的时候,她听见丈夫口中毫不遮掩的厌弃。

“就那么个爹,有什么好回去的。”

是啊,有什么好回去的。

李煦桃把门关紧,怔怔地站了一会,她和丈夫分房睡很久了,不必给他留什么门。与其说是因为那通电话担心要回去看看,不如说是为了躲避她的枕边人。

结婚十数年,李煦桃没办法像年少情深那般任性撒娇,自信地讲出“你要是敢喜欢上别人,我就揍死你!”这样的话。

回老家,更像李煦桃隐隐赌气的借口,她期盼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丈夫可以反省自己,认识到自己出轨的错误并请求她的原谅,她会原谅他的,李煦桃想,只要不是感情出轨。

李北成住的地方很小很落后,说它是村都算抬举了,不过是有两三条水泥小路穿插而成,沿街建起一排排平房,被新建的小区和柏油马路挤在角落,就像一枚被遗忘在碗底的饭粘子。

这里和小时候租的平屋相差不大,但左邻右舍没有做鸡的,和他们有交际并不会令人感到羞愧。

出租车在久未修整的水泥路上颠,窗外灰白的天空跟着一跳一跳,把李煦桃晃回了刚进成的小煦桃。

李煦桃小时候不喜欢进城,很不喜欢。

租住的屋子很小很破,她和爸爸睡在一个房间,被两张小小的的单人床挤满,厕所是公共的,每天都需要越过不同的男人女人去解手或洗漱。

她的同班同学都有自己的房间,每当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要去谁家玩时,李煦桃总会找借口说家里忙,父母没空。时间久了,没人再问李煦桃,她们默认李煦桃是不愿意和她们玩,她们同样不愿意再和李煦桃亲近。

小小的平房只睡着一对李北成父女,李煦桃很依赖父亲。但渐渐地,李煦桃感觉李北成不珍重她了,是在外面认识了新的女人吗?李煦桃闻见过父亲皮夹克上浓烈刺鼻的香水味,以及一些令人不适的烟酒臭气。附近住着的女人不少,一概穿着低俗的衣装,两团白花花的乳就那样敞在外头,来往路过的人都能看见。

李煦桃见不惯,她学的礼义廉耻告诉她这些女人是坏而不正经的,她怕父亲是像《西游记》里被妖精迷惑的和尚,所以才不来参加她的家长会,也不怎么关心她在学校的情况了,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钱够不够,学习累不累,同学好相处吗……这样的话,李北成很少再同她说了。

李煦桃念的初中是寄宿制,一周能回家一趟。一趟两天的时间,只有窗外的月亮从树杈上跌下去时,她才能见到晚归的李北成匆匆推开矮小的门。后来,李煦桃不愿意等了,她回来,拿了桌上卷成一团的钞票就走,偶尔和李北成见面,也只说念书要紧。

“姑娘,到了。”

出租车稳稳停下,李煦桃才从不太美妙的回忆中醒神,付钱下车,送别司机,才调转视线,沉默地打量已经有些斑驳掉漆的大门,门上贴的福字也已发白。

不算近乡情怯,但李煦桃的确没胆量立刻推开这扇门,只是站在原地,直到铁闩响动,门从里面被拉开,探出来半个瘦弱佝偻的身子,是听见一些动静的李北成。

“……桃桃?”

李北成生病了,阿兹海默症。出门买菜时恍恍惚惚,记不清回家的路,又差点撞车,被好心人送到派出所,所以才有那通电话打到李煦桃手机上。

李北成避重就轻交代了几句,只说不是什么稀罕的事,老人都爱得这个病,隔壁老几个也有点痴呆,一样活得好好的……

“怎么不告诉我?”李煦桃翻了翻县医院的病历本,上面的字像几条扭曲的蚯蚓,看不太懂。

絮叨声戛然而止,李北成唇瓣蠕了蠕动,才有些局促地挤出点笑。“这个病不好治,我也不打算治了,怕你担心就没联系,你看你还过来了一趟,这么麻烦你呢。”

结束完客气又生疏的对话,父女两各自回了房间。李煦桃没想到数年前决裂后这个上年纪的男人仍然愿意给她留下一间房,虽然这是她出钱建的,是为了偿还所谓的“养育之恩”,房产证上写的名字也是李北成。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家具简单,床单被罩是李北成刚换的,闻上去有点清淡的胰子香,他坚持要自己弄好,有些执拗地不让李煦桃插手。

李煦桃卸了厚厚的棉衣躺进被窝,电褥子提前开了一个小时,足够温暖她冰冷的手脚,李煦桃阖上眼,以为会像往常一样失眠,但许是今日舟车劳顿吧,没过一会,她已打起轻轻的鼾哩。

一夜好眠。

小县城的生活节奏相对来说要慢得多,回来头两天,李煦桃逛了逛新建的图书馆和护河公园,多数时间,李北成腆着脸跟在旁边,絮絮叨叨说很多话,好像是怕李煦桃明天就回婆家了似的。

李煦桃有些心烦意乱,她经常打断李北成的发言,这时候老人皱纹遍布的脸上会显现出很有些窝囊的可怜劲,每次都这样,嘴巴挤出拘谨尴尬的笑,两条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嗫嚅几句废话。

“回家吧。”

李煦桃先走一步,语气不太好,她初中后就不太待见李北成这副窝囊样了,此时见了也并不宽容多少。

晚饭是炒空心菜和西红柿鸡蛋,李北成还去菜市场杀了条肥鲫鱼清蒸。洗净内脏,鱼腹划十字,和葱段姜片一并蒸熟,出锅前淋点香油酱油,一撮细盐调味。

李煦桃小时候最爱吃这道菜,鱼尾巴和鱼头上那丁点的嫩肉也不会放过的,要细细啃完。李北成很舍得给闺女花钱,李煦桃回来这几天,已经食过好几次鱼了。

每天吃李北成做的鱼,是李煦桃小时候许下的愿望,如今却不是了。恨屋及乌,虽然不会将夹进碗里的丰满鱼肚肉浪费,但李煦桃已经学不会食鱼的美了。

餐桌冷冷清清地,只有偶尔筷子碰碗的轻脆声响。饭后也不热闹,电视小声放着新闻联播,李煦桃把碗洗了出来时,李北成正在拧装药的塑料瓶。

白药片,就温水吞服,应该是没糖衣,李北成咽得有些困难,李煦桃走近,拿起药瓶看了看,默默记下了名字。

“桃桃…煦桃…”

一下子忘记李煦桃不让他喊小名了,李北成有些慌张地改口,后头说话也结巴。

“什么时候回去,我这里不用来。”

能回哪去,她就是为了躲避丈夫回来的。李煦桃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将药瓶撂了,擦擦手。

“你之前为了养我那么辛苦,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你放心,我会替你养老送终,到了阴曹地府别跟我妈说是我赖你去干那种事就行。”

别扭、刻薄,带着些显而易见的讽刺,李煦桃很久没和李北成正常说话了,从撕破脸后。她之前给李北成买房子,现在陪李北成去医院,不是尽孝,是偿还债务。

李北成也不恼,他没资格变脸,只是喏喏几声,熟稔地挤笑。

李煦桃带着李北成来回跑了好几趟医院,金市的几个三甲都有李北成的病历档案,专家们给出的结果都一样不明朗渐渐地,李北成有些沉默了,他越来越抗拒医生的询问,病重令他的脾气越来越差,有一次李煦桃和医生劝他说话时,他罕见地翻了脸,扭头就走。

“不看了,我之前就问过,治不好了,白花那些钱,最后都一样。”

最后到哪一步,李煦桃在这几天的寻医问诊中也都知道了。

“回家吧桃,回去吧。”

李北成说的家不在小县城。

李煦桃心知肚明,只是没应声。丈夫从她离开就没联系过,她不愿意回去。

她不回,李北成也不催,眼见这一年马上结束了,李北成想和闺女过年。他是极稀罕闺女的,哪个上了年纪的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承欢膝下,只是怕自己病入膏肓,多添许多麻烦和忧愁。闺女一天不走,李北成就开心一天。

大概是快过年了,街上热闹起来,家家商铺开始悬挂灯笼贴春联,辞旧迎新。借这阵春风,李北成父女的关系也和缓不少,前不久,还一起赶集购置年货。李北成惦记闺女喜欢糖葫芦,一口气买了好几种样数,山楂的、草莓的,山药豆也有,个个果子圆润饱满,糖衣脆,外头裹着一层糯米纸,纸袋包着,又香又甜。李煦桃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咬开冰糖壳的时候会笑。

但李北成的病情并不如人们对除夕的美好寓意一样好转,甚至进一步恶化了。他忘性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拗,正月十五煮汤圆时,李北成忘记关火,锅烧干了,阵阵的烟布满整个屋,李北成闻不见,他正满心欢喜等着闺女回来吃一碗热乎乎的芝麻馅汤圆。李煦桃买水果回来时,锅底已经焦黑,她急急拧闭灶台按钮,没忍住冲李北成发脾气。李北成愣愣地,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两只手捏了捏裤边,突然抖了片刻。

李煦桃往下看,一团湿濡的痕正印在李北成穿着的棉裤上,逐渐泅开一大片深色,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眉蹙得很紧。

“你,你是不是尿了?”

李北成啊一声,没反应过来。他把手往裤裆一探,摸到了潮乎乎的触感,他才很尴尬地夹紧腿,有些不知所措。

李煦桃一下子发不出火了,她带李北成去厕所,让李北成脱掉棉裤,她则打来盆热水,给李北成洗屁股他已经病到不太有自理能力了。洗完,再把棉裤用洗衣粉泡上。

李煦桃蹲在地上洗棉裤,很难不会想刚刚看到的,李北成腿心里的东西,除一条瘪小的肉茎外,还有道细肉缝,两扇阴阜闭拢,是女人才有的东西。

她亲眼看过好几次。

每晚,每晚,那些男人从后门进来她爸的屋,一个接着一个,枕上他柔软的肚皮,或将他纳在身下百般欺负。有一次,李北成被胁迫着套上那件大红色的旗袍,胸口空瘪,李北成贫瘠的胸乳撑不起来女人丰满的弧度。

她爸口称是给妈妈做的,曾经用来哄她乖乖睡觉才穿过一次,此时被凌乱地铺在赤裸的肉体上,露出的皮肤白中浮粉,从弯起的颈到小腹,横排过一溜湿泞的泅着情欲的吻痕。裙摆歪缠在李北成细瘦的小腿上,从撕裂的开叉底下露出的一截腰,细瘦、一折就断似的,已经被男人握紫了!

李北成一直白,到现在也没黑过,像一捧雪、一把绵白糖,快要融化在男人们的臂弯里了,屁股被撞得发红,沾满黏腻不堪的肮脏水液。男人只要挺胯撞进去,那双烙深指印的臀便微不可闻地颤抖,男人们甚至会打他,用宽厚的巴掌蛮横地揍两扇白屁股,要他忍不住地哭,低下头可怜地祈求轻点,再轻点。

“我快死了…呜…求、求你了……”

天微微透亮,屋里头床板咯吱的响声和猫叫似的沙哑哭音才停,天空阴沉沉,又飘起雪花,一片片的,将后窗根下的两只脚印埋了,李煦桃早就走了。

李煦桃知道,男人和男人这样搞在一起,有个难听的名字,叫鸡奸,哪怕她爸下面生长着一条女人缝,那也是男人呀!学校里有流氓男同学混在一起时候议论过,他们厚脸皮,不会避讳别人在旁,李煦桃听见,把那些男人和李北成代进去了,一下子扭过头呕了。

撕破脸是迟早的事。李煦桃有一次不得不回家的时候,撞见一个陌生的男人走出家门,她闯进去,父亲没穿衣服,赤条条地蜷在床上,黏腻冰冷的精从泅湿殷红的雌户里流出来。

“……桃桃!”

像被捉奸在床,李北成才意识到进来的不是他以为落掉东西的客人,而是许久没见的女儿,而此时,他一丝不挂,身上留有很浓的腥臭性味,脸刷地白了,李北成躲进湿冷的棉被中,人比地上的雪更冰。

李煦桃一双杏眼立刻就红了,她拆下肩头书包抡过去,泪跟着滚下来了。

“李北成,你恶不恶心!我妈怎么找了你这么一个变态!……滚、滚!我恨你!”

从这天起,李北成的腰再没有在李煦桃面前挺起来过。

上学、工作,结婚……李煦桃步步远离金裕远走,独留这条养育她的“母亲河”在老家逐渐干涸。

如今,李煦桃还是没接受父亲畸异丑陋的下体,刚刚替他清醒时,也只是垫着毛巾草草擦拭一番。这种嫌弃是带着恨的,年轻时的李煦桃恨是它让李北成变成了一个怪物。

李北成失踪了。

是尿裤子之后的某天,李煦桃早上醒来就没见到李北成,她以为李北成是像往常一样出门散步了,没多想,但日头高挂,快十一点了,李北成还没回来,李煦桃开始有些心慌了。

联系左邻右舍,挨个问,都说没见过李北成,李煦桃自己出去跑了好几趟,公园,菜市场,一一寻过,也没见到熟悉的佝偻背影。报警吧,李煦桃刚打上110三个数字,小院的门开了,李北成自己回家了,喜气洋洋地,捏着一包糖炒栗子。

“你干什么去了,手机也不拿,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我就差报警了!”

吓得李北成丢了油纸包,绳子没扎紧,栗子哗啦啦撒了一地。李北成被训得像个小孩,一声没吱,低下头去捡栗子,捡完了吹吹灰,剥开一个,讨好地递过去。

“桃桃别生爸爸的气,有个客人让我去送快餐,给好多钱呢,爸爸不是不想去参加你的家长会,你瞧,给你买了栗子吃,可甜了。”

李煦桃熄了火,这是她十二岁的事情,学校开家长会,李北成答应会去,最后却食言了。李煦桃猜测他又睡到哪个男人身下了,这次之后,李煦桃再也没跟李北成说过家长会的事。

李北成已经分不清十二岁的李煦桃和三十二岁的李煦桃了,他不会管三十二岁的李煦桃叫小名,只是低头剥着栗子,吹掉黏肉的皮儿,再献宝一样献给李煦桃。

“吃吧,桃桃,爸爸买了好多。”

李煦桃含进栗子肉,眼眶红了又红。

发现李北成的账本和日记时,李煦桃在收拾她上学的课本资料,打算捆成一捆出去卖钱。

下午阳光挺好的,李北成正睡在院里的摇椅上,腿上盖了块厚毯子。李煦桃坐在自己的房间,从四五个重重的纸箱里拿出胡乱堆叠的书啊卷子的,重新整理好,方便称斤。

两本卷边发黄的本子从一沓卷子里掉出来了,李煦桃拿起来翻了翻,这不是她的,是李北成的,有些好奇,李煦桃翻开第一页。

1982年3月4日,我有女儿了!她可真小,我找人给她取的名,李煦桃,小名叫桃桃,真稀罕人

……

1990年6月8日,今天桃桃受苦了,从张红不见之后她就没不受委屈过,我真难受,我要是有钱好了,带她去城里,城里就不苦了

……

1994年9月1日,今天桃桃开学,张红回来了,我真没想到,她这么苦,但是我不想让桃桃见她,影响学习怎么办

……

1996年11月7日,张红死了

……

1999年12月1日,今天存折到期,加上这个月赚的有六七十,给张红做旗袍花费30,给桃桃买棉袄话费25

1999年12月8日,桃桃最近不说话了,我真怕她发现什么,她不应该为这些事发愁,她好好读书就行。

……

今天几号来着,忘了,我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我得了痴呆,老人都会得,我不怕,我只是担心桃桃,她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办,她还愿意回来看我吗?

……

最后一页,行文相当散乱,密密麻麻地写满李煦桃,李北成,爸爸,女儿等字眼,末尾是一串银行卡号和密码。笔迹是新写的,不知道为什么被一起塞在这堆废纸里了,大概是李北成又犯病了,迷迷糊糊就扔进来了。

李煦桃摸上纸页,捻了又捻,突然有些后悔这些年了,两串泪掉下来,她迫不及待地冲出来,院里的李北成已经醒了,听见动静后正转过头来看她。

“爸……”

李煦桃哽咽了,有些泣不成声,她急急地扑过来,跪在凳脚旁,泪水比这声很久没喊过的亲切称呼先落下来了。但李北成只是用浑浊但平静的双目看她,伸出皱纹遍布的掌替她擦去眼尾落下的泪,并问:

“你找谁啊?”

“我找我爸,我找李北成。”

“李北成是谁?”

“李北成是你,爸爸,你是我爸,我是你闺女,我叫李煦桃。”

“噢噢,我是…我是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