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光头同时进学校是件引人注目的事。
周遭若有若无的视线打量,对于司谚来说是个不小的压力。
“不认识的可能会认为我们是从寺哪座庙转来读书的和尚。”我尝试用胡言乱语缓解司谚的紧张。
他仅仅是“嗯”地反馈一声,垂头走在我后方。
我倒退两步,隔着书包往他后背猛得一拍,鼓励道:“打起精神小伙子!”
我手上力道不轻,他被我拍得一激灵,吓了一跳。
“……好。”他应道,微微仰起头,可视线依旧时不时垂落地面。
面对这种状况我也没别的好对策,实在是爱莫能助,只好抓起他的手,搭我脑袋上,说:“别瞎紧张了,给你摸摸,什么感觉?”
“有点硬。”他干巴巴的回答。
“正常,我头铁。”
他突然弯起眼角,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想笑,好奇怪。”
柔软的掌心抚在我头顶,再次轻柔地摸了两下,便移开了。
我:“想笑就笑,愿意笑说明心情好。”
“四眼,别太担心,人的适应能力比你想象中还要强,日子久了人家不盯着你看,你说不定还不习惯。”我补充道,“也不对,大家都是头两天图个新鲜,大大方方让他们看呗,他们还没有这么漂亮的脑袋和胎记呢!”
“高亦,谢谢你。”
“嗐,客气啥。”我大咧咧揽住他肩膀,“走,顺道去看看你宿舍啥样。”
在高二下学期文理科分班时,司谚选了理科,搬去了独属于高三年级的教学楼。自从他步入高三,便开始了昏天黑地暗无天日备战高考模式,我们很少能抽出时间相处,高三年级的午休是集中在教室,唯一不同的是司谚办理了住校,晚上不用回家,也不用赶早起床上学。
即便我俩都住校了,也只有周末才能抽出时间聚一聚,约会地点不是他房间就是我房间,各自占一边桌子,我早早把作业应付完后,抽一本躺床上翻看,而他的压力显而易见要重得多,成沓的试卷与习题,已经自顾不暇的司谚,当然管不了我,我也乐得轻松。
期间有和老高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他只是稍稍松口,告诉我他确实生病,但不是绝症,对正常生活影响不大,让我别担心。
我当然不能满足这点挤牙膏一样的回答,不过最后老高松口,同意我在下学期办理走读。
这样可以照应他,不然一个空巢老人,哪天摔一跤身边能扶的人都没一个。
“啊——肚子疼,想做蛋糕了。”张庞在自己的储物柜翻箱倒海,然后手伸进我敞开的储物柜,“高总,借点纸。”
我躺在床上:“自己拿。”
张庞掏出我的卷纸,开始扯,眼见他越扯越长,我实在忍不住,从床上坐起身:“欸欸欸,你扯哈达呢?”
张庞:“拉屎嘛。”
我:“谁家拉屎扯两米纸?”
寝室长和王国庆同时举手:“我。”
舍友a:“我。”
舍友b:“我我我,还有我。”
有靠山撑腰的张庞立即挺直腰杆,理直气壮:“看吧,大家拉屎都用这么多。”
我:“咱宿舍啥时候多了五头大象,屁股这么大?”
寝室长毛巾往肩头一甩:“你说我们是怎么忍他这张嘴两年多?”
王国庆:“可能是他爱干净吧。”
舍友a:“当时班干部选举时候我就说卫生委员该他当。”
舍友吧:“你也不看看咱宿舍每月都评优秀宿舍是因为什么?”
寝室长:“你们记得他口头禅是什么?”
舍友b:“‘臭袜子洗一洗,臭鞋子拿出去,咱宿舍要做臭豆腐吗?’”
王国庆接话:“还有还有‘这桌子准备养猪吗?猪圈比这都干净。’”
“我们真是宠他。”
“他洁癖可不是一般重了。”
“对,一星期就要换一次床单被套。”
“我们说他洁癖,他还找借口说是学长有洁癖。”
“有洁癖的本来就是司谚!”我辩解,“你们看这学期他没来午睡,我床单不就没换?”
“等会,我不是谴责张胖子拉屎费纸吗?怎么一个个反过来说我洁癖。”
张庞把纸当披帛挽在臂弯,轻哼一声,白眼一翻,矫揉造作地捏起兰花指:“抠门男人,以后讨不着老婆。”
我轻嗤:“切,笑死人,老婆需要我主动讨?我脱单了你们都还一个个耍光棍。”
几人面面相觑:“听这口气……”
舍友a笃定道:“他谈了。”
舍友b:“我扣着屁眼发誓他绝对有对象!”
“是谁?”
“什么时候?”
“咱们班的?”
“隔壁班的?”
“咱学校的?”
“漂亮吗?长啥样?”
我:“这都什么跟什么,没有,散了吧。”
“心虚了。”
“他摸鼻子了!”
“他不敢看我们!”
“他在撒谎!”
“他有了!”
简直越说越离谱。
我实在忍不住吼道:“有什么有!!又不是怀孕!!!!!”
众人齐声:“他、急、了。”
妈的,我一张嘴,对五张嘴,当我是诸葛亮舌战群儒吗?!
服了,一堆大老爷们,八卦得跟村里嗑瓜子的老头老太一样。
我破罐子破摔:“对,有了,行吧。”
“别问是谁,问也是白问。只有一句,我确实谈着,其余的没了。满意了没有?”
“喔喔喔喔~”
寝室长:“看来不是咱们学校的。”
舍友b:“肯定的,我都没见过他跟哪个女生走同道上。”
王国庆:“异地恋?”
张庞拉开门:“人有三急,先走一步,国庆,等我回来告诉我他对象是谁。”
王国庆:“怪不得之前周末总约不出来,原来是跟妹子约会。”
舍友b:“下次周末带着对象一起来聚聚呗。”
我不假思索拒绝:“没门,想都不要想。”
舍友a坐在寝室长旁边小声对他说:“这小子一看就是个妻管严。”
“在我背后蛐蛐啥?”我往床上一躺,“懒得理你们,一群光棍,呵。”
四人面面相觑:“他在嘲讽我们我?”
舍友b:“大胆点,把吗去掉,他就是在嘲讽我们。”
高二下学期,我如愿办理走读搬回家中。
“爸,我都住回来一个月了,加上假期都快两月了,您就别瞒,您到底是得了啥病?”
“本来也想着这几天告诉你,这不是忘了嘛。”老高云淡风轻的点了支烟,咳了两声后又把烟含在嘴里。
“不会是肺癌吧?咳嗽了还抽烟,”我一把从他嘴里拽走烟,往桌上一碾,“还有早上刷牙,每次咳得要把胃呕出来一样。”
“不是,那是慢性咽炎。”老高一脸肉疼,痛心疾首,“那是松木桌啊儿子,你别糟践咯。”
“你自个儿糟践身体都不见你操心成这样。”
“爸,别瞒了,家里都被我翻个底朝天了,越翻不出东西越有问题,当这么多年警察了,还是你教我的,房子越干净,嫌疑越大。”
“……不孝子,教你这些感情全用我身上了?”
“你不说我就猜了。”我说,“肺癌?脑癌?肝癌?前列腺癌?早期还是晚期?能治吗?”我不太想说这些晦气病,可老高这滚刀肉一样的,又不能刑讯逼供,头疼死了。
“打住,停停停,别癌来癌去了。”
老高坐在他常坐的单人沙发上,抹了把脸:“阿尔茨海默。”
“什么?”
他嗓音太小,我不由得问出声。
“阿尔茨海默!”他乍然提高嗓门,“老年痴呆!”
阿兹什么玩意儿?
我呆立片刻,后一句倒是听懂了,老年痴呆?会流口水歪嘴的那种?
我不可置信道:“老年痴呆,你才多少岁啊爸?”
老高:“跟年纪关系不大,还有三十多岁就得的病例。”
“这病怎么染上的?”
“谁知道,可能是遗传吧。”老高往沙发靠背倒去,仿佛病不是他得的一样。
“要咋治?”我拖着凳子坐在他对面,“医生怎么说?”
“别一副死了爹的样子,”老高笑着试图缓解氛围,“就吃药呗。”
“这病……折腾人。”他面上还挂着看似轻松的笑,“我当年接过的案子……不少是得这病自个儿走丢的老头老太太,有的家人实在看守不住了,只能锁着,锁着也不会消停,砸窗、砸门,能摔的东西都摔个干净,还有往嘴里胡乱塞东西的……连邻里街坊都不得安生,最后报警,我们也没法子啊,只能劝导调解。”
“嘶——我跟说这个干啥,我现在只是早期,积极吃药,以后或许不会……”
“治,”我打断他,“咱们去首都、去上海、去南京,多跑几个大城市,总有个能治的地。”
“你发现这病多久了?”
“也就一两年。”
“就诊记录呢?你藏哪去了?”
老高:“早不知忘哪里去了。”
“你瞒了我两年,眼见实在满不住了,你才说,是不是?”
“你要学习嘛……”老高有些心虚,眼神飘忽。
“爸!你为什么不早说?”
“当然是不想你担心嘛,我儿子学习够辛苦了。而且,医生说这情况不严重,按时吃药控制就能缓解病发。”
“您别找借口,你要是早点说,我生活上还能照应着你,你当初非要我住校,就是这个原因是吧?不想给我添麻烦,是吗?”
我这话确实有一半无理取闹,我又不是医生,我治不了他的病。
“你还是学生,你还小啊,你都还没成年啊儿子。”
“不管什么原因,你都该早点说。”我道。
“儿子,这不是你能管的事。这事得由医生来管。”
“他连病都治不好!说什么只能缓解,他能管个什么?”
“别激动,不是什么大事,爸一直按时吃药,忘记什么都不会忘记吃药,不会拖累……”
“爸!你说什么话?!到底是谁拖累谁?”
“我养你不是为了养老。”老高沉默一瞬“我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长大,毕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能养活自己,再组建一个家庭,我空闲的时候可以帮你们带带小孩。”
“我不希望你来伺候我,那是护工的事,我的儿子只需要健康快乐的长大就好了。”
“我就这点心愿。”
老年痴呆。
我对这个病的浅显了解,仅止于电杆和街道墙上斑驳的寻人启事,七八十岁的老人照片印在上面,黑白的,仿若不详的遗像,照片下几行字注明名字某某某,是寻人者的父亲或母亲,老人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在某地走失。最后落款寻人者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以前看到只会事不关己的一掠而过,如今我开始想象,以后我也许会成为大街小巷粘贴寻人启事的其中一个。先是报警,失踪人口登记,然后举着一张照片,挨家挨户敲门,问有没有看到这么一个人,照片上的人眼神呆滞,像是灵魂早已不存在躯壳里。
即便如此想象,我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的焦急,即使预料到前路阻碍重重的将来,目前的感觉,也只是有股郁气堵在心口。
阿q精神的想,幸好不是什么绝症,已经是自己众多设想中最出乎意料,但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果那时老高已经病得记不起自己家在哪,那么我得把家的地址和我联系方式的缝在他的每一件衣服上。可能未来他都不会用筷子了,那我得一勺一勺的把米饭喂进他嘴里。
很难想象他会变成那副模样。
但现在,老高还是个生活能自理的中老年人。
不对,不太能自理了,他的时间是紊乱的,病症初期的症状已经在他身上彰显,他开始记不清身上的衣服穿了几天,记不清今天有没有出门,即使过会儿能记起来,所有日常活动在他面前变得吃力。对了,他有时还辨认不出时钟时针分针的指向。像病变的松树,先是针叶枯黄,然后是掉落,外皮更加萎缩,裂开,整棵树枯萎,轻轻一撬就能连根拔起。
谁也不能确定这个疾病是一天一天的累积加重,还是在某天猝不及防地恶化。
人身安全,家里的厨房门加装了一道锁,我不在家的时间那道门就锁上。
每到放学,我便以最快速度骑着车离开,半路买好两人份快餐,回到家匆匆忙忙的开饭。
我开始变得忙碌而思绪游离,我并没有信心照料好我的父亲,偶尔我会质疑是否该完成学业?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想转学。”某天吃完饭我突然这么宣布道。
“咋回事,”老高逗弄狗的手停住,起身坐会餐椅,在我对面,问道,“好端端的转啥学?被人欺负了?”
“不是。”我否认,“就感觉……四中离家更近些。”
“你才是老年痴呆吧儿子?”老高道,“嫌远就去住校,周末再回来,谁家孩子像你这么匆匆忙忙的,你爸我还能挺几年,年纪轻轻少操心了。”
我皱着眉,心想我哪里放得下心住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