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牧辞语气没有波澜的:“我自己涂?”

冉遗试探着看他;“那我帮你?”

牧辞直接伸手:“快点。”

那双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微微绷起时指节处显出淡青色的血管。被烫到的地方几乎覆盖整个手背,水泡被随意地挑破,一看就没认真处理。

冉遗抿起唇,有点不满。他严肃道:“烫伤后要在医生指导下用消毒针把水泡挑破,还要涂药膏防止感染,这么敷衍的处理方式很有风险。”

他低头握住那只受伤的手,神情认真而专注,额前碎发落下来挡住了眼睛,他用手撩上去,长睫扑闪,像蝴蝶扇动着翅膀。

牧辞靠在门边等他换完药,沉默着看他。

换完药后,冉遗不放心地叮嘱:“你小心,别碰水了。”

回答他的是毫不犹豫的关门声。

“”

冉遗毫不意外,起码他今天没发疯,也算好事。

他心有忐忑,一方面觉得这次烫伤是接触他的好机会,一方面又害怕牧辞阴晴不定的脾气。

还有他上次说出那种话,让冉遗感到迷惑又害怕。

正常人谁家弟弟会摸哥哥,会面不改色地说哥哥乳头露了?

他故意烫伤自己又是为什么?

妈妈把他保护得太好,凭他那点小聪明,连这个世界冰山一角的恶都没看完全。

只是本能地对这个弟弟感到陌生又畏惧,他根本搞不懂他。

到了洗澡的时候有点尴尬。冉遗硬着头皮装出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我帮你脱衣服吧。”

“去我卧室。”牧辞说完这句话就进了房间。

“?”

他没听错吧,牧辞让他去卧室?他这么讨厌自己,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他?

冉遗摸不准他的想法,只能安慰自己别多想。

进了卧室,冉遗才发现自己卧室可能就比人家卫生间稍微大点。墙边放着一排展示柜,里面全是各种手办。房间里拉着窗帘,开着昏暗的地灯。

冉遗没敢多看,乖顺地走上前给他脱衣服。

牧辞的呼吸就打在他耳边,太近了。他手心有点冒汗,头也晕晕乎乎的。这扣子怎么解不开啊,冉遗有些心急,呼吸也重了起来。

“哥。”

眼前少年比他还要高,冉遗甚至要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

牧辞垂着手,侧过头凑近他耳边,像是恶魔的低语:

“不是喜欢讨好我吗?”

“终于有合适的理由接近我了,开心吗。”

冉遗解他扣子的手顿住了,指尖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他那一瞬间突然想起夜晚照进他床头的惨淡月光,破旧的,难堪地露着半截残缺的身子。

仿佛下一刻就受不住地坠进深渊。

被戳破的尴尬与无地自容让他羞愧,直白的侮辱更让他想要逃离。于是他后退。

可少年步步紧逼。

“躲什么?”

“高兴得发抖吗?”

冉遗终于呜咽出声,他开始流泪,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声音。面前的人好可怕,那些曾说过的恶劣的话语全都涌进他的脑海,冉遗像是被包裹在茧里,呼吸都困难。

那双看起来很容易受惊的眸子本就常年含着细细的水雾,朦胧中扯地连天。眼下湖水泛滥,沾湿了天鹅羽毛。

从此牧辞的记忆中多了一双他哥滚着泪的眼。

“滚出去。”

冉遗开始有意避开牧辞。他现在对这个比他小三岁的亲弟弟不仅仅是害怕,更多的是恐惧。他不明白牧辞的任何举动的目的,推他下楼梯,言语羞辱他,甚至故意烫伤自己来揭穿他愚蠢的心思。怎么会有这么莫名其妙且恶劣的人?

那天晚上他哭过之后就被牧辞赶了出去,明白当自己所有的心思被赤裸裸地剥开挑明,就更加受制于人。自己的小把戏,在那种人眼里简直连笑话都算不上。

可以后该怎么办?自己要是被赶出去怎么办?他答应过妈妈要好好活下去的。

没心思听老师在讲什么,冉遗在下面心慌地啃着指头,眼神放空。

突然一个纸团掉到他桌上,冉遗抬头,对上斜上方陆嘉严的眼神。

“发什么呆呢?”

“不关你事。”

想了想,划掉,又写。

“不想听课。”

正巧下课,陆嘉严支过他同桌坐他跟前,变戏法似的掏出颗糖:“吃甜的心情会变好哦。”顺便接过纸条,结果前面那四个字被涂得极黑根本看不清写的是什么。陆嘉严放弃研究,又转过身想逗冉遗笑。

冉遗趴在桌子上发呆,周围漫着的各种声音让他大脑转的很慢。

“陆嘉严。”

“嗯?”

“你会是我永远的朋友吗?”他说得慢,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难过。

他骗过陆嘉严,还把别人不要的东西给他。

冉遗觉得自己简直坏透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没人会愿意陪着他。现在就连妈妈也没在了。

陆嘉严看着他,目光认真,他心底有个小人在说:“我喜欢你。”

开口却是:“当然啊,我会是你永远的好朋友。”

冉遗得到些宽慰似的,他偏过埋在臂弯里的脑袋看陆嘉严,忍着流泪的冲动:“谢谢你。”

陆嘉严分明的棱角被阳光勾勒出阴影,他看着面前的男孩,心里有些酸涩。

只要你想,一直当朋友也可以的。

冉遗抗拒回到那个家,他现在每天都在学校里呆到很晚。自从上次被赶出来后,牧辞有一段时间没找他麻烦,至于之后怎么换药洗澡,冉遗觉得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了。

他后来想,只要现在努力学习,凭自己的实力考到很远的地方,逃离这里。去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大不了一辈子不娶妻生子,也算对得起母亲的临终遗言。

关于怎么讨好牧辞的心思也被他彻底掐灭了,他现在对这个恶劣阴郁的弟弟只有恐惧,惹不起他总躲得起。

他想的很天真,只要自己远离麻烦,麻烦就不会跟上来。他规划好一切,唯独漏算了意外的光临。

他更没想到的是,牧辞这个疯子就是被漏算的,不讲逻辑的意外。

也不能说完全没想过,毕竟牧辞早就身体力行地显出一丝端倪了不是吗?

过了一个月左右,冉遗脖子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家里养伤,牧辞不在的时候anl就来给他换药。

牧辞闭口不谈放他离开的事,两个夜晚抵首相眠的人,怀着不同的恐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冉遗想,他们都生病了。

牧辞给他请了假,他每天就在家里百无聊赖地发呆,看书,回忆。与其说是养伤,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囚禁。

早上牧辞去上班时走的很早,前段时间陪他在家养伤积了很多事,公司电话一个接一个,秘书实在是顶不住了,牧辞看他好的差不多了,才勉强答应去公司。

他那会迷迷糊糊,能感觉到牧辞走之前很小心地亲了他眼睛,又像是怕惊醒他,呼吸清浅而克制,一触即离。

等到他醒来,anl已经安排好热腾腾的早餐:“牧辞今天做了蛋挞,你快来尝尝!”

冉遗点点头,把那份早餐吃的很干净。

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浇花,喂鱼,整理衣柜。他需要有什么来填满这充满矛盾迷茫的日子,好让进退两难的他得到一丝喘息。

晚上牧辞把工作带到家里来做。

他回家很早,因为要赶回来给冉遗做饭。

晚饭都是依着冉遗喜好,他口味偏重爱吃辣,每次都被辣的眼泪汪汪还不够。也就这个时候,牧辞能看到他脸上有点鲜活的表情了。

他攥紧手里的筷子,不动声色地观察冉遗一副被辣的面上扭曲的模样,就差一点鼻涕都要流出来。

“好可爱,好想欺负。”他想。

牧辞故意把水放到离冉遗很远,但他却一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

冉遗舌头已经没知觉了,他心里疑惑:“以前也没这么辣啊。”使劲吸着鼻子对anl道:“anl帮忙倒杯水。”

anl很有眼色,看到牧辞冷冷的眼神后乖乖站好:“正在清理系统数据,请稍等。”

冉遗没多想,转头道:“帮我倒杯水。”

牧辞愉快地放下筷子立马递了杯水过去。光明正大地欣赏冉遗泛红的眼角,和低头喝水时细细密密的睫毛上附着的眼泪。

他真的很想一点一点吻过去,把那些眼泪吃掉。

牧辞上床时很晚了,冉遗半边脸陷进枕头里,呼吸均匀。实际上,冉遗睡觉很浅,有响动就会惊醒,有时候整夜都睡不着。

他动作很轻地把人揽在怀里,像哄小孩一样抚着冉遗的背,直到怀里的人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

他感受着冉遗柔软的头发蹭在他的下巴上,心里饱涨起来。他知道自己忘了很多事,可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时间就定格在这里。

卧室一角昏暗的地灯发出微弱的光亮,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那么紧,那么近。好像两个走过很长一段路的风雪人,在寒夜里互相慰藉取暖,好像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至少这一刻,他们拥有彼此。

夜色遮掩下,冉遗的眼角滑下泪,下一刻就融进枕巾。

anl一大早就把近期日程投给牧辞。他指着标红的第一条:“今天是去看医生的日子。”

牧辞喝了口咖啡,准备出门:“好,你记得给他热早餐。”

anl来这有一段时间了,它依照指令按部就班地工作,从不多问。但看着两人奇怪的相处模式和他搜索到的人类情侣,兄弟又或者是朋友之间不太一样,好奇心也膨胀起来。它不敢问牧辞,因为这个主人总是面无表情冷着脸,很少有情绪显露,只有在面对冉遗时会出现表情,多说几句话。它才恍然大悟,原来主人的面部肌肉还没有坏死。

冉遗是它来后才搬过来的。虽说这个人也比较奇怪,他可以一直盯着一样东西发呆,不说话也不笑,但人还是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

牧辞车祸刚出院那段时间,他搬过来寸步不离地照顾男人,等到牧辞身上的伤好后,就一直想要离开,可是牧辞每次都会拒绝。上次就是因为冉遗出去和之前的同事一起去酒吧,被牧辞抓回来关了三天。

anl从没见牧辞发那么大的火,他脸上表情阴沉可怕,眼底猩红,手臂青筋暴起。一路拽着冉遗,任凭冉遗怎么挣扎都没用。那晚两人大吵一架,牧辞把人锁在房间里三天没回来。

可最后,还是牧辞先服了软。

anl不是很明白明白人类的感情,它想:“也许爱有很多种,他们恰好与众不同。”

牧辞处理完工作就去了郊区一家私人诊疗室,他车祸出院后来过几次,医生对他的情况有了基本了解。

“牧先生,车祸造成的回溯性失忆只能依靠心理疏导以及物理治疗才能恢复,而且我们并不能给出一个确定的时间。之前的激烈碰撞导致的颅骨损伤让你昏迷了两周,醒来后,根据你”医生顿了顿,抬手扶了一下眼镜,斟酌着道:“根据你爱人所说,你的性格也出现了变化,这些都是正常的。当然你不必有心理负担,配合我们的心理疏导,以及更进一步的催眠等方法,记忆一定会恢复的。”

牧辞的注意力却集中在那句“爱人”上,他朝医生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嗯,我知道了。”

冉遗屈起腿抱膝坐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根录音笔,反反复复地听最后一句。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你会离开他的对吧?”

“好好照顾他养伤,等他好之后,就带着这些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分开对你们都好。”

——“嗯,我知道。”

他现在进退两难,走,牧辞会疯得更彻底,不走,又对不起那份临终遗言。

窗外入秋的细雨下得人膈应,细碎,又不连贯。冉遗伸手拨开一边窗帘,看着外面枝叶一点一点朦胧起来,氤氲着水汽。

而后,他的视线又再次清晰,有了焦点。

男人肩宽腿长,一袭黑色西装,外面套着件长风衣,冷峻的面容掩在雨伞下,步伐从容不迫地逼近视野。

冉遗坐着没动,他想:牧辞今天心情很好。

一刻钟前,他拨通了医生的电话。

“嗯,像这种车祸后突然失忆我们只能通过心理疏导和药物去治疗,当然更有效的是家属要有意引导患者去置身熟悉的情景,利用适当的刺激可能会让病人更快地恢复。”

“另外,人体杏仁核涉及到情绪调节,攻击等方面,当个体受到威胁或挑战时,它会刺激人做出一些本能的攻击动作。病人幼年遭受过拐卖和暴力,杏仁核过度活跃,所以关于他情绪失控做出的行为是正常的,但最好不要让病人过于激动。这方面还希望家属留意。”

冉遗挂了电话后思考,如果牧辞尽快好起来恢复记忆,或许他就会念在自己照顾他的份上愿意放自己走。自己也不会跟他计较以前的事情,走的越远越好,也算完成了临终托付。

要讨他开心吗?可自己做这种事好像漏洞百出。但之前故意地激怒疏远看起来只会让他病情更加恶化。

冉遗抿着唇纠结,脑海中闪过一句话。

“同伴是为个体提供情感支持的来源,可以满足个体归属与爱的需要。”

试试吧,反正他伪装出来的刻薄冷漠也快要从内里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