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啊。”
陆沿瓷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扭头看向处于状况外的人。
男生额头上搭着热毛巾,白到几近透明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迷茫地看向四周,还是没能记起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陆沿瓷将手里的书放到一旁,从饮水机上叠放的纸杯中取出一个,兑了一杯温水。男生喉咙干的发痛,他没有力气坐起来,陆沿瓷就扶着他的后脑勺缓慢地给他喂水。
不等他开口,陆沿瓷贴心地向他解释,“这里是医务室,放学检查卫生的时候我发现你昏倒在教室里,就把你送过来了。你发烧了。”
听到这男生柔雾般的眼睛终于清明过来,他没有看陆沿瓷,低声说,“谢谢。”
陆沿瓷从抽屉里拿出一支体温计,“不客气。医务室的老师说等你醒了再给你测一次体温,可能会有点难受,可以忍耐一下吗?”
男生点头,抬起手想去接体温计,却发现自己四肢都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见他抿唇,陆沿瓷安抚地碰了碰他的手,“我帮你测,可以吗?”
犹豫许久,男生将被子推下去一点,脸别到另一侧。
陆沿瓷动作很轻地解开校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男生锁骨往下的皮肤都烧成了粉红色,陆沿瓷目不斜视地将体温计放入男生腋下,然后再整理好对方的校服衣领,重新替人盖上被子,整个过程都轻柔又迅速,不会给人留下半点不适的感觉。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有没有头痛?”
男生小幅度地摇头,于是陆沿瓷拿起书坐下来,将一只手搭在床沿,“老师有事出去了,很快就回来,留你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等她回来我再走,可以吗?”
这是陆沿瓷第三次询问他“可以吗”,男生抬起鸦羽般的睫毛,很短暂的看了面前的人一眼,随即垂下目光,淡淡道,“随便。”
陆沿瓷说,“好的,谢谢。有什么事不方便说话的话可以碰一下我的袖子,就在你左手边。”
“……嗯。”
见人应下,陆沿瓷才放心地拿起夹在书里的钢笔,继续做摘抄,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陆沿瓷怕打扰到人睡觉,抄完这一页的最后一句就停了笔。察觉到左前方隐秘的视线,陆沿瓷勾了勾唇角,他忽然出声问,“你知道黑塞吗?”
男生显然愣了一下,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自己偷看被抓包,他先顺着回答了陆沿瓷的问题,“……知道一点。”
“我逃避你,投向酒和朋友。”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
“因为我对你阴暗的眼满怀悲伤。”
男生的喉结滚了滚,门外传来走廊嘈杂的人声,但面前的人依旧念得很认真,仿佛这间小小的医务室只属于他们两个人和一首诗,再也融不进其他。
于是像是被什么怂恿了一样,男生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念诗的人,粉棕色的瞳孔像蒙了一层飘渺的雾,黯淡地模糊了其中蕴藏的情绪。
“借爱情之臂与笙歌之弦,我暂把你相忘,你不忠的儿子。”
“可是你暗暗把我跟踪,在我痛饮之觞、我爱欲之夜的放荡,和我对你的咒骂中,你无不在场。”
“你冷静下我的倦极之躯把我的头抱在你膝间,那儿我的奔途最终返家……”
“dennallirrenwarewegzudir”
念完最后一句,陆沿瓷冷峻的眉目骤然融入暖流,他对男生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
男生的眼中似乎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他看着陆沿瓷,用很轻的声音说,“最后一句……”
他鼓起勇气,却还是忍不住移开了目光,他问,“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陆沿瓷看他几秒,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我叫陆沿瓷,沿途的沿,瓷器的瓷,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男生动了动唇,干净的音色带了一丝沙哑,“白任栩。任意的任,栩栩如生的栩。”
“白任栩……”陆沿瓷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笑了,“因为所有歧途都把我引向你身边。”
床上的人彻底怔住,陆沿瓷这才发现自己忘了解释,“这是那句德语的意思。”
对方依旧没什么反应,陆沿瓷取下人额头上的热毛巾,取出体温计看了看,378,退了一点。
他将结果告诉白任栩,对方很缓慢地转过头,好看的睫毛颤了颤,这让陆沿瓷想到了停留在花蕊间振翅的蝴蝶。
从早自习那一次以后,他不止一次在校园中看到白任栩的身影,其实他很显眼,漂亮,又瘦,走路从不会驼背,看人时眼睛有一种很朦胧的感觉,让人怀疑他其实根本不记得你的脸。
他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几乎没什么朋友。陆沿瓷偶尔会从学生办公室的窗口往下望,有很小的几率能看到人躲在那棵樱花树下,对着光秃秃的树枝也能看好几个小时。
纪检部的学生说,高一承源班的早自习常常因为一个人扣分,那人的课桌总是脏的,桌仓又臭,椅子和裤子上全是污水,早自习只有他一个人站着,也不读书,就默默地擦桌子收拾桌仓。这个人无疑就是白任栩。
但白任栩既不反抗,也没有求助过任何人,或许是他认为反抗没有用,又或许是他没有求助的想法,他只是自己承担下这一切,就像那根烫进皮肤的烟头一样,将一切灼热的恶意消化、吸收,然后留下伤疤。
陆沿瓷没再见过白任栩拿烟头烫自己,就好像那天他只是一时兴起,有一种因为遇到了所以就那样做了的感觉。
烟头不是他受伤的原因,但纪检部近半个月缴获的烟盒数量确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弥赛亚情结并不会出现在陆沿瓷这种人身上,他这么做只是因为有些事是他必须要做的。
病床上的人撑着胳膊坐起来,白任栩低垂着眼,“我要回去了。”
陆沿瓷没有劝他,起身收拾东西,“可以让我送你到校门口吗?”
白任栩今天听了太多个“可以吗”,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慢吞吞地下了床,脚下一软,眼看就要摔倒,却落入了一个带着馨香的怀抱。
陆沿瓷在人踩空的瞬间将人带到自己怀里,他扶住白任栩的腰,太细了,一手就能环住,他这时候才知道平常看到的单薄身影抱起来是这样瘦。
白任栩下意识抓住陆沿瓷的肩膀,鼻子顺着惯性撞到对方的锁骨上,让他痛出了声。
听到声音,陆沿瓷连忙去看他捂住的地方,却看到手指的缝隙中流出一道红色,血嘀嗒嘀嗒地落在地上,陆沿瓷脑袋空白了一瞬,几秒的僵硬后他将人打横抱起来,白任栩没忍住惊呼一声,抱住了陆沿瓷的脖颈。
陆沿瓷带人去洗手间,他将人放在洗手台上让人仰起头,打湿毛巾擦掉对方脸上的血,再用纸卷成棒塞住鼻腔,然后拿起白任栩的手,用毛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擦洗,接下来是脖颈,衣服,他都一一清理干净。
他自己衣服上也沾了不少鼻血,却没有要处理的意思。陆沿瓷站在白任栩两腿间,打算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抱回去,白任栩手抵在他的肩膀上,明显是抗拒,“我自己走就好。”
陆沿瓷没说话,按住人的后腰将人从台子上抱下来,等人站稳后才放开手。
两人回医务室拿了东西,陆沿瓷在桌上给老师留下字条。从楼梯走到校门的这段路上谁也没说话,送到门口,陆沿瓷停下脚步,白任栩向前走了几步后也停了下来。
晚秋的夜来的快,此时天空已经蒙上几层黑纱,地上的落叶被卷向一旁,白任栩转过身,他的头发留的有些长,随风摇曳的墨色发丝被别到耳后,陆沿瓷看到他很轻地笑了。
“谢谢。”
是一个被风吹散的笑容,所以显得那样悲伤,话语间带着紧张的生疏和不知所措,仿佛是一句寄予所有留恋的离别。
陆沿瓷握着诗集封皮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摸到了上面凹陷的刻金印文,冰冷的像白任栩身后黑色铁门的温度。
“同学,你走不走,再不走要关门咯。”
保安从保安亭里探出头,挥了挥手里的锁,白任栩点点头,回过身之前没有对陆沿瓷说再见,因为他知道,不会再见了。
沾着鼻血的校服,手腕上的绷带,白色运动鞋。铁门关上的瞬间,书落在了尘土飞扬的地面,插入落叶堆的纸页上是干涸的字迹,白任栩被一只穿过铁门的手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