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帱仙君登临高台,适逢归愚仙君正连推带赶地挥别了仙友如云。
归愚回过身时,与覆帱面对面地对上了。
如今的天庭中,他们两个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覆帱呢,是玉帝的左膀右臂,权柄高握,冷心无情,是神仙们一等一惧怕的人物,因为这份惧怕,大家反而要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地殷勤捧着;而归愚,他虽然不受玉帝的待见,却继任调配诸仙各部的财权——这即是凡间俗谓的财神爷了,因为饱浸过十世的人情世故,他手掌财权在天庭里是金兰遍结,门路俱通。
这天庭里的两方势力彼此早有耳闻,今日一相碰面,客气地垂眸施礼,而掩下的双眸中各有衡量:
在覆帱眼中,觉得这归愚论质也算得上是仙中高才,就是通身一股的世俗散漫之气。心说他真是被人间那些污浊脾性浸染得太厉害,把底下衙门官府的做派都端到上面来了。
而在归愚的眼中,看着这覆帱仙君倒是生了副好皮囊,只是这性情,实在是很不可爱的。心说要不你和玉帝老儿混得好呢,端然是两个不通人情的臭石头。
各自两般心思,面上一团和气。覆帱拱手走到涤荡台前,归愚含笑踱步坠仙台上。
所谓涤荡台,涤净三魂七魄,跳下台去便投胎往生,不带一丝天庭的资质记忆。这往往是仙人奉职下凡办事的路径,功成后魂魄自然归复。
而所谓坠仙台,坠去仙根仙骨,以肉体凡胎下凡受戒,带着天庭的所有记忆,去感悟人间的种种苦孽。仙人受罚方跳此台,罪有轻重,惩罚各异,但都需受毕刑罚才得回转天界。
“二位仙君已然各登其位,那老夫我就开始了。”月老的声音传入轮回高台之中,高台的罡风渐渐应序回环旋转。
“二位此番下界各有天命——只是人间今已沦丧,被玉帝冻结光阴封藏在册,需得敬启天书倒转光阴,把二位仙君到人间末世之前……”罡风阵阵中月老的声音隐约传来,“还请归愚、覆帱两位仙君一会不要误了时辰,盯紧台中,看到底下人间拨转的时候便可跳下……”
“这月下老儿一贯啰嗦,只怕你我一时半刻还跳不得。”归愚踩在坠仙高台玉砌的沿子上,笑向覆帱搭讪说道,“仙君这番下界所为何事啊?”
“提两个仙才飞升。”覆帱淡然答道,又眼望着归愚——
“哈哈,覆帱兄猜我是为何遭贬的?”归愚一笑,足靴碾着玉沿倒似很是开怀,一晃一晃的,骤风之中只怕一歪就要先掉下去了。
覆帱摇头。
“其实无他,‘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我是特意找了个别扭,让玉帝老儿把我送回人间住上两天。”归愚在响风中朗声说道。
覆帱一怔,心说这人饱历了十世情劫搓弄,却仍能对人间说出一句“恋旧林”——可见此人是真的参破放下了。难怪凡尘中一千年来独得他一人飞升,此人倒真是有几重大境界的。
“贤弟一心恋着旧林,可我看却有仙友如云一心恋着你这天庭新友啊,贤弟怎么忍心?”眼看头顶上月老儿传声仍在絮叨,覆帱也生了两分闲心与他谈笑。
归愚闻言大笑出声,“你道他们这番恳切追留是为了什么?他们一来怕我此去日久,玉帝借空把我给他们平的账查出漏子;他们二来怕我一去不复返,天庭换来个掌财的新官儿再不能给他们广开财路。”
覆帱没想到这人敢对着自己这个玉帝的心腹如此坦荡,不由失笑,心里觉得这时候问他“就不怕自己告密?”确实有点扫兴,于是点着头转而问道:“那贤弟呢?人间末世多磨难,你不怕此去日久,不怕此去难回?”
归愚对他眨眼,“天庭上成堆的神仙比我更怕,所以我自然有他们庇佑,逢凶化吉!”
覆帱笑意更甚,又点了点头,高台上疾风更剧了,他高声说道:“看来此番我还要求归愚贤弟多照应了!”
“好说好说!”归愚对着他拱拳,一口应承。
那边,月老已经翻开了人间书,书页翻至最末一页,这里便是人间的末章,他们的去处。
月老擦擦手心的汗,从轮回仙者的桌柜里东翻西找出他的轮回算盘,清了清嗓子,才又传声入轮回台中,“请覆帱仙君先登涤荡台中,容我为你洗净三魂七魄——”
高台上,覆帱应言浮身于其中,身躯凭空飘荡,足下已隐隐可见人世光景。
覆帱的身躯已经慢慢变淡了,三魂七魄的仙光透身而出——而月下老儿这边,仍把着算盘手忙脚乱。
你问月老慌忙所为何事?原来历来仙人投身涤荡台下凡寻求缘法,只需把此程目的告知轮回仙者,轮回仙者便可拨弄这算盘,算出一条绝佳的求取路径。
比方说,覆帱此程为的是带他选定的两位仙才各破心障飞升仙门,若是今日轮回仙者在此,一拨算盘便知让覆帱投胎成何种心性禀赋之人,又于何时何地有何举动……诸般种种,便可助此二人破障飞升。一切算准,轮回仙者便会将其塑就转世投胎的命格——如此自然事成。
可是这轮回台百年间难开一次,月老被遣来替轮回仙者的班的时候,只当是每日代人应卯,两人都没想会这么凑巧,竟然才替班几日就赶上了仙人投胎。
当日这轮回算盘的用处,轮回仙者懒得教,月下老儿懒得学——今日算是抓瞎了。
月老儿举目遥望,眼看着覆帱仙君的仙躯已化,涤荡台上只飘着未经涤荡的三魂七魄,再不推他下界就来不及了!
终于月老一狠心一咬牙,手腕里翻出两条自己的老本行儿红线绳,心说:
覆帱小儿你当日强迁轮回仙者去为你充役,今日自己轮回落到我手里也合算是你的报应了,总归你这番下界还是为了强抢修仙之人上来为你充役的,我这两根红线儿捆着你们三人魂魄一牵,管他们是什么尘缘未解还是什么仙路无心,就是绑也能硬把他二位和你同绑着飞升上界了!
月老紧闭双目从识海中搜出那下界两人的魂魄,手拿两根红线拴住了他们,再把两根红线的另一头都紧束在覆帱的魂魄之上,红线被他扯得长之又长,简直是把覆帱的魂魄五花大绑——
月老猛睁双眼精光锐射至高台之上,见那剔透的三魂七魄捆束着红绳摇摇欲坠,隔开运气一推掌——覆帱啊覆帱,你可别怪我月老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覆帱仙君的魂魄直坠人界之时,一道白影直奔高台,撞了上去!
大家都怔住了,只有覆帱的魂魄消失在涤荡台中。
白影子愣怔下来,才看出原来是条白狼,可定睛再一看那眼睛和仍然高翘着的尾巴,又觉得是条白犬。
一路奔波而来的小狗焕章眨着眼,看着眼前的一片空白,不明白自己明明是闻到了主人的气息跑来的,怎么一下子主人就不见了?
主人还没有陪自己玩球呢!
小狗焕章有些着急了,看着眼前的空白一下就叫了出来,“汪!”
他张了嘴吠叫,那一路牢牢叼着的金球咣当就掉了下来,弹跳着滚开了。
旁边台上的归愚从头至尾看了全程,差不多猜到了这二人的关系,心笑一声说道:这可真是精人养傻狗。
归愚一边笑,一边看着那金球骨碌碌朝自己滚过来,一磕他脚边这玉砌的台沿,直直跃入坠仙台中。
“汪!!!!”
一声犬吠震耳,归愚正要抬手揉耳朵,就被一道白影撞歪了自己的身形——
归愚眼睁睁看着那只小狗闪电一般就追着自己的爱球投入下界了。
真是,归愚目瞪口呆看着空落落的高台,真是……
真是精人养傻狗,归愚笑着摇头。
“什么东西!”月老一路匆匆忙忙跑进来,广袖乱展,神色惶急。
要知道,轮回台运作的时候怎么能被外物闯入?这都是他的疏漏,刚才开了禁关封印让覆帱入内,结果就忘了关了。
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可全是他的罪愆。
“是一只狗……”归愚眼睛望着坠仙台,话尾的音拖得有些发虚,思索着开始徘徊,“狼?”
“去哪了!”月老心里大概有了推断,八成是覆帱的那只仙宠找来了,那小呆犬一直最黏覆帱的,可是月老四顾不见白犬踪影,连忙又问。
归愚指了指坠仙台,和月老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归愚有些担忧地开了口,“这坠仙台坠的是仙骨仙根,它一个仙宠跳了……有没有妨碍?”
“焕章是下界孕育的灵精,该是不怕这坠仙台的……”月老喃喃道,心里此时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要是这小傻狗跳下凡去跟人跑丢了,待覆帱回来自己该如何交代?
先是用红绳代替命格荒唐投送覆帱,后又冲撞了覆帱轮回时的仙魂仙魄,弄丢了他的仙宠小犬……月老提袖擦擦满额的冷汗,眼神忽然定到归愚仙君身上,想起来重启的下界此时正如梭流转着,刚才节外生枝耗掉的时间恐怕已有人间好多春秋了——
“快快快,归愚仙君您快跳吧,玉帝要您去历尽人间末世疾苦,您再不跳误了时辰,明儿数罪并罚就该换我来跳了!”
归愚被月老推得狼狈上台,撂起衣摆正待下界,恍然间眼尾撩到了对面台子上的一点波光,“——哎等等!”
那波光一看就非同寻常,归愚行如流矢,闪到对面的涤荡台上,挑起勾在高台沿角上飘摇的弱缕丝丝……
归愚神情微妙地举起那物给月老看,僵硬的肢体都透露出一番尴尬的情绪。那是半缕残魂。
这下是真完了,月老也认出了那是覆帱的魂魄,张着嘴坐到了地上。
“应该是方才覆帱魂魄坠下的刹那小白狗撞了来,把未及坠入涤荡台的三魂撞散了半缕,挂在了台上。”归愚如绾发丝一样把那残魂绾在手上,又迈步重新走了回来,去扶月老儿。
月老面上已经麻木不仁了。前面的种种过错倒还有余地,这下是真没了,覆帱仙君的魂魄被撞丢了半缕,就这么残缺不全地下凡投胎去了……
“这个让我收好,携了下界去罢。我与覆帱都要落在末世里,到时自有机缘完璧归赵——只是不知我该如何找寻投了凡胎的覆帱仙君?“”
一只手温厚地拍了拍月老的肩,月老回神,双目巴望着这位天庭广有仙望的归愚仙君,心说怪不得专提了您这十世情劫飞升的来继任财神,果然是和气生财,人情生财,您太会做人了——“您、您只要寻着一对人间声名远扬的师徒,师名谢冷卿,徒名李卧酒,寻到了他们也就寻到覆帱仙君了,仙君那时应已是他们身边最亲密之人。”
归愚记下,笑着按住月老抖着双手的作揖连连,说道:“月老和财神从来是人间并奉的两座大香火,我们日后比邻共事的交情还长呢,今日事归愚举手之劳而已,月老不必挂心,更不需忧心——你我不言,天地不知。”
说罢,归愚已袖妥残魂登上坠仙台了,背对着月老仰望再造铭感二天的目光说道:“快点吧月老!再拖就真耽误时辰了。”
人间岁月穿梭如闪,月老经提醒忙跑回轮回案前,眼睛紧盯着人间岁书末页的字眼闪烁位置,判断说道:“归愚仙君,方才几经耽搁,人间已经逝去双九春秋,小老儿此番将您投送去覆帱仙君投胎的十八年后——恩公所承莫忘莫忘,老夫一身性命全系恩公搭救了!”
月老说罢,闭目捻着诀拨动坠仙台——
坠仙台光辉凛凛射出,归愚的仙身悬在其中开始消磨。
月老念罢了诀,在远远的台下睁开眼,看着归愚的背影。
他垂袖的手中又抽出了一条红线。
恩公啊恩公,往后我们比邻并受人间香火,你的这份再造之情我定日日思图厚报——只是今日这场大祸,覆帱魂失狗走,纵然你我不说,也还是怕覆帱追罪不休。
人世常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恩公就当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一来你的那个姻缘孽债正与覆帱投胎的地方是一处,我为你拉一条红线牵引,你也好省些脚程的把残魂归还……
二来我为你拉上这条红线,来日你带了你的孽缘回转天庭,也算全了覆帱临行前对我的指派,好让我这苦命小老儿在覆帱面前有一分将功赎过的转机……
归愚啊归愚,恩公啊恩公,你可千万休怪我!月老儿一咬牙横下心来,抬手拿起那条红线——
于是,行将辞别、羁鸟还林的归愚仙君在混沌之中,那根被系了十次红线的小指,又缠上了第十一根的红绳。
仙人坠落,轮回停转,高台上慢慢熄灭了光耀。
掌管人间岁月的天书倏然合拢,那已经结束的、凡人最后一页的命运再度重启。
白霜峰上,大雪崩腾。一个小小的襁褓竟然躺在登顶的山径上,淹没雪中。
这是寒之又寒的冬中一日了,白霜峰上寂之又寂,只有鸟声。襁褓里的婴孩也被雪埋得安静,一声啼哭不闻,似乎已没了生气。
半晌,山峰等到了登径人。寒冬里人皆身形臃肿,来者却把一袭绣袍穿得风流,长摆招风,所行处如雁掠无痕。
只是这人姿形虽漂亮,走路却有个不看眼下的毛病,直到靴履踢到了什么异物,他才收住步子,垂目而视——看见了雪径当中的一个小丘。
他用靴尖把埋在雪里的襁褓轻轻挑出来,就像是在雪里又挑出一捧雪似的,襁褓中婴孩的鬓发双眉俱与肌肤白成一色,合闭的白色长睫密密落了一层雪,独有唇肉在寒凛中透着润泽的红。
这不知是仙童还是妖童的婴孩并不使男子上心,他挑起襁褓的靴尖向旁一歪,那雪似的孩子就滚落进径旁的雪中了。
男子踢踢金纹玉靴,抖落残雪,又迈起目无下尘的步子来,轻矫跃入山峰。
这条山径再有人迹,是在半日以后。这次的来者长衫元青,近尺的积雪中登山宛如信步闲庭,足过处印迹全无。
他徐徐迤逦而上,路过襁褓埋处有所觉察地停住步子,撩摆蹲下身去,探出了活物的气息。
元青衫子的男人伸出手,把小丘积雪一下下拂开,挖出里面的襁褓来,微皱着眉抱起在怀里端详,就像抱着一怀的雪。
男人想伸手探一下婴孩温度,又想起自己的手刚浸过寒雪,于是低下头去,用脸颊碰了碰孩子的脸颊。触之如寒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