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实习生瞄了施斐然好几眼,终于鼓起勇气仰起头,一双眼睛几乎要蹦小星星:“施总,你是不是坐裴映的车来的?”
施斐然露出一个接近被迫的笑容:“你猜。”
如果裴映开车送他来上班之前,告诉他自己接到玛莎拉蒂代言,那辆玛莎拉蒂也是玛莎拉蒂方送的,并且裴映和那车一起在广告片里出现过——就好了。
鉴于现在已经有,ok?”
方哲视线迟钝地移动着,移到施斐然脸上,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小幅度点了点头。
接着,他扶住玻璃墙借力,慢腾腾站起来。
方哲光着身体,他几分钟前脱掉的衣服已经沾上了呕吐物。
“去洗个澡,”施斐然说,“找件裴映的衣服给你穿。”
“为什么?”裴映问。
施斐然:“你希望方哲穿一整套不合身的西装回家吗?”
“……”
裴映抿了抿嘴,他神经紧张,有点反应过度。
“叮铃——”
门铃在这时响了一声。
裴映还没反应过来,敲门声骤然密集响起。
透过有隔音作用的门,一句音量颇小的话传进屋:“开门!警察!”
警察。
越拖延越可疑。
裴映看了看地上铺开的防水布,径直走向房门,伸手拉开防盗门。
门外站着两个中年民警,民警身后还有几个身穿工作服的物业人员。
“对面楼报警,说听见你们家总喊,喊得特别惨,”民警走进来,瞄了眼窗帘,“窗帘还拉着,你们搞什么呢?”
失策。
虽然楼上楼下没住人,但桃源里毕竟是个人住的地方。
此时此刻,房屋正中央还站着没穿衣服的方哲,而且方哲额头还有一道明显创口。
“这怎么回事!”民警看见方哲,手立即伸向腰后。
裴映和施斐然回过头看方哲,同时屏住呼吸等方哲回答——
“吵架。”方哲看着警察说,“我跟我男朋友吵架。”
裴映赶到衣帽间摘了一条没穿过的松紧腰沙滩裤,出来将它递给方哲。
方哲穿上裤子。
“吵架光着身子吵?”民警质问。
不能说在屋里玩3p,不然他们三个人都会因为聚众淫乱之类的罪名被逮捕——裴映想。
“我脱衣服是因为喝醉,正好吐了。”方哲道。
民警:“谁是房主?”
“我。”裴映说。
民警又看向施斐然:“你是谁?”
“他是小三。”方哲抢话。
“我是小三?”施斐然看着方哲,伸手一把拽过裴映,“这是我男朋友,谁他妈是小三?”
方哲梗起脖子:“这是我们家,我男人买的房子,我们明天还要去山里徒步,搭帐篷的东西都买好了,他根本就不想再见你,你还不要脸找上门!”
施斐然作势要冲上去揍方哲。
“好了好了不要动手!”另一名民警分别向两边摆摆手。
方哲扭过头,蹲下来,熟练地摆弄客厅里的防水布和绳索,仿佛他之前真是在家里搭帐篷,然后突然被小三找上门。
民警:“这个淋浴间为什么摆在道中央?”
“不是淋浴间,是宠物房。”裴映走到飘窗,摘掉玻璃缸盖子,掐着金渐层腋下那一段身体将它提到民警面前。
“有饲养证,您要不要看?”
民警一脸“好害怕好恶心”的表情直接退到门口,随便训了两句,和物业的人一起离开了。
关门声响起。
方哲扔掉手里拼装出来的帐篷支架,抬头看向裴映:“浴室在哪儿?”
金渐层在裴映怀里四只蹼一起蹬,尾巴来回甩。
施斐然从他怀里抱走这只蜥蜴,裴映腾出手,为方哲指了浴室的方向。
等待方哲洗完澡的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
金渐层没有跑开,乖乖地匍匐在地板上。
施斐然伸出手,抚摸它的头。
这是他第一次摸蜥蜴,蜥蜴的身体比他的体温低很多,中间那一排刺是软的,摸上去像没长熟的玫瑰花刺。
天还没亮。
方哲从浴室走出来,穿上裴映提前备好的衣服。
施斐然抬头看他,温声问道:“我没有做过对你不好的事,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我讨厌你。”方哲说,“你感染艾滋病病毒一蹶不振,我妈就不会嫌我哥不是最好的。”
施斐然说不出话。
有施鸿珠玉在前,方哲方理的母亲有多么扭曲,他可以大胆设想。
谁也坏不过有坏心的父母。
“我在停车场说过,”裴映开口,“她嫌弃你哥也不是因为施斐然。就算没有他,她还会用很多其他方式来打压你。”
方哲冷哼一声:“这种屁话谁不会说?”
裴映:“你满意现状吗?”
“满意现状?我有什么可满意的?”方哲瞪起眼睛看他。
裴映:“那你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吗?”
“换你妈!老子快活得不得了!”方哲骂道。
“那就没问题,”裴映继续说,“谁不满谁改正,该改正的是你母亲。”
方哲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而后倏然起身走向门口。
“等一下。”裴映从裤兜掏出方哲手机递回去,“还给你。”
方哲接过手机,大步走出门。
关门“砰”一声响,地震一样,地板上的金渐层顺着施斐然皮鞋爬上小腿。
施斐然低头和金渐层对视了一眼,金渐层静止片刻,忽地又往上爬一节。
他摸了摸金渐层的头。
沉默一会儿,想起裴映亮给他看的电子地图——那座适合抛尸的山:“抛尸地点是法院门口?法院里有狼?”
裴映坐在地上,仰头看了他几秒:“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什么?发现你是在吓唬方哲?”施斐然眯了眯眼,“你就是要听我说出来这句话才放心?”
施斐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而回答裴映的问题:“一进门,看见方哲在柜子里的时候。”
裴映给他一个微妙的表情。
施斐然笑起来:“裴映,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方哲那种被家里人宠着长大的小纨绔,气头上跟家里说你差点杀了他,他家说不定怎么报复你,这么吓唬一顿,掐住方哲的把柄,有备无患。”
金渐层爬了下去,两只蹼踩住施斐然的皮鞋。
裴映掐起金渐层,将它丢回玻璃缸,盖上盖。
这东西长的这么凶猛但任人拿捏,真的很奇怪。
裴映用方哲的衣服擦掉玻璃柜里的呕吐物,连同菜叶通通收进一个大垃圾袋,最后又扔进新买的防水布和绳索。
裴映干活时,施斐然洗了澡,窝在床上翻一本西语。
他的西语水平远不及母语,所以看得比较慢。
他享受这样的慢。
半小时后,扔完垃圾、洗完澡的裴映干干净净地站在床边:“施总。”
他从书脊上抬眼看对方:“裴老师。”
“请问,”裴映微顿,“我们之间的冷战结束了吗?”
施斐然眨了一下眼睛,扬起唇角:“没有。”
“不过,”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腕表,而后将它摘下来放到床头柜,“可以暂停一会儿。”
裴映脱掉毛衣。
施斐然欣赏着裴映脱衣服的过程。
裴映总喜欢穿软糯的面料和浅色的衣服,轻微的膨胀与宽松掩盖住这个男人原本的线条。
他不觉得那些衣服适配裴映,那些衣服只是为裴映打造出一种好说话、温和有礼的假象。
被撑开的酸痛感乱窜,太阳穴跟着一跳一跳地发神经。
他抓住裴映手臂:“你又……”
裴映放缓挺动速度,颇为好心地等他说完一整句话。
虽然慢,但却在顶弄他的前列腺,一半意识被快感搅烂,他接着道:“先扩张,你那么……”
大。
他及时咽下那个形容词——虽然只是陈述事实,但只要说出口,就会变成一种夸奖。
“怎么?”裴映轻声问。
这人正在试图从他这儿挖到那个字。
“时间到,恢复冷战。”施斐然侧过头,伸手去拿床头的手表。
裴映抓住他抬起的手腕,挺进到最深处,而后俯下身吻他。
紧接着便是毫无预兆的狂轰滥炸。
这种半强迫的方式对他而言别有乐趣,至少施斐然过往的那些床伴里没有人拿走过他的主观能动性。
他猜今晚的裴映感到格外安全。
他懂得裴映的安全感。
他信任裴映,裴映可能不是传统意义的好人,但绝对不会掉到变态杀人狂那一档。
至少他在裴映身边,裴映就不会掉到那一档。
这个认知,九年前他曾经笃定。
所以当年在机场没等到裴映时,才会有那么强烈的背叛感。
那么强烈的认知失调。
像小时候和施鸿下棋。
每一次他接近胜利,施鸿都会修改棋盘上的规则,所以他一次也没有赢过。
施鸿总说必须要站在食物链顶端。
人好不容易进化到现在这样,不该倒退回原始时代去争夺食物。
他又想起裴映说,该改正的是方哲他妈。
陌生的坏人最多夺走你的生命,但坏父母能摧毁掉人的灵魂。
施斐然瘫在床上缓劲儿,不是脑子一片白,只是懒得动,周围的一切也变得缓慢——只剩下裴映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抚摸。
头皮跟着欢愉起来。
他变得更懒。
性爱过后的空虚感完全被欢愉感彻底填满。
不知为何,他不想看门的方向了。
他不需要盯着门,直到眼皮发沉,再入睡。
施斐然捉过裴映的手,用食指指甲在对方手背上揩下一小行不算重的指甲印。
裴映拿起扣在床头桌上的西语,语调柔缓地继续读下去给他听。
仿佛又回到那间宿舍里。
木板的香味。
斑驳的墙皮。
没有空调所以常常开着窗,窗帘不停地飘荡,吸引了一只黑猫跳上窗台,抓烂了他的真丝被单……
裴映抬手轻拍两下,关掉声控灯。
屋里瞬间黑下来。
施斐然已经睡熟了,侧着身,身体不再朝向门的方向,而是朝向他。
“晚安,提奥。”
他摆正施斐然枕边的另一只枕头,刚要躺下去,手机“嗡”一声震动。
抓起手机,看见屏幕上的号码。
扫完这一串号码,他立即意识到号码的主人是谁。
他看了看施斐然,将电话划向接听。
接通之后,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问道:“小金怎么样,还认识你吧?”
“嗯。”裴映应道。
“不用喂太勤,冬天它没有食欲。”她说。
安如玫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不仅鼻音浓重,而且用不上力气一样,越到句尾越发轻飘。
裴映忽然挂断电话,想了想,将这个号码直接拉进黑名单。
今早的裴映有些反常。
至少施斐然这样觉得。
因为裴映早上开车把他送到公司楼下后跟他吻别。
当时他已经下车,裴映煞有介事地把他叫过来,扶正他的脑袋就开始吻。
周围就是人流密集的商街。
……不太像裴映会做的事。
施斐然又转了一圈手中的钢笔,没拿住,钢笔滴溜溜滚到桌边,眼看要摔地上,被他单手摁住。
就在这时,莫琳推开他办公室的门,走进来。
先是摔了一沓文件在他桌上,而后开口:“帮我去见我前男友,”她双手撑着桌,探头看向施斐然手腕上的表,“我跟他约的十点半,商场那边的进度我帮你跟,毕竟——我比较喜欢另一位与商场联名的画家前男友。”
施斐然笑了,知道莫琳说的是裴映。
但他也只是笑了,没再根据“前男友”话题往下聊。
他猜莫琳已经知道他和裴映现在是什么关系。
施斐然拢好文件,转移话题:“你游泳最后学会没有?”
莫琳皱了皱眉:“没学会,不学了。”说完,转身走出办公室。
他还没来得及问约在十点半的那位前男友是谁。
施斐然提前十分钟到达楼下咖啡厅。
——一个靠窗坐的熟面孔朝他笑了笑,并且抬手朝他招了一下。
他怀揣侥幸心理,希望这位仁兄只是因为认识他而随意打了个招呼,并不是他今天的客户。
施斐然环顾了一整圈,没马上走过去。
不巧,在座各位,只有这人符合莫琳的审美。
方理仍然看向他,庄正得像西装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
昨天他和裴映对方哲做了那样的精神摧残,他不大相信方理今天出现在这儿纯属巧合。
但他也知道方哲不会违背约定说出昨晚的事,因为他们捏着的是方理的把柄。
施斐然攒起一个微笑,走了过去。
解开西装风度扣,坐下来,先行说道:“告诉我,你不是莫琳的前男友。”
“我们分手时不愉快,我猜大概率是你来见我。”方理笑道。
施斐然在各种慈善晚宴上基本都能见到方理,谈过几次合作没有谈成。彼此之间虽然认识,但属于只比陌生人多出点头微笑的关系。
不得不说,方理有一张比坐姿更庄正的脸——就算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大家也会想这个人一定有苦衷的长相。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施斐然说。
方理又笑:“不涉及隐私的话,知无不答。”
“为什么你弟叫方哲,如果是凑‘哲理’这个词,你是哥哥,你才应该叫方哲?”
“我父亲取的名字,”方理说,“可惜他去世太早,我没来得及问他。”
服务员在方理手边轻轻放下一杯浓稠的绿色甘蓝汁。
施斐然光是在对面嗅到那个味道,已经什么都不想喝了。
方理喝掉一大口,一脸习以为常的神色,抬起头看向他:“你喝什么?冰美式?”
“白水,谢谢。”施斐然道。
服务员点头走开。
“方案我看了,”施斐然直奔主题,“要求简单,预算高的离谱,又是一则做得好能赚口碑的公益广告,这个项目给我们做——你想重新追求莫琳?”
“暂时没有这种想法。”方理回答。
施斐然微笑着保持头颅在最佳正位:“那我怎么样?”
方理挑了挑眉:“施总,你平常也是这样吗?”
施斐然微微抬手,示意对方往下说。
方理:“和每一个你见到的人调情?”
施斐然眯起眼睛:“不是这么理解的。是你对我有兴趣,才会觉得我在跟你调情。”
方理笑了:“莫琳以前说过差不多的话,她跟我生气时会吼着说这世上没有男人不喜欢她。”
施斐然呼出一口气,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方理这句话惹的他有点恼火。
“不好意思,我拒绝这个项目。”他站起来,系好那颗风度扣。公司就在楼上,几步的路,他没穿外套。
“我办公室还有我男朋友做的三明治没吃,我想我还是拒绝天上掉的馅饼。”施斐然道。
方理:“莫琳知道你会拒绝掉这个项目吗?”
“我说的算。”说完,施斐然迈开步。
与此同时,他听见身后椅子作响,方理站了起来。
他走到门外,方理也跟到门外。
“我弟弟想要一幅画。”方理说。
施斐然转过身面向他:“需要我把画廊主理人电话给你?”
方理:“那幅画已经被国外美术馆收藏,他吵着要,我后来只能找了一位画师,临摹了一张赝品。”
“但昨天,他烧掉了那张赝品。小哲早就知道我给他的那幅《斐然》是赝品,所以我猜测,他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可能不是因为画,而是因为正主,毕竟他最近天天缠着你。”
施斐然耸了耸肩:“你不是来为你弟报复我吧?”
“恰恰相反。”方理说,“小哲那孩子很任性,我相信他肯定给你造成了麻烦,如果可以,请让我用这个项目弥补你的损失。”
购物广场下个月一号试营业。
裴映见过了莫琳。
莫琳表现得相当自然,仿佛真的忘记拍卖会那晚在泳池边发生过的事。
裴映回到写字楼,无意间抬眼,发现电梯停在二楼。
二楼只有他的工作室。
大概是保洁。
电梯门打开,否认掉他的猜想。
电梯里的女人吓了一跳,完全忘记走出来,一直到两边电梯门开始关闭。
裴映伸出手,感应灵敏的电梯门即刻重新各自向两侧收回。
他走进电梯,摁下二层按钮。
电梯里的安如玫也被载回二层。
“我……”安如玫指了指摆在他工作室门口的木头爬架,“我来送小金的东西。”
安如玫看起来就是寻常四五十岁女性的样子,身材清瘦,和以前一样穿着浅色的麻料衣服,勉勉强强算是清秀的眼睛,也被畏缩的神色掩住。
她往后退了一步,想回到电梯里,但电梯门已经在她身后关闭,转眼间上升去了25层。
安如玫攥了攥身上青色裙摆,裴映忽然注意到她手腕上的医用识别手腕带。
“什么病?”他问。
安如玫将长袖向下拽了拽,盖住那半截胶带,脸上堆出笑:“不严重的。”
所以才把金渐层还给他。
因为照顾不了了。
似乎有不知名的絮状物一点点爬到气管,堵塞住他的呼吸。
他保持均匀的呼吸,问:“你要死了吗?”
安如玫脸上闪过惊慌、尴尬,最后汇成一声苦笑:“是啊。”
“那我再拜托你一件事好不好,你叔叔不肯签字,你在法律上还是我儿子,可以帮我签放弃治疗同意书吗?”
迟迟等不到他回答,安如玫垂下眼:“算了。”
“哪间医院?”裴映问。
“中心医院。”安如玫说,连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有生机了不少。
他转身拎起门口的蜥蜴爬架,开门进屋,一把关上门。
眼泪唰地流下来。
裴映放下爬架,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手。
手机震动打断了他洗手。
他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斐然”,清了下嗓子,划向接听。
“裴老师,”施斐然说,“我路过你的工作室,可是我只有十分钟,我又很饿。”
裴映看着镜子,一边抹掉流经脸颊的眼泪,一边说道:“我带两个蜗牛面包下去找你,我们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吃快一点。”
施斐然的轻笑从手机里传过来:“好啊。”
一个月后。
施斐然听说方哲自己去加德满都徒步旅行了。
没见着方理多担心。
那则公益广告的策划案被他否了十来个,最近才开始拍摄。
方理时不时会到现场看一看。
他看得出,现在这版,方理也挺满意。
影棚。
施斐然帮工作人员收道具,方理凑过来跟他搭话:“绿洲站开业,我去了。”
他回头看了眼方理。
接下来方理肯定要开始夸裴映了,毕竟那个和裴映联名的商业体里,走几步就能看见一幅出自裴映之手的画。
方理:“我不喜欢他的风格。”
“不喜欢?”
施斐然放下手头东西,面对着方理站直,想听方理怎么说。
“他用超现实主义风格校对现实,使我对原本ok的东西产生厌恶,满心只想去摸一摸画中树上结出的海豚。”方理说。
“想象替代了现实,我相信这也是我弟弟看到《斐然》后开始迷你的原因。”
施斐然挑了挑眉。
“对了,我女朋友经常跟我提你。”方理又道。
“她说你的狂妄自大、频繁更换床伴,其实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来掩饰底色。”方理走近他,视线下落到他的西装风度扣上,“就像,这件定制西装为你起到的作用一样。如果现在见到的是你想象中的自己,那么我有些好奇,真正的你在哪?”
施斐然脑袋“滋”一声响起耳鸣。
他记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一模一样的话。
徐涵。
他曾经的心理医生,唯一一个让他有过诉说欲望的心理医生。
方理还在说话。
施斐然随口找了一个借口离开。
耳鸣声持续很久,他坐上车,给裴映拨电话。
方理让他太糟心了。
电话响到自动停下。
估计裴映在画画,他画画时注意不到手机。
施斐然直接开车去了裴映工作室。
工作室有人,不是裴映,他只凭女孩背影就认出了这是胡奉妩。
“裴映不在?”他开口。
胡奉妩转过身,怀里抱着一捧绿光玫瑰。
“裴老师马上就回来了,”胡奉妩笑眼弯弯,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玫瑰往身后藏,“这肯定是裴老师送施先生的花!先让你看见就没有惊喜了……”
烦躁感被闪烁的绿光玫瑰一下子压下去。
“没事,我假装没看见。”他朝胡奉妩笑,“别告诉裴映我来找过他。”
他回到桃源里。
金渐层非常适应它的新玻璃柜。
它原来待的玻璃缸现在用来饲养“食物”。施斐然买来许多五颜六色的肥虫,天天喂着,时不时挑几条最肥的给金渐层当零食。
他掀开玻璃缸盖,挑了一条蚕虫放在手背,看着它笨拙地蠕动,而后打开柜门,看着躲在小房子里的金渐层开口:“嘬嘬嘬——”
金渐层飞似地跳出来,扒住他的胳膊,一张嘴吐出舌头卷走那只虫,叼着转身跳回小房子里,这才开始咀嚼。
施斐然看着金渐层咽虫,无意间发现柜子里多了一个爬架。
可能是裴映买时没看好尺寸,这个爬架对身长65厘米的金渐层来说太小,而且和玻璃柜里的其他东西不搭。
开门锁的声响从身后传来。
裴映今天回家比平时晚。
施斐然笑着回过头,一眼看见裴映空空如也的手。
——没有那捧绿光玫瑰。
可能是他盯的有些久,裴映问:“怎么了?”
“没事。”施斐然转回头继续望着金渐层。
裴映换好拖鞋,走过来,从他身后一把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肩上:“想你。”
施斐然抬起手,抚摸裴映的后背。
那捧绿光玫瑰在哪儿?
第二天一早,他从裴映的车下来,进电梯到办公室,掏出手机开始翻通讯录。
他再一次找到联系过的私家侦探。
拨通号码:“帮我干个活,跟踪,还是上次那个人。”
裴映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将那捧绿光玫瑰忘在工作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施先生,他去了中心医院。”侦探向他汇报裴映的行踪。
施斐然想了想,道:“裴映离开医院再告诉我一声。”
侦探汇报裴映离开中心医院时,施斐然刚好处理完手头的工作。
午饭没吃,他直奔那家医院。
在某间单人病房里,一眼便看到了那捧绿光玫瑰。
它被摆在床头桌上,尽管室内光线暗淡,玫瑰花的色泽依旧艳丽。
病床上的女人正在睡觉。
施斐然放轻脚步,走到床尾,看挂在上面的患者信息牌。
安如玫。
癌症晚期。
施斐然一下子感到释然。
他猜到患者是谁了,裴映的婶婶。
裴映九岁那年双亲去世,是被叔叔婶婶接走抚养的。
后来裴映和养父母也断了联系。施斐然知道其中肯定发生过不愉快,但这是裴映的隐私,裴映不提,他没必要非得扒开看一看。
他转过身,打算离开病房。
床柱“吱嘎”作响。
“你找哪位?”
他停下脚步,转回来。
安如玫比同龄人看起来年轻,但十分疲惫,两边嘴角往下耷,可能是被病痛折磨成了这样。
“阿姨你好,”施斐然尽可能笑得真诚,“我叫施斐然。”
安如玫看着他,不像在注视他本人,倒像是看客注视那幅名叫《斐然》的画作。
“你真好看呀,”安如玫终于笑起来,“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孩。”
严格意义来讲,施斐然的年龄让他已经不能被划归到“男孩”了。
“谢谢,”施斐然上前两步,拉开凳子,坐在安如玫床边,“您也是这间医院所有病人里最好看的。”
明显是谎言,却让安如玫笑了好半天。
“我是裴映的朋友。空手来看见您,真不好意思,您喜欢什么水果?”施斐然掏出手机,打算得到答案后立即叫秘书送个果篮来。
“不用麻烦了,我没有食欲。”安如玫说。
“没想到他有朋友,小映那孩子独来独往,从小就是……”
“从小吗?”施斐然接道。
安如玫打开话匣,开始跟他说裴映小时候的事,说到高兴,还一把抓住他的手。
施斐然没有抽回手,他稍微感觉到一点点温暖,尽管安如玫的手很凉。
想着裴映曾被这样精心地照顾着,他就很开心。
安如玫低头捂着嘴笑,露出脑后绑头发的丝巾。
小丝巾上印满一朵朵绿色的玫瑰花。
施斐然恍然意识到什么,心脏倏地跳快。
安如玫。
绿光玫瑰。
“您喜欢绿色的玫瑰?”施斐然不动声色地问。
“对啊,”安如玫还在笑,伸手抚了抚系头发的丝巾,脸上闪过一抹羞赧,“我最喜欢绿光玫瑰……”
她指了指床头桌的那捧绿光玫瑰,“我第一次在家里见到这个花,就是小映买的。”
喜欢绿光玫瑰的原来不是裴映。
施斐然坐在凳子上,又陪安如玫聊了一阵儿,才借口公司有事,离开这间病房。
开车回公司的路上,梁佳莉打来电话,喊他过去吃饭。
他去了。
又是一桌子施鸿吃剩下的海鲜。
梁佳莉觉得海鲜是好东西,扔掉可惜,总是选择性地忘记他讨厌海鲜。
他的脑子浑浑噩噩,他细细咀嚼着虾肉,连恶心感都变得不怎么鲜明。
他努力不让自己往那个方向去想,但直觉总是霸道地压制住理性。
从梁佳莉那儿回到桃源里,天已经黑透了。
将车开向小区地库的路上,无意间发现小区路边的树上长出一个结,他降下车窗仔细去看,发现那是这棵树发出的第一条枝丫。
绿色还很淡,路灯悄悄地照着它。
看了它一会儿,才把车开去地下车库。
熄了火,施斐然坐在车里不想上楼。
他随手打开车载收音机,地库里没有网络,他只能听见无信号的雪花声沙沙作响。
他听到头疼,推开车门下车。
裴映不在家。
家里只有金渐层。
把车钥匙扔在鞋柜上,脱掉皮鞋,施斐然直接躺在地板上。
久久,开门声入耳,施斐然起身。
裴映看着他,一如往常的温和道:“怎么坐在地上?”
他朝裴映伸出双手,裴映走过来抱他。
裴映的手沿着他后背揉搓到后颈,扯着他的头发微微向后,凑上来要吻他。
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骤然钻进施斐然的鼻腔。
施斐然别开头:“去洗澡。”
命令性的口吻大概让裴映不满。
抓在他头发上的手指收紧,施斐然被迫扬起头,接受裴映的嘴唇。
他知道自己有一副漂亮的躯壳。
梁佳莉也有一副漂亮的躯壳。
但梁佳莉的躯壳里装着一个无聊又令人讨厌的灵魂。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如此。
就像裴映画的那幅《斐然》,裴映对他一见钟情,不过是对这副躯壳的肯定。
方理说的没错。
或者说,徐涵说的没错。
狂妄自大、频繁更换床伴,其实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来掩饰底色。
他为自己的躯壳狂妄,为自己的灵魂自卑。
狂妄是他想象中的自己,自卑才是真正的他。
第二天他没去公司。
他在等私家侦探的电话。
裴映探望安如玫的时间相对固定,所以他可以避开裴映。
也可以不避开。
不知情的只有安如玫。
施斐然坐在病床旁边,听不安如玫滔滔不绝地说话。
“……你不知道,小映天天去宠物店看小金,他叔叔害怕蜥蜴,说什么都不让养,后来他叔叔调到外地工作,我偷偷买了小金放家里养。”
“他叔叔就是嘴硬,心特别好,回来之后,害怕也帮着照顾,他对小映也好,供小映出国……”
这个故事里,裴映不是被恶毒养父母赶出家门的可怜人,裴映才是那个反派,和梁佳莉一样。
破坏别人家庭的反派。
施斐然抬手腕看表。
可能因为他看表勤了些,安如玫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事啊?有事你就去忙,不用一直在这里陪我。”
话刚说完,病房门被推开。
裴映推开的门,手里还抱着一捧沾着水珠儿的绿光玫瑰。
裴映看向他,他也观察着裴映。
他观察到,裴映只用不到一秒的时间便收敛好所有情绪,走到床头,用新的绿光玫瑰替换下已经打蔫的那捧。
“你过来看婶婶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裴映说。
施斐然暗自感慨,这心理素质真好。
既然如此,他可以省略掉那些铺垫。
裴映出门扔掉打蔫的花束,然后重新返回病房,还给他买了一瓶玻璃瓶装的矿泉水。
施斐然旋开瓶盖,喝了一口润喉,看向病床上的安如玫,用不经意的语气问:“对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你们突然和裴映不联系了?”
“没有不联系……”
安如玫躲开他的视线,垂眼注视着被单,语速也快起来:“就是误会,而且小映长大了嘛,他小时候就冷冰冰的不会讲话,他叔叔也是……闹了点误会。”
真动人,安如玫在帮裴映打掩护。
施斐然看了眼裴映,重复安如玫反复念叨的词:“真的是误会?”
“是误会的,误会。”安如玫抢先接话。
裴映的表情变了。
他们太了解彼此,一个眼神就能交换许多信息。
比如此刻,裴映注视着他——裴映在害怕。害怕什么?害怕他伤害安如玫吗?
这一点才真真切切割出施斐然心脏的血。
他决定如裴映所愿。
“阿姨,我其实不是裴映的普通朋友……”
“斐然。”裴映唤他。
施斐然笑了笑,站起来系上西装风度扣,视线扫过裴映,直勾勾落在安如玫身上:“我是每天晚上跟他上床的人。”
施斐然走出住院部,刻意慢下脚步。
雪融化成水,脏了他的手工皮鞋鞋面。
他给了裴映时间,但裴映没有追上来。
于是施斐然加快脚步。
坐上车,习惯性地用拇指在方向盘皮套上揩印子。
医院停车场里的车停得乱七八糟。
“吱”一声响,他被顶得往前倾了一下。
倒车镜里是一辆改装后的宝马。
车主年纪不大,一身名牌,副驾上还坐着一个打扮得像粉鸵鸟的美女。
施斐然下车绕到车尾,看车屁股被剐蹭出的新鲜白痕。
“不用你赔。”他看了看宝马车主。
宝马车主立即点头哈腰笑起来:“那可太不好意思了……”
“你赔不起。”施斐然言简意赅。
笑容僵在宝马车主脸上,这小伙子撇了撇嘴嘟嘟囔囔道:“不就是个奔驰嘛,神气什么啊,破鸭子。”
奇怪。
小伙儿不知道奔驰车和奔驰车之间也有不同。
奇怪。
通常女孩看到漂亮女孩会心生好感,但他却经常感受到同性的敌意。
“等一下。”施斐然喊住宝马车主,等着对方转过头,他说,“我是鹅。”
小伙子看上去并不相信他是鹅,可能以为他是什么特殊品种的神经病,急急忙忙回去坐上宝马车,倒车走了。
奇怪。
为什么他讲笑话别人不笑。
为什么他也不想笑,还有点难过。
施斐然回到桃源里。
为什么他在电梯里从来没有遇到过邻居?
这栋楼入住率怎么这么低,是不是只有他和裴映?
他揣着疑惑的心思走进家门,金渐层从玻璃柜里的掩体房里钻出来。
他打开柜门,注视金渐层:“我是鹅。”
金渐层吐了吐舌头,不但不买账他的笑话,转头绕着装虫子的玻璃缸跃跃欲试,管他要虫吃。
春天快到了,金渐层的食欲越来越好了。
喂完蜥蜴,施斐然大字型躺在地板上。
开门声比他想象中响得早。
裴映沉默地进屋,朝他伸出手,要拽他起来。
他没有碰裴映的手,自己撑着地板站起来。
“吃晚饭了吗?”裴映问。
“安如玫看起来很普通。”施斐然评价道,“过于普通。”
“想吃什么,我给你煮。”裴映说。
“你叔叔知道你们两个的事情时是什么反应?”他追问。
裴映沉默着转过身,走到冰箱旁,拉开冰箱门。
冰箱里规规整整地摆满新鲜的食材,看着让人颇有食欲。
施斐然走过来,伸手关上冰箱门:“她是技术特别好吗?她叫床声大吗?干她爽吗……”
他话音没落,肩膀忽然被裴映两只手抓住,整个人摔在冰箱上。
冰箱猛地一晃,噼里啪啦的响声从冰箱里面传来。
“对不起,弄疼你了?”裴映没有放开,仍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将头贴过来挨在他肩头,“对不起,对不起……”
裴映的头发上没有任何香味。
裴映知道他哮喘,所以不使任何有香味的产品。他们同居之后,就连裴映喜欢的那款古龙水味道也不见了。
施斐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缓慢地抬起手,覆在裴映后脑。
“我原谅你。”他说,“我原谅你,但不要再让我看到绿光玫瑰,你也不要再去医院。”
“她快死了,”裴映慢慢垂下眼,“她让我帮他签放弃治疗同意书……”
“你只要看她一眼,就算出轨!”施斐然吼起来,自己都把自己吓一跳。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抬手拨开裴映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放慢语速重复:“你只要看她一眼,就算出轨。”
“好,我不会去了。”裴映道。
之后,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裴映沉默地做了两菜一汤,他沉默地吃。
吃完晚饭,施斐然打开电脑处理工作,裴映在对面书桌看一本荷兰语的书。
零点。
施斐然洗了澡,掀被子上床,侧身躺着,死死盯住房子门口,盯到眼睛发酸。
裴映也洗了澡,躺来他身边,拍两下手关掉灯。
避孕套用没了,忘记买新的。
润滑剂没有收起来,还在枕下。
施斐然钻进被子里,拽下裴映的睡裤。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帮裴映口。
那根东西和主人的意志背道而驰,裴映就算再没心情,性器官也很快地在他的舔弄下变硬。
裴映掀开被子,静静地注视他。
玻璃柜里的小夜灯亮着,屋里并不是黑得不见五指,但也不足以使得施斐然看清裴映的神色。
施斐然猜裴映大概率是用那种审视的眼神。
他将那根性器官嗦出水声,时不时听见裴映压抑的喘息。
他吐出它,问道:“她帮你口吗?”
裴映出了声:“不是的,斐然……”
施斐然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扑上去,捂住裴映的嘴。
死死捂住裴映的嘴。
“你第一次和她做时几岁?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少年,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你叔叔和那女人,你不敢违抗她对不对?你怎么可能喜欢她?”
裴映没有反抗,仍然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在黑夜中泛着水光。
施斐然自己缓过来,冷静了,松开压在裴映嘴上的手。
“没有发生过你想象的事情。我和安如玫没有上过床,但我不会……不会否认我自己的感情。这种不正常的关系断断续续两年,后来她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叔叔,叔叔原谅了她。”
剩下的话裴映没有说,但施斐然已经知道了,裴映的叔叔原谅了安如玫,但没有原谅裴映。
他正愣神,裴映蓦地扣住他的腰,把他翻到床上。
润滑剂被裴映拿走,他的腿被分开,这一次裴映有做扩张。
沾着润滑剂的手指钻进来。
自己里面被裴映摸得很凉。
他希望裴映和安如玫有过关系是不得已的事情,这不是占有欲。
捅进入口的器官撞散思绪,他攀着裴映的背,尽可能放松身体。
裴映的后背出了汗,微微凉,紧紧贴着他的指尖。
施斐然的脑子一会儿空白,一会儿又被拖拽回来。
裴映把他翻到背面,箍着他的腰挺动。
这个姿势进得最深。
裴映操到他射出来之后就停下了,也不压着他,倒回自己枕头上喘。
他知道裴映没射。
不少次都是这样,他射了不想继续做,裴映察觉到就会停下。
他操别人时从来没有对方射了自己就停下过。
高潮的最后一抹酥麻感也消失。
他倏然想明白他不接受裴映爱过别人的原因。
不是把裴映当成了自己的东西,不是占有欲,也不是感情洁癖。
是怕比较。
因为内心深处,他相信自己谁也比不过。
只要裴映爱过别人,就不会爱他。
他不配。
他伸过去手,在裴映手背上一下下揩指甲印。
裴映的手背摸起来有些潮湿,床单上也有这种味道。
“换床单。”他开口。
“现在换吗?”裴映问他。
他想了想,实在懒得挪地方,翻了个身道:“明早。”
早上他没着急去公司,吃完早餐,恰好看到裴映更换床单。
他第一次看见裴映换床单。
他从不觉着这事儿多麻烦,以前定期有阿姨打扫他的公寓并帮他处理这些。
床单边角有松紧带,用来扣在床垫角上,松紧带造成床单边缘一大块褶皱,但裴映却变魔术一样将褶皱全部碾平。
裴映没有把换下来的床单放进洗衣机。
他问原因,裴映回答:“等下太阳高一点,洗完立刻晒味道比较好。”
施斐然点点头。
从咖啡壶里倒出剩下的半杯咖啡,端着杯子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
“你今天不去公司?”裴映问。
“下午再去。”他说。
裴映晾好被单之后离开家去了工作室。
施斐然派去的私家侦探还在跟裴映。
他本以为裴映就算不见安如玫,也会在安如玫病房门口待一会儿,问问医生情况之类的,但裴映真的如他要求的那样,没去医院。
他侧过头,再一次看向玻璃柜里的木头爬架。
起身走到玻璃柜前,仔仔细细地看这个爬架。
仿真树皮有划痕,有掉皮的部位,显然不是新的。
金渐层之前一直养在安如玫那里,那么这个爬架只会是安如玫送来的。
施斐然皱起眉,打开玻璃柜,伸手去拿那个小爬架。
手指刚挨到爬架,金渐层飕地跳过来,一口咬在他手上。
疼都没来得及疼。
他满脑子都是“为什么啊”。
金渐层咬完他,瞳孔扩成圆形瞪着他,出不了声,只用眼神在回答他:为什么啊。
它没有回小房子掩体里藏着,而是用下巴卡在爬架顶端,四只蹼抓着爬架,可怜兮兮地抱着爬架立在上面。
施斐然尝试跟它好说好商量:“我给你买个纯金的爬架。”
它不动。
过了一会儿,施斐然叹口气,关上柜门——蜥蜴不在乎爬架是不是纯金的。
施斐然有些紧张。
毕竟这事儿他没和裴映提前商量。
这么一想,好像他很少和裴映商量事,他们之间基本靠默契。
他望着裴映的眼睛——从中捕捉到惊喜,紧张感这才消散。
方理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到他们面前,手上还抓着一支哮喘喷雾。
是被女孩抢走的那支。
方理从上到下把施斐然看了一遍,视线跳到裴映手上。
裴映还握着刚刚给他的喷剂。
已经给了他一支,怎么还有?
施斐然问裴映:“怎么还有一支?”
“我一般备两支,”裴映回答道,“一支带在身上,一支挂在速写本弹簧线上放包里。如果你没带,如果其中一个喷头故障,都能应付。”
施斐然刚想说话,方理凑上来:“你没事了吧?”
他不得不面向方理,为裴映介绍道:“这位是方理。”
“裴映。”裴映伸出手。
这两人握了握手,施斐然等不及,直接拽住裴映走出艺术空间。
“去哪儿?”裴映问他。
“中心医院。”他回答。
他把裴映推上车,一路开到中心医院。
将车停在停车位上,他示意裴映:“上去吧。”
裴映坐在副驾驶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车里安静着。
“咔嗒”一声,裴映解开安全带卡扣,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施斐然吐出一口气,藏在身侧的手偷偷握紧。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是真空状态,裴映当然遇到过别的人。
那是裴映的人生,裴映的过往,他无权切断裴映的过去……
车窗蓦然被叩响。
施斐然侧过头。
看见是裴映之后,他疑惑了一秒才降下车窗。
“陪我上去。”裴映道。
祈使句。
裴映很少用祈使句和他说话,因为这听起来像命令口吻。
施斐然没反应过来,车门直接被裴映拉开,他几乎是被裴映从车里掏出来的。
迷迷糊糊上了住院部的电梯。
裴映的手很凉,但手心渗出汗。
手指在抖,尽管抖也用力抓着他。
施斐然反手牵住裴映的手。
“叮”。
电梯门打开,走廊里明亮的白光照进来。
安如玫病房里坐着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中年男人,施斐然猜这位就是裴映的叔叔。
病床上的安如玫身上插着管子,管子连接着仪器。
监测心率的屏幕不断划着折线——看来是抢救回来了。
施斐然松开裴映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裴映的手背,转身走到门外。
不一会儿,那中年男人也走出来。
没有跟施斐然说话,眼神涣散着,似乎注意不到周围的任何事物。
施斐然不再看这人,后退一步,背贴着冰凉的墙壁,仰头看向天花板。
天花板上的灯管亮得刺眼,有一只飞蛾死在了里面。
那只飞蛾张开翅膀,仍是飞翔的姿势。
病房门虚掩着。
他听见里面传出裴映温和的声音。
“谢谢你照顾我,你那么怕小金,还愿意买下它送给我,谢谢你。”
施斐然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心脏所在。
他发现他没那么嫉妒安如玫了。
如果没有安如玫,那个喜欢冷血动物的少年就不会拥有属于他的冷血动物。
三天后。
空气转暖,温度一下子变成了零上。
晚上八点。
裴映接到施斐然下班,回桃源里的路上,接到胡奉妩的电话。
他的助理很有分寸,不是重要事情不会在傍晚六点后找他。
裴映接通电话,戴上蓝牙耳机。
“裴老师……那女孩和她妈妈去警局了,现在正在警局调解室等你们呢。”胡奉妩道。
裴映反应过来胡奉妩说的是哪个女孩,回答道:“艺术空间有监控。调监控给警察,那女孩触犯了法律,需要被逮捕,而不是在调解室。”
胡奉妩:“……她叫张诗茹。”
没印象。
胡奉妩:“她妈妈是我们以前的客户,叫顾婷。”
没印象。
胡奉妩:“你给张诗茹写过推荐信,她爸爸是做原石生意的张硕硕……”
有印象了,那个跟踪过施斐然的中年男人。
毕竟被冒犯的感觉不常有。
“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去一趟警局。”裴映说。
余光感受着施斐然的注视,他解释道:“抢你喷剂的女孩抓到了,我去处理一下。”
“行。”施斐然说,“早点回家,回来晚了我会断气。”
裴映笑了笑,计算了一下到警局的车距,并多匀出些时间容纳堵车情况:“两个半小时。”
他比计划时间提前十分钟走进调解室。
屋里除了穿制服的警察,还有胡奉妩、张诗茹,以及张诗茹的母亲顾婷。
这样的情况下,张硕硕居然没有来。
张诗茹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坐在椅子上抽噎,看到他之后缩起肩,忽然咬着牙浑身发颤:“都是你的错!”
顾婷站在女儿旁边,揽着女儿的肩膀,睁大眼睛看看裴映,又低头看向女儿:“茹茹,裴老师怎么你了?”
张诗茹抿着嘴摇摇头,零上三四度的天气,小姑娘的刘海儿被汗浸成一缕一缕。
“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裴映说。
“那可不行,”民警拦上来,“没有这个规矩……”
“可以吗?”裴映面向顾婷,这应该在他来之前就由顾婷打理好。
顾婷朝他点点头,转过头看那几个警察:“小同志我不为难你们,我给我老同学再打个电话……”
“这样这样,”警察再一次拦上来,指了指裴映,“你跟小姑娘单独出去散散步,有什么误会正好也讲讲清楚,好吧?”
张诗茹站起来,裴映转身走到门口。
“茹茹,外套没穿……”顾婷跑过来,给张诗茹套上粉色大衣。
警局院子里有几棵树,树上有鼓出的节,大概很快会发出新芽。
“为什么说是我的错?”裴映先开了口。
“你要是不告诉我,也就不会毁了我的家……”张诗茹小声嗫嚅。
“你的意思是罪犯无罪,将他的罪行曝光的人有罪?”裴映平静地发问。
张诗茹恨恨地瞪他。
“你母亲不知道吧?”他又问。
张诗茹摇摇头。
“那你的家庭就暂时还没有毁。”裴映话锋一转,“艺术空间到处都有监控,你这种行为叫杀人未遂。”
张诗茹一下子瞪大眼睛,显然调解室里警察没有跟她说这些。
“不是!”她摇摇头,“我拜托我们老板带我进去就是想见见施斐然……看见他犯哮喘,我就想教训他一下,我不知道他那么严重……我同学过敏,一会儿就自己缓过来了!我真的不知道!”
张诗茹眼泪噼里啪啦滚落,脚步似乎无意识地走向警局门口。
“去哪儿?”裴映叫住她。
张诗茹:“我想找我妈……”
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裴映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不起诉你,但我把你父亲跟踪我男朋友的完整版本告诉你母亲;或者走司法流程,但你父亲的事,我为你保密。”
自我毁灭,家庭毁灭。
他好奇这女孩会选择哪一个。
张诗茹还在沉默。
裴映开始有些不耐烦,怕耽误回家时间。
十秒后,张诗茹抬起头,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了:“我可以坐牢,别把我爸那事儿告诉我妈。”
裴映弯了弯唇角。
“回屋子里吧,跟你母亲说,我们和解了。”
张诗茹盯着他,好像不敢确认他说的话。
“我不想跟你结仇,我会在合适的机会,让你报答我的恩情。”他说。
他说的是实话,他此刻就是这样想的。
处理完毕,答卷后快速检查。
张诗茹说过的话再一次在裴映脑中倍速重播……
——我拜托我们老板带我进去就是想见见施斐然。
裴映顿住脚步:“对了,你们老板叫什么名字?”
张诗茹耸着肩抽噎了一下:“方理。后来……他追上我要那瓶喷剂,我就立刻给他了。”
方理。
方哲的哥哥?
他忽然想起方理从门外跑回来的样子。
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愤怒感铺天盖地涌上来,他半天没想明白愤怒情绪背后的理由——这种没由来的愤怒可能是从潜意识层面冒出来的。
裴映回到桃源里地下车库。
施斐然的车剐到送修了。
他把车停在施斐然的车位上,熄火,突然想明白愤怒从何而来。
怪不得他会觉得似曾相识。
这个招数他用过,在举办校庆的庄园里。
付钱给几个混混装扮成醉酒的校友,将施斐然推搡进迷宫。
他在自己创造机会,救施斐然的命的机会。
方理很可能也在这样做。
只不过施斐然身边已经有他了。
所以方理拿着哮喘速效喷剂跑回来看见他,眼神中才会有那样的错愕。
家门口摆着一个比他还高点的纸盒。
看形状,很难不怀疑施斐然为他订购了一副棺材。
他掏出钥匙,拧开门。
门打开,与此同时,细腻的旋律倏然流进耳。
音质过于抓人,他愣了愣,抬起头,刚好迎上施斐然对他笑。
施斐然裤子上蹭了几条白印,敞开的白衬衫上又沾着不少灰迹,蜜色的皮肤上还有晶莹的水光。
施斐然指了指一人高的唱片机:“我刚拼好,怎么样?”
抱歉,施斐然在这里,他没有心思看唱片机。
一曲结束,一段典型的弗拉明戈前奏响起。
施斐然一颗颗系上衬衫扣,调大音量。
而后踩着加快的鼓点转起来。
衬衫没有如往常那样整整齐齐被裤腰箍住,衣摆自然下垂,又随着主人自由地扬起。
久违的躁动感卷上来,裴映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倏地张开,微微发热,微微发麻。
施斐然停下,撞在他身上。
红酒气味从这男人身上飘过来,以一种让他无法拒绝地方式侵略着他。
他吻上施斐然的嘴唇,被动地占领回去。
他喜欢施斐然不自觉地抓他,收拢的手指攀着他,慢慢收拢手指,似乎想多拿走些什么。
他一次次往前,直到被墙阻挡。
施斐然被他抵在墙上,张着嘴喘。
裴映暂停下来,欣赏这人的表情。
施斐然低下视线看他,像温水淌进心口。
“在想什么。”施斐然问。
“想去拿速写本,画你。”他说。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
裴映默念着这些人名,一边贴着路边飙车,一边匀出注意力观察到没到那间会所附近。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
裴映默念了五十遍,依然冷静不下来。
只好开始宣泄情绪:
为什么他要在灯火繁华的街道飙到一百二十迈去救方理!
为什么!
为什么!
他驾照上就剩一分了,为什么!
他面对张硕硕时,有话没有说完。
“没有一捂就晕的麻醉剂。如果你在电影中看到过类似镜头,那只是编剧是为了戏剧冲突设置出的情节,更何况……”
“更何况,绝大多数麻醉类型药物,对施斐然没有作用。”
施斐然千杯不醉,源于他天生的抗药性。
施斐然小时候阑尾炎手术,两分钟就从麻醉中醒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绑在手术台上,有人拿着手术刀在他肚皮上划——至今这事儿都被施斐然称为人生最大灾难,留下了尖物恐惧后遗症。
另外,施斐然为他花的最大一笔钱不是牵线哪个画廊,而是为他出头殴打了整个足球队,挨个给队员赔的医药费。
总结起来就是:方理的药没有用,方理死定了。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
裴映尝试了一个深呼吸。
张诗茹?
他倏地抄起手机拨通张诗茹电话。
“你知不知道你们老板方理住哪?”
方理如此喜欢炫耀,一定会带施斐然回他自己的家。
“哦……知道,我给他送过文件。”张诗茹说出一个地址。
很好,离他现在所在地只有六公里。
裴映并到掉头车道,在心里继续念叨那些名字。
他不擅长记人名,强迫自己背诵人名可以分散一部分愤怒。
紧赶慢赶冲进方理住的小院时,万幸,方理还活着。
施斐然蹲在方理旁边,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撑着下巴,指节上还沾着血。
施斐然的神情特别像一个小孩,拿着一截儿小木棍打扰蚂蚁搬家。
裴映瞪了施斐然一眼,率先扶起方理,摸遍方理全身,检查这人有没有断掉的骨头。然后他想起来不久之前,他把方哲推下停车场台阶,刚做过一样的事。
裴映有些哭笑不得。
——方理的骨头没事,只是脸有点惨,惨的像化了特效妆,眼睛充血成缝,嘴也肿了。
最惨的是方理意识还是清醒的,从眼睛缝里看见是他,猛地推了他一把。
劲儿还挺大。
“哎,你还能不能起来了?”施斐然看着方理,“你不起来我跟裴裴回去了。”
酒里的药只是不能起到方理预想的作用,但不是没用,比如此刻的施斐然显然异常兴奋。
方理当然起不来了。
施斐然伸手抓着裴映手臂,晃晃悠悠站起来:“裴,你不用担心,我根本没使劲打他……”
“闭嘴。”裴映道。
施斐然哼出带着鼻音的笑,黏糊糊粘到他身上,把头歪在他肩膀上:“你让我‘闭嘴’时好性感。”
裴映扯过施斐然的衬衫,往上多系了一颗扣子:“外套呢?”
施斐然耸了耸肩。
算了,不找了。
“等……等一下。”施斐然转过身,踉跄着走进方理家大门,从客厅的墙上摘下一幅画。
裴映看清那幅画上人脸的猫与猫脸的人,心蓦地被刺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接过施斐然的画拿在手里,拉着施斐然上车。
他方向感一般,找不清哪条路能到家,于是把手机摆支架上打开导航。
“前方三百米事故多发路段,请谨慎驾驶。”ai女声道。
“前方三百米事故多发路段,请谨慎驾驶。”施斐然怪声怪气地模仿。
他不理施斐然,施斐然学了几句,就静静侧着头注视他。
“裴裴,我乖不乖?”施斐然问。
“不乖。”裴映回答,“打人不要紧,你侮辱了方理。侮辱了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施斐然眨了眨眼,突然把手直接伸到裴映两腿中间。
裴映吓一跳,条件反射重踩刹车,紧接着听见后面跟车“滴——”的拉长声鸣笛。
裴映松开刹车:“施斐然!”
“停车……”施斐然解开安全带,整个身子往他怀里钻,“我要在车上做。”
停哪儿?
在哪儿做?
马路中央?
“快点,别白瞎了方总的药。”施斐然又说。
裴映被那只手摸得脑子也乱七八糟,一边找地方停车,一边尽可能把向下聚集的注意力上升回脑子里。
另一个问题:施斐然揉在他下半身的手根本毫无轻重。
“轻点。”裴映开口。
施斐然抬头看他:“轻点你会硬这么快吗?”
裴映终于在一处烂尾楼成功停下车。
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有人热衷野战。
周围的声音都被放大,仿佛紧紧贴在耳边。
鸟叫声、风声、不知是什么机器的发动声。
他们像两个动物,越肆无忌惮,越心惊胆战。
这种怕被人发现的不安感也变成刺激本身。
施斐然比以往更没有耐心。
半撒娇半呻吟地喊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被夜风卷上一层回声。
两个大姨聊天的声音也在这时传进耳朵。
脚步声越来越近。
裴映抬手捂住施斐然的嘴。
车门开着,他站在地上,裤子褪到膝盖,施斐然两条赤裸的长腿盘在他的腰上。
他停在施斐然身体深处,维持着平衡。
包裹着他的肉道时不时紧缩,夹得他差点射。
施斐然眼中完全是一种饱满的迷离。
想射精。
他挪开视线,看见真皮座椅上到处是润滑剂——他放车上还没来得及拿回家就已经用上了的润滑剂。
两个大姨一个抱怨着孩子读博不找对象,另一个抱怨着孩子工作忙不回家,就这么走过了拐角。
裴映松开捂在施斐然脸上的手。
施斐然却腾地冲上来圈住他,连带着圈住他性器官的肉道一并紧缩……
一缕没被束缚住的快感倏地钻到下腹——他不受控制地射出来。
简单收拾好施斐然,不在乎驾驶证上仅剩的一分,开飞机一样把车开回桃源里。
感谢方理。
酒的药效惊人。
施斐然缠了他一宿。
裴映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睁开眼发现自己腰很疼。
洗漱完毕后,习惯性地踩上体重秤,发现体重掉了2kg。
“……”
“嘬嘬嘬。”
施斐然召唤他。
他走回床边,掀开被子躺回施斐然枕边。
施斐然垂着眼,望向那幅从方理家里拿回来的油画。
裴映没有看那幅画,他专心地注视着施斐然。
施斐然仍看着画,忽然哑着嗓子开口:“我嫉妒你。”
“嗯。”他应道。
绘画是他最擅长的表达方式,他当然认同自己是最好,他相信每一个时代的“最好”,也都会像他一样认同自己。
“只要你还是裴映,我还是施斐然,我就会继续嫉妒你。”施斐然一边说,一边撑起头枕到他胸口,“我永远都会嫉妒你,欺负你,害怕你离开我。偶尔也讨厌你,不喜欢你,但也永远爱你。”
像有人在裴映两只眼睛周围架起木头,点燃两捧篝火。
他的眼圈变得很烫。
施斐然从他身上翻下去,两手支起来抻了个懒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被施鸿海鲜恶心到的胃终于透一透了。”
那幅油画,施斐然交给裴映处理了。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否认自己的天赋,但没办法否认加在那幅画里的心血。
他既不能忍受那幅画出现在自己眼前,又不舍得把它放进碎纸机。
所以交给裴映。
他知道裴映会把它放在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角落。
他现在周六周日基本不去公司了。
有时候和裴映一起飞回他们留学过的学校,去他们相识的面包店里喝咖啡,再买隔天的机票回来。
周五晚上。
施斐然倚着裴映刷手机,把刚查到的土耳其天气展示给裴映看:“这周去坐热气球?”
“好啊。”裴映弯起唇。
他刚想接着讨论,裴映的手机突然震起来。
屏幕上显示“裴庆丰”。
姓裴,可能是施斐然那天在安如玫病房里见过的男人,裴映的叔叔。
他不再禁止裴映去探望安如玫后,一次也没陪裴映去过医院。
裴映自己去,估计也是安如玫最想要的。
裴庆丰在晚上九点半打电话给裴映,大概率不是什么好消息。
裴映接通电话,贴在耳边:“喂。”
一句话的时间之后,裴映挂断电话。
不需要裴映开口,单单看裴映的表情,他已经猜出来了——安如玫去世了。
裴映起身,快步走去洗手间。
施斐然跟上去,看见裴映打开水龙头,在水下冲刷手指。
施斐然静静地倚着洗手间门框,没有制止裴映洗手。
裴映搓得两只手通红,十几分钟后,关掉水龙头开关。
流水声停下,洗手间里极静。
施斐然知道裴映有洁癖,有情绪时严重一些,正常时可以忽略不计。
裴映转过身,走向他。
施斐然没去拿毛巾,直接掀起身上的莫代尔t恤去擦裴映的手。
擦干净之后,他把裴映刨到自己怀里抱住。
中心医院病房里,安如玫还躺在那张病床上。
裴庆丰找了殡仪馆的人来接尸体,马上就到,所以医院没把安如玫送去太平间。
又是休克,但这次没抢救过来。
那张放弃治疗同意书,裴映没有为安如玫签下,裴庆丰也没有。
“如玫问我,是不是因为恨她,才让她受罪,不同意放弃治疗……”裴庆丰单手捂着自己的眼睛,眼泪从指缝流下来,“不是,我不恨她,恨不起来……”
施斐然相信裴庆丰所说的“不是”。
裴庆丰不同意放弃治疗,是真的相信着奇迹,期盼着奇迹。
他也相信裴庆丰说的“恨不起来”。
当你陷在“爱”的状态里,无论对方做了什么,你都没办法对这个人生出与爱相反的情感。
裴映表现得比他想的平静。
只默默摘下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递向裴庆丰。
“你婶婶给你买的,你戴着吧。”裴庆丰说。
“不用了。”裴映坚持。
裴庆丰抹了一把眼泪,接过那枚戒指。
殡仪馆的人到了,裴映帮忙把安如玫的尸体从病床挪到担架,放进裹尸袋,拉上拉链。
他转身询问裴庆丰是否需要其他帮助,裴庆丰摆了摆手。
离开医院后,他和裴映的车一路跟在殡仪馆灵车后面,一直到灵车拐进殡仪馆院门。
裴映停下车。
“读高二时,我打了我们班的班长。”裴映望向前方,那里只有夜幕下黑漆漆的门,“安如玫看见我拿水龙头冲手上的伤口,大声骂我,说这样伤口会感染。”
施斐然:“为什么打班长?”
“他人缘好,他让班里所有的人不跟我说话。”裴映说。
施斐然用舌尖在下排牙齿内侧滚了一圈:“他叫什么名字?我去弄死他。”
裴映侧过身,把头贴在他肩膀:“你认真的?”
施斐然抬起手在裴映后背上搓了搓:“我可以是认真的。”
殡仪馆回家的路有点远。
施斐然问道:“我开车?”
裴映看了看他,点头。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路上两人再没说话。
裴映想和他说话自然会开口,裴映想要安静他也可以就这么陪着。
停好车,上楼,到自家门前时,施斐然蓦地愣住——
他们家的门敞着,里面一片狼藉。
书架上的书大多被掀到地上,好几本摔裂了书脊。
他买回来的一整套琉璃餐具也碎了好几只。
椅子倒在地上,地板被砸出凹坑。
施斐然管不了这些,直直跑向玻璃柜,打开柜门——房屋形状的掩体里钻出一只憨头憨脑的蜥蜴。
金渐层藏在掩体里,只有一条长长的尾巴甩在外面。
闯进他们房子的人很可能以为这里面住的是毒蛇,没敢打开。
施斐然长舒一口气。
走进衣帽间,果然看见小十年攒下来的限量手表都被拿空了。
其实这位小偷不算识货,裴映书架上的书才是真的值钱,尤其是那些初版书,完全有资格进博物馆。
外屋传来嘈杂的翻东西声。
施斐然走出衣帽间,看见裴映半蹲在书架下方,翻找地上横七竖八的书本。
“找什么?”他问。
裴映拿起一本厚重的荷兰语工具书,慢慢将书从头翻到尾。
封着红色漆印的信封从某一页掉出来——
方理家。
穿着一身红色真丝睡裙的莫琳抚上方理的肩膀,歪着头盯着他的电脑屏幕:“摄像头安在了哪儿,这个角度好低啊。”
“插座。”方理撩开莫琳洒到他脸上的长发,“针尖大小,不发光也不反光的那种。”
“我的人拿走了手表和他们家里备用的美元,伪装成普通的入室盗窃。”方理接着说。
屏幕里,那张信封被一只手拿起来,放回它原来所在的外文书里。
方理揉搓着莫琳柔软的手指,脑子一并转起来:
家里失窃,房主最先检查的东西,必然是最重要的东西。
施斐然先检查的是那只让人毛骨悚然的冷血动物,而裴映检查的则是一本书里的一张信封。
方理松开莫琳的手,转过头看莫琳的脸:“裴映的画有没有可能是工作室里其他人的创意?那东西是他作假的证据?”
莫琳摇摇头:“你想象力真丰富。他九年前就是这个风格,没有人能模仿裴映,你这个文盲。”
方理笑了笑,接着问:“那施斐然呢?”
莫琳:“斐然做事很小心,不会有酒后撞死人这种事。”
“别趁机阴阳怪气我。”方理点了点屏幕,“什么东西能真正威胁到施斐然?”
莫琳:“床伴多这种小事儿谁也不在乎……施斐然那个妈,倒是挺能作的,又好赌。”
“赌债的话,施斐然有能力填,”方理说,“什么能威胁到施斐然作为施家唯一继承人的身份?”
莫琳:“他妈偷人?他不是施鸿亲生儿子?”
方理皱了皱眉:“我突然有个想法。”
莫琳:“说。”
“我想娶你。”方理转回头看着她。
莫琳异常平静:“你最近不是迷施斐然迷得魂儿都没了?”
“他不要我的迷恋,我自然要收回来。”方理掏出手机,把监控另一端同步到手机上,“我要整理一下这条混乱的食物链。”
他当着莫琳的面儿脱光身上的睡衣,换上一套轻便的运动服。
莫琳把自己摔回床上,掩着嘴唇打了个哈欠:“又去你那个公益协会给那些痴呆老不死的洗澡?”
“是的。”他对着莫琳微笑。
并不是。
这次派人进施斐然和裴映家里盗窃,只是为了知道什么东西才是他真正应该偷的。
——那个信封。
施斐然去上班。
裴映去工作室。
不到十小时的时间,他就等到两人都不在家的间隙。
那信封既没有被转移,也没有被挪进保险箱。
如此轻而易举。
方理转动身下人体工学椅,抬高手里的信封,对着阳光看了看。
信封比较厚,根本看不清里面具体装着什么。
如果不炫耀,那么成为胜者的成就感会大打折扣。
方理盯着信封上的红色胶印,抬起头,无意间从百叶窗上瞥见一个身影。
张诗茹。
他故意在这时拿起手机拨给施斐然,并提高自己的音量:“施总,我从你们家拿走了一件东西,你发现了吗?”
“发现了。”施斐然回答。
“那就好。”方理挂断电话。
他将信封折了一扣放进西装内襟暗袋,起身,假装去洗手间。
又掐着时间重新折回,果然在自己办公室里逮到了张诗茹。
张诗茹完全愣在原地,神色惊慌失措。
方理慢悠悠从怀里拿出那个信封:“裴映叫你把这东西偷回去?”
“不是!”张诗茹立即反驳道,“我刚才听见你打电话……是我想拿您的东西……”
方理喜欢看别人胆战心惊,喜欢所有事情都在他掌控,也喜欢看对手图穷匕见。
“告诉裴映,你失败了。”方理道。
张诗茹离开办公室之后,他坐回工学椅上,静静等待施斐然回电话。
五分钟,十分钟。
胜利的欢愉逐渐变味。
方理拿起手机,再次拨给施斐然。
施斐然很快接通他的电话。
方理开口:“单独来见我,如果你想要这件东西。”
“着什么急,我的会议没开完,你催什么催?”施斐然挂断电话。
施斐然听起来很不耐烦。
方理揉了揉嘴角,被施斐然打出的肿胀已经完全消退,只剩下一点青黄色的淤痕。
不对。
施斐然的反应、语气都不在他的预想之内。
方理深呼一口气,腾地抓起那信封!
受情绪影响,方理准备好的台词忘掉一大半。
所以当施斐然真正站到他办公室里时,方理太过着急,不加修饰地直接说出心中所想:“现在我在这条食物链的顶端,我可以对你提任何要求。”
方理从施斐然的表情看不出这个人在想什么。
施斐然拿出手包,从里面翻出一张名片,摆到他面前:“我爸的名片,我觉得你和他一定合得来。”
方理咬了咬牙,扼制住摔东西的冲动。
施斐然的打岔让他格外恼怒。
他只能继续说下去:“你一定没猜到,第一次偷窃是伪装。我在你们家里装了摄像头,从而知道什么东西对你和裴映最珍贵——所以,我才是更聪明的那一个。”
“哇。”施斐然甚至抬起手鼓了两下掌。
好了,施斐然已经让他耐心告罄。
方理拿起桌上信封,顺着火漆印撕开它。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有些扭曲,但也顾不上控制表情。
信封里滑出一张绿色卡片。
方理盯着那张卡片愣了愣,再次打开信封——
完全错开了他的想象,这里只有那张卡片。
方理拿起卡片。
施斐然忽然说了一句非英语的外语,听起来像葡萄牙语。
方理捏着卡片,抬头看他。
“是‘选择我’的意思,”施斐然抓了抓头发,“现在可以还给我了吗?裴映说这东西对他非常重要。”
方理脑中一片闪烁的噪点,下意识跟着念道:“……选择我?”
“拿倒了,”施斐然走过来,从他手中抽走那张卡片,上下旋转后展示在他眼前,“可能也是我写字乱,是西班牙语:选择我。”
施斐然将卡片放进西装胸口的口袋中,单手系上风度扣:“我的那些表你留着吧,就当赔你的医药费。”
黑色玛莎拉蒂明晃晃地挡在写字楼正门口。
裴映静静着望向门口,直到看见施斐然的身影。
副驾驶车门被拉开,施斐然解开西装风度扣,坐上他的车。
他朝施斐然伸出手。
那张卡片的重量重新回归到他手心里。
裴映吸了一口气,安然吐出。
将它放在衬衫左胸口袋里,片刻后又立马拿出来,想了想,抠开手机壳,将它放在手机壳和手机的夹层里。
“那张真正的亲子鉴定书在哪儿?”施斐然问。
裴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施斐然:“亲子鉴定书,原本不是被你放在信封里吗?”
“我们因为它冷战那天,我就把它烧了。”裴映回答。
他迟迟没有开车,不太放心,再一次抠开手机壳,害怕手机壳掩到那张卡片的边角。
当然没掩到。
选择我。
绿色的卡片。
绿光玫瑰。
……安如玫。
安如玫到死都没有戳破他的谎言。
安如玫配合他演完了所有的戏份。
他如此害怕施斐然知道安如玫的存在,可施斐然还是知道了。
他和安如玫谈好了交换条件,他每天送安如玫绿光玫瑰,安如玫帮他保守秘密。
施斐然那天离开病房之后,安如玫告诉他不要追出去——守在濒死、有过爱恋关系的养母身边,才更符合常理。
所以他留下了。
既然安如玫的存在已经被施斐然发现,那么他只能用一个常见的版本替换掉真正的事实。
裴映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爱上养母的少年,这样最可信最高。
事实是,他从没爱过安如玫,都是说给施斐然听的,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是计算。
他如此害怕施斐然继续往深去想,去想,他为什么需要安如玫爱他,他对安如玫独有的依恋从何处产生。
哺乳动物不能免俗于对抚养者的依恋。
他克制不住的洗手,也不是因为打了班长。
那时,只有安如玫冲洗他身体的目的,不是为了再一次弄脏——安如玫是唯一一个把他当成人的人。
安如玫把他当成恋人。
他利用安如玫的感情,让安如玫成为他的母亲。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谭强、谭辉……”
他在心里默念。
然后是地名。
……摇篮桥、摇篮桥、摇篮桥。
他只记得这么一个地名。
他有能力承担自己的过去,但他不想把这一部分分享给施斐然。
绝不。
绝不。
绝不。
就让施斐然认为他爱过安如玫好了。
但至少不要让绿光玫瑰变质。
那是他最喜欢的花。
裴映抿了抿唇,开口:“是我先喜欢的……绿光玫瑰,安如玫才跟着我喜欢绿光玫瑰。”
施斐然半天没有答话,忽然直直看过来:“蓝宝石呢?”
裴映摇了摇头。
裴庆丰不懂。
那根本不是安如玫送给他的蓝宝石。
那是他九岁时从一个体重超过二百斤的中年男人那里获得的“小费”。
戒指被他亲生父母偷走,成为遗物,后来又经由安如玫的手,辗转回到他这里。
他需要这种耻辱成为灵魂的一部分,所以他一直戴着它。
他也需要施斐然来冲刷那份耻辱——安如玫的死亡带走他的秘密,他不需要再佩戴它了。
裴映将没有佩戴任何戒指的左手递过去,他控制不了,他的手在施斐然的面前发抖:“施斐然……我喜欢蓝宝石,你能不能送我……”
施斐然看上去不怎么在意地点点头:“你就这么一直堵着写字楼大门?你不开车我开?”
裴映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他的“绝不”跟他一起颤抖起来。
他握住方向盘,在方向盘的真皮上摸到自己手心渗出的汗。
“我喜欢蓝宝石……”他又说了一遍。
方理砸掉了整个办公室所有能摸得到的东西。
情绪得到释放,他终于冷静下来。
他的手背不知是被电脑屏幕还是其他摆件划出一道伤口,血顺着手背汇聚到指尖。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蹲在地上找到手机,通过多出几道裂痕的屏幕看见上面显示的号码。
方理吐出一口气,捡起手机,接通电话。
“老板,咱们船上的赌场里有一个钱输光还到处借筹码的老太婆。她非说认识你……”
方理将头发拨到脑后:“什么样的老太婆?”
“其实挺好看……就是年纪实在太大。”马仔道。
方理:“我是问你她叫什么名字。”
“哦,叫梁佳莉。”
“给她筹码!别让她走,”方理急忙道,“等我过去。”
最近一班机票是两小时之后。
他赶到时,梁佳莉正掐着腰骂发牌的荷官,嗓子已经哑了。
因为梁佳莉太凶悍,导致那一桌附近都没有顾客。
方理从冷藏柜拿出一瓶冰镇矿泉水,快步走上去,一并将矿泉水递过去:“阿姨,我是方理。”
梁佳莉看向他,态度一百八十度转折成春风化雨,掐着腰的手也拿下去,拽了拽低胸的上衣:“哎呀,你可能不认得阿姨,阿姨和你妈妈总在一起打牌。”
“我知道。”方理笑了笑,侧过身为梁佳莉指了一个方向,“这边太吵,我带您去休息室。”
“好嘞,真是好孩子。”梁佳莉说。
梁佳莉对他没戒心,这很好,正好避免了惊吓到其他客人。
方理带着梁佳莉走向船底的仓库。
临近仓库,与赌场里的灯火辉煌截然不同,墙壁上只剩寡淡的白炽灯灯管。
梁佳莉停住脚步,四处打量走廊:“孩子,你这是带我去哪呀?”
方理挥了挥手,保安冲上来,扭住梁佳莉的胳膊。
“哎!干什么!”梁佳莉一边嚷一边挣扎,但很快被训练有素地保安反剪了双手,推进一间狭窄的仓库里。
“等一下。”方理出声。
保安齐齐停住动作。
他上前一步,抓住梁佳莉手腕,夺走她手上那瓶矿泉水:“您在这里先休息一会儿,我忙完再来找您。”
因为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最佳时机。
仓库房门啪一声关上。
方理嘱咐看门的保安:“别给她食物,别给她水,也不要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保安点了点头,他们见惯类似的情况,早已见怪不怪。
方理离开船底仓库。
梁佳莉的叫嚷声也随之越来越远。
绑架这么没品的事情他不屑去做。
他只想知道施斐然有什么把柄。
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每一个人都有不愿别人知道的秘密。
高度紧绷的神经让他无法入眠。
他看着手机显示的时间——他在这艘船上等了十六个小时。
方理起身,下到底舱,站到关着梁佳莉的那间仓库门口。
“老板,已经没声音四小时了。”保安汇报道。
方理点了点头:“打开门。”
光倏然照亮漆黑的仓库,梁佳莉愣了愣,才光着脚扶墙站起来,眼睛布满血丝地盯着他,一个字也没说,可能是不敢说话。
“施斐然杀过人吗?”方理问。
梁佳莉摇了摇头,表情极其困惑:“你……说的什么呀?”
方理有些失望,看来真的没有。
他想了想,又问:“你儿子有什么绝对不能被人知道的事吗?”
梁佳莉这回愣了愣,依然摇头:“方家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方理:“施斐然那个广告公司是用来洗钱的吧?施鸿会用亲儿子洗钱?施斐然是施鸿亲生儿子吗?”
他全程没有眨眼,自然没错过这个问题问出之后,梁佳莉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你说什么!”十六个小时没喝水没吃饭的老女人居然吼得动。
如同点燃火捻儿,方理一下子亢奋起来,半蹲下来,伸手扳住梁佳莉的肩膀:“阿姨你放心,就算他不是,对你也没什么影响。就算他不是施鸿的儿子又怎么样,施斐然那么有能力,我相信这些年你儿子给你的钱绝对比施鸿给的多……”
“你不懂!”梁佳莉打断道,“我这一颗心都扑在施鸿身上,施鸿不可能,他不可能原谅……”
梁佳莉倒抽一口气,像被人掐死了一样——然而没有任何人碰她。
也许是她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是什么。
问题一下子变得简单明了。
施斐然不是施鸿的儿子。
居然这么轻易,就可以变得简单。
食物链顶端的人,出生时就享有上天的祝福,他想做的事情都能做成,他有用之不尽的好运。
他跟那些愚蠢的普通人不一样。
方理控制不住地笑出声。
施斐然根本就不是和他一样的特权阶级,施斐然和裴映一样啊,是普通人。
方理握住梁佳莉发凉的手指:“阿姨,谢谢你。”
施斐然站在这座城最大的珠宝店里,听着他们家的销售经理苦口婆心地劝:“少爷,这颗是纯净度最高的了,你要是还不满意,我们去《泰坦尼克号》给你抢那颗海洋之心?”
施斐然倚着柜台,瞄着经理手上那枚蓝宝石。
其实不是不满意。
具体是什么成分有点杂。
他下意识想参与比较,想挑选一枚成色远胜于裴映之前戴着的那枚。
他见不得裴映装可怜,哪怕是装的,他也毫无办法地站到了这里。
突兀洪亮的手机铃响起——施鸿。
施斐然朝经理打了个手势,一边掏手机,一边考虑着是否要把施鸿的专属铃声改成相对温和的旋律。
这一惊一乍的对心脏不好。
他抄起手机:“喂,爸。”
“忙着没有,过来喝茶?”施鸿的语气亲和得像一个公园遛鸟的退休大爷。
“好,我现在过去。”施斐然说。
他等着施鸿先挂断电话,然后才把手机放回兜里。
“少爷,宝石真的不能比手指宽,”经理以为是尺寸的问题,喋喋不休道,“那戴着也不方便呀?”
“我再想想。”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