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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我所料,刘禹城本是想在山脚下借我一同走,但不知道为什么傅寒生突然带人追了上来,两拨人在山脚碰上,刘禹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仅没讨得了好,身上还挨了一枪子。

我默默听着,并不敢搭腔,心虚。

索性刘禹城出发前就做了两手准备,东边也有他布置的人手和车辆。紧赶慢赶前进了大约半个小时,就要走出山林的时候,队伍最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了。他回头看了刘禹城一眼,刘禹城点头,声音有些中气不足:“你去看看情况。”借着壮汉手里的电筒,我注意到刘禹城肩上缠着的浅色布条被血洇透又被雨水冲淡,正呈现一种黯淡的浅红。

我突然有些害怕,伸手抓住他的手,尽管我也十指冰凉,但刘禹城的手冷得惊心,他转过头来:“怎么了?”他的脸白作一片,连唇也完全失去了血色。我嗓音干涩地开口:“你的伤得尽快处理。”

刘禹城看了眼扎着布条止血的伤,“没事。”他说:“一会儿再处理。”他并没有放开我的手,而是反手握住了,两只同样冰冷的手即使交握在一起也没能捂出一丝半点的暖意,但我还是默默握紧了刘禹城。

停下来之后不仅是头痛,脚踝也愈发肿痛起来,我极力忽视身体的这些不适,有些苦涩地想,这几个月似乎都没过上过什么安生日子,国内国外到处逃,好像天大地大没有一处能安稳地容纳我一样,这么想我也实在太惨了一点儿。

雷声频繁作响,我们不敢在树林里待着。找了个勉强能避雨的石壁躲着,出去打探的人很快回来了,并且通知我们底下仍是安全的。刘禹城显然松了一口气:“走吧,赶紧离开这里。”他牵着我往山下走,下面果然又几辆车候在那里,刘禹城将我塞进其中一辆的后座,自己也坐了进来,车辆驶动,几辆车的分别驶向不同的方向,即使傅寒生察觉到也会被迷惑。车里开了暖气,我却仍然觉得冷,精神紧绷着,心坠在半空中落不下来。刘禹城用左手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我抬头去看他,车里灯光很足,令他脸上的神态清晰。

“别害怕。”他说。

我视线往下,停在他肩膀处,那里没再流血了,但情况依旧糟糕,我轻轻撩开他的衣袖,注意到刘禹城的右手显露出一种不详的青灰色。

不及时处理的话,这种手说不定会废。

我突然问刘禹城:“你是怎么中枪的?”刘禹城拧着眉,许是有些不明白我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他还是回答了:“跟你……傅寒生对峙的时候,但不知道谁开的枪,没看见人。”他苦笑一下:“对方枪法很好,大约只是为了威慑我,所以没要我的命。”

我盯着他的肩膀出神,而后缓缓出声:“……我不记得傅寒生身边有枪法这么好的人。”一枪命中,既震慑了刘禹城,又没有伤到什么要害,还能使他失去行动力,傅寒生身边的人我不敢说全都认识,但起码也见过七七八八,里面枪法最好的应该是阿文,但阿文不见得有这种百步穿杨的能力,也许是歪打正着……

我正思考着,前排开车的人突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这人语气冷肃:“他们追上来了。”刘禹城闻言坐直了身子,眉头深深皱起,有些难以置信:“不可能……怎么暴露的?”我脑子里似乎短暂而尖锐地嗡鸣了一声,但没有多余的时间细思,只听刘禹城语气沉着地吩咐:“尽快甩掉他们。”

他眉宇郁色很重,似乎想到什么,转头要跟我说话,但表情显然在看见我的表情时凝愣住了。

他问我:“怎么了?”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么苍白,只定定看着他,在他疑虑的眼神中缓慢而僵硬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我记得之前逃跑的时候把这玩意儿随手插进了兜里,没想到摔了这么多次居然还没摔掉。

我按亮屏幕,手机性能不错,进了水还能继续用。

刘禹城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我,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没有注意到自己捏着手机的手指在颤抖,我看着刘禹城,缓慢而涩哑地开口:“……可能是我。”

“暴露位置的人,可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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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刘禹城很快反应过来,当机立断拿过手机打开车窗扔了出去,他面孔沉郁:“怎么回事。”

我的喉咙异常干涩,几乎是挤出语句:“……顾荣联系过我。”刘禹城拧眉:“顾荣?”

我不知道自己脸色已近煞白,只无神地跟着他重复了一句:“顾荣……”

不可能的,顾荣不会和傅寒生勾结起来出卖我,他知道我有多恨傅寒生的,我不相信是顾荣。

刘禹城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你相信他吗?”我抬头看他,心想我信,我当然信,顾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从来没有背叛过我,将来也不会的。

小时候一起在树下拉过勾,永不背叛,永不抛弃。我记得,顾荣也不会忘。想到他,我突然冲刘禹城伸手:“有没有手机?手机借我一下。”

刘禹城问:“你要做什么?”

“我给顾荣打电话!”

“你要问他有没有泄露你的行踪?”刘禹城顿了顿,而后缓缓看向我,目光悲伤得像海。他的叹息仿若晃晃悠悠向下坠落的绒羽,“算了吧,傅鸿羽,算了。”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算了”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刘禹城身上笼罩着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情绪,都到这个关头了他居然还冲我笑了笑,语气轻松得仿佛在开什么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什么都知道。”

“所以傅寒生这次,真的是来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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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上下轻触的嘴唇,好像突然之间很难理解人类的语言:“……什么意思?”

刘禹城又轻轻叹了口气,看我的眼神像是班主任在看自己心爱的差生:“意思就是,我什么都知道了,所以我必须死了。”

我脖子僵直:“你都知道了什么?”身旁的人再一次地轻轻重复:“我什么都知道。”

他很聪明,我一直都知道他很聪明,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他会聪明到这种地步,又或许真正蠢的人从来都只有我一个。我突然想起那通电话,那通刘禹城说要带我走的电话。他一遍又一遍叫我的名字,语气慌张惶恐,他在害怕什么?他知道了什么令他惊惧的事情?

“我这一年来都在调查傅寒生,但傅寒生太谨慎了,我能查到的东西很少,我尝试从他身边的傅文下手,结果也是徒劳。”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顾荣和傅文有联系。”

听到这里我脑子突然激荡起一阵阵嗡鸣,在不存在的一片嘈杂当中,我听见刘禹城继续说道:“起初我也很疑虑,但后来经过多方查证后发现顾荣确实在为傅寒生做事。”

他直勾勾地望向我,问:“现在他很可能就在追捕我们的人里,你还要继续联系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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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即使坐在温暖干燥的车里我也觉得彻骨地冷。良久,我嘶哑地开口:“那我和傅寒生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我抬眼看他,他却避开了我的视线,这回轮到他陷入沉默,但正是这种沉默愈发使得我的心坠入谷底。

似乎隔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我才听见刘禹城干涩而缓慢的嗓音:“这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想到他会那样对你……”

谁能想到呢?

我突然有种光天化日下不着片缕的难堪,缩在座位上默默环紧了自己的双臂。刘禹城像对待什么易碎物品般小心翼翼,并不敢碰我:“……这不是你的错。”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我的错。

脑子一个劲儿嗡嗡作响,叽叽喳喳又不断地激荡起各种人声,真奇怪,他们明明都死了,却还能在我脑子里吵得沸反盈天的。在一众人声中,刘禹城的声音显得细微单薄:“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可以吗?”

我环着自己并不接话,车厢内空气陷入静默,这个时候前排的司机突然开口:“甩不掉他们,怎么办?”

我闻言抬起头,刘禹城比我更快反应过来,飞快报了一个名字:“联系他们,让他们赶过来支援。”

真是一场恶仗,我心想,不过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确定。我松开了抓着湿衣袖的手指,伸手问刘禹城要了手机,然后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接连发起的两次视频电话都被挂断,我又试着只拨出号码,五声忙音之后电话被接通了。

“喂?”顾荣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哪位?”我淡淡开口:“你爹我,你在哪儿呢?”那边愣了一下,随机反应过来哦哦了两声,恍然大悟道:“是你啊,换号码了?找我啥事?”

我语气没什么起伏:“没事就不能找你?”平时这个时候顾荣该骂我找茬了,但这次他没有,他在那边笑了两下:“我错了我错了,您什么时候都能找我,行了吧?”

我嗯了一声:“所以你在哪儿?”顾荣莫名其妙:“在家啊,床上,不然这个点还能在哪儿?”我耐心追问:“哪个家,顾家还是郊区的别墅?”那边顿了顿:“在别墅这边,我最近喜欢清静,所以一直住在这边。”

“是吗?”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光滑的背面:“我记得院子外面种了一株腊梅,想着这几天也该开花了,你出去拍给我看看。”

那边沉默了两秒:“没有,还没有开花。”

我闭上了眼睛,语气未变:“那也去拍给我看看。”顾荣支支吾吾的,迟迟答应不下来,于是我说:“不然我们开视频,你就让我看一眼也行。”

那边断然拒绝了,随后反应过来找补道:“我这边有点不太方便。”我冷冷问:“怎么,身边有客人?”顾荣那边沉默下来,我长长呼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挂了吧。”不等顾荣是什么反应我就挂断了电话。

刘禹城静静凝望着我,我提了提嘴角,结果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我觉得冷。

慢慢环住手臂,我侧过头去看刘禹城被打伤的右肩。

早该想到的。

我想起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游戏盘和手柄,想起记忆里顾荣赢了游戏后那些高声而愉悦的欢呼,想起他给我看的金灿灿的奖杯和奖牌。那种自见到刘禹城右肩伤口后就隐隐环绕的不安感终于重重落实在我的心脏上,我被这种感觉压得几乎快有些喘不过气。

早该想到的,我只是不愿往这方面想而已。很奇怪,在这个关头上我的脑子反而破天荒地不是一团乱麻,居然还有余力去想顾荣这样做的理由。

这大约算是一种背叛吧,算不算呢?到这个时候了我居然有点想要发笑,啊,好奇怪,傅鸿羽你做人是有多失败啊?

刘禹城担忧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你怎么了?”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慢将头抵在车窗上,黑色防窥膜外的景色飞速往后退,想了想,我问刘禹城:“你觉得今天我们能甩掉他们吗?”

刘禹城没有血色的唇瓣慢慢抿起来,我不用猜也能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神情。保持着靠窗的姿势,我转动眼珠看向刘禹城浸出鲜红的右肩:“就算有时间跟他们一直耗下去,你的伤也等不了那么久吧。”

刘禹城下意识低头看肩膀,随即脸色苍白地摇摇头:“我还好,不用担心我。”

“右手能做很多事呢,”我盯着他的右臂自顾自说,“写字,吃饭,打球……我以前还在射箭队的时候教练也教我要好好保护右手。我很喜欢射箭,右手用多了就老是酸痛,我妈害怕我以后会落下病根还花了大价钱请专门的保健师替我保养……”

我看见刘禹城垂在身旁的右手手指很轻微地颤动了两下。“很痛吧?”我问他,他下意识摇头:“等我们离开这里后,你要是还喜欢射箭可以……”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打断他:“不可以了。”他有些错愕地看着我,像有些不明白我的话:“你不是很喜欢射箭吗?”

“不喜欢了。”我垂下眼皮:“我拿起弓的时候,已经没有那种喜悦和满足的感觉了。”

“——不是疲倦,也不是厌烦,而是很没有意思。”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就好像热情已经完完全全耗尽了,有时候看着它们,我会觉得它们长得好陌生,好像我从来没有碰过、也没有见过这么个东西。”

其实有时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也是这样,有一瞬间会觉得好陌生好陌生。镜子里面的人真的是我吗?我真的是傅鸿羽吗?傅鸿羽又是谁呢?有时候甚至会荒诞地怀疑:会不会这只是我做的一场梦呢?听说梦里的人是不会有痛觉的,于是我在镜子前用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是痛的,很鲜明的痛,不仅是皮肉被割裂的痛,还是被唤醒的痛,因为我知道了这不是梦。暗红的血滴滴答答顺着手腕滴进瓷白的洗手盆里,傅寒生在浴室外叫我的名字,他拧开了门,我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把手腕藏在身后,不过一下就叫傅寒生给发现了。

我回过神来,发现刘禹城正用忧伤的眼神看着我,我坐直了身体,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缠束着的右肩:“很痛吧?辛苦你了。”刘禹城另一只手抬起来,覆住了我的手背,他的眼神隐忍又痛苦,像随时要落下泪来:“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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