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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傅家风华正茂的大少爷死了。

葬礼搞得很有排场,京市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本家的人也聚在灵堂前或真或假地流泪,场面热闹非凡。

发小拍了拍我的肩,“你哥没了,你怎么一滴眼泪都不掉?”

我脸色古怪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为他掉眼泪?”

他可是一个罔顾人伦猥亵亲弟弟的王八蛋诶!作为受害者,我不在他棺材前笑出声已经算是我有情有义了。

不过鉴于除了他和我没人知道这一件事,我还是决定为他保留最后一丝体面。于是我呵呵一笑,“你知道的,我和他关系不好嘛,哭不出来也正常。”

发小叹了口气,没有再过多苛责我,只是用手指按住我疯狂上扬的嘴角:“那也不要表现得这么开心好吗?你让我觉得那些嚎啕大哭的人很呆。”

我环顾四下,看见那些满是悲戚的脸,忍不住噗嗤一笑。

“确实好呆哦。”

2

傅寒生死在要满三十岁的头一个月。

接到他死讯的那一刻,我先是一愣,嘴里没咽下去的汤淅淅沥沥漏了一桌子;接着猛地跳了起来,结果汤滑进气管里差点被呛死。

好不容易咳顺了气,我才红着眼睛问,“你说什么?”

阿文低眉顺眼,神色是掩饰不住的悲伤,“那边已经发来讯息了,大少爷的遗体明天就会送回老宅。”

“真的假的?”我狐疑道,“这是傅寒生新的把戏吗?”

阿文像是忍无可忍,“是真的,小少爷,不是玩笑!”

接着,他一个一米九的大男人竟然没出息地哭了出来,“大少爷他……没了……”

我嘴巴张成圆圆的“o”型,确认道:“傅寒生死了?”

“死了?”

我愣着站了好一会儿才消化这个信息,无意识地自喃:“傅寒生死了!”

我震惊地看着阿文。

卧槽,他死了!我自由了!

好耶!

我一下扔了汤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楼,中途还差点踩空楼梯摔倒。

我一路冲进傅寒生房里,随手拿了两张卡,又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车钥匙。

“钥匙……钥匙……”

“找到了!”

我拿着东西几乎称得上是欢欣雀跃地下了楼。红眼眶的阿文诧异地拦住我,“小少爷,你要到哪儿去?”

我格开他的手臂,“你管我去哪儿。”

我要去疯!我要去野!我要去流浪!

去没有傅寒生的天堂!耶!

阿文两只手臂钳住我,“不行,小少爷,你哪儿也不能去。”

他试图按住不断挣动的我,“你听我说小少爷,现在外面很危险,你不能出去……”

我捂着耳朵左右甩头,“不听不听不听——”

阿文眼神示意,家里的佣人顺从地关上了大门。

“我操!”我扭过头没好气地骂道,“你们都是他的狗啊这么听话!他已经死了!死了!”

“小少爷!”阿文突然怒吼了一句,吓得我身体一震。

他见我安静了下来,就把我放开了,语气稍微缓了一点,“小少爷累了,早点休息吧。吴妈!”他高喊道,“带小少爷上楼,没我吩咐不准放他出房门!”

“走狗!”我咬着牙无能狂怒,“走狗!”

3

夜幕降临,皎洁的月亮升上来。

傅家宅子里仍是灯火通明,本家的一些叔伯赶过来了,阿文在下面招待着。

俗话说,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傅家哪里防守薄弱哪里有狗洞哪里好翻墙我一清二楚,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唯一不爽的就是阿文这家伙收了我的卡和钥匙,连手机也没收了。

不过不要紧,只要人能跑出去这些东西都不用愁,现在阿文正忙着傅寒生的身后事无暇顾及我,正是跑路的到时候。

不过行动前还是先去打探一下为好。

我轻手轻脚地开了房门,跟门口的小哥对上视线。

他好脾气地询问,“小少爷,是饿了吗?”

“没有没有。”我摇头,明知故问道,“阿文呢?”

小哥答:“阿文哥在下面招待客人。”

傅寒生身边的人都傲慢得很,从来不称我那些自命不凡的叔伯为爷,都叫他们客人。

傅寒生做傅家的主人,其他人就都只能是客人。

专制、独裁、霸道。

由此可见,傅寒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您找阿文哥有事吗?有事的话您也可以吩咐我。”小哥脸上挂着好脾气地笑容。

我摆手,“没有没有,不麻烦了。我就是想问……能把我手机还给我吗?”

小哥微笑,“现在可能还不行,小少爷。”

我说哦,那没事了,又关上了房门。

看来阿文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于是我跳窗户跑了,落地时还不小心崴了脚。

我堂堂傅家少爷,居然要靠一些钻狗洞来离开自己家,说出去指定能给京市纨绔子弟录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出门随手叫了个车,到了地方后我才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钱。

堂堂傅家小少爷当然不可能坐霸王车,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把手上戒指取了下来。

“别不识货!”我提醒那司机,“这戒指值好几百万呢!”

那司机估计以为我是个神经病,踩下油门一溜烟跑了,喷我一嘴车尾气。

我好心情地冲车屁股挥了挥手,哼着歌转身进了小区。

4

这处房子是我托发小悄悄买的,傅寒生不知道。

也许他知道,但没有所谓了,反正他死了不是吗?

我哼着歌上楼洗了个澡,甚至还做了个面膜,躺在沙发上舒适地饮着红酒看电影。

酒杯里的液体晃啊晃,我的眼皮也逐渐跟着打架。

——肯定是泡浴缸泡得太久了,我以前也老是喜欢在浴缸里睡着。

就这么睡吧,我告诉自己。万事等明天再说。

明天……明天……

要在家开个派对……到时候请发小他们来……

……开派对。

……派对……

困顿昏沉的大脑终于歇了菜,我眼睛一闭,安心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梦境里,鼻端始终充斥着冷松的气味。

我厌恶地皱起眉,下意识抬了抬手臂,想挥散这股味道。

我讨厌这种香味,傅寒生身上总是一股冷松味,我有段时间甚至怀疑他是冷松成的精,因为不是人,所以才会做出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所以讨厌傅寒生,也恨屋及乌讨厌这味道,这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

其实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讨厌傅寒生的,在某一个时间点以前,我们甚至称得上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坏就坏在傅寒生不干人事,爸妈一死他就没了顾忌,肆无忌惮地把魔爪伸向了自己的亲弟弟。

父母去世的那年我刚满十八岁,傅寒生二十四岁,傅家大半的权力已经掌握在了他手上,父母过世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冲击,他在傅家的地位仍然不可动摇。

葬礼上,傅寒生那双眼里甚至没有过多的悲伤。

那时候我心里其实有些害怕,觉得我这亲生兄长真是好奇怪一人。

我怕他,这很自然,他手里掌握生杀夺予的大权,作为傅家人,我怕他是应该的;作为亲生的兄弟,我也没理由不怕他,毕竟他的感情来得太过淡漠了,父母没了也不见他掉眼泪,更别提对我这个亲兄弟了,对他保持危机感总是没错的。

后来事实证明我的危机感是对的。

有一天,不太记得具体是哪一天,天下着暴雨,已经午夜了,我打完两把游戏准备睡觉,傅寒生闯进我的房里。

我记得我那时惊讶地喊了声“哥”,不知道戳中傅寒生哪根神经,他沉默了半天,突然说爱我。

我不敢不爱他,于是回道:“哥,我也爱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工作。”

傅寒生却摇着头径直向我走过来,卧室没有开灯,他逆着身后走廊的灯光,面容像凄冷的厉鬼。

我莫名有些害怕,不由得裹紧了被子,叫道:“哥?”

“不。”他声音低哑,带着些粘腻的意味反驳我。

“我爱你。”他这么说道。

那一瞬闪电突然照亮他的脸,我看见他脸上甚至带着笑。

看起来更像索命的冤鬼了。

他一步步走向我,一切都在窗外的雷鸣电闪中扭曲了,痛苦和不自由从那夜起在我体内落地生根。

5

发生的那件事对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所以会做梦梦到也情有可原。

我是说梦到跟傅寒生上床这种事。

你要再具体的话,就是做爱。

哎呀,其实我也不想这样说,听着怪恶心的,但如果我说自己是被强的,还被强了这么些年,那岂不是显得我很无能很无用。

虽然用做爱这个词也没有让我爽到哪里去就是了。

假若爸妈在天有灵,知道自己两个孩子乱伦苟且,一定会裂开坟墓把我俩拖下去的吧,一定会吧。

——总而言之,就是昨晚就是做了不好的梦,梦里被人这样那样乱七八糟射了一通,早上醒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会湿裤裆,闭着眼睛下意识一摸,结果居然没有。

裤子是干燥的。

我睁开眼睛坐起来,毫无形象可言地褪了裤子扒开双腿一瞧,干干净净,连个胎记都没有。

难不成真的是梦?

说实话,昨晚那些触碰和抚摸真实得离谱,我都害怕一睁眼发现傅寒生没死并且还在床上撑着头含情脉脉地盯着我的睡颜。

太吓人。不过好在一睁眼并没有傅寒生。

——诶?诶?

我瞪大了眼睛环顾四周。

我怎么还在傅家老宅子里啊?我不是跑了吗?

我记得、记得昨晚明明是睡在沙发上的啊,怎么跑到傅寒生房间的床上来了。

我心中大撼,真是见了鬼了,不会傅寒生真的没死吧?

我下了床穿上拖鞋跑出门,跟房门口杵着当门神的黑衣小哥面面相觑。

“傅寒生呢?”我抓着他的手臂质问。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大少爷的遗体在下面……”

我说:“带我去看。”

他为难道:“小少爷,这……”

我不耐烦地重复:“带我去看!”

“……好吧。”

黑衣小哥领着我下了楼,棺材就摆在外面的院子里,我凑近看了一眼,里面装的的的确确就是傅寒生,我于是彻底放下心来,问黑衣小哥:“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他老实答道:“是阿文哥把小少爷接回来的。”

我纳闷,这个阿文怎么手脚这么快,连个开派对的时间都不留给我。

按理来说傅寒生已经死了,就没必要看我看得这么紧了吧,只能说确实是傅寒生忠实的狗么?

那我以后得了空得送个“忠犬阿文”的锦旗给他才行,傅寒生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吧。

6

葬礼安排在第二天,期间我试着跑过几次,都被阿文按住了,只得老老实实地参加完整个葬礼。

虽然我更想在傅寒生葬礼上蹦迪而不是看他们故作悲伤就是了。

大伯凑到我跟前来,安慰我不要太过伤心,我说我不伤心,这老头一下子哽住了,脸色变了又变,活像被人打断了施法,最后气咻咻甩袖走了。

我不太明白他在生什么气,只能归结于他一向不太喜欢我,当然更不喜欢傅寒生就是了。

大伯走后,四叔也凑了过来,悄声向我打探傅寒生的遗产是怎么分配的。

我说我怎么知道他的遗产是怎么分配的。

四叔也哽住了,他问:“你不是他亲弟弟吗?”

我奇怪道:“你还是他亲叔叔呢,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阿文难道没有告诉你们吗?”

估计是在阿文那里碰了壁,四叔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他好像认定我在装傻,看他最后的表情似乎是想骂我点什么,但最后也一脸郁结地走了。

我跟发小吐槽,自己的亲戚一个比一个奇怪。

他安慰我说,“你跟你三叔关系不是还不错吗,可见你们傅家的人并不都是奇葩。”

三叔跟我父亲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比起大伯和四叔来血缘亲厚了不少,加之他们兄弟俩关系也很好,小时候除了父母之外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三叔和他家那个堂哥。

那位堂哥大我两三岁,在几年前去世了,这对三叔来说打击很大,他整个人都苍老了不少。我也很伤心,毕竟说是堂哥,但从小在一起长大,我几乎是拿他当亲哥哥看的。

他对我可比傅寒生对我要好得多。

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刚落就看见了三叔,我挥手跟他打了个招呼,那边就向我走了过来。

三叔身上是有些书卷气的,这在傅家很难得。傅家早些年做黑道起家的,过了近百来年也没洗干净身上近乎凶残的匪气,总之看起来就不像好人就是了,所以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三叔简直是傅家的一股清流。

我那早逝的堂哥也随他,身上一股子文人的书生气。

“鸿羽。”三叔拍了拍我的肩膀,眉宇间萦绕着哀愁,“节哀顺变。”

我从善如流地点头,“嗯嗯。”

三叔看我这幅样子,欲言又止,“你大哥……”

我老实回答:“遗产内容我不了解,怎么分配的我也不知道,三叔您要有事儿就得去问阿文,这些都是他在管。”

三叔摆了摆手,“三叔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大哥走得太突然了,很多事情没有处理好,我怕最近有什么变故,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穿着黑西装的阿文身上:“你这几天乖乖听话,好好跟着阿文……阿文是可靠的,你大哥也放心他。”

我暗自撇了撇嘴。

三叔不说话了,看着灵堂前傅寒生的遗像,眼里泪光微闪,我觉得估计参加傅家年轻辈的葬礼让他也回忆起丧子的哀痛来。

傅寒生可以说是罪有应得,我那堂哥是实在可惜。

“说起来,再过不了几天就是天耀哥的生日了吧。”我突然想起来。

三叔点点头,我说,“到时候我带点哥爱吃的去看看他。”

三叔眸光中闪烁着哀伤,他慈爱地看着我,“小羽有心了。”

我摇摇头,“天耀哥跟我的亲哥哥也没什么区别的。”

三叔定定地看着我的脸,语气欣慰:“你从小就活泼,阿耀有你这个弟弟,想必也是开心的。”

7

从被阿文抓回来起,我身上就开始发生怪事了。

傅寒生死后,因为阿文管制着不让我离开傅家,我就从傅寒生的房间搬回了自己房里。

虽然每晚都是睡在自己房间,但令人崩溃的是,我每天早上都是在傅寒生的床上醒来的。

见鬼了!

我认为是有人在搞鬼,怒气冲冲去质问阿文,后者也表示不解,然后一起去调了监控,结果监控画面显示我每晚是自己走回傅寒生房里的。

“……”

阿文和我都沉默了,他古怪地看着我,“小少爷,这……”

我抓狂道:“这不可能!我从不梦游!!!”

阿文的眼神像是在让我不要无理取闹。

他忙得很,傅家又没有其他人敢来管我的事情,这件事自然不了了之。

但我决心要查明事情的真相,晚上把房间的门窗重重反锁,保险起见还在房门后抵了一把椅子。

我倒要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会梦游。

我又在床头栓了根绳子,另一头绑在手腕上,做完这一切后就放心地睡了。

这一觉睡得不太好,半梦半醒之间梦见似乎感觉有人在摆弄我的身体。

宽松的睡裤被褪下,濡湿的触感从小腿处蜿蜒而上,最后停留在大腿根。

那触感顿了顿,随即卷上腿间沉睡的器官。那处被湿热包裹起来,酥麻的快意自小腹处蹿上。

我想起了一些不美好的回忆,不由得咬着牙含糊骂道:“傅寒生……王八蛋……”

梦里那人似乎一声轻笑,在梦境溃散之前,他发出一声令我熟悉到战栗的喟叹:“……宝宝。”

吐了,怎么做梦还梦到这个恶心的称呼啊!

我不满地蹬了一脚那人。

第二天早晨醒来,手上的绳子仍在,屋子里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但——

我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腿根处几枚新鲜的吻痕,囫囵套了条裤子就下楼找阿文。

我上前就质问他傅寒生是不是还活着,阿文神情错愕,看我的表情像是在看精神病人,“小少爷您又在说什么?”

我懒得同他争辩,去调了宅子里所有的监控。

结果除了我之外根本就没有人进出过我的房间。

“见鬼了……”我脸色难看,接着又让人仔仔细细搜了我的房间,结果依然一无所获。

难不成真是傅寒生阴魂不散?

一想到这种可能,我就一阵恶寒。

这家伙真是死了也不安生啊。

8

这件事情在我醒来后发现扔给出租车司机的戒指突然出现在枕头边时达到了顶峰。

我终于爆发了。

“是冤魂作祟。”我笃定道,嘱咐阿文去找几个得道高僧来把他主子给超度了。

阿文则目光沉郁地看着我。

后颈一凉,我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作为傅寒生的好打手,该不会为了主子的遗愿把我活埋了献祭吧!按照这货的脑残崇拜程度,很难说没这个可能啊!

想到这里,我赶紧跳开几步跟他拉开距离。

阿文叹了口气,表情很是无奈,“小少爷,可能是您太累了,好好休息吧,一会儿我让医生来给您检查检查。”

我听出他的话外之音,跳着脚怒道:“我没病!”

阿文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把家庭医生叫了过来。

那医生过来之后把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我可能是心理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

呸!我能有什么心理压力,我好得很!

我骂骂咧咧地跳起来,最后因为指着医生的鼻子大骂别人是庸医被阿文叫人给架走了,又关回了房间。

看来就算是傅寒生死了我也没自由到哪里去。

我毫不怀疑地想,在这些人眼里,我估计是有些精神方面的病在身上的,说不定他们都认为我已经是个疯子。

也是,毕竟谁会在意一个无能的纨绔在想些什么呢?谁能听一个废物的声音呢?

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罢了,京市像我这样的纨绔子弟一抓一大把,况且看起来最在意我的傅寒生已经死了,傅家旁支跟我也称不上亲近,如果傅寒生没留我那份遗产的话,可以说我几乎是失去了庇佑。

这种事不能细想,我担心自己脆弱的心理接受不了。

抱着这种让人灰心的念头,第二天醒来看见本已经扔进垃圾桶的戒指又回到手指上的时候我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

反正既然证明不了傅寒生存在,也证明不了他不存在,那就当我是脑袋出了一些问题吧。

早就该出问题了,从傅寒生第一次做出那种事的时候我就该疯掉才对。

估计也是老天看我过得太乐呵了才在收走傅寒生的同时顺带惩罚一下我,就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居然没有一次成功把傅寒生这个祸害捅死。

哎,糟心。

我仰躺在床上,举着手掌出神地看了会儿无名指上那枚戒指,终究是懒得摘下来。翻了个身,左右没有事情做,打算接着睡。

9

发小就是在这个时候从窗户上翻进来的,有如神兵天降。

我就这么震惊地维持着半扭转身体的姿势回头看着他,甚至忘了眨眼睛。

“我操!”发小跳进来,拍了拍手心的灰抱怨道:“原来你真的被软禁了啊?”

是真的发小!!!

我赶紧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起身冲到他面前,抓着他两边胳膊眼含热泪:“我操,好兄弟!你是来救我的么!”

发小被我抓得呲牙咧嘴:“不是好多天没看到你了么,外面都传傅文篡权把你软禁了起来,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原来外面已经传成这样了么。我不太能够理解,但是激动地上前抱住了发小:“好兄弟啊!”

居然还知道来救我,真不枉爸爸从前给你抄了那么多作业为你背了那么多黑锅啊!

我目光期待地看着他:“快带我走吧,这个傅家我真是一刻都多待不了了!”

发小望了望窗外,忍不住发出感叹:“哇,真的看不出傅文还有这面!真是狼子野心其心可诛啊!”

他同情地看着我:“你哥这回真是养虎为患了。”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这最多算得上罪有应得。对了,我们要怎么离开?”

发小:“啊,我看着傅文出门的,翻墙应该就行,我就是翻墙进来的。”

傅家这个宅子已经很老了,唯一的用途就是作为家主的象征而存在。这种老宅子再怎么做安保措施也会有疏漏的,于是我们趁着夜色双双翻墙夜遁跑了出去。

出去后,发小回头看了宅子一眼唏嘘:“说不定这里快要易主了。”

我低声说:“不要紧,这房子闹鬼!”

“闹鬼?”发小耳朵支了起来,“你都住了多少年了,以前没听你说过啊……”

他对上我的视线,意识到什么,压低声音指了指傅宅:“你哥……还没走呢?”

我深沉地点头。

他“我操”了一句,赶紧双手合十:“对不起对不起,傅大哥冒犯了。我现在带着傅鸿羽离开这个龙潭虎穴也是为了他好,您大人有大量今晚千万别来找我……”

我给了这二愣子脑袋一下,低声催促:“走了!再不走一会儿被人发现了!”

发小抓着我的手一路躲着监控离开了傅家周围,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抬起我的手疑惑道:“这是什么?咯得慌。”

那枚戒指展示在路灯下。

我才想起来,颇有些无力地说:“这是冤魂索命。”

发小露出不解的表情,我懒得同他解释,把那枚戒指褪了下来,塞进他手里。“辛苦费,不谢。随带一提,这玩意儿值好几百万。”

明明上面一颗钻也没有,但是却贵得令我咂舌。

世界上也只有傅寒生这种冤大头才会花大价钱买一个平平无奇的素圈戒指。

拿这个求婚,搞得很穷酸似的,笑死人了。

10

听说阿文这两天找我找得颇为大张旗鼓,矛头甚至指向了我的一些叔伯。

外头掐得热火朝天,这厢我正在发小的别墅里享受spa。

发小脸熏得粉扑扑的,嚼着水果问我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喝了口果汁,跟他说凉拌。

“等这阵风头过去吧。”他倒是仔细给我规划起来,“到时候你服个软,看他们哪个笑到最后你就去抱哪个的大腿怎么样?不求荣华富贵,求他们放你一条生路也行。净身出户不要紧,大不了后半辈子哥养你,哥不差钱。”

我感动得给了他一脚,“滚蛋!”

“那不然还能怎么办。”他摘了敷在脸上的面膜转头看着我,“不然你还要出国吗?我可告诉你,出国比待在这里危险得多,你要是在国外哪个阴暗的角落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我上哪儿哭去?”

接着警告道:“不许出国!知道了吗?”

他说得对,除非我能做到销声匿迹,否则那些人要是想在国外弄死我可比在这里轻而易举得多。

不过——

我奇怪地问:“我是什么大人物吗?我就一小纨绔,弄死我能有什么好处,心里更有成就感吗?”

我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没有那么重要。

发小没好气地看着我:“傅鸿羽你是傻逼啊?这几年你哥在外面树了多少敌你不知道吗?谁都知道你哥把你当眼珠子似的护着,他现在一死,你信不信只要你敢出现在那些人面前他们就敢让你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前年你被刘家那个傻逼揍进医院,你哥为了给你出头把他们家生意全弄黄了,他到现在都还恨你恨得牙痒痒呢!你要不要出现在他面前试试看?”

我缩了缩脖子,被他说得有些害怕,讷讷道:“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过后天是我堂哥生日,你到时候陪着我去。”

发小神色稍霁:“天耀哥啊……行,这几天好好在这儿待着,我尽量陪着你。”

这兄弟能处,他是真怕我死了。

不过他好歹给了我一些安慰,看来我也并不是一无所有嘛。

我目光欣慰地看着发小黑乎乎的后脑勺:起码我还有一个真心待我的好大儿。

11

发小这处房子还挺不赖,坐落在郊区,人少清静,该有的娱乐设施基本都有,处处都流露着一股特权阶级独有的纸醉金迷的腐败来,甚合我这个纨绔的心。

住起来舒服倒是舒服,这没话说,就是睡觉的时候还是老梦到傅寒生。

我可以拍着胸脯作证,这几天做梦梦见他的频率比他活着的二十多年里我梦见他的频率加起来还要高。

难不成真是他的鬼魂在作祟?想把我带下去?那傅寒生也实在太歹毒了。

但是一想到是他,就觉得一点都不奇怪呢。

晚上睡得很不好,吃了点药,睡是睡着了,就是翻来覆去做了很多梦,梦到的都是曾经的一些事情。

梦到我小的时候父母带我去游乐园,爸爸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我变得很好很好,视线之内人头攒动,看不见身边人让我有些害怕,但掌着我身体的那双大手如此稳健而有力,仿佛给了我无穷的勇气。妈妈仰着头笑问我高兴不高兴,我咯咯地笑,同她说我很高兴;

还梦见很多年前天耀哥偷偷带我爬树,我爬上去后不知该怎么下来,急得大哭,天耀哥在树下焦急地伸出双手,“鸿羽往下跳,哥会接住你的。”

我哭着往下跳,扑落在他怀里,两人双双倒地;我毫发无伤,天耀哥却擦破背流了不少血,保姆心疼责备地给他上药,我看见天耀哥偷偷冲我笑,他眨着眼睛无声做口型:不痛。

那张苍白带笑的脸深深刻进脑海里,同他死时的惨烈形成无比强烈的对比。

我梦见装着他的那副漆黑棺木,巨大的悲恸击透我的身心,叫我伤心欲绝。

所有痛苦都化作眼泪,化作一场大雨落下。

最后,我梦到傅寒生。

十岁出头,熟练地给我冲奶粉,哄着乱发脾气的我,同爸妈一样亲昵地叫我“宝宝”。

我泣不成声。

12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我平静地下床进卫生间洗了把脸。

冷水刺激下精神清醒了很多,我撑着手臂看镜子中的自己,随后漫不经心地想到:原来我和傅寒生长得还挺像的。

对着跟自己容貌相似的人也能下得去手,傅寒生是有什么变态的癖好吗?

真是无法理解。

我抽纸擦干了脸,感觉嗓子干得厉害,于是出去接了杯水。

等接水的时候,手机突然打进来一个电话,是发小。

我拿着水杯接通,但那头没有出声,静默了好几十秒,直到我奇怪地喊了好几声,发小才在那头缓缓开口,语气简直称得上冷峻:“傅鸿羽,你知不知道你的戒指里有定位器?”

定位器?

心跳漏了一拍,端着水的手指神经质地一抽,水杯摔在地上,水洒了我一脚面。好在地上铺着厚地毯,杯子并没有碎。

我蹲下身把杯子捡起来,拿在手里平静应道:“嗯,我在听,继续说。”

发道:“这里说不清楚,等着,我马上过来找你。”

挂断了电话,我无意识地用手指抠着杯子光滑的玻璃壁。

定位器。我从来都不知道戒指里有定位器。

什么时候有的?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有?

是傅寒生放的?

他控制欲那么强,也只能是他了。

我想起傅寒生给我戒指的那天,他甚至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在我作势要把戒指冲进马桶的时候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个数字:“六百万。”

我皱着眉看了眼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上光秃秃的金属圆圈。

傅寒生微笑补充:“这枚戒指值六百万,当然,要是能让你高兴的话,扔掉也没关系。”

我拿着戒指悬在马桶上,却是怎么都松不开手指。

这是钱,我宽慰自己,这是傅家的钱,约等于是我爸妈的钱,也约等于是我的钱。

我虽然混球,但是也没有到能混到眼都不眨地把六百万冲进厕所的地步。于是我恨恨收回手,把东西扔到他身上,怒斥道:“滚!”

戒指弹落到光洁的地板上,傅寒生弯腰捡起来,似乎叹了口气。

“我希望你能早点接受。”他的神色说不上好坏,语气也不见什么怒色,只是平静地说:“毕竟我们还有一辈子要过的,小羽。”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英年早逝,所以我近乎嘲讽地想,现在没有了。

你的一辈子结束了。

13

发小进门第一句就问:“这戒指是谁给你的。”

我说是傅寒生,他脸上流露出明显的震惊,“我操,你哥……”

我说:“你现在操不着了,想找他得割脉才行。”

发小脸色十分精彩,不知道自己擅自脑补了些什么,语气稍微松缓了一点,“不过也能理解,虽然这么做确实不人道,但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我斜睨着他,心想这人多少也是个犯罪分子预备役,以后得离他远点,免得被雷劈的时候殃及到我。

说到这里,发小神色突然凝重起来,“这件事傅文知道吗?”

我说也许,傅寒生很多事都是阿文经手,他大概率是知道的。

发小脸色还是不太好看,“幸好我没把东西带到这里来。”

我有些出神地问他,“你说,我哥真的死了吗?”

发小奇怪道:“你哥车祸那段视频网上都传疯了,而且法医不是做了尸检吗?人都埋进你们傅家祖坟了你还怀疑有假?”

他说的是傅寒生出事那段视频,视频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载着傅寒生的那辆车被从侧面冲出来的货车撞进了江里。整段视频就几十秒,不知道怎么泄露了出去,网上讨论得沸反盈天。

事后阿文也一直在追查这件事,虽然抓到了肇事司机,但那人突然死了,没能得出更多的信息。

虽然在那种情况人能存活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我还是担心,心里静不下来。“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虽然的确亲眼看过他的尸体,但最近发生的一切都让我难以心安,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傅寒生不会真的变成鬼回来了吧。

发小拍了拍我的肩叹气,“鸿羽,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哥,但你哥毕竟也是人,是人就都会死的。”

“我记得傅大哥前几年不是也受过什么重伤吗,听说也是车祸,人差一点就没了,所以啊我觉得……”

我大概知道他说的是哪次,有些出神。

四年前,记得是个夏天的夜晚,我离家出走遭遇大失败,傅寒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亲自开车来押我回去。我们在车上产生了激烈的争执,傅寒生罕见地动了怒,也许是急着下车教训我,他一路车开得飞快,在经过一处偏僻山道时没有减速,也就几秒的时间,车就如离弦的箭般冲出了护栏外。

车辆从山坡翻落,因为最后关头护着我,傅寒生伤势比我重得多,当时人就休克了,如果不是阿文赶来得及时,他当年人就得没。

那时候车翻下山坡,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忍着剧痛爬副驾驶座,第一反应回头看车里。

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车上的仪表盘发出微弱的光,傅寒生卡在座位上,人已经昏迷了,我用尽吃奶的劲儿也没扯动他分毫。也许是因为脑震荡的缘故,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也阵阵发黑,天地间万籁俱静,我发出的孱弱呼救淹没在深沉的黑幕里。

最后,我失魂地跪在车旁,双手濡湿,沾的全是傅寒生的血。

血滴答滴答流,生命也在血液间缓慢流失。我握着傅寒生逐渐失去温度的掌心,居然害怕他会死。

那时候,我紧紧握着他的时候,爱恨都轻飘飘抽身远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正处在生死边际的人,是我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家人了。

从十八岁那年后,我就一直希望傅寒生能早点死,只仅仅在那几十分钟里,我不断地祈求他能活着。

——作为我最后一个家人活着。

14

半晌发:“外面都传……你哥的死有内情。”

我指腹摩挲着玻璃杯,垂着眸:“大概吧。”

发小问:“你觉得是谁?”

我漫不经心地想,阿文,大伯,四叔,堂表兄弟,谁都有可能。

发小突然想起来:“明天是不是你哥的头七啊?”

我一愣,这倒还真没注意。

但想到明天是天耀哥生日,我当即毫不犹豫:“管他去死。”

发小耸了耸肩。

他当晚在这边歇下了,晚上看电影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傅文把你大伯和四叔那群人收拾了。”

我转头看他,他眼睛仍盯着荧幕,嘴里说道:“现在傅家基本上是他的一言堂,看不出来你们家傅文手段也挺狠辣的,很有你哥的风采啊。”

我撇撇嘴,并不觉得奇怪,“毕竟是他手底下的人。”

“外面闹得沸反盈天的。”发小“啧”了声,“都说傅文把傅家继承人——也就是你——给控制起来了,说他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傅家要易主了。”

我说差不离吧,如果阿文真的有这个想法的话我肯定是斗不过他的,他跟着傅寒生这么多年,脑子怎么也比我这个草包好用得多。

我和他有聊了些有的没的,也许是电影实在催眠,聊着聊着眼皮子就发沉,双双睡倒在了沙发上。

这一觉睡得居然出奇地安稳,什么也没有梦到,一睁眼就到了大天亮。

我醒了醒瞌睡,两巴掌拍醒流着口水的发小,催他趁着天色还早赶紧送我去墓园,不然一会儿被傅家人看到了有得麻烦。

到墓地的时候,天光大亮。

这个时节一般没什么人来,所以墓园显得有些冷清。我把花束放在天耀哥的墓碑上,顺手把碑顶的枯叶拿了下来。

“好久没见了,哥。”

发小帮忙摆放着祭品,也顺口打了个招呼。

我把天耀哥生前最爱喝的酒打开淋在墓前,嘴里念念有词:“我哥也去你们那儿了,要是遇到他的话你记得别搭理他,也别打架,你文质彬彬的打不过他。”

发小奇道:“你哥他们还能打架呢?以前关系不挺好的吗?”

我回他说亲生的兄弟都还有摩擦呢。

发小想到我,马上闭了嘴,跟我指了指周围,示意他在旁边随便转转。

这是傅家的墓园,他也不嫌瘆得慌。

我沉默地烧了会儿纸,盯着香上细细的烟雾出神。

墓碑上“傅天耀”三个字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些扭曲。

半晌我才开口出声,“哥……对不起,还有……我原谅你了。”

我把最后一点酒也浇洒在地,轻声道:“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们再好好做兄弟,行吗?”

天地寂静,风过林梢,树叶摇得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发小在不远处急促地叫了我一声,随即被掐断般戛然而止。

我愣了愣,随即猛地回头望向墓园门口,意识到他可能出事了,抬脚疾步往那里走去。

墓园门口正黑压压站着一群人,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押着发小,发小嘴里塞着东西正不断挣动。

我目光落在他们领头人身上,皱眉不解道:“三叔,这是什么意思?”

三叔不疾不徐地掐灭了烟,周身仍是那派温文尔雅的气质。他见我便笑,说:“我就知道小羽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我不远不近地站着,并不理解他话里的含义,“三叔,你先把人放开。”

三叔看着发小若有所思:“我记得这个小朋友也同阿耀玩得挺好。”他露出一贯温和和蔼的笑容,说:“我想请你和小羽两个人去给阿耀过生日呢。”

我心头一紧,就见那两个人把发小押上了车,三叔伸手做出邀请的姿势,“我们也走吧,小羽。”

15

我看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一眼,心知自己跑不了,于是顺从地上了车。

车窗上贴着黑色的膜,外头什么景象都看不见,也不知道三叔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预感不会是什么好事,但我并不意外,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

三叔坐在我旁边,摸出打火机作势要点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一声:“差点忘了,我们小羽不喜欢别人抽烟,听说你哥为此还戒了烟不是?”

他这话说得实在奇怪,我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下嘴角:“不知三叔从哪里听到的谣言,我哥戒不戒烟跟我有什么关系?”

三叔转头看着我,只是微笑,目光仿若洞穿一切。

我坦然与他对视,仿佛自己并不心虚,他却把头转了回去,将烟叼在嘴里自顾自说道:“你从小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因为嘴里有东西,所以声音不甚清晰:“我这几年啊,时常回想起你们小的时候,几个小孩子,呵呵,兄友弟恭相亲相爱的,让人看起来就觉得欣慰。”

“是吗?”我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道:“我也经常想起天耀哥。”

三叔叹了口气,把烟从嘴里拿出来:“你天耀哥待你不差。”

的确,不仅是不差,而是比亲兄弟还要好,会帮我抄作业,为我掏鸟窝,在我饿的时候给我做饭,睡觉前给我讲故事。

上大学那年,天耀哥亲自送我去学校,走的时候他摇下车窗把我叫过去呼了把头发,“如果有人欺负你就跟哥说,你是哥一辈子的弟弟。”

在我童年到青年的漫长岁月里,他是个如此可靠的兄长。所以四年前,我请求他帮我逃跑的时候,他虽然不了解内情,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帮我躲到了一个只有他和我知道的地方。

那次离开前他照样揉了一把我的头,微微笑着:“有困难记得和哥说。”我点头,车辆驶动,他的身影渐渐从视野里消失。

那竟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我对三叔说道:“三叔,不管你今天要干什么,我发小是无辜的。你知道的,他们家只有他一个孩子,平时宝贝得很,要是在我们傅家的地盘出了什么事,那可真不好说。”

“宝贝得很……”三叔低声重复,然后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你这孩子急什么,三叔会送你朋友回去的,不过现在不行,等大家一起给你天耀哥过完生日再走也不迟。”

我挑了挑眉,大家?还有谁?

看着三叔那张脸,我忍不住说了一些推心置腹的大实话:“不是我不相信你,三叔,只是你这语气跟到时候送我们一起上路没什么两样。”

三叔哈哈笑起来,好像我说了什么十分有意思的话:“小羽放心,这点分寸三叔还是有的。”之后他便不说话了,车厢里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车才停下来。

司机下车为三叔拉开车门,三叔起身还不忘邀请我:“走吧,小羽。”

我沉默地跟着下了车。

入眼是一处废弃的工厂仓库,方圆十里连座房子都看不到,不知道三叔是从哪里找到的宝地。

我毫不开玩笑地想,这实在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去处。

16

陈旧生锈的大门洞开,我跟在三叔身旁,听他对着身边人吩咐:“可以通知傅文了。”

我闻言扭头看了三叔一眼。

那厢发小被带了进来,看起来颇为狼狈。等到三叔离开我才取下塞住他嘴巴的毛巾,这货嘴得自由后飙出句国骂:“卧槽傅鸿羽!你家都什么破事儿!”

我顶着旁边打手目光的压力无言地给他松绑,宽慰道:“问题不大,最坏不过今天咱俩共赴黄泉,我不亏,你呢?”

发小让我闭嘴。

我乖巧地在嘴上比了一个拉拉链的姿势,他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你三叔刚刚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乖觉应道:“他要邀请傅文来参加这场死亡party。”接着不忘吐槽这老头子:“三叔真是越活越天真了,这么明显的圈套,傅文脑子给驴踢了才会来。”

发小沉着脸,显然也对傅文的智商有绝对的自信,他压低声音说:“看来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我赶紧把耳朵支过去:“你想怎么跑?”

“先打探一下周围的环境吧。”发小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的一圈大汉,最后向一个身形不那么伟岸的保镖走了过去。

看不到他对着人叽里咕噜了一通,在他说完之后,那保镖说了些什么,接着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拿了一个罐子递给发小。

最后发小是青着脸回来的。

我拼命用手捂住嘴,怕笑得太大声被他揍,“你跟人家说你要上厕所?你电视看多了吧?”

真是好天真一小男孩,他恐怕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尿壶这种可怕的存在。

这个天真的大男孩恨恨转头看了那保镖一眼:“他奶奶的……”

总之这个计划算是夭折了,可以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不由让人掬一把同情泪。

我在旁边随便扯了个垫子席地坐下,又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发小:“坐吧,我三叔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家大业大的,他人又不蠢,多半是因为当时你陪着我才顺便一块抓过来的。”

接着我双手合十,表情诚挚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抱歉啊,连累你跟我一起受苦了。”

发小坐了下来,脸色稍霁,冷哼一声:“知道就好!”

这个仓库看着很陈旧,堆放着许多遍布灰尘的杂物。不知道哪个设计鬼才在地上铺了铁皮地板,脚一踏上去就嗵嗵地响。

才这么想着,地板就这么响了起来。

是三叔,他的皮鞋踩在铁皮地板上,一步步走近了,笑眯眯的,看着很慈祥:“阿文说他快来了,大家等急了吧。”

我和发小连忙站起来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意外。

……真的假的,傅文脑子给驴踢了?

发小讷讷地,低声问我:“……傅文,暗恋你啊?”

我从背后给了他一脚。

看样子这个家伙才是脑子给驴踢了。

我故作不解地看向三叔:“三叔找阿文做什么?难道也是为了我哥的遗嘱?”

三叔皮笑肉不笑地回望我:“当然是为了清算一些从前的旧事。”

放在身侧的手指神经质地一抽。

发小从旁边瞥我,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他用目光传达这样的讯息:什么旧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思绪纷乱,没有及时回应这道殷切的目光,惹得发小瞪我好几眼:好哇,你小子居然有秘密瞒着我!

“三爷。”这时,门口站着的保镖对着三叔点头:“人来了。”

三叔闻言露出欣慰的笑。

阿文来了?我们三个齐齐望向仓库门口。

一道身影逆着光逐渐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

发小目光登时钦佩起来,低声在我耳边道:“这是什么孤胆英雄,我开始钦佩他了……”

我去看三叔,三叔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突然转头问发小:“刚刚听说顾少爷要方便?不如现在就去吧,憋久了对身体可不好。”

发小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没关系,现在没感觉了。”

三叔却意味深长道:“年轻人还是要爱护自己的身体。”他眼神一示意,一旁的两个保镖突然挤开我,簇到发小两旁不由分说挟着面露慌乱的他离开。

“三叔!”我急了,他却对我竖起手指,“嘘——”

“别着急,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受制于人,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内心祈祷发小会没事。

阿文走了进来,三叔看向他身后的几个人,脸色沉了下去:“不是叫你别带人?”

阿文平静道:“不带人,我怕我没命回去。”

三叔发出一连串嘲讽的笑声:“原来你也怕死啊!”

阿文面容冷淡,说还不到该他死的时候。

哇,好酷,我以后也要用这句话来装逼。

三叔笑够了:“你主子呢?来了吗?”

傅文的主子只会是一个人。我闻言眼神诡异地盯着三叔,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对傅寒生念念不忘啊。

阿文没有开口,三叔把手搭在我的肩头,神情似笑非笑:“小羽还不知道吧,你的好大哥可还活着呢。”

下一刻,放在肩上的手掌蓦然收紧,我硬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请帖都发出去了,结果长辈的约都不来赴,你说你大哥是不是有点太没礼貌了?”

我吃痛地龇牙,这老头子失心疯了吧,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挣了他的铁砂掌,跟他真情实感地提出了建议:“三叔,想见傅寒生的话,这会儿去找个道士来招魂应该还来得及。”今天是他头七来着。

当然,割脉的话也不晚。

三叔警告似地看了我一眼,我乖乖闭上了嘴。

ok,我懂,大人说话没有小孩子插嘴的份,沉默是金,我保持沉默。

阿文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烫金的请帖来,三叔脸色一变,冷笑道:“他这是打算装死装到底了?”

17

气氛突然多了丝剑拔弩张的硝烟气息。

如果不是被拿捏在三叔手里,我都恨不得拖张椅子再抓把瓜子坐下来看戏。

傅文把请柬夹在指尖,“我不知道三爷在说些什么。不过既然我已经来了,那就请三爷把小少爷交给我吧。”

三叔冷笑,故作不解:“这是说的什么话,鸿羽不好好在这儿吗?怎么说得像是我把鸿羽怎么了一样?”

接着他望向我,意味深长:“我们鸿羽有情有义,自愿来给阿耀过生日,有什么不对吗?”

我在一旁点头:“确实。”

傅文淡淡扫了一眼仓库:“给耀少爷过生日?在这儿?三爷品味真是越发独特了。”

三叔微笑:“我品味再怎么独特,不也比不上你主子吗?他可是连……”

他的目光移到我身上,里面的含义幽深,我立刻大义凛然地大声附和:“对,傅寒生他居然喜欢粉红色,真是太没有男子气概了!傅家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孩子!”

尼玛,这老头子什么意思,什么叫傅寒生品味独特?

拐着弯儿骂我?

骂傅寒生可以,阴阳怪气我不行。可恶,这个仇我记下了。

两人闻言同时看向我,阿文抿嘴,三叔扯了扯嘴角,大约知道我在装傻充愣,两人很快当做什么都没听见似地继续极限拉扯,你刺我一句,我还你一句,就是不打起来。

我在旁边都恨不得跳起来摇旗呐喊:你们不要吵了,这样是吵不死人的!

最后还是三叔先沉不住气,“行了!我今天不是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傅文也终于开门见山:“三爷想要什么?”

三叔沉下嘴角,眼里浮现冷色:“我要傅寒生的命。”

你来晚了,他现在已经没命了。

我立刻将同情的目光投向三叔,刚刚我就说了现在招魂还来得及,过了头七傅寒生说不定就美美投胎转世去了,哪儿还会跟你在这些恩恩怨怨里面共沉沦。

我也不明白这老爷子这么惦记傅寒生干什么,如果说之前还一直怀疑傅寒生死亡的真伪,那现在我基本能确定他是真的玩完了。

毕竟老阴比是这样的,论耍心眼傅家没人玩得过他。如果傅寒生真的没死,他断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让人怀疑他是假死,肯定布局布得和真的一样,不会铤而走险去干一些装神弄鬼骚扰弟弟的事情。

毕竟他的格局比他的心眼大得多,这波我站在大气层。

傅文皱眉:“做不到,还请三爷换个条件吧。”

三叔朝身边人递了个眼神,那人从善如流地递上盘子,盘子中间放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还没等我还没看清那是个什么,三叔就拿起来往我额前一比。

……我去,是枪!

突然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惊住了,阿文也惊住了,他神情变幻了一瞬,眉心狠皱:“三爷这是不想谈的意思?”

这辈子还没被人用这玩意儿指过脑袋,我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咽了口唾沫弱弱道:“别冲动三叔,大家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三叔冷笑:“呵,一家人,你的好大哥可没把我们当做一家人!”

“小羽恐怕还不知道吧,傅家明面上已经是傅文的天下了,外头都传你哥是养了头白眼狼,这话骗骗其他人也还行,但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相信啊。”

傅寒生死后,阿文接手他的权能以雷霆手腕肃清傅家,几位叔伯元气大伤,傅家基本已经称得上是大权旁落。我躲了几天,竟不知形势已经严峻到逼得三叔破釜沉舟。

我见三叔说得口沫横飞,害怕他老人家一不小心手抖把我交待在这儿,于是苦口相劝:“三叔,冤有头债有主,你跟傅寒生有仇你找他去啊,抓我一个小虾米干什么?”

这老爷子怎么这么笃定傅寒生没死?难道傅寒生这几天给他托梦了?又或者是,难道三叔知道当初天耀哥……

背脊陡然窜上一股凉气,我有些欲哭无泪,感觉自己今天估计得交代在这儿了。

三叔似笑非笑地看向傅文:“小羽可不是什么小虾米。傅文,听见你们小少爷说什么了没有,还不快把你主子请出来?”边说还边威胁似的把枪口往我脑袋上杵。

阿文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我狐疑:“阿文,他真没死?”

阿文看我的眼神仍是犹如待孩童般无奈,说实话我很讨厌他这种眼神来着。

“三爷老糊涂了。”阿文说,“他骗你的,小少爷。”

18

我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人都埋下去了,上哪儿给他掏傅寒生去?真不知道三叔这老头子在执着些什么。

尸也验了棺也盖了,席大家也一起吃过了,都到这个份儿上,傅寒生再活就不礼貌了。

三叔忌惮傅寒生多年,疑神疑鬼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见阿文这样说,他于是二话不说扣下扳机,枪口一偏,子弹几乎是擦着我的耳朵掠过。

我应激地一颤,吓得两眼发直,心脏都跳漏了几拍,浑身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我去!他居然来真的啊!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侄子!

阿文身后的人见状拔出了枪,三叔这边的人也纷纷拔枪,气氛一触即发。

三叔语气轻飘飘:“年纪大了准头不太好,但下一梭就不一定会打歪了。”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这会儿我是真不知道傅寒生到底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了,活吧我也不是很想让他活,你说死了吧,那我今天估计得下去陪他,

做他弟弟可真倒霉。

总之自救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0,我只能期待:

一、傅寒生秽土转生;

二、阿文大发神威把三叔给突突了;

三、有人报警,警察赶到把他俩都抓起来;

四、突发地震,把我们全压死,去阴曹地府开死亡party。

我想了想,最终选择了闭上眼睛,准备美美去世。

19

很遗憾,我没有死。

片刻的沉寂之后,他们又打起了嘴炮。

看三叔的不坚定程度,我料想他刚刚的说法说不定是诈阿文的,他可能也不知道傅寒生到底死没死,毕竟当初坚持开棺看尸体的就我一个而已。

三叔可能也没想到阿文比他还沉得住气——这大约就是成竹在胸的底气吧。三叔也不动动脚趾头想想,照他那个说法,如果阿文真要傅家的权力,他断不可能让旧主还活着。

除非傅文暗恋傅寒生。

我开玩笑的,傅文就算暗恋傅寒生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别问,问就是傅寒生值得。

这回嘴炮阿文不装酷了,他选择走怀柔政策,把话题引到了我身上。

“三爷,您看看小少爷,小少爷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叔侄两个没必要闹到这个程度吧。”

“大少爷走了,可我还活着,所有事情都好商量。我答应过大少爷会照顾好小少爷的。”

他定定看着三叔,意味深长:“您知道的,无论如何,小少爷是无辜的。”

他这话说得我很不好意思,毕竟我也没那么无辜。

三叔大约不急着找谁拼命,闻言冷冷道:“他无辜,我的阿耀就不无辜吗?”

他接着惨淡一笑:“我们阿耀也是跟他们兄弟俩一起长大的,为什么傅寒生就下得了这个手呢?”

听到天耀哥的名字,我的指尖忍不住抖了一下。

而阿文则面色平静:“三爷,耀少爷想要大少爷的命,如果不是我当初去得及时,你的两个亲侄儿四年前就已经死了。生生死死,兄弟情谊,谁又算得清呢?”

他直勾勾地看着三叔:“你怎么不问问耀少爷当初怎么忍心?小少爷那么喜欢他,从来都把他当亲生哥哥,他怎么连最疼爱的弟弟也要一起下手呢?”

“他跟大少爷争斗情有可原,但错就错在,他不该对小少爷下手!”

“别说了!”听到这里三叔勃然大怒,枪口抵紧了我的太阳穴,“他们几兄弟有什么恩怨,等到了下面再自己清算吧!”

他手指一屈,就要扣下扳机。

我闭上了眼睛,将死之际,心里居然无比平静。

没有恐惧,没有惊慌,甚至隐隐有种解脱感。

紧接着一声闷响,倒地的人却不是我。

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一梭子冷枪叫三叔脑袋开了花,刚刚还在放狠话的老头子,转眼就变成地上一具温热的尸体。

我被他倒下的力道掼倒在地,周围枪声四起,我倒在地上,目光死死地盯着三叔那双圆睁的眼睛,他额间的枪眼中流出暗红的血线,异样扎眼,简直要刺进我的视网膜里。

20

三叔带来的人很快死了个干净,阿文将我从地上扶起来:“小少爷,您怎么样?”

我怎么样?

我腿软得几乎站不稳,还有点想吐。

阿文扶住我无力的身体,而我目光仍执拗地盯着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首。

——三叔也死了。

眼眶涨热酸痛,很快就流出眼泪,阿文见状,抬手捂住我的眼睛,低声道:“小少爷别看。”

我靠在他身上,视线被遮挡住,眼泪却仍簌簌地落。

“今天是天耀哥的生日。”我的喉管干涩,“但是三叔也死了。”

阿文沉默以对。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傅家只是个寻常人家该有多好,那样会不会实现真正的叔侄亲近、兄友弟恭,我的哥哥会不会就只是我的哥哥,而不是变成其他的什么。

只可惜利益和权势真的熏心。天耀哥是怎样生出恨的,怎样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的,怎样和傅寒生在权利中心斗得你死我活的,我通通一无所知。

在我眼里,他仅仅只是我的哥哥。

生理上有一种现象叫做视觉后像,指的是光刺激物停止作用后在短暂的时间内仍然会在头脑中留下印象。最后一次和天耀哥见面的时候,他穿着普通的白衬衫,袖口翻折到小臂上,鼻梁上架了副眼镜,通身仍是一派儒雅随和的书卷气息。他冲我露出微笑,摸着我的头叫我好好保重,后视镜里我看着他笑着跟我挥手,好像明天就会再见。

——但是没有那个“明天”了,那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傅天耀那副带笑的模样在我心中印成永恒的后像。

几天后我被傅寒生找到,他开车带我回家,我们在车上争吵,然后车辆失控冲出护栏,两个人九死一生。

我以为这场事故是对我和傅寒生兄弟乱伦的惩戒,但仔细回忆起来的细节却令我发冷。

这些背后的事情,我所不知道的事情,都是傅寒生一桩桩一件件摆到我面前的——每一处关键,都或多或少有傅天耀的影子,弯来绕去,淬毒的箭头直指我的亲生兄长。

他想要傅寒生死,而我只是置傅寒生于死地的饵和刀。

我从来不敢细想,也许天耀哥不是恨我,他只是恨傅寒生,而我是他的弟弟所以连带也送我去死。我只能这样想。

——最令我痛苦的是,他什么都知道,关于我和傅寒生的事情,他全都知道。

他全都知道。

但我的天耀哥,洞察我命运的天耀哥,他却作壁上观,甚至在我的囹圄中推波助澜。

我不愿再想,但那种痛楚却轻易刺透柔软的血肉,将我牢牢钉死在赤裸裸的真相里,叫每一处都战栗着承受这剜心剔骨般的痛,叫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在眼前分崩离析。

我该恨他的,可我不愿恨他。

我恨我自己。

21

傅家所有人看向阿文的眼神都带上了恐惧和敬畏,毕竟没人想被他当做典型给收拾掉。

三叔的尸体已经安葬了,墓碑竖在天耀哥隔壁,碑上的刻字又新又冷。

傅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噤若寒蝉里,我才意识到发小跟我说的居然是真的,傅文在傅家几乎已经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我问阿文:“我可以出去吗?”

依旧只得到了否定的答案,阿文说外面不安全。

“可家里也不安全!”我撑着手臂豁然站起身,神经质地边抓头发边呢喃:“我这几天老是看见傅寒生……”

阿文叹了口气,喊来吴妈:“少爷今天吃药了吗?”

吴妈连声说刚刚已经混在水里哄着吃了,他们大声密谋的行径激怒了我:“我都说了我没病,我真的看见傅寒生了!”

阿文脸色不变,只吩咐吴妈把医生叫过来。

我气得踢了一脚沙发,结果踢歪了撞到脚趾,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我惨叫一声,痛得飙出了泪花。

22

医生很快来了,还是上次被我指着鼻子骂庸医的那个。他询问了我一些最近的状况,最后说我最近忧思过重,会给我再开一些安神的药物,同时还不忘给我受伤的脚趾头喷了药。

庸医走后,我悄悄跳着脚到趴门口,想听他在跟阿文说什么。

……听不清楚,但是一定有鬼,我甚至可以有理由怀疑开的药有问题。本来就不喜欢吃药,这下更得跟吴妈斗智斗勇才行。

而且我也没有说谎,我确实看见傅寒生了。

有时候明明看得见他在,但等我再一睁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反复几次,我也不由得开始担心自己的精神问题。当然,我是不会当着他们的面承认的。直男的面子就跟他们的裤衩子一样珍贵而不可侵犯。

而且我还发现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居然真的梦游。

白天脚趾被撞得有些严重,一直胀痛,好不容易忽略这股痛睡着了,结果半夜又被脚趾上一股强烈的疼痛弄醒,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然扒在阳台的栏杆上。

我这下才知道自己原来真的梦游,那监控还真没冤枉我,看来明天得再把庸医叫过来一趟。

汗液黏在皮肤上,风一吹就觉得冷得不行,我搓了搓手臂,正打算回去房间里,眼角的余光却撇到楼下花园里亮起的一个小点。

是一簇火星,借着月光,我看见它被叼在傅寒生嘴边。

我很久没见过傅寒生抽烟了。爸妈刚过世那一阵他抽烟抽得最凶,那年他大约很辛苦,一面和想争权的叔伯旁系斗,一面又要跟外面虎视眈眈的各家周旋。

二十四岁,也算不上很大,我今年也二十四,做事却仍像个小孩子,抛去人渣行径不谈,二十四岁就能接手傅家的傅寒生挺让我望尘莫及的。

那时候我刚经历丧亲之痛,怕唯一的亲哥抽烟抽多了短命,还从他嘴里拿走烟蒂劝他少抽点烟。后来他偶尔也会抽,那时候我们关系已经达到冰点,当然,是我单方面的达到冰点。我不喜欢闻烟味,所以傅寒生每次抽烟我都会给他找点麻烦,冷冷笑两声,说你抽吧,我吸你的二手烟,完了大家一块儿死。

这么几次下来,他居然真的戒了。

我骂他装模作样,傅寒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23

今晚的傅寒生看起来跟以往的都不一样。

呃,更平和?更忧郁?气质更骚?

我说不上来。

月光如水,他像月下水中吞云吐雾的精鬼,腾升的烟雾迷迷蒙蒙笼罩住他的脸,为他平添了几分诡秘和哀愁。

……尼玛,居然在他身上读出哀愁,看来该死的其实是我才对。

青春期的时候我一度很嫉妒傅寒生,因为我觉得他长得比我更好看。明明都是一个爹妈生的,但他就是看着比我更来感觉一点。

发小那时候骂我雄竞入脑。

神经病,什么叫雄竞,本来脑子就不如哥哥好使了,结果长得也不如他,这不就是说我除了是处一无是处吗?

碍于发小是个单蠢的独生子女,我宽宏大量没跟他计较。

借着月光,我一动不动地挂在栏杆上,看着那张无比熟稔的脸心里想:傅寒生手上的烟是真烟还是鬼魂烟?

吸烟对魂体有害吗?鬼魂抽烟的话,肺会被熏黑吗?

鬼魂会不会得肺癌死掉?

越想越觉得奇妙,我喊了一声:“喂!”

傅寒生便循声望过来,我翘着脚问他:“你是人是鬼?”

他掐了手上的烟,随手扔在草地上,身上的气势尽收,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我是哥哥。”

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让我更能看清楚那张跟我有着几分相似的讨厌的脸。傅寒生问:“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我冷冷环胸:“脚痛,睡不着。”接着目光瞥向他脚边的烟蒂:“乱扔垃圾,明天就让管家把你扫地出门。”

傅寒生嘴角向上弯起,向我道歉:“抱歉,哥哥做错了。”他弯下身捡起烟头,将它夹在手指尖。

他目光落在我翘起来的脚上,语气带了些一贯的温和教训:“从前就教过你很多次了,不要总是发脾气,到头吃苦头的还是自己。”

我出声呛他:“谢邀,我脾气挺好的,看不惯可以自杀。”

傅寒生笑了笑,不再说话了。我却越想越生气。

“人终有一死……”我四下巡视,举起白天丢弃在阳台上的弓箭。

开弓搭箭,对准楼下的傅寒生。

我勾起唇:“……而有些人则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箭头所指的地方,寒星般的眼睛直直望着我。

带着令人生厌的情愫。

“再见。”声音放低,我一错不错地盯着傅寒生,后者在我的注视下微微启唇,将要说些什么,但我耳边却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

“……哥哥。”

语落的一瞬,手指微松,箭矢破空而去,直直扎进湿软的草地。

我闭上眼睛,几个呼吸后又睁开。

——风吹得草叶晃动,傅寒生原先站着的那处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月光明澄如水,夜风微凉,我打了个寒战,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了起来。

……头有点痛,还是想办法自己去找个医生看看吧。

24

读中学时,我写作喜欢走无病呻吟风。

记得在一篇名为《我的青春:生如夏花,我们本应绚烂》的作文中我写道:“成长就是世界逐渐在你面前揭开残酷的面貌。”

这篇作文还被老师当做了优秀范文在语文课上当堂声情并茂地朗读了出来。

当时我用指头堵住耳朵,两只脚的脚趾蜷了又蜷,臊得一节课都没敢抬头。不仅如此,这篇作文还被班主任大肆宣扬给了我爸妈,害得我在餐桌上被傅寒生看了笑话。

——我发誓在我妈念那篇作文时他一定是在心底偷笑,气得我那天饭都少吃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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