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翊真醒来的时候,四面又竖起了熟悉的甘石色的墙。透过木质的窗棂,依稀能见日光掠影,陆离斑驳,不似人间。
他几度于存亡间反复横跳,加之那些被囚于室的日子,一时叫宋翊真分不清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他踉跄着起身,还未迈出一步,整个身子一歪,又软倒了下来。
毛茸茸的身子砸到地面,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疼痛,平添了几分不实之感。
“醒了?”
一道低沉的嗓音悠悠飘来,叫宋翊真听不真切。
他半抬着眸子,睨向上方,只见一男子正蹲在他的身旁,手掌落在他的脑门上顺着灰白的毛发轻轻抚摸。
在来回抚弄间,一股柔和而温暖的灵力自男人的指尖而出,慢慢浸入宋翊真的识海,驱赶了他此时此刻的恍惚。
待头脑逐渐清明,宋翊真这才逐渐生出些实感来。只见他身下叠着厚厚的被褥,让他即便躺在地上也丝毫感觉不到石板的凉意。
不过数个呼吸间,便觉一分辨不出是何种香料制成的清冷味不断钻入鼻腔,竟和先前混杂在泥土里的“人味”重合了。
“果真是你。”
定睛一瞧,却见这用灵力温养他灵识的男人竟是本该晕厥在溪边的裴焱。
前后这么一关联,宋翊真大抵就明白了为何裴焱一上来就对他充满敌意。
亲手掩埋的尸体转头复活了。
这事,搁谁谁能好言相向?
宋翊真有关裴焱的记忆不多。大多集中在一干仙门弟子上枕汾山求学那会儿。对这人的印象基本也就停留在“浩气凛然”、“持正不阿”等形容。
正是这样一个看上去绝对不会走歪路的正人君子,偏偏有入魔之势,更别提这人居然没来由的叫出宋翊真的名字。
“这是流波谷。你重伤未愈,我便先将你带回卧房。”正在宋翊真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裴焱出声打断了宋翊真的思绪,“既然清醒了,就来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翊真惊诧地看着裴焱。尽管他不知道裴焱能否从他的脸上读出这些情绪,他仍旧瞪大一双浅色的兽瞳,一错不错地瞧着裴焱。
他怀疑裴焱的脑子可能坏了。
不然,他怎么会想和一头只会“喵呜”的走兽聊天?
裴焱似是听到了宋翊真的心声。
他叹了口气,盘腿坐在宋翊真身边,那只供给灵力的手依旧搭在宋翊真的脑袋上,时不时还要揉一揉蓬松的毛发。
「我在你我的识海间用灵力牵了条线。你我如今灵识相通,凡你所想,我皆能知。」
裴焱明明没有开口,可宋翊真却能清晰地听到他的每一字,每一语。就好像这些声音是凭空出现在他的脑中一般。
「所以,那时你就是靠这认出得我?」
有关流波谷通晓鸟兽语的传言果然不虚。宋翊真讶异之余,第一时间闪现的是裴焱捂着脑袋唤他名字的画面。
裴焱摇摇头,面上浮现惑色。
「若无肢体接触……」
像是佐证自己所言,裴焱忽地抬起手,同宋翊真保持了些距离。那声音顿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照理应是听不见的。”说罢,那只手又重新落回了宋翊真的脑袋上。
「可那会儿,不知怎的,我竟依稀听见你的声音,似乎还狠狠咒骂了我一番。」
这话说得宋翊真只想送男人无数个白眼。
刚死而复生,都没搞清楚自己是何身份,是何境况就要被人宰杀。要不是宋翊真当时没有气力,别说腹诽了,就是咬他一口肉下来也毫不为过。
宋翊真这一激动,压根忘了此时两人心念相通,心中那些个车轱辘话全叫裴焱听了去。
裴焱当即面色一红,那只碰触宋翊真的手下意识握拳,抿着双唇沉默了好半天,这才嚅嗫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宋翊真同裴焱私交甚少,委实不了解这人的脾性。只是这人道歉的模样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逃出骨林秘境后,白苏杳也曾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具体因为什么呢?宋翊真有些记不清了。
宋翊真并未就此沉浸在回忆中。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急需了解。
如是想着,宋翊真撑起半身,用脑袋拱了拱裴焱的手,于识海中道:
「这不还活着吗?原谅你了。」
此言一出,裴焱立刻吁出口气。
“那你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悬着的心刚一放下,裴焱便迫不及待地问出心中的疑惑,“我回谷时见到这只豹妖已被天雷劈碎了金丹,神魂俱散,你怎的会附身到这妖物身上?”
宋翊真摇了摇了头,心道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剖内丹后,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经在这具躯体里了。」
宋翊真不愿回忆起那日场景,言辞中只一带而过。
不想,裴焱闻言,脸色刷得一白,竟一下子从地上站起。
“好好的你怎会自剖内丹?!”
“当年学堂之下,你分明同我说,你此生定要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那样的你……那样的你…怎么会自剖内丹呢?”
一连数语,说得宋翊真哑口无言。他确有这等大志,只是在白苏杳面前,一切豪言壮语最后都成了浮云。
看着裴焱的模样,宋翊真实在不明白,为何裴焱的反应比他这个当事者还大。
他努力起身,想上前安抚两句,这脑袋刚顶上裴焱的手腕,便听那人的声音混着灵识一股脑地涌入了识海。
“所以……不是你不愿见我?”
“当年明煌宗接连传出你为白苏杳叛出师门的消息。世人皆说你被邪秽迷了心智,是歪魔邪道!”
“你怎会是这种善恶不分之人?!”
“当初我就不该顾及许多,直接将你带走!”
“我几次三番找到白苏杳,他却说你不愿见我,要同我等仙门之人割席断交划清界限。”
“不想,你竟被那畜牲迫害至此。”
……
这些话颠三倒四地混杂在一块,叫宋翊真根本理不清各中因果,只觉头痛欲裂。
他下意识呲出虎牙,张嘴朝着裴焱的手腕咬去。尖利的齿尖顷刻间割裂衣袖,划破皮肉,针扎般地疼痛让裴焱终于回过神来。
“对不起……”
瞧着宋翊真塌出舌头急促喘息,裴焱心中愧疚难当。
他赶忙蹲下身,指尖重新凝起一抹光晕,抚慰这人被自己搅乱的识海。
半晌,宋翊真总算平复了呼吸。他慢慢伏下身,趴在地上,虽未于面上表露什么,可那条不停拍打着地面的大长粗尾无意间向人传达着他的不满。
「你怎么会有入魔之相?」
联想起在溪边时,裴焱眉间萦绕不散的魔气,宋翊真实在好奇。
“兴许是突破境界在即,受心魔侵扰。”裴焱这话说得底气不足,隐隐透露出些许闪躲的意味。
宋翊真只当是私事,人不愿说,他也没必要细究,又继续问道。
「现在是何年何月?」
“辛丑年未月。”
闻言,宋翊真不由怅然。
“居然已有十年吗?”
宋翊真这厢在感慨岁月如梭,裴焱自然也能从其识海中得知一二。
他原以为宋翊真自戕至多是前两、三年的事,不想二人骨林秘境一别不过两载,这人已历生死劫难。
裴焱想出声安慰,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思索了半天,最终还是捏了捏宋翊真的耳朵,而后手绕到他的脸颊一侧轻柔地挠了挠。
许是源自豹类的本能作祟,宋翊真被这举动抚弄得舒爽极了,他不自主地眯起眼睛,甚至歪着脑袋朝向那只手蹭了蹭。
裴焱见状,嘴角微微上挑,道:“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宋翊真并未立刻回应,他缓了口气,才睁眼道。
「这些年明煌宗如何?师尊他怎么样了?」
明煌宗是宋翊真最大的心结。
想当初他困于情爱,在白苏杳自爆邪秽身份后,不顾师命同他叛出师门。后欲偷出方天炉和清心铃,害得枕汾山结界被破。
师尊为修补结界本就耗费大量修为,又被他所累,挨了刑罚。他宋翊真便是死也不足以偿还这师徒之情。
“明煌宗一切安好。玄青真人十年前就闭关不出了,明煌宗的一切事宜现如今全权交由佛赤子负责。”
裴焱能感受到宋翊真的心绪,他话说得小心翼翼。只觉如今时过境迁,眼前这人刚刚死而复生,莫要再叫他哀毁骨立了。
听罢,宋翊真垂下头,心中悔恨交加。
师尊堂堂仙门宗主,为了他竟掉了一个大境界,又怎是区区十年可以修补回来的。
「那……白苏杳呢?」
宋翊真知道自己不该问,可总免不了想起他。
这人就跟长在他心窝,生在他骨髓一样。想要除去,非剜心剔骨不可。
裴焱缄默,就连心中和识海中都听不到他半点声音。
少间,开口道:“十年前,白苏杳于瘴疠之地称王,自诩邪帝。”
“这些年来,他一直网罗三界邪秽,授其修炼法门,使原本嗜杀的邪秽保有神智,可伪装成凡人而活。照理,于整个修仙界,这当是大功一件。可是……”
说到这,裴焱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他竟派手下邪秽专挑修行之人,生剖内丹,活取灵根,以他人之精气补自己之虚耗。其行径之残忍,比之往昔,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不乏……”
还有一句话,裴焱不敢说,也不敢想,只赶忙岔开道:“仙门大会将于不日召开,恐怕是要商讨围剿邪秽之事。”
话落,裴焱静静注视着宋翊真。见这人怔怔出神良久,脑中也一片空白,不免担忧道:“你可是想去找他?”
宋翊真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兽爪上。
好一会儿,他摇摇头,心道:「我同他的恩怨已于十年前了结。今后,他是生是死,都不该和我有任何干系。」
宋翊真早于十年前的山崖上死了。
往昔是恩是怨,也都该随着他的死一并散了。
「今我侥幸重生,只想重修内丹,好好修炼。也算不辜负这未过雷劫的豹妖之躯了。」
裴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可有方向?”
「我对妖修知之甚少,兴许会去妖族的领地碰碰运气。」
有关重修内丹的事,宋翊真确实毫无头绪。他如今怎么也算是只彻头彻尾的妖修,若想重修灵力,恐怕也只能去妖族寻求帮助了。
“若我说,我能帮你修复金丹……”裴焱避开宋翊真的目光,言中竟透露出几分试探。
“你可愿意留下?”
“焱哥——!”
忽地,屋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嗓音:“听说你带回来了一只大猫!快让我瞧瞧!”
屋里的宋翊真和裴焱这还不及反应,本该阖上的木门已被人一把推开。
只见来人一袭青色霓裳,衣袂及衣襟处以石青色缎为底,上绣有和裴焱同样的凤鸟纹。
少女眉似远山含黛,目如秋水横波。说话间,巧笑倩兮,透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好奇:“哇!好生漂亮的大猫!”
女子声音清亮,每一个字都像是清晨的露珠,剔透而清冽。只是,她的举止却和她的嗓音样貌不那么相配。
话刚落,少女就径直拨开裴焱,扑向宋翊真,将这只走兽牢牢抱在怀里。期间还不断用脸蛋来回蹭着宋翊真的侧颈,竟是将猛兽当成了狸奴那般玩弄。
宋翊真顿时傻了眼,呆愣愣地坐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徒徒那条不受控制的尾巴不停地甩来甩去,泄露出一丝烦意。
“焱哥焱哥!”少女突然抬起埋在软毛中的脑袋,看向裴焱的眼神中透露着兴奋,“它好软啊!这毛蓬蓬的也太舒服了!”
裴焱无奈,伸手抓上少女的后脖颈,猛一用力就把人从地上提溜起来,言语严肃:“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疼—!焱哥你弄疼我了!”少女拍着裴焱的手臂,语气不满。
裴焱见状,手一松,语重心长道:“你若不能改了这毛躁性子,以后谁敢让你出谷历练?”
少女揉着被捏得发红的脖颈,嘟囔着嘴:“焱哥还说我呢!上手就那么粗鲁!整天就会说教。”
少女的嘀咕裴焱是一个字都没拉,他睨了少女一眼,正色道:“又想抄谷规了?”
一听谷规,少女立刻住嘴卖乖,还以两根食指交叠,抵着嘴唇比了个叉。
裴焱心知少女孩童心性,也没打算真罚少女,道:“行了。擅自跑到我房里来想干什么?”
闻言,少女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手指着宋翊真,激动道:“焱哥!把它送我吧!”
此言一出,让宋翊真和裴焱皆是大吃一惊。
宋翊真原以为少女无知,将自己当成大型的狸奴,只盼着裴焱赶紧解释清楚了才好。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裴焱蹙了蹙眉,说出的话很是生硬。
“我在绘本上见过!我知道这是雪豹!”不想,少女却似察觉不到这尴尬的气氛般,继续道,“我那院里尽是些山雀、狸奴、狗子这些的,还从没养过雪豹呢!”
在少女嘴里,宋翊真似成了可随意抓捕买卖相赠的玩物。
倏地,裴焱怒从心生,疾言厉色:“胡闹!”
此话一出,许是察觉到自己失态,裴焱沉吟片刻,放缓了声音又道:“这本是只豹妖,一朝遭遇雷劫被打回原形,你须知流波谷的规矩。怎可将其同你院里的那些玩宠相提并论?”
“有什么区别嘛……”也不知少女究竟听进去多少,只见她同裴焱错开眼神,时不时还偷偷瞧上宋翊真两眼,“大不了等它想重新修炼了,我再放它离开不就成了。”
“听听你这叫说得什么话!”这下可好,裴焱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叫少女给拱了上来,“走兽修行本就不易,你因一己之私耽误他人修行不说,还要趁此将之放于院内豢养!”
“可焱哥不也是偷偷把大猫往自己房里藏?!”
迫于裴焱的压力,少女不敢大声回怼,可吐出口的话却是分毫不让。
“我还听师兄弟们说,这只大猫回来时满身血污,都是焱哥你亲自给人一点点擦洗干净的。”
“焱哥你一直将谷规挂在嘴上,可自己不也没遵守谷规,还将它带回!”
“分明是焱哥自己宝贝得紧,不愿分于我,这才诌了这些许多!”
少女显然是被裴焱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言行给刺激到了,一股脑的话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
不想,这话越说,裴焱面上就越是难看。说到最后,裴焱竟一反常态的厉声喝道:
“住口!”
只二字,便叫少女立马消了音。一双大眼睛盛满了怯意,无辜地看向裴焱:“焱哥……”
“回你的房间!”说罢,就将人往外赶。
“我不!焱哥!疼!”少女被拖拽着,一路踉跄往屋外走。她几番挣扎不开,竟想抬腿去踹裴焱。
裴焱哪儿能给人机会,拉着人的小臂就往门外甩,少女不及反应就被关在了门外。
“焱哥!焱哥!唔—!”
少女实在弄不懂为何裴焱会有那么大反应,不停在外砸着木门就想问个究竟。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一道静音咒。
这下可好,连半点声都发不出,只得悻悻而回。
听着屋外动静渐消,裴焱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在宋翊真身上,有些尴尬地解释道:“那是小师妹。流波谷女弟子少,被师兄弟们宠坏了。”
宋翊真压根就没放在心上。除去只收女众的漓霄宫,仙门之中女修甚少。偶有女修,到哪儿都是稀罕,若再天生丽质,少不得受自家师兄弟们的喜爱。
不过,方才少女所言却叫宋翊真不由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软毛来。
他犹记得先前在溪边时,他的毛发上混着大量血污,成块成块的团在身上结在一起,哪儿像眼下这般清爽蓬松。
口鼻呼吸间,直觉原本那股烧灼五脏六腑的疼也减轻了不少,显然是被人医治过一番。
宋翊真心中诧异,一面感谢裴焱,一面又觉得不解。
以他对裴焱的映像,这人不爱生事,亦从不多管闲事,带人接物持节有度,守着自己本分绝不逾越半分。
照理,自己于他不过点头之交。一场同窗之谊最多换来滴水恩情,哪里值得这人如此耗心耗力,甚至未被规定?
宋翊真还陷在自己思绪中,裴焱似察觉出些许端倪。他三两步走到宋翊真面前,蹲下身捧着宋翊真的脑袋,认真道:“你别多想。我没打算拘着你。”
宋翊真踌躇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
「你我不过泛泛之交。你既认出我身份,那定也明白,我早已沦为仙门败类人人喊打,又何必惹这事端呢?」
裴焱不解:“你如今只是只受了伤的豹妖,怎会惹出什么祸事?”
「倘若原主也是个恶贯满盈之流呢?一妖类出现在仙门地界本就不寻常,若是它有心要伤流波谷之人,你又如何能知晓?」
“我不在乎!”裴焱语气焦急,好像生怕一旦自己迟疑了就会引来宋翊真更多不必要的遐想,“我是真心想帮你!”
或是害怕宋翊真的拒绝,裴焱又加紧道:“流波谷有一法门可助走兽开灵识,即便我修为不够还有师叔、师伯、谷主他们。那么些个人总不能连一颗金丹都修复不了!”
明明面前这人真挚又直白,宋翊真总抓不到这些言辞中的合理性。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关窍,以致让裴焱的言行举止看上去呈现出了一种吊诡的错位感。
忽地,屋外响起了三声有规律的叩门声,打断了正在来回拉扯的二人。
“师兄,谷主请您去偏殿。还要您带上您屋里的这只雪豹。”
闻言,裴焱犹豫半晌,才道:“你且先同我见见谷主。待见过谷主后,你再做定论也不迟!”
话是这么说,宋翊真可不觉得自己当下有什么选择权。
毕竟都在人流波谷了,难不成谷主说要见,还能拒绝?
裴焱的卧房距离流波谷弟子口中的偏殿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一人一豹就先后迈入殿内。
刚入殿,便见大殿中间立着一位身着深色衣袍的耄耋老者。
老者虽老,却无老态,其身形挺拔,站立若松。满头银丝如盖霜雪,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双深邃的眼瞳仿若洞察世事,眉宇间流露出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叫人周身都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过谷主。”裴焱一进殿内,立刻作揖行礼。
倒是宋翊真竟显出几分无措来。他只知为人的礼数,如今做妖,反倒不知该如何行礼以表尊敬。
“你就是裴焱带回谷里的雪豹?”谷主朝裴焱摆了摆手,话却是对宋翊真说的。
宋翊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总不能全靠裴焱,便张口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猫叫”,场面一度变得有些好笑。
谷主不以为意,只见他走近宋翊真,将手搭在宋翊真的脑门上,掌心慢慢凝起一团蓝光。
裴焱刚想上前说些什么,却被谷主以一个手势制止,只得面露急色看向宋翊真。
此刻,灌入体内的灵力和裴焱的相比,宋翊真能明显的感觉到不同。那是更深厚且沉稳的一股气。这股气在体内快速流窜后又散开,不积于身体中,似在宋翊真体内探查。
须臾,谷主收回手,对裴焱沉声道:“你同我过来。”
说完便往殿内的里屋走。
裴焱本欲带宋翊真一块跟上,不想谷主似提前料到了一般,以宋翊真为圆心,施法划出一个方圆一丈宽的结界,将宋翊真困于原地。
裴焱还想说什么,却被谷主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最终只得安抚完宋翊真后快步跟上。
刚进里屋,便听那老者侃然正色道:“跪下!”
裴焱抿了抿唇,不作丝毫辩解,依言照做。
“你知不知道他是何物?敢贸然将他带回!”
“弟子知晓。”话落,裴焱朝谷主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豹妖已被夺舍,原身神魂具散。”
裴焱压根就没想过要欺瞒老者。
或者说,即便他有心欺瞒也是徒劳。
“想必你也定然知晓夺舍之人是谁了。”
既早已明晰此妖非彼妖,那也必然清楚这具躯壳内,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然依着裴焱的性子如何会往谷中领。
裴焱挺直上身,眼眸低垂:“明煌宗,宋翊真。”
“混账东西!”
老者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十二年前,宋翊真叛出明煌宗,同一干邪秽为伍,祸害四方!我流波谷向来安于一处,不问世事。你今要为个仙门败类,毁我流波谷不成?”
说到这,老谷主停顿片刻,缓声道:“你娘亲已逝,灵鉴君的血脉,这世间唯你一人继承。你须知,你之祸福直接关系流波谷未来,莫要学宋翊真,将我谷内一众弟子置于险地!”
裴焱听罢又朝老谷主磕了个头:“弟子肩上重任一日不敢忘怀。只是,当年于骨林秘境,我眼看他自我面前跌落秘境裂缝未能救他,已成一憾。”
未及老者出声,裴焱伏在地上又接着道:“后来他同白苏杳结成道侣,我却碍于礼教、规矩,不敢同那邪秽一争长短,这是二憾。”
裴焱难得同老谷主说上这么许多,终叫人捉出端倪:“你所心悦之人莫非是他?!”
“是。”
惯常闭口不谈的答案如今宣之于口,似乎也没那么难。
“您总同我说,要我自断无明贪、嗔、痴,潜心修道。”裴焱说着,慢慢直起身,语中带着嘲谑,“我听您的话,逼得自己不去想他、念他……”
“可我已然动情,如何能断?”
这一问,叫老谷主也顿时哑然。
“十年前,他被那畜牲逼得自戕,我对此一无所知。在我一心还想寻他问个究竟时,他竟早已亲手……亲手……”
裴焱实在难以忍心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出。
他不敢想象,一个资质如此鹤立鸡群又有心修道成仙的人,是在怎样的心境下才能做出自剖内丹之事。
老者一甩衣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那是他的劫,他的业!”
这么浅显的道理,裴焱又何尝不知。
他苦笑着摇头:“自我同他分别的那日,我无时不悔、不恨。您以为我的心魔源何而起?”
说到此,裴焱终于看向老者。他双眸直视,没有一丝躲闪。
“这桩桩件件皆是我的魔障!”
“父亲,你要我如何放得下?”
老者刚提起的那口气,在裴焱的质问下,最终又给叹了出去:“糊涂!你好生糊涂啊!”
即便糊涂又如何,只要一想到这好似偷来一般的失而复得,裴焱便什么都不想管顾了。
“夺舍之事并非宋翊真有意。如今,他重获肉身实属不易。我和他又能于流波谷重遇,这是上天赏的缘分……”
话未完,裴焱双手交叠于地面,重重地朝老谷主磕了磕头。
“若父亲愿意怜我一片赤忱,但求为他指一条明路。”
裴焱同谷主离开后,久久未回。
若无特别之事,素来鲜有弟子往来偏殿。如此,徒留一只雪豹,突兀地待在殿内。
宋翊真被老者的结界困于一丈内,跑不得,跳不得,只得老老实实坐在原地。
起先,他还盘算着往后岁日究竟该作何打算。可越想越乱越没有头绪,就连原本打算拒绝裴焱的话都叫他越想越没有底气,索性放任事态,不再思考。
脑袋一歇下来,无趣便占了上风。百无聊赖下,他瞧着大殿四周不免打量起来。
虽说是偏殿,但殿内装饰简洁却不失考究。
殿墙以素净的白色为主,木质的柱子和横梁上精细地雕刻着凤鸟祥云纹。
正对大门的那堵墙上绘有丹鸟朝阳图。其色斑斓,生机勃发,画中丹鸟栩栩如生,似要于这万丈金光的朝阳下展翅振飞。
如此一看,这流波谷当真喜爱凤鸟,上哪儿都能见着这大鸟的踪影。
回想当初,一众刚筑基的仙门弟子上明煌宗听学,其中最惹眼的当数漓霄宫和流波谷。
漓霄宫一行皆是女修,秀外慧中,自然引人注目。
而流波谷除去灵鉴君的传闻外,却是以那独特的瑞兽凤鸟纹着称。且不说何门何派敢将上古瑞兽作纹样装饰,单就这惟妙惟肖的绣工就足以令人啧啧称奇。
哪像他们这些仙门弟子,一水儿的青衫素衣,在配上佛赤子教导出的“死人脸”,活脱脱整得跟披麻戴孝似的。
照理,裴焱和宋翊真做不成同窗。这人刚筑基时,宋翊真已经结丹在即。
可佛赤子觉得宋翊真天性顽劣,心性不定,便每日亲自把人捉到课上听讲。若非如此,宋翊真也听不到白苏杳那番对于邪秽的言论,更不会因此而对他萌生好感。
说来,佛赤子当年很是喜爱裴焱。常夸他端庄持重,虚怀若谷,只恨不能将人从流波谷抢来收做自己门下弟子。
可后来因着什么突然就冷淡了呢?
宋翊真还想往下想,却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拉回了思绪。
他悠悠抬头,恰巧看见老谷主和裴焱朝他款款走来。
谷主一挥手便撤了宋翊真周围的结界。他踱步至宋翊真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宋翊真。
“你的事裴焱和我说了。”老者语气不快,字字珠玑,“流波谷并无助你修复体内金丹之法。”
老谷主的话恰在宋翊真意料之中。倒是裴焱先前同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反叫他生疑。
既人如此直白,宋翊真也不愿过多叨扰,便欲同谷主行拜别礼。
这甫一伏身低头,就听脑袋顶上传来苍劲而沉稳的声音:“虽无现成之法,但也并非无门无路。”
此话一出,宋翊真当即抬头望向老者,浅色的双眸中不由挂上几分希冀。
只见老者侧身,缓缓道:“寻常走兽若想以正法为妖,炼得人形,需经开灵智、炼形、化形、修神,方有渡劫之机会。一旦渡劫成功,便可化妖为仙,脱离凡胎。”
说到这,老谷主的目光落回宋翊真身上:“你已有灵智,尚可引气入体。只要潜心修炼,吸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便可炼化肉身。届时再辅以奇珍异草,自然能重凝内丹。但是……”
老者说到这停顿了一下,严肃道:“依流波谷谷规,凡鸟兽开灵智后,不可再于流波谷修行。”
随着老谷主的话,宋翊真刚盛满金光的眸子,不稍片刻又暗淡下来。
他自然能理解各种缘由。毕竟鸟有八窍,兽有九窍,七情六欲与生俱来。如若鸟兽化人形,又与谷中弟子交好,难保不会日久生情。
如此便也罢了,若一朝受孕,生下人妖混血,其体内妖邪之念与人之生气两两相冲,便会丧失理智化为嗜杀的邪秽。
裴焱将宋翊真的每一个情绪变化都瞧在眼里。他心中焦急,刚想开口,却被老谷主以一个眼神制止。
谷主睨了裴焱一眼,又对宋翊真道:“出流波谷往西二十里,有一处深壑峡谷,名曰凤鸣涧。此高山深涧,三面绝壁,出入皆只一处。那处灵气算不得充盈,却也因独特的地势聚集难散。”
老者踌躇片刻,似是在做什么决断。俄而,继续道:“你若无处可去,可于凤鸣涧修行。如此,也不算坏了流波谷的谷规。至于你何时能重获人身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老谷主这番话一出,无疑是给了宋翊真巨大希望。
他当即跪伏在地上,以脑门贴地,也不顾动作是否看上去滑稽可笑,只一心想要同老者传达心中谢意。
“多谢谷主!”裴焱原以为老谷主会将宋翊真打发至离流波谷相距甚远的地方,不想竟将其留于凤鸣涧,不由自主扬起的唇角几欲下压,竟如何都控制不住,俨然喜不胜收。
“行了。你且带他前往吧。”老谷主瞧着这一人一兽,心中嫌弃却也无可奈何,临了还不忘关照裴焱,“早去早回。”
“弟子谨遵。”话落,便赶忙带着宋翊真匆匆离去。
宋翊真区区一只豹子,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出了偏殿便同裴焱朝凤鸣涧的方向去。
许是想要拉长同宋翊真的相处时间,裴焱并未用任何疾行的术法或带宋翊真御剑。
一人一兽沿着谷底溪流一路徒步。
期间,裴焱几欲张口,可满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从何开始,最终嚅嗫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如此,直到进了凤鸣涧,站在溪涧旁,裴焱这才停下脚步,回身对宋翊真正重道:“这里就是凤鸣涧了。”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将绳系于宋翊真的脖子上,又道:“这里面是传音符。你若需要我时,只需将手放在荷包上,于心中默念我的名字,我自会有所感知。”
说罢,他爱怜地揉了揉宋翊真脸颊处的软毛:“谷中尚有许多事,我不能陪在你身侧,但我会经常来看望你。”
「裴焱,你同谷主与我之恩,宋翊真没齿难忘。他日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只要你开口,我定当义不容辞。」
“你我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裴焱不喜宋翊真如此说话,可转念一想二人确实又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只得于心中嘲笑自己当初太过内敛。
“我说过,我帮你是我心甘情愿,不求你任何回报。你且在此好好修炼。但求你……”
话说一半,裴焱突然犹豫了一下,似在斟酌用词,半晌才道:“无论能否成妖化人,千万不要同我不辞而别,可行?”
「这个自然。」
若非裴焱,想他宋翊真就算得以重生,如今是死是活尚未能知,又如何会做出不辞而别这等礼数不周之事呢。
只是宋翊真还来不及疑惑裴焱对他言行举止间的小心翼翼,裴焱已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轻轻拢了拢便起身离开。
瞧着裴焱的背影,宋翊真回想裴焱这数个时辰里于自己的举动,心中隐约有个猜想,又不敢妄自确定。
他心知多思无意,还是待修炼出个结果,才好真正回报这人的恩情。
想到这,宋翊真收回目光,环顾周遭,好好瞧起这个凤鸣涧来。
这处峡壑当真势奇,三面环山又皆为峭壁。一道细长白练自中间百丈山崖的高处倾泻而下,若银河倒挂,又似玉龙飞天。飞瀑直下,其声恰如凤翔九天,和鸣锵锵。
山水汇于峡谷底部,聚成一潭清透碧湖,于阳光照射下,水雾蒸腾,缭绕山涧不散,如烟如霞。
数个深呼吸间,顿感山涧水汽裹挟着天地之灵气灌入四肢,驱散了积于心口的淤堵。
果真如谷主所言,确是利于修行的好地方。
宋翊真立刻阖上眼眸,如犬坐于地面,以心感天地。不稍片刻,便觉丝丝灵气涌入九窍,充盈六藏。
当即心中大喜,原本缥缈无形的前路突然就有了具体的样貌。
<<<
日月如梭,转眼已至丑月。
裴焱算算时日,宋翊真去往凤鸣涧修行已有六个月。
这日,裴焱惯常带上了好些上好的灵药前往凤鸣涧。
他说是经常探望,实则日日都来,一天不拉。若非同谷主立有约定,只怕宋翊真不出凤鸣涧,他就能在这山涧里一直陪人待着。
论起宋翊真的修行,这人当真天赋异禀。即便换了具身躯,其修行速度依旧如追风逐电。
寻常妖修,炼形百年,化形千年。但凡能化为人形的哪儿个不是千年万年的修行。
宋翊真虽还未炼得人身,但已于短短数月可说人语。于溪涧行径间,隐隐有华光萦绕周身,加之原身根基尚在,恐怕重塑人身不过弹指。
裴焱到达凤鸣涧的时候夜色刚至,天空一片被泼了墨似的紫。
宋翊真与往常一样,双眸紧闭,盘踞于一平坦岩石之上。
只是这一回,他周身拢着一层比之前要亮眼得多的光晕。
一轮圆月高悬天际,霜白的银辉洒满了整个凤鸣涧,与宋翊真周身那抹莹莹之光交相辉映。
裴焱不敢出声打扰,静静站在一旁注视宋翊真。
等到月明星稀之时,只见拢着雪豹的光晕大涨,其身躯竟开始出现变化。
原本灰白色的毛发逐渐褪去,四肢慢慢伸长,硕大的脑袋缓缓呈现出凡人的特征……
化形一旦开始,整个过程就如加了速一般。
不稍片刻,待那光晕渐弱,那处岩石上哪里还能见到原先的雪豹——坐在石头上的分明是一个成年男子。
就在男子睁开眼眸,将目光投向裴焱的那一刻,裴焱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失了颜色。
茫茫天地间,唯有面前这日思夜想的一人。
然,大喜未至,一阵几近要扯裂他脑子的痛先于所有情愫向他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在凤鸣涧修行的数月,宋翊真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尤其这几日,他百骸、九窍、六藏无一不灵气充盈,呼吸间灵力流转,若能趁此势头加紧修炼,恐怕不出数日便可重塑人身。
说来,他能精进如此之迅猛,除却原身根骨、资质极佳外,真是少不了裴焱相助。
那人日日看望,每每丹药不断,时长还会同他论道说法。若非裴焱如此尽心,宋翊真定不能有此硕果。
宋翊真自知如此恩情无以为报,只想赶紧先修得人身,莫辜负了那人一番关切才好。
他心有所感,修习起来自然突飞猛进。不出三日,竟可成人形。
他打坐之时,已感到裴焱气息。这下重获人身,只想赶紧同人分享喜悦。
哪成想,刚一睁眼便见裴焱佝偻着身体,双手抱头,面容扭曲。其周身灵力四溢,紊乱不堪,隐隐有紫黑之气藏于其中,竟又是有走火入魔的势态。
宋翊真忧心如焚,刚想起身上前查看,不想男人却猛地从原地暴起扑向宋翊真。不过眨眼,就将宋翊真狠狠按在冰冷的岩石上。
背部与石块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宋翊真被这猝不及防的冲击撞得头晕目眩。他试图在男人身下挣扎,不想裴焱的手劲大得惊人,如铁钳一般牢牢锁住他的手腕,将人呈“大”字死死压在岩石上,动弹不得。
宋翊真刚化人形,浑身赤裸,石板紧贴背部肌肤,带来一阵刺骨寒意。可一股炙热烧灼之感却从两人肌肤相触处传至宋翊真体内,叫宋翊真此刻犹如置身火寒炼狱。
“裴焱……醒醒……”说话间,宋翊真已偷偷运转灵力,想要助其静心凝神。
似是察觉到宋翊真的抵抗,裴焱周身魔气更甚。只见他额头青筋乍起,双眸发红犹如沁血。
“宋翊真……”裴焱的声音沙哑,呼吸沉重而急促,意识似在正邪中挣扎。
宋翊真瞬时想要借着二人的牵绊,入其识海,唤起起本心。他虽早已能如常说话,但裴焱并未就此切断二人神识间的连线。
然而,自裴焱识海处传来的只有无尽的,几近要将宋翊真也一并吞噬的黑暗。
「嘀嗒—!」
似乎是响起了水声,可凤鸣涧并无下雨。
「嘀嗒—!嘀嗒—!」
雨声还在继续,越落越多越落越快。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无形的水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串接着一串,仿佛没有止境。
「…翊真……」
一声微弱的呼唤混杂在雨中叫人听不真切。
「……宋翊真……」
那声似乎大了些,也更清晰了些。
「翊真,你别走!」
宋翊真这下终于明晰——雨声也好,叫唤也罢,竟都是从裴焱的识海深处传至他的脑中。
「宋翊真,你听我说!别走!翊真!」
裴焱好像要同宋翊真解释什么,但宋翊真并不记得二人何曾有过误会一说。
宋翊真眼下是百爪挠心的崩溃,他不知裴焱缘何入魔,可目前发生之事都将这诱因指向了自己。
宋翊真尽可能放柔了声音,试图安抚裴焱,唤回他的神智:“裴焱,我在这,我不走。”
可宋翊真的话就如石沉大海。
来自裴焱识海深处的声音并未因宋翊真的话语停下,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翊真……宋翊真!」
那一句句呼唤如将死的困兽,痛苦而绝望。
「宋翊真!宋翊真!阿真!」
无法遏制地狂嗥似怒似哀,喷涌而出的大喜大悲叫人撕心裂肺。
来自男人识海深处的七情六欲如滔天巨浪,又似粘稠的泥沼,攀扯拍打着宋翊真的神识,惹得宋翊真头痛欲裂,一时竟难以分神做出任何思考。
「清心若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1
宋翊真全然靠着一丝意志,勉强打起精神,于心中默念静心咒。既是为了抵御那股子绝望的侵袭,亦是想要以此抚慰裴焱混乱的识海。
霍地,裴焱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庞突然绽出一抹笑容来。
他死死盯着宋翊真,双目如炬,眼中似有火焰跳动。
然而,这并非他清醒的前兆。
顷刻间,男人衣袂翻飞,周身灵力大涨。胡乱流窜的真气化成风刃胡乱抽打着岩石,顿时石屑飞溅。
原本漆黑的瞳仁里,竟有红光流转,更是一丝暗红色的线慢慢溢出男人嘴角,让裴焱看起来更为狰狞可怖。
宋翊真暗道不妙,只怕在放任裴焱下去,这人定要被体内魔气冲撞得灵脉尽毁,赶忙手中掐诀,默念法咒。
不想,未及施展,裴焱竟趁宋翊真双唇微微开阖的瞬间,俯身啃咬宋翊真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