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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庄匆匆赶到桑海的时候,几大门派的长老已经到齐了。
儒家作为东道主,将聚首的地点选在这处临海而建的海月小筑里,放眼望去,楼外水天渺渺一色。
众人纷纷步入厅内,墨家除了巨子,一共到了五位长老,此外山脚下还有随行的弟子若干,道家除了当日盟约的人宗掌门逍遥子,居然还请动了避世已久的天宗一众,小圣贤庄的几位当家自不用说,庄中数位子弟随行,声势颇为浩大。
所有人依次落了座,又仿佛心照不宣般,一时间场内肃穆得竟无一人出声。
四角的仙鹤铜炉内香烟袅袅,烟雾绕过纱幔,在日光下变得浅淡,卫庄冷眼看着满屋静默的长老,高徒们,只觉得不过一帮乌合之众,心思一转,忽然没有由来地想:
“也不知那位韩国的小公子拿到那块水消金没有?”
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卫庄却意外地不怎么排斥,几日前他写信告诉韩非,潜龙堂里会有人带着他找到的军饷案线索前来,算算日子,司徒万里主持的易宝节差不多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不知一切进展如何了。
那日他在紫兰轩走得匆忙,在路上才想起本该在装水消金的木盒里放张条子,稍作些解释,如今却晚了。
卫庄鲜少后悔些什么,因为后悔也无济于事,可眼下他置身这万籁俱寂的大厅中,却忽觉得可惜。不是感慨那张没能放入盒中的便笺,而是想起那时韩非邀他喝酒,自己信手回的那封信——
他原可以不把话说得那样决绝。
韩非从潜龙堂出来的时候夜已经过半了,马车行驶在寂静的大道上,耳畔只剩下车轮辘辘的响声。
他眯眼看着手里古朴的盒子,那是他刚在堂口里同一个女人换来的物件,那时几位易宝人分别坐在环绕展台的五个隔间内,每个小间前有珠帘垂落,隐匿了各位来客的长相。
虽然对方开口时变了声线,可韩非一听便知持有这只木盒的是紫兰轩那位貌美的掌柜,这倒不是因为他武艺卓绝到了能凭气息识人,只因为有人提前给他透露了消息。
韩非的指尖抚过木盒上浅淡的雕纹,那纹理的形状便与机关木鸟腹部的如出一辙。
是鬼谷派的东西。
昏暗的车厢中,韩非轻轻笑了一下,想起了不久前在紫兰轩的那一幕。
“公子你确定……”紫女抬起眼来看他,“要将这话本卖给我?”
“姑娘这是哪里的话,”韩非看了案上摊开的竹简一眼,微笑道,“小小话本,自然是赠与紫女姑娘。”
紫女的目光一转,她刚才翻了韩非带来的话本,那里头的曲词写得确实不错,艳而不俗,若由紫兰轩里的歌女唱出来,该是婉转而动听的。
“行吧,”紫女娇嗔一笑,看着韩非的眼睛问,“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韩非含笑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韦菲,佳人笑眼弄芳菲的菲。”
紫女一愣,紫兰轩表面上是个花楼,实则颇有些不可与外人道的营生,而她作为这样一处地方的掌柜,自然知道眼前的韩非就是不久前归国的韩九公子。
正因为是王族公子,所以用假名掩盖身份么,紫女纤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巧妙地将方才那点失神掩盖了过去,柔声道:“原是韦菲公子。”
韩非看出她的顾虑,收起玩心,解释说:“韦菲乃是笔名,在下姓韩,单字一个非。”
“原来如此,”紫女笑着说,“公子果然是风雅之人。”
韩非对她的恭维一笑置之,又说:“这本《未有期》说的是一段风流佳话。”
他顿了一下,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紫女候了片刻,却没等到韩非的下文,便笑盈盈地将话头接了下去:“俊俏书生同冷面女侠的故事,不比那些俗套的才子佳人有趣了许多?”
《未有期》全篇共八折,前六折是韩非按着自己与卫庄这段时日来的经历一五一十写成的,只隐去了派别地名一类的关键的信息,叫外人无法一眼瞧出名堂来。而后两折里话本中的剑客的身份揭晓,竟是一位妙龄少女,书生与女剑客情投意合,瞬间曲风一转,成了两人花前月下的谈情说爱。
“好话都被紫女姑娘说尽了。”韩非摆摆手,走出了大厅,心想你要是知道了话本里女剑客的原形是谁,不知还能不能说出这么一句“有趣”。
紫女将韩非送至紫兰轩的大门,那前边已有马车等候,上车之前,韩非忽而转头同紫女道:“我给姑娘打包票,这本《未有期》里的折子不日就会在新郑风靡一时。”
紫女眨了一下眼睛,像韩非这样的公子,在王都本来就自带名望与追捧,无论他们喜欢什么,都有百姓争着效仿,但凡韩非额外再花些银两,请城中几位名伶们相继唱上一曲,就没有捧不红一部话本的道理。
她只是不知道韩非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毕竟写得一手好话本这件事,好像并不值得一个贵族子弟沾沾自喜。
紫女垂了眼帘,敛衽一礼:“那我便盼着公子的好消息。”
卫庄回到新郑已是五日后的事,几大门派在桑海的聚首尚没有结束,可他为数不多的一点耐心早被消磨殆尽,实没闲心坐着听一群乌合之众啰嗦,只身驾马回到了新郑。
午后的天空黑得骇人,层层乌云压住了最后一丝日光,城中一时黑得好似夜间。大雨将至,路边的小贩纷纷收了摊,卫庄在一处酒楼前下了马,入内歇脚避雨。
正值饭点,二层的雅座都已满了,卫庄点了一碗牛杂面,在大堂的角落里找了张空桌坐下来。窗外一道耀眼的白光擦过,顷刻照亮了半边的天幕,紧接着轰然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滚滚暴雨倾盆而下。
卫庄侧头看着连天的雨水,忽而一声惊堂木响,大堂里有人轻咳了一声:“诸位,方才咱说到哪儿了?”
原来这处酒楼为了招揽生意,还在堂中间搭了简易的台子,请说书人过来说书。
楼上有人起哄道:“剑圣的故事都讲了三百回了,你也换个新鲜的。”
登时满堂哄笑,那说书人看模样已有一把年纪,胡子斑白了一半,闻言也不气恼,抿了口茶水道:“好吧,那咱今个换一出,说个风流书生的故事。”
话音未落便有人拆台道:“书生有什么可风流的,怕不是个孬蛋吧?”
说书的老头捋了捋长须,对这番冒犯充耳不闻,兀自讲了下去:“且说太娥山下有个客栈,客栈里头有块榜,那榜可不简单……”
起初台下还有不少人闹腾打岔,见老头并不理会,纷纷也觉无趣,安静了下来。
不多时,小二便送来了热气腾腾的汤面,窗外的大雨丝毫没有收敛的势头,卫庄拿筷子尝了一口面,味道尚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几日在海月小筑的各派会谈实在磨了他的性子,卫庄居然觉得这么一边吃面,一边听人说书还有些意思——至少好过在会上听墨家那帮鼓吹什么“兼爱非攻”的孙子们掰扯。
只是还没等这碗汤面吃到一半的时候,卫庄就觉得这话本的方向渐渐有些离奇了。
并非这故事偏离常识而先得离奇,而是恰恰相反,话本里头那位神秘剑客的所行所想,怎么听都像是卫庄本人的亲身经历!
卫庄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台上那说书的老头一眼,很确定自己从没见过对方,其实见没见过都无所谓,就算对方话音一转,说这剑客是个欺男霸女的恶霸,卫庄也不会多么放在心上。
因为他行走江湖靠得是一把剑,而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声誉。
卫庄只是好奇,对方究竟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故事,还有里头的“风流书生”,说的很明显就是那位韩国小公子,难道是韩非自己把事情的始末纤毫毕现地讲出去的?
卫庄皱了一下眉头,心里其实觉得不太像,毕竟一个公子哥同一个酒馆说书人关系好到无话不说的场面,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
这时,说书人轻咳了一声,忽抬高了话音:“那剑客转过身来,缓缓拉开了面前的纱布,书生一时呆了,只见黑纱之后,竟是个雪肤朱唇的美娇娘!”
卫庄一口面险些没喷出来,这都什么跟什么!
【72】
雨后天霁,过了饭点,酒馆里的众人纷纷散去,说书的老人收了他那一套零碎的行头,桌前忽而落下一道淡淡的影子,说书人眼皮一眨,一个高大的男人来到了他的身前。
“刚才你讲的那个故事,”卫庄淡淡开了口,“可是有原型?”
老头见对方一头银发,面容却还颇为年轻,心中称奇,眼角的皱纹舒展,朝卫庄笑了一下:“阁下只怕是许久没来王都了罢?”
卫庄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老头每日在这宾客往来的酒馆说书,怎样的刺头没见过,丝毫不觉冒犯,点点头道:“那便是了,我方才讲的乃是这会儿最时兴的话本《未有期》里的故事。”
“未有期?”卫庄喃喃道,只觉得这名字有些奇怪。
“良辰未必有佳期,故称‘未有期’,”说书老人摇头晃脑道,“就像这故事里的书生同侠女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二人,一来二去却终成了眷属,谁听了不说一声,这事是前生注定的缘分?”
鬼使神差,卫庄忽冒出一句:“只是如此?”
说书人的指尖顺过醒木,抬起眼来看向他:“依老朽之见,这莫不是叫天下有情人们多多珍惜,切莫错过了姻缘。”
卫庄沉默了片刻,问:“既然是当红的话本,你可知写这话本的人是谁?“
他这话实不算咄咄逼人,可说书人却莫名感到了一股威压,一时间背上竟起了冷汗,斑白的胡须一颤:“……写书的乃是‘韦菲’,我瞧着像个化名。”
他的小眼睛提溜一转,只觉得方才那股逼人的压迫好像忽不见了,于是正了正腰板,一番话也说利索了:“说来也奇,此前王都里还从未听说个这个韦菲先生的名号,谁也没想到这一出手,话本居然红透了半边天,如今这城中哪位伶人若不能来上两段,只怕遭人笑话喽……”
卫庄听到那熟悉的名字,恍然明白过来紫女那时说的“韦菲先生可是这一带的名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抛下一块赏钱,驾马朝紫兰轩去了。
晚间时分,紫兰轩内华灯初上。
张良随韩非一道登上朱漆的楼梯,回首望去,只见大堂内明灯荧荧,与舞女们头上华美的簪饰交相辉映,一派富丽堂皇。
“韩非兄近来似乎格外喜欢来这儿议事。”张良不由感叹了一句。
韩非笑了笑,只道:“这儿有美酒佳人相伴,难道还不够好吗?”
自然,如今新郑城中无人不知九公子耽于声色,可张良总觉得韩非频繁现身紫兰轩另有缘由。
时候尚早,许多厢室的灯还没全亮,两人穿过二楼长长的走道,转角处的一间厢室门半掩着,张良注意到韩非似朝里头望了一眼,他不由也跟着看去,却只见屋内一扇窗大开着,淡紫色的轻纱随着风曼舞。
这时,韩非拉开了隔壁的房门,朝他一笑:“子房今日找到我,当是有要事相谈吧?”
提起这件事,张良倏而正色下来,愧道:“我实在没想到,祖父竟然食言而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