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镇,往生客栈。
楚晚宁醒来见到的是薛蒙。
“师尊你醒了,喝点粥吧。”
楚晚宁只觉得有些头痛,他揉了揉脑袋,神情恍惚“我怎么在这?”
“昨日夜里,有人留了纸条告诉我你在客栈。结果我下楼一看,你果真在。”
薛蒙坐在榻边,将手里的清粥舀了一勺,递到楚晚宁嘴边。
“我自己来吧。”
楚晚宁从薛蒙手里接了粥,脑海里一直回想昨晚发生的事。他和踏仙君昨日出门踏雪,看红梅,系香囊,踏仙君说要送他一份礼物。
接着就是满城烟火落下,璀璨如星河。他们在树下对饮,从来千杯不醉的他,昨日不过半壶,却恍惚地醉了…
楚晚宁恍然大悟。
是踏仙君。
原来他真正要送他的礼物,是自由。
“师尊,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薛蒙垂着头,睫毛下遮住噙满雾气的眸子,里面逐渐泛红,氤氲成片。这些年他成熟稳重了许多,可在楚晚宁面前,他似乎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委屈的孩子。
“对不起。”
他为没有及时救出楚晚宁而道歉,眼泪顺着脸颊砸到地上。
无人知道,昆仑山上,他亲眼见到楚晚宁闭眼的那一刻,恨不得立刻自绝于前。
楚晚宁看着薛蒙,当年的少年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劲松一般,他掏出怀里的手帕,像从前般给薛蒙擦脸,
“这么大人了,哭什么。”
他轻轻地拍着薛蒙的肩膀
“这些年,辛苦你一个人了。”
晌午过去,门外的嘈杂声响了又响,那些声音放大在他耳边,仿佛从未停止。
楚晚宁披上白衣,像神祗重新披上了铠甲,依旧是原来的晚夜玉衡,天下宗师。
客栈里,各大门派正热火朝天的商议着如何攻陷死生之巅,两个江东堂的仙君就守在门外,见楚晚宁出来,忙上前来请。
“楚宗师,请过堂一叙。”
楚晚宁点点头,他被囚多年,是目前众人中最了解死生之巅和踏仙君情况的人,这些人当然不会放过他。
一进堂厅,众人目光纷纷聚集在楚晚宁身上,堂中诸人,各怀心思,除了想打探情况的,还有不住打量楚晚宁的。
为首的几个微微拱手,算是打个招呼,直接进入主题
“玉衡长老在死生之巅多年,定然比我们了解情况,可否与我们细说一说。”
“对,楚宗师,还得麻烦你跟我们一起走一趟啊。”
楚晚宁未看他们一眼,直接道“我今日来,是与诸位说明真相。”
“踏仙君一事,另有隐情,我曾在踏仙君身上发现了咒印痕迹,这一切事情非他所愿。”
他尚未说完,便已经被众人的质疑声淹没。
“楚宗师所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什么咒印,无稽之谈。”
“既然楚宗师说有咒印,那谁下的咒印?”
“咒印什么的,楚宗师莫不是被踏仙君迷惑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可是相信者寥寥无几。
“即便有咒印,这些事也是踏仙君亲手做的。”
孤月夜的姜曦一语不发,旁边的宗师微笑着,不慌不忙地掷地有声
“梦中杀人就不是杀人吗?”
此言一出,更是钉死了踏仙君的十恶不赦,众人一致道
“对!说的有道理!”
“踏仙帝君罪无可恕!死有余辜!”
楚晚宁看着这些人,一字一句道
“我没有为他开脱,我只是在说真相。他被人控制,犯下大错。我作为他的师尊,自然会和他一起承担。”
真相,这是他坚持站在这里的原因。
哪怕踏仙帝君十恶不赦,他也要还他的徒弟清白和公道。
可是除了楚晚宁,谁在意真相呢?
义军如今已经快要胜利,此时说他们的仇人其实另有其人,无论从心理上,还是现实中,他们都无法接受。
胜利的战果唾手可得,天下已尽在囊中,无论真相如何,此时的踏仙君就是他们的敌人。
薛蒙一言不发地站在楚晚宁身边,楚晚宁早些时候,便已告知他真相。可他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
如果,他真的恨错了人,那么这十多年到底算什么?
一场笑话。
没有人信楚晚宁说的,众人群情激昂,从破口大骂踏仙君的无耻行径,逐渐偏了方向,将矛头对准了楚晚宁。
“楚晚宁!你一再为踏仙君说话,是不是踏仙君的同谋?”
“楚晚宁!你这种人怎么还配称宗师!”
“你们闭嘴!”薛蒙一张嘴难敌众人。
楚晚宁起身走出门
“不能让他走!”
后面的人立刻追上来,被薛蒙一把长刀拦在外面
“当初,我师尊为你们才被踏仙君抓走,若不是我师尊,你们如今能好好站在这?”
“今天谁敢动我师尊,就从我的刀上过去!”
薛蒙目眦尽裂,猩红的眼中是无尽苦涩。他不懂,楚晚宁在出门前和他说明了今后的打算。
当年踏仙君做下的事,桩桩件件都如此明晰。
无论是否出自本心,罪恶都已经犯下。
无论是刀,还是执刀的人,都已经沾了血。
去不掉了。
薛蒙知道,楚晚宁也知道。
“我知道他罪孽难偿。”
楚晚宁叹了一口气“薛蒙,所有人都可以审判他,我不可以。”
“他的罪孽即是我的罪孽。”
他眉目刚厉,神情坚定不移,任谁都撼动不了分毫
“我陪他一起还。”
腊月二十六
白雪漫漫,枯枝残败,整个死生之巅静的像个大冰窖,巫山殿前大门紧闭,重重守卫包围,铁桶一般。
踏仙君将自己关在了巫山殿。
殿内金碧辉煌,歌舞升平,年轻的身体,鲜活的气息,千娇百媚地围绕在踏仙君身边,使出浑身解数,倾尽笑颜,只盼得君一顾。
“陛下,奴家再唱一曲好不好啊?”
“唱。”
踏仙帝君神色恹恹,一双眸子如同死水,掀不起半分波澜。他高坐于殿上,玄服曳地,长发随意散着,垂在腰间,像个冰冷的雕像。
只有手里,始终拿着个白袍子的“夜游神”,颇为爱怜地搓磨着。
那女子歌声软糯,唱的是临安的曲子,字句都是江南女子的温婉柔情。
“才欢娱,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
“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盼君归,留余恨。疯癫癫断肠痴等。”
“弄红梅迎还冬来了,更吹着痕香泣露。”
一曲毕,那女子大着胆子讨赏,凑在踏仙君身边,将身体往前送了送
“陛下,奴家唱的好不好听嘛。”
言毕,那女子等着踏仙帝君的恩宠,没料想下一刻,却被踏仙君扼住了脖子。
帝君面色阴沉,像忽然就刮起了黑漆漆的飓风,底下人跪了一地,只听踏仙君极厌恶道
“什么下贱东西,也敢往本座身边凑。”
“奴…不…敢了。”
似是觉得没意思,踏仙君松开了手,面无表情地对着那女子道
“滚。”
接着,又扔给瑟瑟发抖的众人一句“继续唱”,然后就继续在宝座上形同槁木,没有丝毫人气。
没有人再敢不怕死地靠近踏仙君,众人提着胆子继续唱起来,不了却又被不速之客打断,侍卫急匆匆地进殿回禀
“报帝君,楚…楚晚宁上了死生之巅,要不要拦下他。”
“楚,晚,宁。”
众人屏息无声,不过是刹那间,踏仙帝君像是还了魂,不过很快,那张脸上又仿佛罩了一层外壳,将踏仙帝君牢牢地钉死在宝座上。
他面无表情道“告诉他,让他滚出死生之巅。”
侍卫带着旨意出去,不到一刻钟又进来
“陛下,楚晚宁说让陛下…出去。”
这当然不是原话,楚晚宁的原话是“让墨燃滚出来。”
踏仙帝君皱了皱眉,眸中黯然无光,他难得地沉默了一会道
“不必管他。”
然而那个“他”字话音刚落,就传来巫山殿门口侍卫的惊呼
“楚…”
后面的字不敢再说出口,也不必再说出口,因为踏仙君已然开口
“楚晚宁。”
高座上位的人嗤笑道“怎么才几日不见,就对本座相思难耐了?”
楚晚宁被拦在殿外,他看着殿内的莺歌燕舞,又看了看踏仙君此刻放纵沉溺的模样,愤怒之余还有几分心痛
“你就这么喜欢这种日子?”
踏仙君微笑着,眼中却没任何感情
“我过什么日子,师尊有什么资格管呢?”
“当然。”
他话锋一转,笑的更加灿烂甜腻“如果是楚妃的话,倒是可以管上一管。”
楚晚宁面色苍白,没有开口。踏仙帝君的转变不在他的预料之中,明明这人已经有改过向善的痕迹,为什么如今又会像从前一般荒唐。
殿内重重帷幕放下,逼仄的空气中混着浓厚的脂粉味。他们一个在殿上,一个在殿外,远远地对峙着,谁都不肯后退一步。
踏仙君双眸空洞,神色苍茫道“楚晚宁,你走吧。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我不会走的。”楚晚宁神情坚定,像万年不化的雪山,又像坚韧的磐石。
他作为师尊,亏欠墨燃,怎能做到撒手不管。
“你有病吧楚晚宁。”
踏仙君盯了他一会,仰天大笑,像是看到一个巨大的笑话“你就这么贱,本座不要你了,还上赶着送上来。”
楚晚宁顿时脸色煞白,如遭雷击,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到他胸口,砸地他无话可说。
原来这么久,是他自己妄想吗?
过往在这几句话中被烧成灰烬,种种缠绵在“不要你了”四个字中烟消云散。
踏仙君对他,永远一刺即中。
他甚至怀疑从前他与踏仙君恩爱的时光,是否是他自己做的一场梦。梦醒即散,他什么都没有。
在他蹉跎的岁月,踏仙君从头到尾都是厌恶他,折辱他;而他也只能无望地恨着,拖着残破的身体承受着。
他不曾拥有过踏仙君的爱,不曾得到那人的真心,一切都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踏仙帝君懒洋洋地靠在后座上,随手拿了旁边金盏中的葡萄,慢斯条理地剥了皮,指甲在皮的遮掩下狠狠掐着肉,直掐的汁水横流。
他没有看楚晚宁,居高临下地对侍卫道
“晓喻天下,自今日起,本座废楚妃为庶人,驱逐出宫。”
“是。”
侍卫跟在踏仙君身边长了,自然知道此情此景该如何做。其实踏仙君早已对众人宣布过,在任何人面前,不许提楚妃二字,谁要敢泄露楚妃的真实身份,只有死。
这已经是宫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楚晚宁站在殿外,越站越觉得可笑。不知怎地,踏仙君说要“废楚妃”三个字时,他竟然有一丝心痛。
明明是再屈辱不过的称号。
可是拿掉这个称号,他与踏仙君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还是你的师尊。”
哪怕没有冬雪,没有烟花,没有誓言,我还是你的师尊。
他用了全部心力支撑着“墨燃,我不会不管你的。”
夕阳如残影,剪一出劳燕分飞的戏码。曾经的他们,又看过多少次这样的夕阳。
踏仙君关起殿门,心烦气躁,头痛发作起来,将众人都赶了出去。他咬着唇,唇边已经浸的都是血。
也只有这个时候,无法无天的踏仙君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他闭眼,弯下身子,蜷缩着。
“楚晚宁。”
他摸着心口这样呢喃。
目光从回忆中抽离,楚晚宁再转身,此刻天边云霞彩映,艳丽如画,周围却四面无人,落日余晖下只剩了他和地上的孤影。
他站在巫山殿前,三天前,他坐着马车,离开了无常镇。
他没有避及众人,薛蒙也没有避讳,离开的消息不胫而走。马车走的慢,他时不时地还会在路上休息,因此,到了死生之巅已经过了三日。
不过三日,如隔百年。
狂风漫卷,冷夜如刀,吹开地上轻薄的一层雪,又将天地撕裂,整个死生之巅已是山雨欲来。
“老刘,点灯。”
踏仙君披头散发,敞着衣襟,不管不顾地靠在塌前。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眼眶下充了血,神色很是疲惫。
“陛下,灯亮着。”
“继续点。”
踏仙君眉头紧皱,过度沉浸在梦中令他心绪不宁。他抬头望着眼前并不存在的烛灯,问了刘公一句
“都点着了?”
“全都点着了。”
刘公望了望踏仙君,那张脸上很淡漠,没有多余的神情,眼角眉梢都还是英俊的,只是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他瞥了一眼案台,上面摆着精致的糕点,那糕点没有人动,只是每天一盘一盘的换着,似乎在等某天糕点的主人来将它们吃掉。
他小心的问了一句
“陛下已经两天没有用膳了,要不要传膳。”
踏仙君愣了愣,已经两天了,他竟似浑然不知。
他的世界除了耳边的声音,一切都是静止的。他就像被一个巨大的茧包裹着,仍在了荒郊野外,等着随便哪只鬣狗将他生吞活剥。
他一直在等着。
只是不吃饭会不会先把自己饿死。
他自嘲般勾了勾唇角“随便拿吧。”
刘公跟在踏仙君身边久了,看着踏仙君这副模样,除了心惊之外,还有一点心疼。
自从楚晚宁复生,踏仙君便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闭关。说是闭关,其实就是从鬼门关走一趟,醒时受剖心折磨,哪怕是睡了也沉溺在梦中,不得脱身。
那个高大的男人,整晚地梦呓,声音透着凄凉和绝望,到最后哽咽的泣不成声,直到最后四散飘零。
直到痛到极致,刘公终于在人神志不清时听清了他嘴里的名字。
“老刘,他走了吗?”
“他”是谁,不言而喻。
踏仙君靠在塌上,声音语调都找不出一丝波澜。
刘公毕恭毕敬地道
“楚宗师没有走,他找遍了死生之巅,似乎在找什么人。”
踏仙君闭上眼,挥了挥手“下去吧。”
刘公躬身,正待退下,只听一声幽幽的叹息从背后传来,那声音很轻,转瞬就消弭在了空荡荡的巫山殿里。
楚晚宁在整个死生之巅搜罗了一圈,甚至查访了死生之巅伺候的侍卫宫女,可是没有人知道华碧楠去向。
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三日前,楚晚宁在义军中透漏出踏仙君身中魔花一事,又故意放出独自离开无常镇的消息,为的就是引出幕后黑手。
果不其然,在他套着马车慢悠悠地快到死生之巅山脚下时,终于有人来刺杀他。
来者身手极佳,用的剑法被他一眼认出。
是孤月夜的人。
他装着假寐引那人出手,待那人出手后,他立刻纵身一跃,手中藤条的灵光乍隐乍现,几个回合后,他降伏了那个倒霉刺客。
天问具有审讯的功能,他轻易就问出了幕后主使。
是华碧楠。
他在义军当中揭开了魔花的事情,最害怕真相暴露的便是当年种下魔花之人。
而他,也隐瞒了自己灵力早已恢复的事实。
自他恢复记忆以来,便感觉到这个身体有问题,这不是他从前的身体,更像是一个壳子,慢慢被人填充了灵力,而他也借着这股灵力活着。
慢慢地,这股灵力也在壮大。
他审讯了刺客两个时辰,刺客不过是孤月夜跟从华碧楠的修士,对内情知道的并不多,再三拷问也问不出什么。
只是有一条,华碧楠曾为踏仙君练药。踏仙君统一修真界后,华碧楠便暗中投靠了踏仙君。从此之后,经常为踏仙君炼制药盅。
本来踏仙君势大,华碧楠投靠并不稀奇,可他派人追杀楚晚宁,却使很多事情变得有迹可循。
楚晚宁来到了死生之巅的藏书阁,那里不仅有各种术法记载,更有各大门派出名人物的案卷。
可华碧楠的案卷,除了记载此人为孤月夜的宗师外,并无其他记述,这个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父母籍贯,家人朋友,修炼经历,一概没有。
楚晚宁合上案卷,眉心紧锁,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便知道了华碧楠有问题,他又该如何破解此局。
他正思索着,门外突然略过一道黑影,速度极快,他追出去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了钉在门上的一张纸条。
“明日子时,山下红楼,盼君一聚。”
注:曲子前面两句来源于寿阳曲元·卢挚;后面两句是自己瞎编的。
红楼是山脚下的小酒馆。
来往的都是贩夫走卒,杂七杂八的,赌钱宿醉,浊气熏天。这些人都是最底层的普通人,他们不知道末日已近,只是在尽情放纵享乐。
二层围了栏杆,楚晚宁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眼神犀利而敏锐,越过人群嘈杂,专注地等待着。
终于,一抹清影走进了他的视线,那人似乎早知道他的位置,抬头缓缓对视,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那双眼睛很温柔,唇边甚至勾了一抹微笑。
楚晚宁恍惚生出一种熟悉之感。
“楚宗师,久等。”
来者立定,身着青衣,欠身行礼,姿态优雅,举动都十分得体。
楚晚宁凤目冰冷,懒得与他废话,手里攥着金光,咒诀倾刻便要发出,却被下一句话打断。
“踏仙君快死了。”
对面的人坐下来,提起面前的一壶茶,慢悠悠地倒了两杯,推到楚晚宁面前。
“踏仙君,已经中了我的药蛊。”
“你就不好奇你是怎么复生的吗?”
青衣人微笑着,漫不经心地砸出重锤,这一锤足可以让楚晚宁心神大乱,毕竟这么多年别人不知道,他却看的清楚。
晚夜玉衡,看似清冷孤傲,纤尘不染,可他最爱的人,竟是他的小徒弟。
“昆仑山后,踏仙君一心想要复活你,他找到了神木,误打误撞造出了你如今的身体。”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有天赋,竟然真的找到了你的重生之法。”
青衣人眯着眼,讽刺地嗤笑一声,轻轻吐出两个字。
“裂魂”
身体,灵魂。
楚晚宁心中一震,他想起了留在踏仙君体内的残魂,可那一缕残魂如何能支撑到现在!
除非……
“没错,踏仙君学会了你之前的办法,将他的部分魂魄给了你。”
青衣人啧啧两声,感叹这两个人虽然命运无常,却又总在某些地方心有灵犀。
“你知道那些日子,踏仙君都是怎么过的吗?”
“他失去魂魄,渐失五感,于是他听从了我的建议,服用药蛊。药蛊确实可以延长生命,但要承受锥心之痛,五脏俱焚。”
字句如刀,一点点扎进楚晚宁的身体,淬着血肉,疼痛渐渐蔓延至全身。
曾经的一切原来都是有迹可循,突然的消失闭关,时而的欲言又止,那个人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夜里固执地牵着他的手。
踏仙君,他在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会害怕吗。
背着所有人,独自承受痛苦的时候,会后悔吗。
“药蛊一旦停下,就会加速死亡,他会灵魂四散,再也无法相聚。”
青衣人观察着楚晚宁的表情,那张棱角分明坚硬的脸终于有了松动,楚晚宁到底不是仙人,只要有在意的人,就会投鼠忌器,像烈马套上了缰绳。
他会是那个执着缰绳的人。
最后那匹烈马也会属于他。
他凑近楚晚宁,看着那张苍白无力的脸,抿住的唇,眼波流转,蛊惑般地道:“想救他吗?”
“或者你这次还是选择为了你口中的天下苍生,放弃他。”
楚晚宁手心骤然成诀,金光凝成剑刃,抵在他的颈间“未必只有你才能解药蛊。”
“解了药蛊,他也同样会死。毕竟他的魂魄在你身上,你活着,他就只能去死了。”
他丝毫不惧颈间的杀伐利刃,仍旧镇定地回望着楚晚宁,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只有药蛊才能延续他的生命,你知道为什么吗?”
楚晚宁不语,心却如坠入冰窟,什么样的药蛊可以弥补灵魂残缺,他从未听说过,古籍上也从未记载。
对面的人还在微笑,温柔的声音却仿佛从地狱中传来。
“八苦长恨。”
“!”
八苦长恨,一切的源头。
“药蛊是八苦长恨花的一部分,我维系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灵魂,而是八苦长恨花的魔性。”
“不过这股魔性正好也是踏仙君需要的唯一求生之法。”
唯一的,求生之法。
楚晚宁死死地握紧天问,直到把手心攥的生疼,血肉模糊。
命运真是跟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兜兜转转,一切又转回原点。
他还是救不了踏仙君。
他只能选择,让踏仙君作为傀儡活着,或是在痛苦中死去。
死去吗。
让那个倾其所有爱着他的人,从世界上消失吗。
原来世界上最致命的武器不是锋利兵刃,而是爱人的辜负和背叛。
可无论愿不愿意,他似乎始终都在辜负。
初到死生之巅上,他也曾狠下心,拿着早就藏好的刀,敏捷地对准踏仙君的脖颈刺去,只是在动手的那一刻,他悲哀地认识到,他还是不忍心。
他刺偏了。
———那一剑本可以直接划破踏仙君的动脉。
电光火石之间,踏仙君突然笑了,仿佛早有预料般抓住了楚晚宁伸过来的刀尖。
“不自量力。”
转眼间灵力涌现,刀片碎裂成沫,一击不中,楚晚宁再没有机会。踏仙君从背后扼住了他的喉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制住了他。
“弑君之罪,师尊可担得起。”
“你杀了我…”
楚晚宁被呛得满眼泪花,青玉般的脸此刻煞白。踏仙君慢慢松开手,暴怒之下的脸更为阴鸷,他爱怜地擦去楚晚宁眼角的泪珠,语气竟十分温柔。
“本座该怎么惩罚你呢。”
“你不遵守约定,本座现在就去刮了薛蒙好不好。”
“不要。”楚晚宁伸手抓住他的衣角“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再…作孽。”
踏仙君眼眸冰冷,唇边笑意凄凉,他温柔地摸着楚晚宁的侧脸,将人抱在怀里,像是威胁又像是撒娇
“你杀不了我,不要再试探了,我不保证每次我都会饶过你。”
他冰凉的唇咬在楚晚宁的耳边,声音低沉,尽力压抑着情绪
“我也会痛的。”
“如果你让我痛,我就只能让薛蒙也痛一痛了。”
恐惧,屈辱,愤恨。
楚晚宁记得当时的感觉,后来踏仙君凶狠地贯穿了他,他浑身颤抖着,被踏仙君予取予夺。可是那一次,踏仙君到底没有杀他。
踏仙君只是告诉他,会痛的。
即便是踏仙君,也是能感觉到痛的。
那天楚晚宁没有说话,也没有告诉踏仙君,痛的人从来不只他一个。
他们两个,始终在剑刃的两端,越是靠近越会刺痛对方,最后被伤的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他们中间隔着的不仅是重重误会,还有尸山血海,滔天怨恨,永远无法跨越。
楚晚宁迟迟没有动手。
青衣人微微勾唇,他知道楚晚宁放不下踏仙君,否则上辈子也不会到死都没有对踏仙君下手。
他合拢两根手指,轻轻地弹了弹剑面,空气中顿起清脆的响声。
“想清楚了吗,楚宗师。”
“想清楚了。”
楚晚宁眼眸凌厉,眉间冰冷如斯。他手上的血渐渐凝固,重新恢复冰冷,似乎将所有的温度藏匿,从此永远尘封。
下一刻,他手中的剑毫不迟疑地刺向青衣人。
青衣人一惊,下意识闪身躲开,他轻功绝佳,武功却平平,几招便落了下风。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楚晚宁“没有药蛊踏仙君就再也活不了了!你明不明白!”
楚晚宁不答,剑招不断逼近,生擒青衣人的价值比杀死他更大,所以他始终没有下狠手。
因此给了青衣人可乘之机,让他逃了。
“薛蒙,刚才的都记下来了吗。”
“师尊放心。”
得知真相后,薛蒙的脸色并不比楚晚宁脸色好多少,但他还是忍住听完了全程,并将刚才的影像录入到了留音石中。
转眼间,乌云蔽日,血色翻涌,原本漆黑的夜被硬生生撕裂,像一道惊雷忽然炸开,露出了鲜少狰狞的面目。
夜空上是御剑飞行的修士。
他们头束高冠,穿着各门派的服饰,手中剑光凛然,整齐划一,有组织地向着一个目的地前行--死生之巅。
夜空下,虚假的平静被打破,烽烟四起,街市行人慌不择路,只留下孤灯飘渺,在黑暗中发出幽微的光。
山雨欲来。
杀伐渐浓。
等到楚晚宁和薛蒙赶到时,死生之巅已坠为修罗地狱。
踏仙君穿梭于白骨之间,大笑着踩在尸山上,他听见有人哀嚎痛哭,有人拽着他的衣角咒骂不休。
他低头瞥了一眼,像碾死蚂蚁一样,手腕轻轻一晃,剑刃割开脆弱的脖颈,干净利落。
那人再没了说话的机会。
“楚宗师!”
周围不知哪个修士带头喊了一句,打斗奇迹般地暂停下来。
踏仙君豁然抬起头,几乎是避无可避地,于千万人中与楚晚宁对视。他的脸上还沾着血迹,手里拎着剑,脚下躺着无数尸首。
他们就这样隔着血海茫茫对视。
他看到楚晚宁一步步朝他而来,如同当年死生之巅的雪夜,昆仑山最后的对决。
他握紧手里的剑,看着眼前的人。
“停手吧。”
一双手有力的按住了他的手腕,于是他手中的剑停了下来。
楚晚宁看着他,脸上神情如天神悲悯世人。可除了悲悯,那双淡漠如水的眸子仿若被刀子划开,血泪交融,映着他的脸。
他脸上略微愣住,任凭楚晚宁动作,突然发出一声嗤笑。
“你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
“是。”
“结果呢。”
楚晚宁不语。
结果自然是他殒命剑下,挡不了他。
“你知道这一次,和上一次有什么不同吗。”
踏仙君俯身在楚晚宁耳边,他弓着腰,没有碰到楚晚宁,声音沉甸甸地,像是彻底投降后不甘的叹息。
“这次你赢了。”
他说完后便站起身,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脏污,站的更远了些。
晚夜凄凉,可月光洁白如雪。楚晚宁站在他面前,始终是那一抹触不到的月光。
下一刻,在楚晚宁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忽然手下灵力翻涌,控制着楚晚宁手里的那把剑,穿透了他自己的胸膛。
血,漫天都是血。
他突然觉得味道很腥,很恶心。
原来他不喜欢这样……
所剩无几的灵力无法支撑他再站立,他甚至来不及看楚晚宁的神情,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只听见下面的修士兴高采烈地叫喊着。
“快看!楚宗师杀了踏仙君!”
“是楚宗师!我就知道踏仙君肯定不是楚宗师的对手!”
楚晚宁的心在刹那间停住,颤抖的手几乎立刻扔了剑,抱住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用灵力支撑着。
暧昧的黑夜,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如他们之间的禁忌之情,不被人了解。
天幕空旷,似乎单独辟出了属于他俩的空间。
“墨燃!”
楚晚宁面色惨白,用手指堵着踏仙君流血的伤口,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灵力。
“别睡,你不要睡。”
他无措地跪在地上,将墨燃揽在怀里,一遍遍祈求着。
踏仙君缓了一口气,断断续续说道:“我知道……只有杀人……我才能活着。”
“楚晚宁……”
他颤颤巍巍地,胡乱地去抓楚晚宁的手,那双手还是那么凉,需要他好好地捂热。
于是他就用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捂着,怀揣着他这一生最后的欢喜,闭上眼睛。
他的一生,所有的罪恶都化成了浓血,脏污,只有这一点纯白的爱,被他紧紧地握在掌心。
永生永世,不会放开。
“墨燃。”
墨微雨,踏仙君,他的徒弟,他的……爱人。
楚晚宁贴在踏仙君的胸口上,不知不觉泪水已经糊了满脸。可是他再怎么呼唤,怀里的人也不会回应他。
那个给他痛苦,给他快乐,让他恨,让他爱的人,彻底离开了他。
海棠树下的少年倾吐,巫山殿内的暴君真心。那些荷花酥,那些梨花白,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呆滞地抱着踏仙君的尸首,天地都安静下来。
而他的心间白茫茫一片,彻底的冷了。
有一瞬间,他恨上了整个世界,也恨上了自己。
茫茫夜幕中,两道在酒楼里的身影越发清晰,留音石不仅留住了声音,也将图像留存下来。
“八苦长恨。”
“药蛊是八苦长恨花的一部分,我维系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灵魂,而是八苦长恨花的魔性。”
“不过这股魔性正好也是踏仙君需要的唯一求生之法。”
天幕之上,耳边的声音还在不断播放,但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
无论底下的人爆发出多震惊的声音,他都再没有反应,独自抱着踏仙君,乘风而去。
而那天以后,众人冲上死生之巅,山上竟然安静如斯,风止树停,空空荡荡。仿佛这一切不过一场闹剧,一场空梦。
薛蒙重新入主死生之巅,所有一切恢复如常。
可唯独楚晚宁,永远地消失了。
碧月飞花,流光溯洄,暗夜在无声无息中过去,窗边月色映出海棠剪影,此时殿内春意正暖,满室生香。
而红莲水榭此时正上演着“师徒情深”的戏码。
身着死生之巅弟子服的踏仙君正从背后箍住白衣宗师的腰,无论楚晚宁怎么劝,就是赖着不走。
“再待一会。”
“师尊,晚宁,没事,没人看见!”
楚晚宁淡然地,将他狗皮膏药似的拽起来。
“昨天你也是这么说的。”
“本座想你嘛,你想想前世咱俩才待多长时间,就被那些人搅和了。”
一提到前世种种,踏仙君难免露出不忿,只是如今的少年身形,偶尔张牙舞爪,在楚晚宁面前不见凶狠,更像是撒娇。
踏仙君,也是如今的墨燃,热切地从背后亲吻着楚晚宁的耳垂。
“还好你真的成功了。”
时光倒流回踏仙君死后的第二年,谁也没想到,踏仙君死后魂魄不散,竟然一直跟随楚晚宁,直到楚晚宁在某个午后安静睡去。
他们一同回到前世。
楚晚宁微微偏开头,挣脱开踏仙君的怀抱,他还有点不适应踏仙君用现在这副身体与他亲密接触。
“你对华碧楠调查的怎么样了?”
他转过身说正事,踏仙君也只得放开手,有点失落道:“他很少露面,孤月夜那些药修都成不了什么气候。”
“不要大意。”
楚晚宁不放心,几乎每次都要叮嘱。踏仙君看着他担心的模样,喜欢得不得了,刚想上前温存一番,只见地平线最后一抹夕阳落下,心道不好。
再开口,已经是个爽朗的少年声音,唇边酒窝甜蜜,噙了一抹笑意。
“师尊,我带了梨花白来,请师尊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