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楚晚宁的病一养就是两个月,墨燃留在了巫山殿,楚晚宁不怎么说话,往日墨燃不在的时候,宫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却也冷清。
现在墨燃在这里,原本空寂的宫殿突然就热闹起来。
饶是楚晚宁这种平时安静惯了的人,也觉得这样很好,好到他不去想自己失去的记忆,只想将日子这么过下去。
弹琴,写字,还有那个人。
他穿着一身月白衣裳,站在案台前,缓缓提笔,笔下写着一首又一首悠然小调。
偶尔抬头,只见那人就在一旁盯着他看,幽深的眼,是望不到底的深情,在无人处掀起巨浪,默不作声地淹没了周遭的一切。
四目相对,心跳如擂鼓。
“你看我干什么。”他无法假装忽略那样一双眼。
墨燃歪着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
这人从来就没跟他讲过道理,他索性不理睬,继续低头写自己的字。
墨燃却走到他身边,自顾自地拿起一张白纸铺到他面前,楚晚宁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
“你教我写。”
“写什么?”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楚晚宁疑惑“又不写信,写它做什么?”
墨燃握着笔,执拗地不肯放下,看向楚晚宁的目光似赌气般。
“我要你教我。”
楚晚宁无奈,只能轻轻地覆上墨燃的手,指尖重叠,用手腕的力量,一笔一笔地用心带着他写字。
“这样写。”
“你别乱动。”
楚晚宁教的很耐心,可墨燃又怎么会是个听话的学生,眨眼时,目光总是落在面前修长的手上,那双手强劲有力,握剑时也是那样坚定。
那样坚定地站在他的对立面。
若是他一直那么坚定就好了,墨燃想,如果他真的够坚定,那一剑又怎么会躲不开。
又或许,他在报复他,留他一人在世间,孤独又寂寞地走下去。
于是他在那双手下故意捣乱,胡乱勾抹。
最后几个七扭八歪的字落在纸上,浓墨浸染,墨燃盯着那几个字,痴痴地笑。
楚晚宁不知他在笑什么,只看着这样的神情便觉得心里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厉害,却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看够了,墨燃便将那纸珍宝一般叠起来放好,带着楚晚宁赴晚宴。
今晚要宴请群臣。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宫人已经布置好了一切。殿上是帝君的宝座,金雕玉砌,尊贵无比,到处都铺了软垫,宝座前甚至落下一层金色的纱帘,据说那是帝君特意吩咐的。
与殿上相比,殿下则简洁了许多,宴席分左右两列,宽敞明亮,待到开宴,群臣接踵而至。
楚晚宁并不想来,他不想看到那些人打量他的目光,身为男子伴君,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他在帝君身边,甚至连名分都没有。
没有人敢议论帝君,但是每个人都可以议论他。
可是墨燃坚持,不容许他违抗。
珠帘层层落下,殿下的群臣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帝君随便说了几句客套话,宴席就开始了。
群臣很疑惑,这场宴席师出无名,似乎只是帝君一时兴起。
不过帝君的心思本就异于常人,他们也习惯了,只管埋头吃席就是,想多了问多了,保不齐明天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帘子后,宽敞的桌案上摆了各式佳肴,松鼠鳜鱼,蟹粉狮子头,桂花糖藕,银丝卷,冬笋火腿汤,水晶盏中盛了精致的荷花酥,旁边甚至放了一壶梨花白。
踏仙君拽过楚晚宁抱在腿上,夹了一筷子狮子头喂到他嘴边。
“都是给你做的。”
楚晚宁愣了一下,最终抵挡不了狮子头的诱惑,张开了嘴。
接着便是一筷子接着一筷子的夹,楚晚宁表示自己可以吃饭,踏仙君却无动于衷。
他固执地将楚晚宁圈在怀里,捏了捏楚晚宁细瘦的腰。
“多吃点,你得长点肉知道么。”
待到面前的盘子见底,楚晚宁舒服地倚在墨燃怀中,墨燃体贴地帮他擦擦嘴,然后在他耳边温柔地问他
“喜欢吗。这些。”
“喜欢。”楚晚宁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
“那以后天天做给你吃好不好。”
墨燃蹭在他耳边,那股温热的气流从耳朵一直酥麻到心里,楚晚宁绷紧身体,忍住不让自己颤抖。
墨燃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还有梨花白。”
楚晚宁望着他,手里酒杯未动,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完撇着嘴嫌弃道“真苦啊”
“你怎么会喜欢。”
他摇着头又倒了一杯,几杯喝下去,他似乎是醉了,说的话也有些口齿不清。
可嘴里嘟囔的无非是几个名字,他只一直唤着,那些清醒时候不愿提起的人,醉了却发疯地想念。
楚晚宁安静地听着,墨燃的怀抱很温热,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帝君喝醉的时候总是不管不顾,像是撕了平时的皮囊,露出野性又凶狠的一面,胯下利刃犹如一匹脱缰的马,只知道要不停地驰骋,才能到他要去的地方。
可他好像又是清醒的,清醒的看着身下的人满身潮红,白嫩的皮肤上都是他肆虐的痕迹,暴露在微冷的空气中,一抖一抖地,泪水无助地滑落到眼底。
“冷么,抱住我。”
他摩挲着他耳垂,看他的眼神沉醉又迷离,楚晚宁真怕冷啊。
他低头吻了吻楚晚宁皱着的眉心“你抱抱我就暖和了。”
楚晚宁咬着唇没有动,似乎没了力气,他耐心地摆弄着楚晚宁的手臂,将那一双玉臂环在他的脖颈上,仿若无人地自顾自道
“抱着我。”
“你抱着我,我就不冷了。”
有你,也许我就不那么冷了。
他紧紧地搂住他最后一捧火,在风雨飘摇的巫山殿中一同摇曳坠落,他们是一体的,生死都要在一起。
“慢…慢一点”
楚晚宁最终还是随着墨燃的动作起伏,手无力地抓着墨燃的背,留下清晰可见的红痕,身下是无休无止地冲撞,一下下带起水浪翻涌,湿漉漉一片,他几乎不能控制地喘息着。
“墨燃…”
他仰头张着嘴,像濒死的鱼在做着无谓的挣扎,可等到渐渐地适应了,身体又到处都是滚热,在墨燃带着技巧的抚慰下,他仿佛被抛向了极乐。
在混沌与朦胧之间,他努力看清他的眉眼。
这个人,带给他痛苦,也带给他欢愉。
“晚宁,楚晚宁。”
墨燃叫他名字的时候是那么温柔,缠绵又缱绻,吻他的时候又是那么动情,一举一动,都仿佛要把他刻进骨子里。
在满目明艳的床笫间,一切犹如飞蛾扑火般炙热的爱恋,突然变得迷离又模糊。
意识逐渐回笼,楚晚宁看着眼前醉了的人,心里突然升起数不尽的勇气,将所有的顾忌吞了下去“墨燃,你看着我。”
墨燃顿住,眼里映着洁白的身影。
似乎是隔着千万年对望,时间暂时湮灭了血色与伤痕,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没有永恒。
“你…是喜欢我吗?”
楚晚宁的心紧紧地攥着,他迫切地寻求一个出口,他到底是谁,在墨燃心里,他到底算什么。
那一封封写了开头却没有结尾的书信,又到底要寄给谁。
墨燃在混沌中停下动作,本来澄明的心又仿佛被什么东西蒙了起来,最后,他把楚晚宁牢牢地锢在怀里,轻轻地摸着楚晚宁的脸。
那是软的,热的,有心跳的楚晚宁,还好好地在他身边。
可是他的心很酸,很痛,炙热的泪滚落下来,想说的话说出口都变成了小声呜咽
“楚晚宁,你留我一个人,你怎么这么狠。”
“楚晚宁,你不许再离开我了。”
“你永远永远都不能离开我了。”
他不停地念叨楚晚宁的名字,好像每多念一次,他就能少痛一分。
楚晚宁忍不住转过身,伸出手将墨燃眼底的泪擦去,数不尽的悲伤绝望在月光下蔓延开,那双浸了风霜的眸子望进他眼里,他的心上都要落一层雪。
他落下眼帘,合眸。
他无法形容他在进入红莲水榭看见池中那个人的心情,他是偶然闯进的,墨燃在门外设的禁制没能拦住他。
一进去他便看到了睡在红莲中的人。
同他一模一样的长相,同样穿着白衣,无论是外表身材,还是神态气质,都是那么的相像。
不,不是相像,他们简直就是一个人。
他走近,莲池中的人像是睡着了,他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像是带着某种命运必然的联系,他对这个人似乎是无比熟悉的。
他还想再近些,周围却出了动静,他警惕地看了一眼“谁。”
“出来。”
“啧啧啧,被发现了。”
从亭子后缓缓走出来一个男子,他身材高挑,眉目顾盼生辉,一双桃花眼含了烟波浩渺,只是表情却是说不出的阴沉,连笑容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不错,竟然真让他做成了。”
楚晚宁不喜欢他这样打量他的目光,厉声呵斥道“你是谁。”
“我啊,不过是个孤独的人罢了。”
男子看着他,似乎心情很好的轻轻一笑“不如你陪我做个伴?”
楚晚宁冷声道“滚开。”
男子皱了皱眉“怎么还是这样的脾气。”
“喂,我听说,踏仙君对你很好是吗?”
楚晚宁没有说话,涉及到踏仙君的时候他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做,也不知该如何与旁人提起。
“你就不好奇,这池里的主人是谁吗?”
男人看了他一晚,似是缅怀一般“这水榭的主人名叫楚晚宁,曾经,是睥睨天下的宗师,后来,楚晚宁死了,踏仙帝君也疯了。”
“楚,晚,宁?”
他几乎不敢相信,连名字…都是一样的么。
男子还在继续道“楚晚宁死后,在踏仙君体内留下了一缕魂…”
楚晚宁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再一睁眼竟还是橘黄的光,男子健壮的身体覆在他身上,而他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挂满了泪。
殿内空旷寂寥,只剩了幽幽的灯彻夜长明,和一个男人低哑卑微的祈求。
“师尊,你理理我,理理我。”
楚晚宁听着这个人半梦半醒间的呢喃,他为他折过花,挨过打,他说恨极了他,可却记得他爱吃的东西,喜欢喝的酒。
他忍不住回身抱住墨燃,安抚着墨燃不安的情绪,像往常多少次一样保证道
“我在这,哪都不去。”
他是楚晚宁的一缕魂魄,一缕痴恋着墨燃的魂魄,在楚晚宁死的时候,他就被度给了墨燃。
他不记得前尘往事,那个拿着神武拯救天下的宗师,那个被踏仙帝君恨着也爱着的宗师,离他终究太过遥远。
他只知道,眼前的人,是真的。
他沉迷的喜欢和眷恋也是真的。
从前天下的宗师已经在红莲水榭中长眠,活下来的是爱着墨燃的楚晚宁。
他们过了一段相当奢靡的日子,他们于华殿高堂上纵情声色,在漫天繁星下呢喃细语,他们亲吻着彼此的欲望,红烛暖帐,昼夜不歇。
满宫里都知道,纵横天下的踏仙帝君为了他的楚妃疯魔了。
与此同时,一切却恍若大厦将倾般朝着命定的方向驶去。
踏雪宫联合其他门派攻打死生之巅,而本该毫不留情将他们击退的踏仙君却没了踪迹。
踏仙帝君好像又一次疯了。
他很少理什么政务,常常守在楚晚宁身边,失去了全部记忆的楚晚宁太过珍贵,不似从前般浑身是刺,冷言冷语的不肯给他哪怕一个眼神。
现在的楚晚宁既安静又温柔,会乖巧地待在巫山殿,做他捧在手心上宠爱的楚妃。
在看到他走过来时,也会抬头朝他微微一笑,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眼神里是从前从来没有过的依赖和爱意
“你回来了。”
楚晚宁放下手头的书,“成亲了”
紫衣女子不死心,又指了指踏仙君“那他呢”
楚晚宁转头望踏仙君,那人没有回答,竟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楚晚宁只能硬着头皮道“他也成亲了。”
那女子又看向踏仙君,踏仙君却并未看她,仿若她不过是一粒尘埃,渺小的不曾存在。
那个高大男人越过她,眼神像夜色中等着狩猎的豹子,犀利又明亮,且目标明确,望着的正是那个仙人般的男人。
“对,成亲了。而且家有悍妻,厉害的很,最会抽人。”
他的嘴角是笑着的,眉毛高挑,偏偏还要牵住楚晚宁的手,问上一句
“师尊,你说是不是。”
“啧,原来是两个怕媳妇的怂货。”
几个女子啐了一声,做鸟兽散去。只有那紫衣女子立在原地若有所思,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只觉得两人一定关系匪浅。
踏仙君一手拎着东西,一手强拉着楚晚宁,凑到楚晚宁耳边嘟囔着“你看看,都怪你,本座的一世英名都被你毁了。”
“你想去便去。”
楚晚宁面容淡漠,语气里的冷冽刺的踏仙君皱起了眉,他抓住楚晚宁的胳膊迫使他停下,一只手挑起楚晚宁弧度完美的下颌。
“你什么意思?”
“你不在意本座是吗?”
“你是不是又想丢下本座?”
那双眼里冒了红光,仿若楚晚宁说一个“是”字,立刻便要将楚晚宁吃下去。
楚晚宁看着踏仙君隐隐有些癫狂,心中不忍,踏仙君体内的魔花根本不可能完全除净,如今踏仙君的温柔也好,笑容也好,不过是踏仙君如今努力对抗魔花的结果。
可是踏仙君自己终究也无法完全遏制。
此刻,他要想办法安抚他,他尽力回想自己那一缕残魂安抚踏仙君的动作,便学着,轻轻拍着踏仙君的后背,语气尽量轻柔。
“没有的事,你别生气了。”
这样的安抚非常有效,踏仙君愣了两秒,竟松开手,拎着东西自顾自地往前面走去。
在两排人间欢喜的大红灯笼中,他像伶仃的孤魂,拖着满身伤痕倔强地游荡在世间。
楚晚宁快步追上他,将他一把拽过来。
“你站住!”
踏仙君被迫停下,转过头,神情惶然,似塞外风雪漫天,疲惫的旅人迷失其中,冰雪渗入漆黑的眸子。
“我有时候控制不住…”
他不知是笑是哭,一张脸仿佛被风割开,流出的都是血泪
“楚晚宁,我不知道我是谁了。”
楚晚宁难以遏制地心痛,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懦弱,需要些东西止痛。于是他全部的灵魂带着自责,带着疼惜,紧紧地抱住了墨燃
“不是你的错,墨燃。”
被抱住的人凄清地笑着“你又叫我了。”
他用尽了力气回抱住他。
楚晚宁就这么静静地抱住踏仙君,抱了很久,直到将两人的体温一同捂热,踏仙君安静下来,目光幽深
“师尊,对不起。”
良久,背对着,踏仙君听到耳边轻轻一声叹息
“不,是我。”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
他们在无常镇落脚,踏仙君在城东买了个两进的院子,名曰“西府”。
院子不大,但是很温馨。两边墙壁上铺满了花藤,远看一片翠绿芬芳,生机盎然。花藤下扎了个秋千,绿枝缠绕,风雅别致。
踏仙君看着秋千,他想到了楚晚宁。莹莹白衣,最配这样的绝佳风景,最好那白衣下面一丝不挂,随着秋千荡起,风会把一切都掀开。
楚晚宁会忍着,瑟缩着,浑身战栗,荡到高处,那双修长有劲的腿会拼命夹紧,不让人瞧去内里春色;荡到低处,肌肉放松,那些东西又会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一滴一滴的,从腿间划落到地上……
如此美人,如此情趣。
这就是英明神武的帝君陛下买下这间院子的原因。
“墨燃,你买了这么多书,你过来收拾!”
纵使是英明神武的帝君陛下也逃脱不了做家务的命运。
踏仙君带着楚晚宁到达无常镇的晚上,随从尽数被留在镇外。虽然出行的声势浩浩荡荡,但无人知晓踏仙君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此,如今西府中只有两人,衣食住行,皆需要亲力亲为,一晃两月过去,两人过的有滋有味。
白日里,楚晚宁便静默地手执一卷书慢慢翻看。踏仙君两根手指敲在案前发出清脆的响声,楚晚宁抬眼瞧他,他梗着脖子
“你教本座。”
“教什么?”
“你看的什么就教什么。”
楚晚宁瞥了他一眼“真要学?”
踏仙君点头,从楚晚宁手里将书拿过来,翻开赫然是一本古籍《修真界历代名人传》,他再拿过楚晚宁手边其他几本《远古神魔史》。
“还学吗?”
楚晚宁这么问是有缘由的,从前讲这些墨燃从来不听。那时除了必要的修炼课程,墨燃从来不出席文史方面的课。
“学,这些还难不倒本座!”
踏仙君像模像样地跟着楚晚宁学起来,他天赋极高,哪怕是学这些他从前不耐烦学的东西,接受起来也非常快。
当然,他能这么快记住,还有一个原因——楚晚宁的礼物。
最开始是一顿抄手,后来是一方手帕,到最后变本加厉。他在案前俯身,咬着楚晚宁的耳朵,热气滚烫。
“师尊,这次我要—”
待他说完,楚晚宁耳根后面都红了,拂袖恼怒着
“你羞也不羞!”
“这有什么羞的。”
踏仙君装作懵懂的样子“每次脱师尊亵裤,都觉得款式不错,师尊难道要失信吗?”
楚晚宁恶狠狠地说道“我做你就穿吗?”
踏仙君笑的邪魅“当然。”
又凑近些“师尊知道我的尺寸吧。”
“要不要现在…再来量一下?”
楚晚宁把书一把拍在踏仙君面前“下一课!文学鉴赏!”
踏仙君噗嗤笑了。
午时,踏仙君献宝似的,捧着热乎乎的荷花酥到楚晚宁面前。三枚精致的点心放在碟子里,荷花雕的栩栩如生,不同颜色搭配,好看极了。
“快来尝尝,这次本座肯定能成功!”
楚晚宁谨慎地看着碟子里的点心,自从来到无常镇,踏仙君便心心念念要给他做荷花酥,一连十多天,每天都要尝试一遍。
可是荷花酥哪有那么好做,失败品如今都有一筐了。楚晚宁想起那些浪费的材料就觉得心绞痛。
可是踏仙君依旧执着。
看着踏仙君期待的眼神,楚晚宁拿起一块,试着咬了一口
“咳…”
踏仙君等着,只见楚晚宁表情僵硬地将那一块荷花酥吃完,向他伸手“水。”
不用楚晚宁说,踏仙君也知道这次肯定又失败了。他不解地看着卖相出色的荷花酥,自己尝了尝,面色一变,立刻将那碟荷花酥从楚晚宁手中拿走。
“别吃了,明天再做。”
“…”
楚晚宁无法阻拦踏仙君的热情,只能随他而去。
午后小憩,踏仙君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楚晚宁还安静地躺在被子里。他看起来很放松,嘴角微微上扬,呼吸平稳,胸膛微微起伏,睡得很是香甜。
踏仙君注视了很久,有些真相他已找到,可是过去永远不会重来。
他想了很多,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都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他是踏仙帝君,是修真界的皇帝。他大杀四方,一统天下,手刃仇人,铲除异己,他不后悔。
可是他唯独放不下的,就是身边的这个人。
他低头,睫毛低垂,笼住眸中点滴温柔,那温柔日积月累,一不小心便如开闸的洪水般溢出。
巨浪滔天。
是爱是恨,亦或是不舍是愧疚,他都不在乎了。
温热的午后,阳光洒满屋子,涌成一片金色的海。四瓣唇滚烫的厉害,碰在一起时天雷地动,荒草燎原。
风顺着窗,吹开帘子,凉意渗了进来,惊醒一池春梦。
一切戛然而止。
踏仙君低头将被角掖好,起身关窗。冬日里,寒风刺骨,凌厉的风打在脸上,清光反射的窗纸映着他英俊的眉目,那双漆黑的眸中冷光森然。
前厅,来人按照每日规矩,仔细地向踏仙君汇报各地民生以及叛军情况,最关键的当属无常镇外出现的叛军身影。
“陛下,要不要在无常镇外截杀。”
“不必,放他们进来。”
夜晚街市灯火辉煌,家家户户都要筹备年货,人来人往的,热闹只增不减。
踏仙君格外喜欢这样的热闹。
于是高高在上的踏仙君选在这个时候铺开摊位,在长街中央,紧靠着卖布料的摊位,是绝佳的位置。
踏仙君靠车仰躺,翘着二郎腿,周围围满了人,盯着的不仅是英俊的仙君,而是车旁边放着的机甲。
那是能够除妖邪的夜游神,平时千金难得,如今不过十个铜板一个。
四处灯笼照的透亮,踏仙君眯着眼瞧着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小民,一巴掌拍在车上。
“吵什么!排队!一个一个交钱。”
人群恢复了秩序,买卖双方交易迅速,车旁边放着罐子,来人将铜板放在罐子里,很快就填满了。
踏仙君看着又一次被抢购一空的夜游神,心情有些不佳,楚晚宁做的夜游神怎么能给别人。他哈着气,从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一个夜游神,穿着白袍服,带着一顶可爱的四角帽。
这是他私藏的。
他宝贝的看着,越看越喜爱。
这一幕被人看见,又有人来问“仙君,你手里拿的这个还卖吗?”
踏仙君斜了一眼“不卖,滚吧。”
他把他的夜游神揣在怀里,手里开始数罐子里的铜板,夜游神都是楚晚宁做的,那些材料价格不菲,十个铜板的定价远远不够。
可是身负黄金万两的踏仙君不在乎。
这是楚晚宁的愿望,让夜游神守护一方平安。
“仙君生意真好。”
卖布料的老婆婆笑着,手里递过来两匹布料“过年了,仙君拿两匹布给夫人裁置新衣吧。”
这个老婆婆曾经从踏仙君这里买过夜游神,一直感念着恩惠,只可惜踏仙君并不常出摊,往往半月才出一次摊,今日正好赶上。
踏仙君接过布料,听着那句“夫人”分外顺耳,心里喜滋滋地,面上也笑了
“那我就替我家夫人多谢了。”
西府中,楚晚宁还在煲汤,炉子上暖着两个小瓦罐,里面炖的是冬瓜排骨汤。
晶莹的冬瓜浮上来,排骨被仔细切成小块,错落有致地与冬瓜依偎着,再洒上一层碧绿的菜末,掀开盖子,香气四溢。
“好香啊。”
踏仙君一脚迈进厨房,抬眼便看见楚晚宁忙碌的身影和两罐香气喷喷的冬瓜排骨汤。
楚晚宁回身问他“冷不冷?今天卖的怎么样?”
踏仙君将貂裘挂到衣架上,又将怀里的铜板悉数取出,笑着递给楚晚宁
“不错,今日有五百个铜板。”
楚晚宁接过铜板,他并不知道做夜游神的材料究竟多少钱,踏仙君为糊弄他也只道是几个铜板。
因此他将钱收好,并未多问。
两人紧挨着坐下,喝着热腾腾的汤。楚晚宁将排骨炖了很长时间,浸到汤里,正是入味,踏仙君尝到嘴里,只觉得比巫山殿的琼浆玉露还要好喝,还要满足。
踏仙君咂摸着汤的滋味,像寻常夫妻般同楚晚宁闲话家常
“今天卖布的婆婆给了两匹布,正好给你裁置新衣。”
“不用,衣服还有。”
“要的,过年要穿新衣服。”
楚晚宁拿了装钱的罐子,随手倒出三十个铜板“那裁两件,一人一件。”
“嗯,等明天我们再上街买点年货。”
酒足饭饱,楚晚宁捧着空空的罐子,觉得胃里有些撑,再看看踏仙君那边,罐子同样空空如也,但是踏仙君的表情却惬意的很。
他抬眼看着比他高一头的踏仙君,怀疑地问了一句
“你吃饱了吗?”
“刚好。”踏仙君满意地答道。
楚晚宁踟躇着站起身,拿起架子上的白裘“我…有些积食,去外面走走。”
夜间院子沉静,如水般的月光照的四处温柔,新栽的海棠正在盛放,像是生怕他们娇嫩的花瓣冻坏,踏仙君用灵力将它们罩起来,每日悉心照料。
他如今何尝不是一株温室海棠。
他一直在找真相,无奈力量所限,对方又始终沉寂。而踏仙君却似好转,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其他事,态度都有转变。
甚至有时他可以感觉到,现在的踏仙君是幸福的,八苦长恨的根虽在他心里,却再无法撼动他的心绪。
可他仍不敢轻易说出真相。
踏仙君会相信他吗?
正想着,踏仙君从背后环住楚晚宁,以为他撑的难受,一双大手覆上来,粗砺的指腹轻轻地揉弄他的腹部
“从前就是这样,你积食了,我给你揉揉就好了。”
楚晚宁回过神来,他思虑再三,目前踏仙君对他似乎产生了感情和信任。
“墨燃。”
他试探性地开口“你知道有一种魔花,名八苦长恨吗?”
身前的手突然停住,背后的声音仿佛历经沧桑磨难,从挣扎与痛苦中传来。
“不用说了,师尊。”
“你…已经知道了?”
“不重要了。”
踏仙君俯身抱住楚晚宁,温暖的裘皮笼住楚晚宁,将寒风挡在外面。
“无论这个人是谁,他想算计的都要落空了。”
从前,他们少有能这样平心静气说话的时候。楚晚宁觉得很欣慰,昆仑山上一别,他终于唤回了墨燃。
那个曾经走失的孩子,终于重新回到了正轨。
“你还记得你当年拜我为师,说要`救蚯蚓`吗”
“不大记得。你知道,从前大多好的记忆我都没有。”
楚晚宁听得眼眶酸涩,他回身,像哄孩子般拍着踏仙君的背“没事,我们可以创造新的。”
“以后每一天,都是好的。”
一晃到了腊月二十二。
室内开了防寒结界,温暖舒适,楚晚宁严严实实地盖着薄毯,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睡眼惺忪,充斥着懵懂和迷茫。
他本能地去找身边的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地往旁边摸索。
然而榻上触手冰凉,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睁开眼彻底清醒,心里不大安定,刚抬手拿衣服,就摸到一张纸条,上面画了一个唯妙唯俏的壶,下面写着一行字
“宝贝莫急,本座去去就回。”
楚晚宁将纸条放下,暗笑自己多疑。踏仙君每日晨起都要去给他买上一壶豆奶,今日不过是他睡得沉,踏仙君没叫他而已。
怎么就如此在意。
他松了口气,换上旁边叠放整齐的衣物。新的衣服干净舒适,甚至还佩了玉冠和香囊,在这些生活琐事上,墨燃一向将他照顾的很好。
他坐在铜镜前,一头墨发洒下,手里拿着梳子慢慢理着。
突然,他眸中冷光一现,将梳子捏在手中,目不转睛地钉着身后模糊的人影。
一点一点,靠近又逐渐清晰。
铜镜中,银蓝轻甲首先映入眼帘。
然后是一张熟悉的脸。
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后,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已然脱胎换骨,身上气质经历岁月磨练,变得更为成熟稳重,隐忍坚韧。
他发生了很多事,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只哽咽着喊出声的那一句“师尊”仿佛昨日重现。
楚晚宁不禁有些心痛“薛蒙。”
薛蒙上前三步,距离不远处,面对楚晚宁跪下,先磕了三个头,含泪道“弟子来迟,请师尊恕罪。”
楚晚宁起身将他拽起来
“起来,跪什么。你怎么来的,外面现在情况如何。”
薛蒙抓住楚晚宁的手“师尊,我们如今已经打到无常镇,踏仙君撤了傀儡,不是我们对手。这次我来,就是打听好消息带师尊离开的。”
“他…撤了棋子?”
楚晚宁有些诧异,同时心中隐隐带着一丝不安。
踏仙君到底要做什么?
薛蒙还在继续,他潜伏无常镇观察多时,这次做了十足的准备将楚晚宁带出去。
“师尊,明日庙会,我有准备,自会来接师尊离开。”
“薛蒙…”
楚晚宁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他和墨燃之间的纠缠不是一走了之就能解决的。
人人都道踏仙君罪大恶极,可他知道不是。
“楚晚宁!看本座给你买了什么?”
室内的隐秘被一嗓子喊破,薛蒙前脚刚出去,踏仙君就快步走进来。他的身上风雪未净,手里拎着两壶豆奶和荷花酥,连裘也来不及脱,就凑到楚晚宁跟前。
“你急什么。”
楚晚宁正要去帮踏仙君脱覆了雪的裘,却被踏仙君一只手拦腰抱了满怀。
风雪吹湿了几缕发丝,贴在踏仙君的脸颊两侧。他也不管,嘴角始终勾着笑容,将豆奶和荷花酥往楚晚宁怀里一塞
“喏,今天都给你买到啦。”
楚晚宁没出声,今天薛蒙提到的事,如果不说,踏仙君明日赴庙会有可能会遇到危险。他正想着如何出声,只听踏仙君突然道
“楚晚宁,明日有个庙会,你…要不要去。”
“不去。”
楚晚宁没有犹豫,早在薛蒙提出时他就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不能抛下墨燃。
他始终是他的徒弟。
踏仙君握住他的手
“没事,想去我就陪你去。”
“不,我不去,你也别去。”
楚晚宁斩钉截铁,他既不想让墨燃被薛蒙暗算,也不想让墨燃伤害薛蒙,两个人都不去,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踏仙君似有些开心“真的不去?想好了?”
楚晚宁笑道“嗯,不爱凑热闹。”
甜腻的荷花酥入口及化,踏仙君一手支着桌子,一手蹭过楚晚宁唇边,将残渣抹掉。
“不用。”
楚晚宁拿过帕子抹了抹嘴。
踏仙君这次倒是没有坚持,他将楚晚宁拿过的帕子揣到口袋里,然后自顾自地跑去外面看护他的海棠去了。
楚晚宁望着窗外勤勤恳恳的护花使者,一时间心绪不宁。明日庙会,薛蒙的计划到底是什么,还没来得及细问…
他正想着,踏仙君突然进屋,拿了狐裘,拽起他的胳膊就走。
到了屋外,一匹通体雪白的狼正匍匐着,踏仙君先将他抱上去,然后自己一跃而起跨坐到楚晚宁身后,手里缰绳一放,冲了出去。
街上没有人。
楚晚宁觉得疑惑,转头问踏仙君“你又搞什么明堂?”
踏仙君敞着宽阔的胸膛,咧嘴笑开,添了几分野性
“本座说要送你一件礼物的。”
他们一路狂奔,直到无常镇外,看到巍峨的高山,重叠着连成一片,又听到溪流中的碎冰,清脆地在山谷间回响。
“景致不错。”
楚晚宁从狼背上下来,踏仙君扶了他一把,两人并肩走在山间。
踏仙君笑道“这里很安静,我之前看很多人来这边挂香囊。”
“挂香囊?”
“就是写个吉祥话挂在树上”
的确,他们一路而来见到的高大树木上很多都挂着香囊,垂在树梢上,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
楚晚宁抬头看着那些香囊,好奇地打量着“都写些什么呢?”
踏仙君递给他一个
“随便写,心想事成。”
然后便背过身去,嚷嚷着让楚晚宁不许偷看。两人写完便一同将香囊系在树上,同所有的祝愿一起随风飞舞。
“你带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楚晚宁看着缠绕在一起的香囊,觉得今日踏仙君的心思尤其多。
踏仙君笑着,握紧楚晚宁的手,很有几分神秘地说道
“你不知道吗。”
“我听人说,下雪天出来走,就能从黑发走到白头。”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楚晚宁愣了愣,他何曾想过能和心欢之人白首到老。从前,师昧未死,那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后来,师昧死了,墨燃变了,他便绝了念想。
未曾想,还有一日,他还能和墨燃走在一处,走在茫茫天地间,人影成双。
他们在红梅枝头停下。
他拉着他的手。
雪花簌簌而下,白首便在顷刻间。
踏仙君一直认真地看着楚晚宁,仿佛一缕头发丝都要仔细临摹。他想,只要将这人的样子仔仔细细地刻在脑中,那么往后就算是入罗刹地狱他也不怕了。
夜悄然降临,像藏了许久的陈酿,深沉又醉人,一路星光灿然,踏仙君脱下狐裘铺开,和楚晚宁一同坐在上面,又拿了梨花白,就着夜色对饮。
踏仙君忽然笑道“该送礼物了。”
他刚说完,天空一声乍响,金色的火花窜到天上,爆发出石破天惊地灿烂,让星光黯淡,江河无声。
紧接着,五颜六色的火花,摆出各种形状,十二生肖,牛郎织女,北斗七星,一朵接着一朵的绽放,像是永不落幕般精彩纷呈。
最重要的是,这些烟火落下时不见火星,反而化作了萤火,照亮了满城的热闹。
天上人间。
远远地,似乎在这都能听到城里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