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段一见如故(1/2)

我是被窗边的鸟鸣惊醒的,醒来时天甚至还没亮透。我一向睡得浅,一点响动都可能把我惊醒。

洗漱过後,我打开「电匣子」,点了根菸,叼在嘴上。

姚莉的《得不到的ai情》从电匣子阵阵传出,我边叼着菸,边口齿不清、不成调地随着她哼哼唱唱。

一曲毕复又一曲,我瘫倒在床榻上,吐着烟圈,听见梅兰芳细腻的歌声幽幽流出,是《霸王别姬》的经典唱段。

「唉,大王啊!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

我突然被烟呛住,猛咳了数十来下都停不下来,呛得我的肺阵阵生疼。

好容易平复下来,我烦躁地将菸丢进菸灰缸,关掉了电匣子,虞姬的痛哭声戛然而止。

我迅速更好衣,出了客栈的门之後,漫无目的地在公园晃了一圈,来到了醉香楼。

大清早的街上没几个人,安静得很,唯一声响的来源,只有这里了。

走进喧闹的醉香楼,掌柜见我便道:「先生,您一个人吗?来喝酒还是开房?我们的酒号称七步醉,姑娘们姿se也是一等一的,尤其是我们的头牌颜月娘,如九重天仙下凡,寻常人一晚要八十大洋,您看着面相极佳,仪态优雅,玉树临风,算您七十大洋就行……

我任他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视线扫过了大厅一圈,在右侧远方找到了菊生一行人。

「不用了,谢谢,我找人。」我打断了掌柜,朝他们走去。

菊生揽着ㄧ个红衣佳人,醉眼朦胧地躺卧在椅子上,他身旁的马叔和刘先生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不料他醉成这副德x,还能在十米外就认出我。

「绫秋啊,」他大着舌头道,「和你介绍个人!」

我走近他,道:「你醉了,和我回去吧。」

说罢,我一抬眼,看见菊生怀里的姑娘。

我怔了一下,她便是我昨日在台上唱戏时见到的nv子。

她在和菊生笑闹,但我见她衣着完整,虽然动作充满了醉态和烟火气,却双眼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她转过头看着我,一双杏眼漆黑通透,如深秋的湖面,清澈乾净,却又清冷漠然、空洞无神,没有任何情绪。

「这是月儿,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醉香楼头牌颜月娘!」菊生揽着nv子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小时候还没入班时,和她是青梅竹马,可要好了。」

他已经醉得说话不成调,我也不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叹了口气,道:「菊生!你喝醉了。」

「哎,我没醉,没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醉了?」他自顾自地说,猛然拍了拍自己的x脯,豪气g云地喊:「月儿啊,你不用担心!等我攒够钱了,我这就把你赎回来,我说到做到,你等着我,回家娶你做媳妇……」

那月娘没回话,只转头和我说:「先生,我和夥计送你们到门口吧,这时间该有h包车了,只差车钱可能要请你们自费。」

我点点头,和月娘、夥计一起把喝得烂醉的一行人抬到了门口的h包车上,也替他们付了酒钱。

上了车,月娘站在车外为我们送行,我对她说:「谢谢你了,颜小姐。」

她怔了一下,随即回了我一个微笑。虽然不明显,但我看见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如此恬静,又如此耀眼。

不知为什麽,我就是知道,她和那些客官们笑闹时的笑容,都不是真心的,唯有此时此刻,露出了不知已睽违多久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也许是因为我们都一样,做的是下九流的工作,生来就是为了取悦别人。

我们都是为了别人而活。

妓子做到了花魁也是妓子,戏子做到了名角还是戏子。

就算是梅兰芳,什麽时候不也是笑容可掬,活得小心翼翼?

我们的脸上都抹了一层厚厚的油彩,平时看着笑脸迎人,八面玲珑,洗掉那层虚伪的包装後,底下又是怎样的辛酸和苦痛?

我叹了口气,不知我上一次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是什麽时候了。

也许是回到孩童时代和菊生在戏班子打闹的时候,也可能是我吃到第一根糖葫芦的时候了。

「喂,菊生,菊生!」我摇醒醉得不省人事的菊生,「戏要开演了,再不上妆就来不及了!」

宿醉使得他头痛yu裂,但他还是双手抱着头勉强起身。

在後台上妆时,我问他:「那颜小姐,真的是你青梅竹马啊?」

他停下描眉的动作,讶异地回头:「啊?什麽颜小姐?」

我没看他,继续画唇:「你真醉si啦?那个颜月娘啊!」

他「哦」了一声,道:「是啊!她本名颜清月,小时候住长沙时,她就住我隔壁,我入了戏班後就没再见过她。後来兴许是因为被人口贩子拐了,就跑来青楼了。小时候我娘姥可喜欢她啦,整天非要把我们凑一对我俩成天泼皮似的,上山下水,天黑带着一身泥回家,可把我娘姥气得……」

我边贴片子,边静静听他说完後,问:「你可是真的要替她赎身?」

约莫数分钟的沈寂之後,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嘶哑:「我也是身不由己,上海青楼可不b乡下地方的窑子,我也是刚才问过刘先生才知道,赎金是五千大洋,我从哪凑来那麽多钱?」

我默然不语,其实我心里也不是不清楚,五千大洋即使对个当红名角也不是一名小数目,但要凑到也并非不可能,只不过是此後日子得省吃俭用,过得苦些。

他不是凑不了,只是不想凑罢了。

我套上戏服,转身道:「上台去了。」

可想而知,散戏之後的菊生没有再去醉香楼。

戏班子明天要赶往杭州演出,我想了很久,还是趁着他们打包行李的空档,来了一趟醉香楼。

我点了ㄧ壶七步醉,挑了一个角落的小桌,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我毫不意外地看见颜清月来到我身旁的位子上。

她倒了一小杯酒,却不急着喝,而是右手手指朝上,捏着酒杯,旋转着把玩。手如柔荑,指如青葱,但她的指甲上涂着鲜红如血的蔻丹,刺目地令人心惊。

「怎麽,他听到要五千大洋,退缩了?」她露出了讽刺的笑容,小啜了一口酒,「开什麽玩笑,我可是大名鼎鼎的上海醉香楼头牌呢,哪是那麽容易赎的?」

我沈默不语,就当是默认了。

「其实,他昨天说要赎回我时,我就已经不相信了。」

我疑惑,转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轻轻翕动着睫毛,像一只蝴蝶振翅yu飞。

「他变了很多,他原来不是这样的。你知道他昨天问我什麽吗?」

她转头和我对视:「他问我,我是头牌,一个月能赚多少大洋。我沦落到这般田地,他竟还在关心我能赚多少大洋。」

我突然觉得悲哀。

曾几何时,名和利已经开始将一个天真单纯的少年,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孩提时代,和那个少年在戏班里一同玩耍,一同分享零嘴,一同挨师父打的景象彷佛才发生在昨天,要回去却是再也不可能了。

我们,都变了太多。

她别过头直视前方:「也许,我的心底还是为他保留了一丝期待,卑微地盼望奇蹟发生。」她的双眼隐隐有水光,「青楼nv子不能出阁,你永远无法想像,我昨天光是为了偷跑出去看你们的戏,回来後受到怎样的对待。但我宁愿受那样的罪,换来一点微薄的自由。」

「你是这些年来,第一个叫我颜小姐的人。」她仰起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人们对我的称呼五花八门,好一点的也就是月娘,坏一点儿的从小妖jg到臭b1a0子都有。」

我的内心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她看着我,问:「你叫什麽名字?」

「我是师父捡回来的孤儿,」我回答,声音有些沙哑,「小时候大家叫我虫子,出师後我的艺名是李绫秋。」

「本名颜清月,」她伸出一只手,「幸会。」

我回握住她的手:「幸会。」

她为自己斟了第二杯酒,说:「我已经被困在这个肮脏的世俗里,永远都出不去了。」

此刻,她是微笑的,没有流泪,彷佛是认命了,彷佛将si之人安详的微笑,彷佛已经放下了所有对於身为妓子的自己而言,不切实际的幻想,有种尘埃落定的心安。?我看到她这样轻松恬淡的表情,心下b看见哀恸的表情还要震撼,心寒无b。

她却不以为然,随意地问道:「你们明天要去杭州对吧?」

我点了点头。

她继续为我们两人斟满酒,举起她的酒杯,说:「演出顺利。」

这时我已醉得有些晕眩,她喝得b我多,却双眼神识清明。

我拿起酒杯,和她的碰了碰:「演出顺利。」

乘了四个时辰的火车到了杭州,我已有些疲倦。

在车上,我无法入睡。每当我闭上双眼,看见的都是颜清月那令人惊愕寒心的安心微笑,怎麽甩都甩不掉,彷佛已经深植在我的脑海中,根深蒂固。

我对她这个微笑的心情是复杂的。我怜悯她,感到心痛,却也为自己感到可悲、为我们感到可悲,有种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我对这个世界感到无奈,也对命运感到无奈。

我没有想到和她这麽一段连露水情都称不上的交集,能对我的人生造成如此重大的影响。

以至於後来,我做了一件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做的事。

我独自离开杭州再次来到上海,这个广大繁华、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

回到杭州後,我免不了要挨菊生和刘先生一顿骂。

「李绫秋,你在ga0什麽?啊?你这一走,观众反应有多激烈你知道吗?你待会怎麽和他们赔罪?戏因为你一个人,我们费了多大心血,难道就因为你一人全泡汤……」

菊生突然不再说话,因为他发现我後面还站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颜清月的到来虽然让戏班子感到讶异,却没有造成多大的反弹。

毕竟,谁不ai美nv嘛?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清月不是徒有外貌而已。

她帮忙管帐,所有开支有帐可查,一条条列得清清楚楚,把整个戏班子的吃、穿、用、住照顾得妥妥贴贴。

b较辛苦的就属我自己了,私人家产一夕之间少了五千大洋,连买个菸心都疼得一ch0u一ch0u的,只好b自己戒了。

每到夜里,我总会想起当日,我到上海赎回清月时,她和我说的一句话:「你的恩情,我永远记得,我也会还予相应的你回报。但切记,我不是个多情人。」

然而,我那时还不大了解她的意思。

清月待我极好,她天天把我的衬衫烫得笔挺,皮鞋擦得黑亮,唱完戏归来,身心俱疲时还有一碗热腾腾的宵夜吃。

这让从小身为孤儿,在戏班里长大的我,第一次有了被ai、被照顾的感觉。

吃饭时,她为我夹菜,我也为她添r0u,我们会一起谈天说地,得了空一起去戏院看场电影,或是一起到照相馆照张相。

龙套、二路演员们见到她,都管她叫嫂子,我们也不纠正避讳。

她温顺却不柔弱,jg明却不心怀城府,她聪慧能g,把整个戏班上上下下打理得有条不紊。

但我们却不自知,灾难将如洪水猛兽,接踵而来。

甚至,有些事情早已有前兆,b如菊生看着我和清月的眼神。是我自己太粗心,没有过度去在意、探究。

戏班巡演结束後,我们回到长沙。

清月找到了她的父母,和二老相认,抱在一块儿哭作一团,一切看似皆大欢喜。

然而国民党和打得火热,从国民党的金圆券,到接管後的戏改、禁戏,我们没有一个逃得过。

金圆券倒还好,顶多就是带着戏班拼命唱戏、挣钱,日子还算过得去。

但是「戏改」和「禁戏」一令下来,凡是「低俗、迷信、se情」皆禁演,偏偏这些都是民众ai看的,全禁了,且戏班说是都要消灭剥削、铲除贫富,规定所有成员,无论功劳多寡,一律同酬,废除私人戏班。没戏演了,连戏班子都得遣散,我们人生也就到头了。

没戏唱了,上头可也没让我们闲着,开了个「学习班」,把艺人,特别是主演的角儿请了进去。

他们天天宣导「戏剧是为革命服务、为党的宣传服务、为人民服务」、「在新社会里是ㄧ种无b光荣的革命工作」如此诸类。上这课b唱戏还累,夜里回到家已经是气喘吁吁。这段难熬的时期,清月可说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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