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春心正是芭蕉叶7(2/2)

赵熹今天精神很不错,面色也有些红润,见赵瑗提他的裙子,他也弯腰。

赵瑗忽然觉得手上一紧,低头望去,那是赵熹握住了他给他提裙的手。

因为一些只有两人才知晓的缘故,赵熹整个人都变得柔软起来,连手心都添了一点温度,赵瑗的手溜进他的指缝间,握住,一切都只用了两个呼吸,竹杖轻轻点在上一级台阶,赵熹的手准备松开,赵瑗却在此时用了点力气,没有放。

赵熹微舒广袖,将手影遮掩住,有一点得意的笑了。

有大臣见秦枞不在,特特提议道:“主峰尚远,前方有亭可供歇息,官家可要稍驻?”

毕竟要是这么一路爬上去,赵熹见天和儿子走在一处,并不和下面臣子交谈,等到了飞来峰上又得和皇甫坦聊天,好不容易离开了秦枞的视线,大家总盼望着和他说些什么吧?

飞来峰不高,因此亭子也只有四座,前三座都已经深入人心,其中冷泉亭为唐代所建,春淙、壑雷也各有一百年历史。

至于这第四座亭子,和前三座明显由官方斥资修建的不同,它非常小巧简约,仿佛一只麻雀那样停在飞来峰的半山腰上,谁也不知道这是何时修建的,好像如同飞来峰这座山峰一样,是横空飞来的。

坐于此亭中,可以被三面绿荫簇拥环绕,犹如置身一片汪碧,又有淙淙水流如泠泠琴音,延绵不绝。

亭上一块匾额,额上撰着两个字“翠微”。

杜牧有诗云:“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翠微说的就是青山,这典故平易,没什么难懂之处;至于匾额上的字,笔力稚嫩,难登大雅之堂,大家就纷纷猜想发现此亭的人乃是一名上蹿下跳的狡童,至于狡童为何能建立亭子,那就不在大家考虑范围之内了。

大臣正欲赵熹驻亭休息,以备考问,最好再从考问里面牵扯出一点闲篇,让自己露露脸,于是献殷勤对赵熹说这翠微亭的好处:“这翠微亭有一大奇景,据说坐在亭子正中向下看时,正对上灵隐寺的大雄宝殿,可以与佛对视,若得官家幸顾,便是‘真龙天子’见‘如来世尊’。”

赵熹还没表示什么,只是目光往下瞥一瞥,倒是旁边的赵瑗有些不大好。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一下叫人心里摸不着底,可那话也没错,他变什么脸?

也许是感觉到胳膊被抓紧了,赵熹含笑道:“既是去访黄庭,又何必来朝释氏,再说这亭子亦小,我在里面乘凉,外头班直却要挨着晒,还是不留了。”

大臣内心遗憾,面上却不曾显露:“官家仁心。”

一对人浩浩荡荡上前,那时候时近中午,太阳光照射下来,风倒还是凉飕飕的,轻轻吻过赵熹的衣摆,他问赵瑗道:“后来,你来过这儿吗?”

翠微亭。

应该是有一年冬天,岳展回到临安述职,和别人踏青的时候发现了这里,和赵熹说飞来峰上有一个地方可以看见灵隐寺里的宝殿与佛像。

赵瑗在旁边摹大字,赵熹给他挑了挑灯花,顺口问:“真的吗?”

真的。

那咱们去看看。

大晚上殿门都关了。

那咱们等天亮了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赵瑗迷迷糊糊就被抱起来,赵熹给他穿上小毛帽子和厚夹袄,裹得严严实实,他们一起去了飞来峰,岳展循着记忆找到那个地方,赵瑗记得那天的天空,灰蒙蒙的好像一层阴霾,露珠和浓雾在山间涌动,他们傻呆呆站在那里,树上的露珠滑落在赵瑗的小帽子上,他打了个喷嚏。

悠远的钟声传过来,太阳在云层后面驱散了雾霾,赵瑗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父亲的名字,叫做“熹”,清晨的第一缕太阳光。

他那年八岁还是九岁,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僧人们起床做早课,宝殿的大门缓缓打开,一棵树挡住了他的视线,赵熹吃力地抱起他:“看见了么?”

赵瑗伸长了脖子,树影一丛丛遮着他:“我——”

他骤然一轻,岳展从赵熹手里把他接过去,举过头顶,那一瞬间殿宇大开,赵瑗和佛像面对面:“羊哥,许个愿!”

赵瑗向下看:“啊?”

岳展说:“今天你肯定是头一个,许愿最灵,要什么快说。”

赵瑗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声:“我许完啦,叔叔放我下来吧!”他想自己不轻,岳展拎小鸡似的把他放下来,赵熹问他:“许了什么愿?”

赵瑗有些犹豫:“说出来会不灵的。”

赵熹对释教观感平平:“你和爹爹说,爹爹比他灵。”

赵瑗信了:“我想变成一个大人!”

这赵熹做不到,他拽一拽赵瑗的手:“要做大人干什么?”

赵瑗说:“做了大人,就可以喝酒了。”

赵熹没有许愿,他拉着赵瑗的手,和岳展一起走下山,天光大亮,梵音渐起:“谁说做了大人就能喝酒,你叔叔就被我勒令不许喝。”

赵瑗仰起脸:“可爹爹不是说过,等咱们回到东京,叔叔就能喝酒了吗?”

赵熹没说话,赵瑗美滋滋地道:“我想那个时候和叔叔一起喝酒。”

岳展很开心,他拍拍赵瑗的肩膀:“好!”他不太爱说话,有时候更爱行动,为了表达对赵瑗的赞许,他把赵瑗扛起来到肩头,赵瑗爆发出一阵欢呼,赵熹回过神来:“你别把他摔了!”

可那天赵瑗很高很高,和他齐平的,只有涌动在山间无尽的翠色。

赵熹在那里建了一个亭子,挡风挡雨,也能挡树上滑落的露水,亭子叫什么呢?赵瑗说:“叫‘翠微’。”他说岳展在池州的时候游览过翠微亭,池州有,杭州当然也能有呀。

赵熹想了想:“好吧!”就让他写匾。

他那时候练行楷,学的是道君皇帝的瘦金书,“翠微亭”三个字一写出来,赵熹凝目了片刻,没有评价。

从那以后,赵瑗就改练赵熹的书法。

而至于翠微亭——“臣很久没来了。”

赵熹款款一笑,仿佛并不在乎他说的是真是假,小小的亭子远去,亭檐上栖息的鸟儿也越来越小,竹杖“哒”“哒”闷闷点在台阶,飞来峰上的清净观就此出现。

这座道观香火寥落,不仅是因为有佛教灵隐寺在旁边“一山不容二虎”,更多的是因为它里头有不少宸翰题榜、御赐绘像,凡存放这些东西的地方都被列为禁地,寻常人等并进不去,这观也就不好玩了起来。

赵熹等人到得此地,就有两位道童出来打稽首:“官家圣躬安,大王、诸位相公安,我家道师昨夜观星,见帝座星移,观生紫气,便知官家玉趾降临,奈何身在局中,不能相迎,万望官家宽宥!”

赵熹吃了个闭门羹,不急也不气,姿态很足。不知什么时候,赵瑗放开了和他相握的手,两个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赵熹问:“道兄在破什么局?”

他的尊敬令诸多人吃惊,若管这道士叫“皇甫先生”还罢,称“道兄”,那是全然不摆皇帝架子,遵守道家的礼节了。

为母亲,他倒是很豁得出去。

童子道:“官家曾有纶音垂问,道师正在破解,冀为官家解忧。”

看来是在做赵熹的事。

赵熹问过他什么?

那种疑问在诸人心中布开,赵熹带他们跨入大殿,大殿中正供奉着徽宗皇帝亲封的微妙圆通真君,即庄周,可见皇甫坦是道教南华派传人不假,庄周塑像前摆着赵瑗亲抄的《逍遥游》篇,众臣见了都夸笔力长进,虽然是夸赵瑗,但并不需要赵瑗回应。

赵熹笑道:“小儿子练得几个字罢了,最要紧的是水磨工夫。”

众臣称是,按赵熹想要的方向再夸了一通,赵熹听了一会儿以后喊停,接过童子递来的香,与诸大臣烧罢,奉在塑像面前。

香火渐渐熏染着《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因为翠微亭的事,赵瑗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宁,赵熹拜罢庄周,又转到侧殿,拜问徽宗皇帝御敕的三茅真君。侧殿里的三茅真君像正是徽宗亲手所画,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父亲,赵熹发了一会儿呆。

等赵熹上完香,轮到赵瑗的时候,他竟然一时之间没有行动。

有臣子提醒他:“大王!”

赵瑗猛然回过神来,手一抖,香灰簌簌而落,一整截烫到了赵瑗的指节上。

赵瑗第一时间将手上的香灰抖掉,可香灰是火烧形成,温度灼热,转眼间就腐蚀掉了一层肌肤表皮,即使反应再快也吸附了一层。

“嘶!”赵瑗没说,反倒是赵熹心疼叹一声,“拿冰水来。”

冰水没有,清水倒是现成的,无论如何也得洗一洗伤口,赵熹拎着他那一截手指到休息的堂中,遣散众大臣:“刚刚在发什么呆?”

香灰烫出了一个圆形的肉粉伤疤,赵瑗把整根手指头放进铜盆里降温:“在想小时候,爹爹怎么突然不让我练公公的字。”

写出翠微亭三个字以后,赵瑗的书法中途改道。

赵熹把他的手从盆子里拎起来,好笑道:“你看外头有人认出来那块匾上那是你公公的字么?没半点妩媚蔼然气,还是学我吧。”

内侍给赵瑗擦手,往上面涂烧伤的药膏。赵瑗道:“我小时候学爹爹,爹爹小时候,该学公公的字吧?”

赵熹道:“这是自然。”

赵瑗若有所思道:“可我见爹爹字,学的是孙过庭。”

孙过庭,并不是瘦金书的灵感来源。

赵熹垂了垂眼:“你公公也练二薛转而至二王,书道即是融汇之道,孙过庭的字合适你。”

可赵熹如今的笔锋里,休说瘦金书,连半点黄鲁直的痕迹也没有,这是融合么?分明是弃绝。

赵熹的话有多少真,多少假,他早就分辨不出来了。

而敲门声在此刻响了起来。

谁都知道皇帝微服御驾在此,无缘无故,怎么敢来打扰?

来人自报家门:“小道是皇甫师座下弟子,奉家师之命,特来答馈。”

皇甫坦和赵熹的确有明确的书信往来,赵熹颔首,内侍立刻打开了堂门,门后果然站着一位黄袍道人,他体格壮硕,面色漆黑,像一位武僧,手中捧着一个匣子,恭恭敬敬:“家师因窥天象,知过去未来五百年,不敢擅出,只能藏话于匣子中,请官家圣览。”

内侍要接过匣子,道人避一避:“大官见谅,这……大官碰不得。”

他躲避的姿态,分明嫌弃内侍是个去势之人,碰不得藏有道家奥妙的宝匣。这宦官服侍赵熹,在外面不知多少大臣对他低眉顺眼,结果在这里竟被这道士欺凌,只能气哼哼退到一边去。

道人举步向前,赵瑗拦在他面前:“给我吧。”

道人又躲了一躲:“这物事大王不可接。”

赵瑗见他知道自己身份:“我也不能碰?”

道人说:“大王恕罪,此物暴露天机,除家师门下以外,只有两种人能碰。”赵瑗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道人说:“若非真龙天子,则必然要童男,以保洁净。敢问大王可是?”

你早送来两天就是了!赵瑗转头和赵熹对视一眼,征询他的意见,赵熹不知怎么却被逗笑了:“既送来,便拿于我吧。”

赵瑗当众被指破不是童男,正被几个内侍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不知为什么有一点羞赧,只能暗暗退到一边,见那道人近得赵熹身前五步,将匣子高高举过头顶。

赵熹正要去接,可道人又忽然躲了一躲,把匣子抱在怀里,分明是不想给赵熹的样子。

赵瑗见他神情不好动作奇异,于是起了疑心,走一步上前,却只见道人从匣中抽出了——

一把匕首。

他举起匕首,当头扑向赵熹,响一声暴喝。

“赵熹!!!去死吧!!!”

寒光只出现了一瞬间,赵瑗脑内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便向赵熹扑去:“爹爹!!”

内侍尖叫“护驾”的声音此起彼伏,班直侍卫冲进来前,赵瑗撞开刺客,左臂被匕首深深刮了一道,形成一个沟似的伤痕,鲜血立刻涌溅出来。

在那一瞬间赵瑗没感到很痛,只是大脑在嗡鸣。赵熹急促的呼吸响在他耳畔,他把赵熹抱住,把背部呈现给刺客。

他和赵熹的心贴在一起,如擂鼓一样跳动。

刺客被撞开后又扑上来,赵瑗不敢翻滚,恐把身下的赵熹展露出来,于是只能伸出右手往后探,自信可以不用眼睛,仅凭单手擒拿身后那个如铁塔一般的刺客。

可此时,赵熹忽然在他身下动弹了起来,像一尾濒死的鱼。

“官家!”是班直侍卫冲了进来。

来晚了!怎么早不来?

他们来了也没用,因为赵熹和刺客离得更近。

擒住他!

赵瑗的手向后一抓,浆果被刺破的声音再次响起,赵瑗感觉背部的一点一滴传来温热的液体。

他手上没有利器,匕首在刺客手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他急急回头看,发现刺客的喉咙被赵熹横着扎了个对穿,鲜血如瀑布一样喷涌,一颗头颅摇摇欲坠。

赵熹手上的匕首是哪里来的?

他意识到,赵熹贴身带着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防身,随时随地。

连赵瑗也不知道。

那把匕首“当啷”落地,赵熹脱力地躺在地上,赵瑗压在他身上,血液如河流一样淌着。良久,他缓缓坐了起来,又把赵熹扶的半坐。

班直侍卫包围了小小的道观,杨佑冲了进来:“官家?!”

赵熹脸上汪着一滩血,分不清是赵瑗的还是刺客的,胸膛甚至还在激烈起伏,但他早年间经历的宫变哗变太多,连面色也没什么起伏,反而因将此人就地诛杀,无法问话,有些遗憾:“失手杀了。”

又转过身去看赵瑗胳膊上的长口子。

赵瑗在他怀里微微颤抖,他以为赵瑗是失血过多冷了,他有过失血的经验,因此急声道:“弄盐水来!”他呼唤了几声,都没有听到赵瑗的回应,只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赵瑗正在凝视那个被刺客捧来藏着匕首的木匣。

木匣子里面,除了一把匕首外,还有一块白绢,也许是皇甫坦给予赵熹问题的答案。

白绢上朱砂墨迹如血,极度凄厉的五个大字几乎要晕成冤魂的形状。

“杀子者无子。”

赵熹的眼睛一掠而过那面白绢,厉声对杨佑道:“把他放下!”

紧接着,他走向班直们手里拽着的,死不瞑目的尸体,拿着手上那把血淋淋的匕首,在尸体的背部划开一道。

在这人的背部,竟赫然有四个大字——“尽忠报国”。

传说里,岳展在狱中受刑,上身袒露,就有这四个字的刺青。

这人和岳展会是什么关系?

赵瑗的目光,从这四个字的刺青,再到远方飘落的,诅咒谶语一样的五字回答,最后落在赵熹的脸上。

“咣当”一声,是赵熹把匕首投掷在地上,血一点点滑下他的肌肤,他无声地望向赵瑗,为自己辩白。

赵瑗!

你,要相信谁?